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長沙黃花機場寬敞明亮的候機廳里,突然之間,想起新建,想到他這輩子不會再坐飛機了,也不需要坐飛機了。
一九七○年,我們在“三線”,修鐵路,湘黔線,有飛機在頭上飛過,他對我說:“哪一天,我們也會坐飛機,在這天上飛過吧!”
我笑道:“天曉得!”我是不敢這樣想,不會如此奢望的。
從那時,到現(xiàn)在,半個世紀(jì)過去了。這期間,新建他,當(dāng)然是坐過飛機的,但是否從那里飛過,從那小龍門隧道的上空,那就難說了。人生,命運,現(xiàn)在看來,仿佛都是注定的。
再想,不管注不注定,他現(xiàn)在也不會想也不需要坐飛機了。他病了,病得已經(jīng)不知世事,不知如何表達(dá)自己,病得不會說話了。
什么病?他妻子告訴我,叫什么“皮層基底節(jié)變性”。他的病況,在我看來,就和我的媽媽一樣,我媽媽得的是阿爾茨海默綜合癥,也就是人說的“老年癡呆”,曾經(jīng)“海默”十多年,走的時候,八十八歲,已經(jīng)過世三年了。然而,他,新建兄,并不老,或者說是不太老,卻已病了好多年了。他只比我大一歲,今年剛進(jìn)六十八。
新建的存在,于我來說,就像我在我的長詩《小石頭》的“開頭的話”說的那個情形一樣(這首詩寫于上個世紀(jì)七十年代的末期,發(fā)表于上個世紀(jì)的八十年代的初期):
詩句跌落在人的心中,
像露珠降落在青青的草叢;
這首詩從哪里寫起好呢,
愿開頭像風(fēng)吹樹葉般輕松;
風(fēng)吹樹葉聲多么美妙,
美妙得就像上下班哨音。
上班哨音環(huán)繞山巒,
東方飄出一縷霞云;
鋼釬、鎬頭、風(fēng)鉆、斧子,
叮玲哐啷,哐啷叮玲;
叮玲哐啷在干什么?
挑順手的工具呀,我的老兄!
下班哨音回蕩幽谷,
西山落下幾只雄鷹;
披兩肩硝煙,抖一身塵土,
隊伍爬坡走向工棚;
走向工棚去干什么?
松一松筋骨呀,我的親人!
當(dāng)然,沒有這一切并不要緊,
但沒有小石頭可不行;
小石頭——我的主人公呵,
簡直是個歡樂的化身;
他喜歡發(fā)點機智的議論,
就像孩子喜歡吃冰;
這些議論實在逗人,
就像美酒使人精神。
這就是我要認(rèn)真寫的,
一篇修路人的詩文;
詩里沒有神奇的幻夢,
也不在辭令上跳舞抒情;
我只想用純樸的語言,
觸動那些淳樸的心……
新建當(dāng)然是淳樸的。
記得第一次去挑糧,從五一煤礦回連部,幾十里路是有的(那時,修路民工的單位都是以部隊來建制的。我們單位的名稱就是九二〇一八指揮部民兵一團東區(qū)連,什么營,我忘了)。十來個人去,一人兩袋米,一袋一百斤。現(xiàn)在我回想,想都不敢想,這是真的嗎?我真懷疑我的記憶。那時的我們,十五六七歲,雖不能說小,但也不算大。我稍稍地試了一下,知道自己挑不起,但又沒辦法,只能咬緊牙,挺腰起了肩。然而,還沒走幾步,就被壓得放下了。這時,新建走過來,手里拿著一鐵瓢,解開我那兩袋米,一連挖了好幾瓢倒在他的米袋里,至少有二十多斤吧。其他幾個身子壯的,也走過來和他一樣,解開其他弱一點的那兩袋米挖起來,挖到他們的米袋里。隊伍總算能動了。后來,走到山腳下,看著那山坡,我的心里想,今天恐怕回不去了。剛才走平路,一百八十斤,走起來還搖搖晃晃,進(jìn)山那就更會是想抬腳也抬不起了。