日本海大地震那年,家門口的海面上,飄來一座冰山。
所有的故事都有一個開頭,這個故事也是。夜里,日本海地震了,白天,這座小鎮(zhèn)的海面上,飄來了一座冰山。鎮(zhèn)民們每日都在路過它,而我總是向其脫帽敬禮。那是父親給我編織的昭和式絨線帽。冰山每天都會消失一部分。
我考取了工作,得到了一支記者的筆,冰山的最后一部分已離我遠去二十年了。它可能成了其他什么東西,流淌在某個生靈的血液里,或者滲入了泥土中。節(jié)假日時,我會回那個小鎮(zhèn)看看父母,他們老了,宛如兩座冰雕。世界上的人是各種形狀的冰雕,每天消失一點點。我看見時間順著他們的手指滴落。
母親,你年輕過嗎?我仿佛在采訪母親。
她穿上幸子的白裙子,無數(shù)河流傾瀉而下,全部涌進了我看不見的日本海。
離開小鎮(zhèn)后,我念了大學,干了幾份活,后來揣著錄音筆四處奔走。母親經(jīng)常來電話,問我在外面過得可好。我總是說好。沒有什么不好的,除了冰山每天矮下去一點點。母親消失后,父親堅持在沙灘邊開了個小賣部,賣那些五顏六色的貝殼。來訪的游客不多,而父親的貝殼卻越來越多。父親成了沙灘上最孤獨的冰雕。某個陽光灼熱的下午,父親把那些貝殼還給了寄居蟹,然后給自己編織了一個毛絨行李包。
寫了兩年新聞報道后,別人給我介紹了一個對象。有時我會擇菜,有時他會熬粥。我在米飯里添加擇好的菜葉,他在擇好的菜葉里灌入浮著白沫的粥湯。
我將白色的鮮花系在手腕上,還點綴著幾片紅葉。白色的婚紗擺尾拖在舞臺上。每往他面前邁一步,我就會融化一點點,婚紗擺尾拖著長長的水漬。在場的人都在蒸發(fā)著。以前的人稱之為歲月,以后的人稱之為人生恒常。他掀起我的白紗,我們互相交換了戒指。禮堂里,我還是叫宋晨,他還是叫孫亦。人們舉起酒杯,我們的人生就此交叉,宛如米粥裹著菜葉。
父親一個人坐在餐桌旁,金黃的酒液滲出他冰冷透明的肌膚。他的個頭又縮緊了一點。他也會像母親一樣融化殆盡,那幾年,父親給母親不停地換水,透明的水注入母親的胳膊,愈顯纖小。人們喧鬧著,酒杯壘成了高塔。他們隨著酒精一起蒸發(fā),而蒸發(fā)出的部分,會在云朵里匯聚,組成新的冰塊降落下來,在人間的河海里奔流。
離開禮堂時,父親靠在禮堂的側(cè)柱旁,柱子被洇濕了一片,宛如母親的形狀。我向父親揮手,他看著我。在大海上,兩座冰山對視了幾個世紀,最后以自身的消亡得以在海底匯聚。
在你媽媽身邊,我覺得我也是三浦友和呢。父親曾經(jīng)對我說過。
主任派我去海南采訪島嶼上的幾戶人家。這座島嶼最近才為人所知,陸地像是大海恒久的胎記,而它宛如大海的容面上一顆剛起的青春痘。島嶼上有三戶人家,是十幾個探險家的后代。他們祖輩的故事已不可再考,這十幾個人沒能離開島嶼,有的成了抽枝發(fā)芽的灌木,有的長出了魚鰓潛入海底,還有的彼此相愛,點燃了一座島嶼的煙火。
透過舷窗看出去,陽光照耀在云朵上。在天空這個地方,人們的身體是云構(gòu)成的,他們或隱或現(xiàn),若有若無。云朵交纏在一起,灑下云翳與光輝,宛如人間的聚散離合。
離開機場后,我在一家咖啡館等一個人。是我的一位朋友,前幾年在南京干個體戶,后來在海南一個酒吧里駐唱。我不知道她現(xiàn)在在干什么,她說她對海南很熟,可以陪我去采訪。
