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棵梧桐樹
老伴說:“把核桃拿起來?!?/p>
兩個核桃躺在茶幾上,被他冷落幾日了。他顫巍巍抓在手里,有些蒙:“干啥?”
“盤著!”
他傻笑一下,把核桃盤起來。兩個核桃在手里打架,技藝有些生疏了。
“呆樣!”老伴剜了他一眼。
他是呆,老年癡呆,初露端倪,健忘,遲鈍。整日縮在家,兒女勸他活動活動,他不聽。只有老伴,他言聽計從。一輩子,他懼內(nèi)。
“跟我走?!崩习檎f。
“去哪兒?”
“別問。”
好吧,跟老伴走。關(guān)節(jié)有些僵硬,好像銹蝕了。深一腳淺一腳,穿過樓前的花壇。五月,風(fēng)景真好,卻有種隔世之感。
百米之外,街心花園。鬧中取靜。有市民休閑、健身,還有一個老者,鶴發(fā)童顏,顧自在花叢間歌唱,陶醉得如入化境。
“累了,歇會兒?!彼粗L椅,腿軟。
“站著,懶驢!”
只好站著,喘。
“伸胳膊踢腿,”老伴說,“再不動,都成木頭了?!?/p>
伸胳膊,細(xì)瘦的胳膊竟然鉛沉;踢腿,一個趔趄,差點閃了老腰。
“不行了,真不行了。”他扶著長椅,一屁股坐下。
老伴嘆了聲,不語。
五月的陽光,明媚,柔暖,氤氳著花香。坐著,眼一瞇,頭一搖,打盹。
“起來!”
“再歇會兒?!?/p>
“犟嘴!”耳朵被老伴狠狠一揪,他疼得咧嘴。這輩子,耳朵沒少遭罪。
“吼兩嗓?!?/p>
“多丟人?!彼麌肃?。
過去老伴沒少笑話他公鴨嗓,這會兒倒讓他現(xiàn)眼。女人,叫你永遠(yuǎn)猜不透。
“瞧瞧人家?!崩习榕掳?,是那個鶴發(fā)童顏的老者。
他骨碌下喉結(jié),沒音。
“跟我唱?!崩习榍迩迳?,“洪湖水,浪打浪……”
還是那么好聽,圓潤、明亮。誰都說老伴是金嗓子,還是業(yè)余合唱團(tuán)的團(tuán)員。舞臺上一站,氣質(zhì)絕佳。他娶她,有福;他怕她,有理。
小聲哼著,蚊嚶一般。不覺,赧顏傻樂。
又往前行。菜市場,老伴東瞅西瞧,討價還價,全然成了家庭主婦。
“待會兒回來,你買菜。”老伴下令。
“遵旨?!彼?。這句古詞,在嘴邊掛了多年。
穿過菜市場,是文化宮的東門。東門外一條步行街,人流如織。路南一排梧桐樹,歷經(jīng)滄桑,愈發(fā)蒼勁了。
老伴默立,看樹,看天,看他。
“下雨了?!崩习猷?/p>
“哪有,”他抬頭,五月的陽光當(dāng)空照著,便樂,“你咋比我還呆?”
“五十年前的今天,下雨了?!崩习榈穆曇簦瑲q月般悠長。
恍惚中,真的下雨了。黃昏,空寂,雨聲淅瀝。那時,他和老伴,都只有十七歲。
“沒有傘?!?/p>
“對,沒有傘?!辈鳖i里,似有涼意升起。
“你把書包舉起來?!?/p>
“對,我把書包舉起來?!?/p>
“罩在我的頭頂?!?/p>
“對,罩在你的頭頂?!?/p>
漸漸地,雨中那副略顯滑稽的畫面,清晰再現(xiàn),宛然如昨。他笑,眼角卻有了淚。
“咱們約好在第幾棵桐樹下見面?”老伴瞧他時,眼紅了。
“第幾棵……”
目光拂過梧桐,自西向東,又自東向西。心頭驀地一熱,僵滯的大腦,瞬間被記憶激活。
“從東向西數(shù),第四棵?!?/p>
“對,第四棵?!崩习殇粶I下。
他扶著老伴,默默走到樹下。老梧桐碩大的枝冠,似一柄天然大傘。葉片上的雨聲,滴滴答答,綿延不絕。
有鳥聲啁啾,玉音婉轉(zhuǎn),像極了老伴的歌喉。
“瞧,在那兒!”
再尋老伴,竟杳然無蹤。
頃刻,他淚飛如雨。今天,5月26日,是五十年前的初約,也是老伴的忌日。老伴留給這世間的最后一句話,是歲月深處的雨聲,也是五月的陽光,在他心頭縈繞不去:
“好好活著,別讓我擔(dān)心。”
美甲老太
奶奶說:“女孩子要愛美。”
這話,打她懂事起就聽了無數(shù)遍。
可奶奶不美,甚至有點丑。臉黑黑的,腰彎彎的,頭發(fā)稀稀的,像山坡上一棵佝僂枯干的歪脖樹。只有長長的指甲,在鳳仙花開的時候,紅得光艷,看上去有幾分扎眼。
村人背地里奚落:“申家老妖婆,臭美?!?/p>
她聽到了,臉便熱起來,不知是為奶奶羞慚,還是為自己。
“來,苗苗,奶奶給你染紅指甲?!?/p>
“我才不要!”