事實果真如我所想,每一步都很難很難。最后,我那兩袋米幾乎是被拖著走了??粗陆ㄋ麄兊纳碛跋г谀寝D(zhuǎn)彎之處,我們幾個腿力弱的,真的只能望山興嘆,一步一步向前挪移。然而,就在我們挪著,心頭充滿絕望之時,新建他們幾個的身影又出現(xiàn)在前方的山路。原來他們又打轉(zhuǎn)身來接我們的擔(dān)子了。他們就這樣一程程地往前挑著自己的擔(dān)子,然后又再打轉(zhuǎn)回來接過我們肩上的擔(dān)子,最后一道回到了連部。那天,我還趁著連隊沒從工地回來之前,提了一桶水,跑到樹林中,痛快地沖了一個澡。這是我第一次認(rèn)識新建。
第二次我認(rèn)識新建,是個愛抽煙斗的伢子,抽完一斗后,在另一個小伢子的手上吱地摁了一下,那小伢子的皮膚上立即冒起一水泡。新建見了,頓時大怒,馬上找到那個伢子,最后雖然沒有動手,但卻嚴(yán)厲地警告了對方:如有下次,絕不輕饒!他對我說,那個時刻,他的兩個拳頭箍真的是捏得唧唧叫。
我第三次認(rèn)識新建就是那次“大戰(zhàn)”了。那可真是一場“大戰(zhàn)”,鋤頭扁擔(dān)四處亂飛,幸虧沒有打死人,只是打傷了一些人。起因又是另一個喜歡挑事的伢子,被另一連隊的“惡人”一石頭打破了腦殼。頓時,就是血直冒。于是,我們都火了,“大戰(zhàn)”也就爆發(fā)了。打完后,要處分,追查誰是“總指揮”,有人指認(rèn)是新建,他也沒做任何分辯。我還記得那天晚上,連隊的幾個負(fù)責(zé)人是如何地輪流訓(xùn)他。還有那油燈,噗噗閃閃的,將他那個沉重的身影印在沉默的墻壁上。當(dāng)時,我們都覺得,處分他是躲不脫了。結(jié)果,卻是沒有處分。對此,大家感到高興,但也同時有點奇怪。而我覺得這是因為他實在是太能干了。能干得連干部都舍不得處分他了。
說到新建的能干肯干,那真的是沒得說的。木工,篾匠,放炮手,修理斗車校鋼圈,樣樣是高手。他在連隊里干的是技術(shù)活。他怎么就那么能干?那時他才十七歲!這是我無法想象的。哪怕就是到了今天,你要我做這些事,我也未必做得好,而他卻做得那么的漂亮。用斧子劈得那么準(zhǔn)。用刨子刨得那么平。破篾破得那么細(xì)。校鋼圈,這根鋼絲擰一下,那根鋼絲擰一下,那輪子就是扭成了麻花,也被校得圓正了。后來,分配工作時(修了一年路,建了一年橋,終于給了個正式工作,不再是“民兵”“臨時工”了),他被分到汽修廠,也是一流的修理工。什么壞東西到了他手里,三下兩下就弄好了。他若沒發(fā)病,若能在“重要”的崗位上,若能在“合適”的崗位上,必定是人說的“大國工匠”。
看我這樣寫,你千萬莫認(rèn)為他只是個做工的。我曾見他打籃球,從拍球都不會拍,到跟著人學(xué)三步上籃,很快就成為上籃高手??此麑W(xué)跳舞,交誼舞,連一個舞步都不曉得,很快就成了教舞的老師。還有學(xué)唱歌,很快就成了合唱團的領(lǐng)唱者??上?,他沒有寫文章。他若是寫作,會寫成什么樣,那真的是不好說?;蛘撸麑懥?,沒有給我看?我甚至還這樣想,他若是從政,肯定是個好領(lǐng)導(dǎo)。他的號召力,他的組織力,他的領(lǐng)導(dǎo)力,他的執(zhí)行力,都是極強的。
可惜,他沒有這個命。
可惜,他得了這種?。骸捌踊坠?jié)變性”!