趙玲陪我看了一下午的芭蕉林。芭蕉是長在小樹上的,而趙玲也不叫趙玲了,她的藝名叫阿波茹。阿波茹在芭蕉林里唱了幾句美聲,幾根芭蕉都被唱熟了,還有一些芭蕉樹像小棕櫚一般垂下了頭。阿波茹說,當?shù)厝嘶径紩N芭蕉,那座島嶼上也有不少。我問阿波茹去過那里幾次,她說這帶氣候適合種芭蕉。我摘了一些,給果農(nóng)稱重付了錢。
我們在海灘邊吃了晚飯。大海吞吐著沙灘,這時我才看清,有些人宛如沙堡,被意外之海猛地一擊,就不復存在了。而其他人只會默默融化。
聽說你結(jié)婚了?阿波茹問我。
沒喊你,挺不好意思的。我對阿波茹說。
阿波茹叼著塑料吸管,看著海面上余波裊裊的夕光。一片孤帆回返。我看著阿波茹的眼睛。在她的眼睛里,一片孤帆正在起航。
我們吃了點燒烤,回了酒店。躺在白云般柔軟的被褥里,阿波茹講著她這些年的故事。她早就離開了那間酒吧,在人海的海面上漂了幾年。她說,人海里,有些是礁石,有些是漩渦,還有些是彼岸,更多的只是海面上各自浮沉的冰碴。有些偶遇,宛如兩塊冰塊互相摩擦了一下。
我和她講了些我的故事,不過是些時間的消匱與融化。月亮在海面上升起,大海有著鐵一般的光芒。
我們在自助餐廳吃了些面包。阿波茹說帶我去集市上看看。
集市上面有五顏六色的玩意。我們在一旁的小餐廳解決了午飯。阿波茹說下午帶我去出海、潛水,看看淺海的海底。我問她為什么不直接去采訪,她說先帶我熟悉熟悉,這兒的人吃什么、用什么,又渴望著什么。
我在那片淺海區(qū)域看見了一個巨型冰塊。我不知道冰塊為什么在海底。阿波茹對此并不意外。我們在一家泰國餐廳解決了晚飯。
阿波茹把頭上的花朵摘下。我看見她的發(fā)絲如無數(shù)孱弱的溪流,順著我母親的瀑流蜿蜒而下。她也在流逝。在她的額頭上,那些溪流旁,有一塊被防曬霜掩飾過的燒瘢。我摘下我左手無名指的婚戒,我的雙手融化得太多,它已經(jīng)搖搖欲墜。每一個生靈都在以自己獨特的方式流逝——直到化為海洋,淹沒時間。
我們點了一杯拿鐵,附帶一瓶早餐奶。阿波茹說輪渡十點才開門,我們再歇一會就可以出發(fā)了。她和我講了些小時候的故事,她奶奶散作一盤沙礫時,她父親瞬間融化了一半。他們抬走了這盤散沙,父親每邁出一步,就有無數(shù)冰碴卡在腳印里。等奶奶入葬時,父親只有蠟燭那么高了。兩天后,父親也滲入了大地。阿波茹和母親過了十幾年顛沛流離的生活。母親最后被一個男人帶進了化學實驗室,在酒精燈的照耀下,母親成了一瓶蒸餾水。阿波茹沒能從男人手中贖出這瓶蒸餾水。最后,阿波茹留在了海南。她說她會回到大海的懷抱,宛如時間從指縫悄然溜走。
輪渡上站著一些人,某兩個會用自己的沙礫再造一個沙堡,某一群相約著一起融化。阿波茹點燃一支冰凌。我坐在椅子上,太陽溫柔地抹去我的一層。輪渡靠岸了,幾個雪人滾了下去,頭和手變成了一些其他人。
你認識他們嗎?我問阿波茹。
阿波茹的冰凌滴下了最后一滴。我看見海在她的眼睛里,宛如音浪起伏。
山口百惠也成了普通人啊。阿波茹嘆息。
有一天,大海也會變成一滴淚,在上帝的面容上淌下。等那一天到來時,我們早已失去了自己,變成了那滴眼淚里的鋅、錫,或者僅僅是一夸克的水。
陽光照耀在阿波茹的身上,她變得透明。奇怪的是,她的內(nèi)里在融化,那顆心,那個胃,那條小小的毛細血管,宛如雪落松針。我想牽起她的手,手心卻開始冒水珠。它們涌出來,漫過掌紋——生命就這么開始,喧嘩、明艷、靜默、杳滅。