她拒絕得徹底,語氣里帶著掩飾不住的嫌惡。奶奶不知,她心里早已開始了對她的抵觸。就連身上的衣服,是奶奶每天洗凈,還繡了鳳仙花的圖案,她也從心底生出一種莫名的難堪。
奶奶搖頭,輕嘆。陽光下,自己把鳳仙花瓣一枚枚放入石臼,輕輕搗碎,花泥中摻上鹽,細(xì)心地敷在指甲上。奶奶把她的指甲視若珍寶,可在她眼里,卻像《聊齋》里女鬼的利爪,不僅討厭,而且可怖。
漸漸,她長大了。
奶奶獨居老屋,陰暗,潮濕,屋子里總彌散著一股霉味,經(jīng)年不去。唯有院子里,種滿了嬌艷的鳳仙花。
新居與老屋一墻之隔,卻像是兩個世界。無事,她不去,父親也不怎么登門。她發(fā)現(xiàn),比起自己的抵觸,父親簡直有些恨意。
后來,她終于知道,這樣的隔膜,并非奶奶的“臭美”那么簡單。
在一個落雨的日子,父親闖進(jìn)老屋,一聲咆哮,那個瘦高的老漢倉皇而逃。她發(fā)現(xiàn),父親的手里提著一把斧頭。
直到考上大學(xué),離開生活了十八年的村莊,她一直感覺抬不起頭。路遇村人,早早低了頭躲開,像一只倉皇的小雀。
“進(jìn)了省城,就是城里人了。”奶奶說,“可別邋里邋遢的,女孩子要愛美啊?!?/p>
她不答。
奶奶瞇細(xì)了眼,顧自說她的。她說自己這輩子就進(jìn)過一次城,城里女人真美,像花一樣?!懊缑?,你長得這么好看,也要像花一樣,記住嘍?!?/p>
她嗔怨地瞥了一眼那十枚紅艷艷的長指甲,揚長而去。
大二那年,她迷上了寫作。好多書讀下來,忽然發(fā)現(xiàn)過去的歲月,她并沒有長大。她想起了奶奶的紅指甲,想起了很多很多。奶奶是一個謎。她第一次有了解開這個謎的愿望。
暑假里,她去了老屋。連日陰雨,老屋的霉味更重了。奶奶看到她,渾濁的雙眼陡地亮了:“瞧瞧,我家苗苗多漂亮,洋氣了,像個城里姑娘了?!?/p>
她看著奶奶,奶奶更加蒼老了,臉上還有了大片的黑斑。她鼻子一酸,眼睫便濕了。
“奶奶,你打小就愛美,對吧?”
“是啊,世上哪有女子不愛美的?”奶奶把自己的紅指甲伸到眼前,孤芳自賞般,笑了。
“你是全村唯一一個染紅指甲的老太太?!?/p>
奶奶笑得更起勁了。
“你愛爺爺嗎?”她忽然轉(zhuǎn)移話題。
奶奶似乎沒料到她會這么問,愣了下,長嘆一聲:“他……是個瘋子?!?/p>
她知道,奶奶說的“瘋子”,是指爺爺?shù)募冶K龥]見過爺爺,但聽姑姑說過,爺爺活著的時候,經(jīng)常打奶奶,打得死去活來。她問父親,是真的嗎?父親諱莫如深。在她的想象中,壞脾氣的爺爺像個兇神惡煞,她本能地保留著對爺爺?shù)目謶帧?/p>
“爺爺死的時候,您才三十歲?!?/p>
“命苦喲……”奶奶的淚滑下來,在滿臉的皺褶里徐徐爬行。
她也有些哽咽了。一個女人,守了一輩子寡,把她的兒女拉扯大。她的臉,也許是風(fēng)吹日曬才黑下來的,腰定是被沉甸甸的日子壓彎的,頭發(fā)是被歲月拔去的。她無法想象奶奶年輕時的樣子,那時的她,或許也是清秀的吧?
沉默許久,她鼓了鼓勇氣:“您喜歡杠子爺,對吧?”
奶奶的黑臉,竟瞬間涌出一抹潮紅。
“我這輩子就進(jìn)過一次城,是老杠子帶我去的?!蹦棠绦邼卣f。頓了頓,又說,“我們是清白的?!?/p>
奶奶的辯白,此時竟讓她感到一種深深的刺痛。她知道,杠子爺去年已經(jīng)過世了。
她捧起奶奶的手,仔細(xì)地欣賞著她纖長的紅指甲,喃喃著:“真好看。”
這夜,她和奶奶同睡。她摟著這個瘦小、孱弱的老太太,有種莫名的心酸和幸福。夢里,她看到奶奶變成了一株迎風(fēng)搖曳的鳳仙花。
“奶奶,等我畢業(yè)了,接你去城里好不好?”返校時,她對奶奶說。
“好啊,我也要像城里女人那樣,美得像一朵花?!蹦棠虡返煤喜粩n嘴,像一個天真的少女。
可是,她沒有來得及兌現(xiàn)自己的承諾,奶奶在她剛參加工作不久便溘然長逝。入葬前,她像奶奶生前那樣,把鳳仙花瓣一枚枚放入石臼,輕輕搗碎,花泥中摻上鹽,還有她滴落的淚水,細(xì)心地敷在奶奶的指甲上。
“奶奶,你是這世上最美麗的女人。”她伏在奶奶耳邊,說。
【胡炎,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平頂山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平頂山市藝術(shù)研究所所長。在《北京文學(xué)》《清明》《作品》《雨花》《廣西文學(xué)》《四川文學(xué)》《廣州文藝》等刊發(fā)表小說百余萬字,出版小說集四部,多篇作品被《小說選刊》《作品與爭鳴》《作家文摘》等文摘報刊、教材教輔及年度選本轉(zhuǎn)載評介并選作語文試題。曾獲《莽原》文學(xué)獎、冰心圖書獎、河南省“五個一工程”獎、首屆師陀小說獎優(yōu)秀作品獎、河南省戲劇大賽文華獎、黃河戲劇節(jié)金獎等多個獎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