這病是否與遺傳有關(guān)?由此,我想到他的媽媽。想到上個世紀(jì)的七十年代的某年春節(jié),大雪紛飛,滴水成冰,我從外地出差回家,忽聽有人在喊:“甜——酒——!”那么冷的天,那么大的雪,大過年的,還賣甜酒,還挑著擔(dān)子走街串巷,我不由得轉(zhuǎn)頭一看,竟是新建的媽媽。我喊了一聲伯媽后,說她應(yīng)該在家歇著,她說閑著也是閑著。我知道,那時候,她還在家里養(yǎng)了幾頭豬,還到各處收潲水。為了多賺一點錢,無論什么臟活苦活,只要有得做,她都是盡力去做的。而新建,也一樣,從小就跟著媽媽做,從小就幫著媽媽做。后來,去“三線”修鐵路,也是為了能在城里討個固定正式的工作,扎扎實實,生活,做人,不想,結(jié)果,卻又病了。
病了的新建,在我看來,還是幸運幸福的。因為他有一個妻子,一個賢惠能干的妻子,一直精心地照顧著他。所以,他能活到今天,而且面色紅潤如常。
貴哥總是笑瞇瞇的。
笑瞇瞇地說著話,笑瞇瞇地抽著煙,笑瞇瞇地走攏來,彈出一根煙把你,然后,和你扯起來,東一句,西一句,從天上到地下,從周邊到團轉(zhuǎn),都能接得上,你想扯好久就能扯好久。
我和貴哥結(jié)緣于在湘西修湘黔鐵路。剛到工地時,同在一個班。貴哥是班長,我是副班長。用政界的話來說,那就是:他是我的老領(lǐng)導(dǎo)了!
老領(lǐng)導(dǎo)貴哥,年紀(jì)并不大,大也只大我兩三歲,但他個子高。十六七歲時,發(fā)育早兩年,那情況是不一樣的。那完全就是大哥。所以,叫貴哥。
貴哥當(dāng)班長,當(dāng)?shù)煤転t灑,一般不管什么事。尤其是晚上,進(jìn)行晚匯報,向毛主席他老人家匯報一天的工作,他就叫我念語錄,要不就是讀報紙,他自己則懶洋洋地似睡非睡去“瀏陽”了。
貴哥對做事,一般都不急。毛主席這樣教導(dǎo)我們:“三線建設(shè)要抓緊,就是同帝國主義爭時間,同修正主義爭時間?!辟F哥則是不慌不忙。貴哥說:凡事急不得。急了會壞事。百年大計,質(zhì)量第一。質(zhì)量就是最好的時間。
貴哥喜歡吃南瓜(即使不喜歡,也只有南瓜吃,那時只有南瓜吃,要不就是吃蘿卜,白蘿卜,只有這兩樣有利于儲存)。有次,貴哥去挑飯。一邊一只桶。一桶裝的是酸菜湯,一桶裝的是煮南瓜。走到半路上,他說肚子痛,要挑飯的先走一步,他則就地放下?lián)樱活^栽到南瓜桶里,大口大口地吃起來。不料,卻被抓個正著,被跟蹤的副連長。副連長在會上說:“他——屁股都翹到天上去了!”全場頓時笑成一團。
還有,我最記得的,是他和國強,在打隧道時,為了和管掘進(jìn)的鐵二局的一位老兄搞好關(guān)系,松活一點,拿出李鐵梅的劇照,說是國強的姐姐,可以介紹給那位老兄。那老兄是農(nóng)村來的,沒有看過《紅燈記》,喜歡得不得了,竟然真的認(rèn)國強就是他的小舅子了。他們兩個自然也自由自在了好一陣。
我還記得那位老兄,在一次扳道岔的時候,被一輛送混凝土的罐車壓斷手腕的情形。那車,瞬間,沖了過來,我只聽得一聲慘叫。后來,他就消失了,我也再沒見過他。直到今天,我仍祈愿他的手腕被接好了,而且好得完好如初,他是他的那個家里最重要的賺錢人呀!
