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鵠
大清乾隆十三年(1748),桐城張廷玉這位畢生精明、謹慎低調的兩朝元老,已經七十七歲了,正所謂風燭殘年。
張廷玉致仕一事,本已塵埃落定,不意風飆突變,剎那間換了一個誰也未曾料到的結局。原因是鬼使神差,張氏居然哭哭啼啼地去找皇上,免冠叩首,乞求皇上給他一個公開承諾:雖然退休,配享的待遇不會取消。
高宗很生氣,配享是我爸的遺命,我這天字第一號大孝子,當然惟父命是從,但這是我個人的主動選擇,別人拿這說事,就是要挾我!生氣歸生氣,一時還真沒什么借口可以拒絕張氏的無理要求,千萬個不愿意,也只能忍了。弘歷明發(fā)上諭,昭告天下,張廷玉配享堅持不動搖。但隨后張氏一個無心之失,給了高宗泄憤的絕佳機會,劇情陡然翻轉。
在張廷玉拿到弘歷批準致仕的公開聲明的第二天,如此空前絕后的恩寵,照例當親自入宮道謝。蹊蹺的是,張氏居然沒來,只讓兒子張若澄代表自己進宮。更蹊蹺的是,下一天一大早,張廷玉自己又巴巴兒地來謝恩了。這下,憋了一肚子火的高宗發(fā)飆了!他下了一道冗長的上諭,公開怒斥張氏,并嚴厲指責泄密與結黨:
昨天朕讓軍機大臣擬旨時,值班的是傅恒和汪由敦(張廷玉的門生),當時汪由敦就跪求朕開恩,希望給張氏留點顏面,因為一旦公開發(fā)布上諭,張廷玉就身敗名裂了。為了老師,學生舍命相救,“此已見師生舍身相為之私情”。再看今天一大早張廷玉就來了,事情不是很清楚了嗎?“張廷玉縱忍負朕,朕不忍負張廷玉”,就放過他一回。但汪由敦作為軍機大臣,居然“顧師生而不顧公義”,著革去其協(xié)辦大學士、刑部尚書,留尚書任贖罪,以觀后效。
汪由敦真給張廷玉通風報信了嗎?筆者以為,這一可能可以排除。事實上,高宗自己也不相信,只是以假亂真,拿這個借口收拾張氏。
先從汪由敦的角度分析。他并沒為張廷玉辯解,只是希望弘歷手下留情,不要公開斥責而已。汪由敦斗膽在盛怒的皇帝面前勸諫,在清朝是了不得的大事,尤其作為漢人,公然違抗圣意,為老師說話,簡直是主動往朋黨的火坑跳。高宗說得很清楚,這是“舍身相為”,不要命的舉動,已經是極限了。
再來分析高宗的反應。對汪由敦的處罰并不重,事實上,3個月后,汪就官復原職了。這只能說明,高宗根本不相信汪泄過密。
張廷玉當然得趕緊解釋,但可想而知,越抹越黑,弘歷又頒布了非常嚴厲的諭旨。
謊言需要謊言來支撐,一連串的謊言,難免露出馬腳。為了淡化汪氏所謂泄密之罪,高宗一方面說,當天值班的軍機大臣只有傅恒、汪由敦兩人,傅恒不會泄密,那只能是汪氏。另一方面,又為汪氏開脫,不排除“萬有一分”的可能,汪是清白的,那就一定是軍機處的中層辦公人員通風報信。
說到這里,馬腳終于露了出來。泄密一案,關系重大。如弘歷所言,軍機處的“臥底”尚無法確認,那當務之急,不應當是揪出這個人嗎?有趣的是,高宗一方面表示,“若降旨革職嚴訊,未有不水落石出者”,卻又惺惺作態(tài),說“朕自即位以來,即假借包容張廷玉至此矣,何值因此遽興大獄”,決定不予追究?!按螵z”兩字值得特別注意,這告訴我們,在弘歷的心目中,真要發(fā)生泄密,會是什么后果。
更有趣的是接下來的一句:“然若迫于不得不辦,則朕非可朦混了事者?!薄捌扔诓坏貌晦k”,什么意思?這是赤裸裸地威脅張氏這位兩朝元老,再不乖乖認罪,別怪朕真不客氣了!