我們在兩塊石頭上坐下。石頭曾經(jīng)不是這般模樣,以后也不會是這般模樣。過去和未來之間,是無數(shù)個現(xiàn)在。每個生靈都是如此,它們喝過的每一滴水,走過的每一步路,都塑造了喝過水的它們,走過路的它們。有的水離開了,成為沙漠,有的水匯聚了,成為大海,有的水匯聚又離開,文明誕生而墜落,有的水離開又匯聚,星球再次熱鬧。它們走來,蠶蛹織就華衣,陶土鑄造器皿,它們走過,潮落無聲。
阿波茹起身,透明的手伸進心臟,舀出一捧水,灑在了大海里。
大海拍打著小島的沙灘,幾個小沙人兒嬉笑著,卷入大海里成了浪花。
這么多年過去,他們一直住在小島上嗎?我問阿波茹。
阿波茹指著不遠處的巨大棕櫚:那是其中一位探險家,在那兒發(fā)現(xiàn)了一個皮筏,準備夜里獨自逃走。后來,他成了這里的一棵棕櫚樹,不能動彈一寸,只有海風摩挲著他早已滄桑的身體。
我們順著鵝卵石小路走著。鵝卵石小路是一位幸存探險家的女兒鋪的,她還會用野花編手環(huán)?,F(xiàn)在她是村落里年紀最大的婆婆,常給孫輩講故事。我看見鵝卵石小路里,有一顆白石頭組成的心形。阿波茹說,婆婆沒有嫁給她喜歡的那個男孩,男孩出海時,與大海同眠了。
一縷煙,更多的一縷煙。我們與村落里的主事人會面,他負責向四面八方的記者介紹村落的狀況。村落現(xiàn)存三個大家族,共計七十二人。主事人講著講著,我看向窗外。浪花很白。白色的浪花下面,是幾千米的海域,那里棲息著各種各樣的生物,有些我們永遠不得而知。
婆婆給了我們兩個椰子。我們喝完了椰汁,婆婆又給了我們勺子。
我們陪著她聽完了一段浪花的聲音。婆婆越來越小,直到變成一顆白色的鵝卵石。有些人化成了水,有些人散作沙塵,而她留下了一顆心。我們把椰殼里的椰肉舀干凈了,坐在藤椅上聽下一段浪花的聲音。
他們走了。我說。
都是如此。阿波茹說。
我將錄音筆留給了阿波茹。我沒有錄采訪的原音,我只是錄下了一段浪花的聲音。
舷窗外面,白云宛如浪花。聽說,浪花消失后,也會成為白云一朵。恍惚間,我有點想念阿波茹。明明告別的時候,我聽見了她身體碎裂的聲響。
我并沒有得到主任的贊許,那篇新聞稿也被刪改了很多。生活還是那樣,我擇菜,他熬粥。父親很久沒有給我打電話了,他又給自己編織了一個行李袋。我問他最近還好不,他說挺好。滴滴答答的水聲從電話那頭傳來。
孫亦出差去了。我一個人坐在家里,看以前的相冊。母親何時穿過那件白裙子?我記不起來了。我只能說,母親也年輕過,騎著自行車,穿過田野。
阿波茹到達機場時,我向主任請了三天的假。她說來看看長江。
我將阿波茹帶來的貝殼藏在了錢包里。她說,后來她又去了一次小島,主事人已經(jīng)離開了,多數(shù)中青年也搬到了岸上。剩下些老人、孩子和經(jīng)營著小島旅游業(yè)的人員。她在鵝卵石小路邊撿了一個貝殼。
我將剩下的烤面包打包,和阿波茹打的去了濱江。長江是半透明色的,陽光照耀在江面上。不知道為什么,我們在加速離開這片江域時,無邊的金色粼光卻朝我們飛撲而來。大地曾經(jīng)很柔軟,天空脆而堅硬。阿波茹靠在我的肩頭,宛如一塊冰滑過冰面。
江灘上有幾株葦草,陽光穿過它們。我們將雙足浸沒在江水里。
阿波茹的伴侶是被冰錘砸碎的。他會唱很多動聽的歌。冰錘融化了,誰也不知道冰錘的擁有者是誰。阿波茹將伴侶的其中一片嵌入了自己的心臟,隨著自己一起消逝。