貴哥是否還記得這件事和這個人?
貴哥是個快活的人,無論身處什么環(huán)境,他都快快活活的。
后來,不修鐵路的,我們回到了長沙,我和貴哥同分在一家街道工廠打鐵。打完鐵,下班后,我時常到他家坐坐。他的家在街邊上,我們就坐在街邊上,看著路人走來走去。臨到吃飯了,他媽媽就喊:“貴伢,呷飯噠!”他就回應(yīng)道:“急么子啰,我正和周實扯事咧!”
我喜歡和貴哥扯事。貴哥曉得的事情很多。無論國內(nèi),還是國際,他都能說個一二三。當(dāng)然,他不是學(xué)院派的,只是民間的一點看法,但也不乏真知灼見,令我時覺茅塞頓開。
有次,休息,我和貴哥一起去新建的家里,碰到新建的弟弟新政。新政驚訝地看著他,說:“原來你就是貴哥呀!你還記得那時候,你在路上攔住我,要剪我的軍扣啵?”貴哥否認(rèn):“你記錯噠!哪里會有咯樣的事!”我們都笑,那絕對的,新政說的,不會錯。
上個世紀(jì)六十年代文化大革命的時候,社會上時興穿軍裝。有時,軍衣的扣子掉了,你想配也很難配齊。于是,也就有了此舉,去剪人家軍衣的扣子。想來,貴哥也難例外。
貴哥當(dāng)然有本名,本名章炳炎(從他這個名字看,他是五行缺火的,于是起名時補了三個火)。
我很喜歡章炳炎,喜歡他的無所謂,喜歡他無論什么時候,無論處在何等環(huán)境,只要還有一口氣,他都活得快快樂樂,不把什么事當(dāng)作一回事。
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心里一直想寫大年,卻又不知如何寫。因為他所擅長的,都是我不擅長的。比如打牌,打麻將,拉小提琴,彈鋼琴,炒股,還有聽音樂,等等,我都不擅長。我這里所說的擅長,是說他若不做主業(yè)了,也能靠著這些“業(yè)余”過好他的日子的。大年很會過日子。大年喜歡優(yōu)雅的生活。
大年說過一件事,不知是買碟還是買唱片,現(xiàn)在我已說不清了,反正是一個音樂家的,西方音樂家。大年說整個長沙市只進(jìn)了那一套(一套多少張,大年也說過,我現(xiàn)在也說不清了),價格好幾千(這個,我也說不清了)。他砍了一陣價,老板不肯讓,只好放棄了。后來,過了好多年,那位“音樂家”還擺在那里,一直沒有賣出去,老板還是不肯讓。最后,他只好一咬牙,把那位“先生”背了回來。他是如何玩音樂的,由此可見一斑了。
回想多年前,十六七歲時,我和大年在“三線”。有天,下工后,領(lǐng)一瓢熱水(每個人只一瓢),洗完臉,洗完腳,站在屋檐下。他摸出了一盒煙,抽出一根遞給我。我說我不抽。他說抽抽試試吧。他說抽煙這件事,你可不能小看的。我問為什么?他說抽煙是種方式,是種與人交往的方式。很多時候,一根煙能夠拉近人的距離,能夠打開一扇門。好多年后,我一直忘不了他這番話,也一直想寫寫煙對中國人的生活所起到的某種作用,但一直都沒寫成,只寫成了下面兩則三百多字的小短文:
他們?yōu)槭裁床蛔屛页闊??他對自己笑了笑:為了我的健康!那么健康又是為了什么呢?為了活更長的時間。如果連煙都不能抽了,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他問自己,他不知道。
我說我也不知道。很多時候,我們都想讓自己的生活有意思有意義,但我們又不知道應(yīng)該如何做才是有意義。于是,我們只好抽煙,拼命抽,對著抽,抽得好像一對煙囪。
他說,有時,他還想,人們之所以這么喜歡煙,不是尼古丁真的有力量,而是在某個虛空的時刻,它能輕易地給予你一種活得極有意義的感覺。
我說是。我說我的一個朋友曾經(jīng)這樣對我說過,人們活在這個世上,遞煙可能比抽煙似乎更重要。遞煙是一種交際行為,是一種溝通上的需要。
他笑我越說越深入了。
我糾正,應(yīng)該是越說越深刻了。
真正的深刻都是淺出的,他很深刻地對我說,就像真善美很平常一樣。美只有在平凡了,日常了,才有可能相對恒久。
于是,我也和他一樣,也深刻地對他說,真正的深刻都是隨意的,而非有意刻意的。
這則文字寫完后,我給它加了個很大的題目《深刻都是隨意的》。另一則呢,《一支煙》,題目卻是非常?。?/p>
天黑了,在街上,正走著,有人攔住我,向我要支煙。
我彈出一支遞給他,然后拿出打火機?;鸸庹樟亮怂氖?,黢黑的,盡是皺紋,僵直得似兩根木棍,指甲也臟得就像原始人。
你為何不給他一包呢?說起這件事,有人曾問我。
我說我沒這樣想。
那一瞬間,我確實沒有想到是施舍。我覺得他就像多年以前和我一起挑土拖車的某個伙計。歇氣時,甩把汗,在衣褲上擦擦手,互相遞根煙,平時互相也要煙,一切都是那么簡單,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可是,我又為什么注意到了他的手?那么黑,那么臟,是下力人才有的,可能是位農(nóng)民工,也可能是個拾荒者。我已經(jīng)有很多年沒有見過這種手了。點完煙后本來想隨便跟他扯幾句的,話也卡在了喉嚨里。
我說,我真的,不知為什么,沒有給他那包煙。我說,我只是那么本能地給了他一支煙,然后替他點了煙。
話再說回來,回頭說大年。大年比我們都幸運(雖然他未必也這樣認(rèn)為)。修完湘江大橋后,他分到了國營單位——湖南省進(jìn)出口公司,后又到武漢大學(xué)讀書,學(xué)的是德語。大學(xué)畢業(yè)后,又回“進(jìn)出口”,一直做貿(mào)易。至于改革開放之后,他是如何繼續(xù)的,他是如何生活的,我就說不清楚了,他也沒有對我說過,我也不曾詳細(xì)問。
大年是有才華的,這是無須我說的。從我前面所說的,他業(yè)余的那些事,不聰明,能行嗎?想做你也做不好。
日子就這樣過去了。每年見面時,聊過一陣后,大家就會坐下來,圍著桌子打牌了。
“打牌,打牌,打牌噠,想那么多做么子!”