對張廷玉做了這樣的告誡,接下來高宗就把火力完全集中到在他看來已經沒有利用價值的張氏,以保護他非常賞識、即將重用的汪由敦。
耐人尋味的是,高宗沒有接下來給配享的是非下個結論,話鋒一轉,談起了張氏退休后,空出的內閣大學士誰來填補的問題。弘歷曾刻意擺出尊重老臣的架勢,征求張廷玉的意見,張氏當然深諳其道,知道高宗準備起用汪由敦——就在上個月,汪氏署理(即代理)協(xié)辦大學士,很明顯,要接張氏的班——于是提名汪由敦,這是迎合皇上,給主子的決定錦上添花,還可以做個順水人情——汪是張的門生,張當然樂見其成,但不代表提名的主要考量是私心,弘歷的為君之道,他清楚得很。沒想到,局勢陡變,反而授君以柄,現在成了結黨的罪狀。
弘歷一口斷定,張廷玉推薦汪由敦,是為了退休后留下代理人,是為了個人利益假公濟私、犧牲朝廷利益的朋黨行徑。
最后,總結陳詞:朋黨絕不姑息!大清朝乾綱獨攬,事無大小,皆出朕衷獨斷。張廷玉推薦汪由敦,不是愛他,而是害他!所以朕才將汪氏革了職。到了這份上,張廷玉再不敢辯解,只有認罪了。
但高宗重申,“張廷玉忍于負朕,朕不忍負張廷玉”。除了革去伯爵,將來仍準配享。
乾隆十五年(1750)四月,更為嚴厲的一份上諭頒布了。事情的起因,是皇長子定安親王永璜意外于三月去世,而張廷玉卻仍擬按計劃于四月返鄉(xiāng)。這又讓高宗抓到了把柄。結果可想而知,張氏的配享資格終于被剝奪了。
乾隆二十年(1755),張廷玉壽終正寢。但他的死,也沒能逃過成為弘歷政治道具的命運——高宗宣布,既往不咎,仍準其配享太廟,給這出悲喜劇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為什么高宗要親自導演如此轟轟烈烈、波瀾起伏的一幕?他對張廷玉,真有那么厭惡嗎?
有一種說法,乾隆初年張廷玉、鄂爾泰各自結黨,相互攻擊,弘歷對張氏的處置,是打擊朋黨的一個重要步驟。張廷玉與鄂爾泰互相不服,暗中較勁則有之——這本身也是高宗有意挑唆的結果。既然較勁,身邊免不了有一二趨炎附勢、送上門的走狗。但這只是范圍有限的意氣之爭,離結黨專權營私,還遠著呢。
兩人之所以得到世宗寵信,正是因為經過了長期考察,胤禛明白,這是兩個老于世故,深明“君臣大義”,在皇上面前畢恭畢敬,唯皇上歡心是討,他皆在所不恤的奴才。所謂乾隆初形成張、鄂黨爭的說法,小看了世宗的判斷力和年輕的高宗對朋黨的敏感與鐵腕。
實際上,這只是弘歷為了搞臭他們強加的罪名。高宗故意捕風捉影,拿曖昧的小事做文章,以朋黨為名,收拾鄂爾泰、張廷玉,是為了殺雞儆猴,敲打、警告眾臣,千萬不要心存幻想,產生犯錯誤的念頭。張氏舉薦汪由敦,本是出于迎合,兼之可得順水人情,何樂而不為?沒想到,這犯了高宗的大忌。汪由敦出任大學士,要感激的人,只能有一個。再大的官,再得圣眷,都不要有幻覺,以為有機會做權臣。
另一方面,對國家的長治久安,弘歷最憂慮的,是漢人不和大清一條心,為此杯弓蛇影,極盡猜忌之能事。漢臣要求致仕,就有不合作的嫌疑。而身為漢官領袖的張廷玉,沒有做出表率,堅決要求死而后已——皇帝主動照顧衰朽大臣、準予退休是一回事,大臣自己如何表態(tài),是另一回事。
高宗最擔心的,是漢人之異動,最害怕的,是漢族士大夫因此挑戰(zhàn)乃祖玄燁塑造的“自古得天下之正莫如我朝”之神話——即便沒有訴諸行動,只是內心的質疑,也足以讓弘歷膽戰(zhàn)心驚。所以,他要先發(fā)制人。張廷玉哭求承諾及隨后謝恩不至,意外地將一個絕好的機會,主動送上了門。
(摘自《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