我們在長江邊唱起了歌,有一首是阿波茹聽了很多年的歌曲。陽光隨著江水綿延。巨輪在我們看來,仿佛只是一根殘指。
阿波茹起身時,我看見她又矮了許多,她的雙腿變得異常纖細。
你有過愛的人嗎?阿波茹問我。
我能回答沒有嗎?我撿起腳下的一顆石頭??康锰?,人會被彼此的冰冷灼傷的。他們彼此擁有,又隨時失去。也正是如此,愛才彌足珍貴。
阿波茹將那顆石頭塞進了她的錢包。我們一起回頭看。太陽像童年里失去的自行車車輪。
我們在機場再次道別。我看著阿波茹越走越小,直到成為一團煙霧。
父親帶來了一袋土豆。他在屋子后面開墾了一塊地。
太澀了。我對父親說。
那袋土豆腐爛了整整一年,父親也在冰山的背面待了一年。我和孫亦為土豆的腐爛吵了好多次,孫亦要把這堆爛掉的土豆扔了,我不肯,又開始給自己熬粥。孫亦升職了,工作也越來越忙。我不斷地找房子、租房子、搬家。我不知道父親去了哪里,那堆土豆的腐爛物被我小心地攏在了花盆里,搬家時,我抱著那個花盆,似乎只要緊緊地抱住它,父親就會從這堆爛泥里抽枝發(fā)芽,再次用毛線針勾勒他的人生。
孫亦經(jīng)手的新項目批下來后,一只北極熊從冰山上走了下來,在我床邊蹲成一座小小的冰山。它是一只灰色的北極熊,一只腿還是瘸的。它躡著腳步,那只瘸腿像一顆瘦長的老土豆。
父親告訴我,他在海的那一邊造了一座房子。這土豆腐爛的一年里,他從海的這一邊,陸陸續(xù)續(xù)地運送石頭與沙礫到海的另一邊,他還用貝殼鑲了一個窗戶,從窗戶看出去,能聽見大海的藍色。
孫亦還在睡覺,明天他還有重要的會議。我掀開被子,來到了隔壁的房間里。我壓低了聲音問父親,海的那一邊是哪里,我想去看看他。
所謂的海的那一邊,不過是離父母長居的屋子五百米的地方。我問父親,這么長時間,為什么躲著我,為什么不接我電話?
父親剛要說話,下巴卻掉了下來。這塊冰碎在了地面上。
父親再也不能說話了,我也不知道這一年里,他經(jīng)歷了什么。他背部的冰層已經(jīng)佝僂得皸裂了。他的五指變得短小,胳膊也垂然消瘦。我陪著父親坐在他新造的屋子里,透過貝殼鑲嵌的窗戶,我似乎看見了童年的冰山。
有了北極熊以后,我的生活更加忙碌起來。夜里,北極熊聳動絨毛,宛如一團白色的火焰。它那只瘸腿已經(jīng)痊愈了,我每天給它喂父親寄來的土豆,它成了一只雄壯的北極熊。我每天帶著北極熊出雙入對,而孫亦給自己買了不少西裝領帶。我和孫亦共處的時光愈漸稀少,我總是撿起米袋旁漏掉的米粒,洗干凈了,給自己熬一碗粥,里面是父親的土豆。我想起婚禮時,父親靜靜地靠在側(cè)柱旁,那些金黃色的液體穿過他的胃道,點點地滴落在了地上。父親是疼的。我內(nèi)心一陣抽緊。他已經(jīng)融化太多了。
阿波茹給我寄來了一把吉他,說是送給我的北極熊。我說我的北極熊還小呢。阿波茹說,你應該唱唱歌了,它也是。我問她,海上航行得怎么樣?她說她剛離開英吉利海峽,她會找到最美麗的貝殼寄給我。阿波茹說,只要仔細聽,大海里的所有貝殼里都有海浪的聲音。她將一個海螺口對準手機,問我聽到了沒。我聽到了。大海的心跳。阿波茹的心跳。
阿波茹還沒有登陸南美的某一座島嶼,我已經(jīng)和孫亦分開了。
北極熊去冰川游泳館了。我成了報紙的專欄記者,剩下的時間,我報了些學習班,有時插花,有時練琴,有時瑜伽。孫亦結(jié)婚了。我?guī)е睒O熊出席了他的婚禮。北極熊看著孫亦,絨毛宛如雪花飄落,卻被滿場祝賀的聲音海淹沒了。北極熊抱著它的雙腿,它的眼睛宛如茶褐色的冰珠,在滾落,無數(shù)的冰珠,無數(shù)的滾落。孫亦喊著那個女人新娘。我給北極熊喂了一點桌上的米糕。我看見了所有事物的融化,米糕也在一點點變小。