志國是我的老朋友了,修鐵路時結(jié)識的?!耙活w紅心兩只手,修了湘黔修支柳”。我們修了“湘黔”后,沒有修“支柳”,而是回長沙修了五一路的湘江大橋。橋建好后,我們分到了不同的單位。后來,我做了報社的記者(上世紀(jì)七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的中期),開了個“普通人”的專欄。我開欄的第一篇就想著要寫寫志國。下面就是我的采訪,題目是《我不是草包》:
他是長沙市第一風(fēng)機廠的裝配車間主任,姓于,叫志國,三十二歲。去年由工人轉(zhuǎn)為國家干部,行政二十三級。他一般騎單車上班,從東塘到樹木嶺?!拔蚁矚g在上班下班的路上,思考工作中碰到的問題。邊騎單車邊想事,能使我清楚地感覺到自己思維的節(jié)奏。”
我管的工作是全廠最后一道工序。零散的機殼,葉輪,主軸等部件到我這里,就變成了一個整體。工作彎腰的時候多,有時也有坐的時候。舒服?(笑)坐是坐在電鉆的手把上,用屁股壓著猛烈顫動的電鉆。熱天,上部汗淋淋,下部磨脫皮。一天下來,屁股都是木的。
當(dāng)車間主任最難的,除了技術(shù)工作要拿得起放得下,我看還是那句老話:思想工作。這個工作就是要幫人家解決實際問題。解決不了的,要把道理講清楚。人總是通情達(dá)理的。當(dāng)然,要做好這個工作,非有群眾基礎(chǔ)不可。
我以為我是有群眾基礎(chǔ)的。
憑么子?憑進(jìn)廠十幾年,我一直做工,搞了翻砂搞裝配,跟伙計們一直相處得不錯。他們曉得我做事不是草包,不討邋遢嫌,他們買我的賬。四年前,我接手搞車間工作,如果是坐在辦公室里,那我就要猶豫一下,我會擔(dān)心自己缺乏群眾基礎(chǔ),挑不起這副擔(dān)子。
是的,我并不徹底反對“關(guān)系學(xué)”,(笑)有時甚至很講交情。譬如某個人一貫表現(xiàn)不錯,偶然出了點小差錯,那我就會不聞不問,睜只眼閉只眼,帶過去算了?!皟扇回灐编纭?/p>
作為一個基層干部,對改革我是歡迎的。以前,車間里有三位老兄,要做不做亂彈琴。搞承包,這三個我一個也不要,請他們回去吃。他們請我再看最后一回,我才說要得。以前有一回批評他們,他們只問我要不要腦殼。
原先我并不喜歡當(dāng)領(lǐng)導(dǎo)?,F(xiàn)在喜歡的成分多了些。(笑)可能是習(xí)慣成自然了。
我對自己所處的地位基本滿意。我不想再往上爬。我覺得冇得那個能力。
我對自己的工作效果不太滿意。我總是盡力地干,有些事還是做得不漂亮。要是能把工作做好,我就心滿意足了。
對前途,我不敢樂觀。現(xiàn)在是文憑時代,我冇得文憑,很可能被淘汰。我只想有個脫產(chǎn)的機會讀書,進(jìn)修一下企業(yè)管理。這倒不是為了拿文憑。文化不高確實不行。
要是讓我從頭做起的話,我希望能將接手的第一項工作,從學(xué)徒期一直干到退休。真的,不論什么工作。因為如果能這樣,再蠢也能精通業(yè)務(wù),成為某一個方面的專家。
我喜歡精益求精。
當(dāng)那種“萬金油”式的干部,冇得味。
這就是志國,我的老朋友。無論做什么,他都想做好,他都做得那樣認(rèn)真。于是,我又想起“三線”,他在炊事班里做事,每天到崖磡下去挑水,那么兩個碩大的水桶,每擔(dān)都是拍滿的。
二○○一年的七月份吧,那時,我剛交出《書屋》,她和另外一個朋友馮歲平(曾為書商,在全國做得風(fēng)生水起)請我吃了一餐飯。我感到很溫暖。這之前,也就是上個世紀(jì)的七十年代的初期,修完湘黔鐵路之后,還有湘江大橋之后,我們已基本沒有什么聯(lián)系了(其間曾經(jīng)有過兩次因為有事找過她麻煩她)。飯桌上,我在給她的信封后面(信封里裝有《書屋》雜志)即興地寫了這么幾句:
聽著你的電話
傳來過去的聲音
時隱時現(xiàn)的身影
又閃現(xiàn)我的眼睛
你可還曾記得
第一次喊我的姓名
我的那聲答應(yīng)
一直響到至今
寫得雖然有點夸張,但情感是真實的,它真切地表現(xiàn)了我對往日時光的追憶。
飯后,一晃好多年,我們又沒聯(lián)系了。
后來,手機有了微信。我加了她,她也加了我。偶爾,不時(可說很少),也會說上一句兩句。
有天,想到那次吃飯,我問她:“還記得我在那個信封背面寫給你的那幾句嗎?”
她說:“有緣相識,無緣相伴,不是錯過,是原本無分?!闭f罷,又說:“一直響到至今,我倒是沒有想到?!边€說:“我會珍惜老友之情,但更會把握已經(jīng)的擁有?!?/p>
我說:“當(dāng)然?!蔽艺f:“明白?!比硕蓟畹竭@個份上,大半輩子都過去了,即便再愚鈍,也會多少明白點的。
她也曾寫過我,寫過她對我的印象,在她的微信的對話框里:
周實,我是在辰溪修鐵路認(rèn)得他的,我們同在一個排。有天收工回來,一個女同學(xué)指著他說,那個周實,這樣累,每天晚上還打著手電看《資本論》。我好奇地望了一眼,一個圓圓臉的伢子,靠著墻角坐在地上,滿身的疲憊。就這樣認(rèn)得了。畢竟都只有十幾歲,再苦再累,晚飯一吃又鮮活起來。排里幾個喜歡讀書的同學(xué),每天站在村子中間那棵樹下緊有話講,熄燈號吹了還不走。有時,和他同一個居委會的劉厚蘭會扯起喉嚨喊:“周實哎,睡告(覺)噠咧!”我們才散場。我們聊得很廣,沒有讀過哲學(xué)的我,從他嘴里懂得了什么是“抽象”……他知道的東西很多,也很自負(fù)。大家爭論時,他得理絕不饒人。
有個“領(lǐng)導(dǎo)”,比我們大六七歲,人很陰。我的女友小健爭取入團,他天天約她交流思想。小健害怕,我就陪著去交流,弄得“領(lǐng)導(dǎo)”很惱火。
我剛?cè)r沒有任何職務(wù),但我近乎瘋狂地爭取進(jìn)步,從任班里宣傳員開始,到連隊會計,連隊資料員,團委委員,全“分指”學(xué)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等,迅速地越過了“領(lǐng)導(dǎo)”。“領(lǐng)導(dǎo)”恨我,就在出工時整我,挑土?xí)r,他指使人把我挑的擔(dān)子多裝土,使勁拍實。我肩上壓出了血泡,要強又想爭取進(jìn)步,只得咬著牙關(guān)挑。周實站出來幫我講話,還與他們打架。他個子不高,但很會打架,男同學(xué)都佩服會打架的。會講又會打的周實讓那些想整我的人改變了主意?!邦I(lǐng)導(dǎo)”反被孤立。但這些開始我都不知道。
周實個性強,講話總有點吵架一樣。周實又很自信,硬邦邦從不示弱。不過我見過他弱的樣子。那次小龍門隧道塌方,大家迅速往外撤,“領(lǐng)導(dǎo)”卻命令他沖進(jìn)去把工具搶出來。已經(jīng)被巖石砸傷的他,沒有執(zhí)行命令,被“領(lǐng)導(dǎo)”當(dāng)眾宣布是膽小鬼??扇绻M(jìn)去了,肯定就不能再出來。當(dāng)時我不在場。他給我講時,只說一句“今天差點都冇得命噠”就說不下去了。委屈,憤懣,余悸,把臉憋得通紅,明顯,受了欺負(fù)。我知道他不膽小,也知道是“領(lǐng)導(dǎo)”報復(fù)他。
第二天,工地廣播站播出了以我的名字寫的通訊:是革命的英雄主義還是冒險主義?其實是他寫的,有理有據(jù)地反駁了“領(lǐng)導(dǎo)”。近半個世紀(jì)過去了,言猶在耳。
不得不佩服,她真很會寫,已經(jīng)遠(yuǎn)去的那些場景又鮮活地浮現(xiàn)出來。
我還記得那個春天,一九七一年的春天,隧道塌方,我受了傷,她在工棚里替我療傷。棚外,桃花開得好艷,似乎永遠(yuǎn)不會凋謝(那時,推行銀針療法,她學(xué)習(xí)過扎針技術(shù),大概由此也懂一點簡單的醫(yī)藥知識吧)。
那一年,我十七歲。