新娘給我敬了一杯酒。新娘拍了拍北極熊。孫亦也拍了拍它。我舉起酒杯,我和孫亦各自笑著。透著酒杯看過去,孫亦宛如一副冰做的骨骼。他瘦了很多。北極熊喊了一聲。孫亦親了北極熊一口,牽著新娘的手走了。北極熊看著我們,我和舉著酒杯的我,我和五分鐘之前的我,我和作為父親的女兒的我。
父親給北極熊編織了一些圍巾手套。它的手把手套的洞都撐滿撐大了。
我時常會回到那個海濱小鎮(zhèn)看一看。父親的第二個屋子也舊了,漏風。我買了點水泥,把漏風口封住了。父親的土豆又長了個,有些抽出了嫩芽。我陪父親坐著,聽浪花覆蓋過浪花,有些土豆生長著,有些已經(jīng)腐爛了。
北極熊大了些,會和我一起回去。它在海里游泳,陽光照耀著,它宛如一個削了皮的土豆,在浪花里上下浮沉。
阿波茹早已結(jié)束了她的航海生涯,在海邊的一角開了個雜貨鋪。她還學了點塔羅之類的知識。每到繁星滿天的夜晚,她會一個人躺在海灘上。我對她說,大海會把你卷走的。阿波茹說,當世界沉睡時,星星也會掉進大海里,當人們醒來,星星成了礁石。
我?guī)е睒O熊和阿波茹聚了聚。阿波茹給北極熊戴了一串貝殼項鏈,它走動時,貝殼挨著貝殼,丁零丁零地響著。阿波茹租了一條小船,我們泛舟在大海上。夜晚的大海依然那么美,星星宛如靜謐的句號、流動的逗號。風吹著北極熊雪白的絨毛。我們不知道小船最后去了哪里。
在夏日一個悶熱的下午,父親用麻袋裝滿了土豆,和北極熊一起回到了小了一個輪廓的冰山上,它的腿上裹著父親編織的圍巾,冰山越來越小,直到北極熊火焰般的絨毛融入云朵的白。
我和主任告了年假,一個人到了海南。阿波茹不在海南,過兩天才回來。我坐了輪渡,一個人去了那個多年前新發(fā)現(xiàn)的小島。
小島與其他島再無二致。旅客稀少,居民寥寥無幾,隨處可見產(chǎn)業(yè)化的建筑,空置了。仿佛父親越賣越多的空貝殼。
我坐在多年前和阿波茹坐過的石頭上。那條鵝卵石小路上,似乎還在回響著歷久的腳步聲。我看見那枚白色鵝卵石的起飛,它成了一朵云。云朵在天空相撞著,發(fā)出雷電般的碰擊聲。
隱隱約約地,那座冰山又飄了過來。北極熊抱著一顆土豆。我喊著父親的名字,北極熊把土豆藏進了毛發(fā)里。我再次想起了那次潛泳,一塊冰塊沉在海底。宛如地震過后,日本海沉于海底。
我穿上了幸子的白裙子。
【龐羽,1993年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畢業(yè)于南京大學,現(xiàn)為《雨花》雜志編輯、南京大學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碩士研究生。在《人民文學》《收獲》《十月》《花城》《鐘山》《天涯》《大家》等刊物發(fā)表小說四十萬字。獲第四屆“紫金·人民文學之星”短篇小說獎、第六屆紫金山文學獎、《小說選刊》獎等。已出版短篇小說集《一只胳膊的拳擊》《我們馳騁的悲傷》等?!?/p>
責任編輯? ?李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