想起媽媽,想起向小健,想起她在辰溪的羊馬垅的山腳下,站在那條公路旁,攔下一輛“解放牌”,然后跑上去和司機說了說,然后就和我媽媽一起爬上那車的貨廂,然后那車又轟的一聲,開動了,揚起好大一團灰塵,遠(yuǎn)去了,不見了(好像還有蕭雅珩,我現(xiàn)在的記憶力真的是越來越差了)。
這是她請了假,不知找了個什么由頭,送我媽媽去五一煤礦,或者是去辰溪縣城,我現(xiàn)在也記不清了,然后,我媽媽就可以自己乘車回長沙了。
這是一九七一年上半年。那年,我進(jìn)十七歲,她大概也差不多。我媽媽到工地來看我。那時,我們在修鐵路,湘黔線,已經(jīng)修了大半年。說好修了兩年路后,可以回長沙,然后分配一個工作。后來,確實,回長沙了,也確實是分了工作,在一家街道工廠打鐵。
媽媽之所以來看我,是因為我寫信給她,要她給我寄包裹。因為每次領(lǐng)包裹時,人家好像人人有,而我卻一個也沒有。所以,我寫信給她,要她給我也寄一個,要不我太沒面子了。
不想,她卻自己來了,來看我究竟怎么樣。
來不易,要回去,也不易,那里沒有公共汽車,只有路過的拉貨卡車。
向小健說她去送。
那天,一大早,我們就出發(fā),翻過一座山,又是一個嶺,快到路邊時,向小健對我說:你就不要下去了,就站在這山坡上。你去了,司機不會停車的。你就在這樹腳下看我們上車就行了!于是,我就那樣的,站在那棵樹腳下,看著她們上車了。
從那時,到現(xiàn)在,半個世紀(jì)過去了,我媽媽也不在了。
原來說修兩年路,結(jié)果只修了一年,因為要建湘江大橋,就把我們調(diào)回來了,又修了一年湘江大橋。大橋修好后,就分配工作了。她分到哪里,我竟說不出,一點記憶都沒有?;蛘?,是她先分走了?有些人是先分走的。
后來,聽人說,她去香港了,她有親戚在香港,自然嫁在香港了。
至于我,我當(dāng)然記得她,記得那天早上的情景,記得她站在那個路邊,搖著手,攔下車,然后拉我媽媽上車,然后轉(zhuǎn)身向我擺手,直到車被灰塵淹沒。
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上個世紀(jì)的八十年代,應(yīng)該是八十年代中期,因為那個時候的我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家庭,而且有了自己的孩子。她也是,也一樣。那天,接到她的電話:
“周實!”
我一聽就知道是她。
“明天是你的生日呀!”
是啊,真的就是我的生日。
“我想請你吃餐飯!還有吳金秀……”
吳金秀是她的好友,也是我的修路的同事?;钤谶@個世界上,除了至親至愛的人,還有誰會記得你來到世上的這一天?
月亮低垂在辰溪的上空。
她喊我,工棚外。我出去。
她塞給我一疊飯票。我不要。
她說她吃不了。我知道這是她省下來的。我不知道如何說才好。
我從來都沒見過月亮那么低,就像掛在她的頭上,那么亮,那么大。
那是一九七〇年的十一月的一個晚上。那年,我十六。我們在修湘黔鐵路。
她為我洗衣。在那山溪里。溪水從那山上流下,漫過大大小小的石頭,嘩啦,嘩啦,沖得直響。我不要她洗,她仍非要洗,好像洗是她的事,不洗就是她的錯。她的身體不太好,赤腳站在溪水中,嘴唇不是有點發(fā)白,就是顯得有點發(fā)烏。那時,沒有什么口紅。那時,若有一管口紅,一定稀罕得不得了。
不知她現(xiàn)在活得好不好。
我,很想打個電話給她,卻又不知她的電話,而且拿不定應(yīng)不應(yīng)該打,打了好不好……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