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方塢是楓林最大的山塢,有山田六十余畝。二十年前,方塢住著七八戶山民,以種山為生。山是矮山,油茶樹遍野。種山謀食太難太辛勞,山民外遷三里,在白山底找荒地建房。方塢成了一個荒蕪的山塢。進(jìn)方塢的砂石路,長滿了荒草灌木。四年前,方塢的其中一個山坳被征用,做了墓園。每個月,都有頭戴白布、腳穿麻鞋的人,排著長隊伍,挨著山邊的灌木叢,低著頭,放聲悲哭,往山塢走。走在最前頭的人,抱著死者的黑白遺像,穿一身黑衣,披著拖地的長白布,泣不成聲。
臣忠?guī)状螌ξ艺f,想找個適合的地方,種植果樹養(yǎng)雞鴨。我脫口而出:方塢。我便想去方塢實地察看一下。戊戌年農(nóng)歷十一月初七,秋陽煦暖,我便約臣忠:“吃了午飯,我們就去方塢,每一個小山塢走一遍?!?/p>
吃了午飯,臣忠騎一輛摩托車帶我去了。砂石路有一段十余米長的陡坡,沙子被雨水沖洗走了,路石嶙峋,摩托車掛不上擋,突突突,后輪打滑,車子上不了。我說,我下來,推一下車。我跨下車子,站在一棵冬青樹下,看見兩對灰樹鵲,從山彎口往峽谷口斜飛過來?!斑覂哼摇?,灰樹鵲叫得欣喜,尾羽一抖一抖,翅膀扇動著?!伴L尾巴仙來了,長尾巴仙來了?!背贾业吐暯辛艘痪洌艘?。砂石路下是一條約五米深的溪谷。溪無水,是一條暫時死亡了的溪。溪谷被冬青、青岡櫟、羊角櫪、荊條、檵木、海桐遮蔽了。灰樹鵲從樹與樹的縫隙間飛過去,如輕舟過萬重山?!伴L尾巴仙”是方言的稱呼,即灰樹鵲?;覙澌o和紅嘴藍(lán)鵲、壽帶等鳥一樣,是長尾羽鳥??蔀槭裁窗鸦覙澌o也稱作仙呢?我不得而知。
“我們把車推進(jìn)去吧,這里有很多鳥?!蔽覍Τ贾艺f。
才進(jìn)峽谷口便遇見灰樹鵲,出乎我的意料?;覙澌o屬鴉科,叫聲喜慶熱情,喜愛在農(nóng)家附近的高大樹上筑巢。
“見喜見喜,見了長尾巴仙,必逢喜事?!背贾艺f。可灰樹鵲一晃即過。它的叫聲,“咭兒咭兒”,回蕩在峽口里。我往山上及溪谷四處瞭看。山體斜斜的,并不陡,秋陽斜照。
山彎口繞過一個山彎口,眼前突然被一片荒田刷亮。約有四十多塊方田組成一個斜梯形,橫陳在兩個相通的山坳。方田平整如格子,幼青的草和疏黃的草相雜。幼青的草是地錦。我認(rèn)不出是哪一種地錦,葉圓而小,莖細(xì)且柔,和酢漿草有幾分相似。疏黃的草也不高,有藿香薊、酸模、馬唐、早熟禾、兩耳草、鋪地黍、千金子、狗牙根、小飛蓬、反枝莧。上楓林有一個養(yǎng)牛人,養(yǎng)了二十幾頭水牛,在山上、河灘放養(yǎng)。方塢是主要草場之一。清晨,養(yǎng)牛人把牛趕到方塢,到了傍晚,牛自己回家,腆著滾圓的肚皮,昂昂昂叫,舌頭繞著鼻孔舔。我沒看到牛,估計牛去了河灘。田里留下很多牛蹄印,兩個半邊蹄印合出一個印。田大多板結(jié),牛蹄印陷得也不深,僅僅露出牛蹄窩。人走在田里,腳感酥軟。
嘰呀,嘰呀,嘰呀。這種鳥叫聲,很密集,很清脆。我卻沒發(fā)現(xiàn)叫出這種聲音的鳥——黑喉鴉雀。在鴉雀科中,黑喉鴉雀是膽子最小的鳥,額和頭棕黃色,黑色寬眉紋,喉及胸上部黑色,喙形如松子,短而堅硬。它喜歡在山腳下的灌木林、草叢、苦竹林等地帶覓食營巢。我沿著田邊的小水渠走。水渠兩個巴掌寬,依山而筑。山邊狼萁(狼萁是一種蕨類植物)茂盛。渠水淌著細(xì)密的波紋,皺了起來。水羸弱得幾乎流不起來。
其中一塊兩耳草比較密集的田里,聚集了上百只淡腳鹟鶯。這是一種吃相很難看的鳥,不受外界干擾的話,它們可以一直吃,吃到歸巢才罷嘴。每一種鳥,都是很美的。鳥的美,是造物神審美的精彩體現(xiàn)。說實在話,就羽毛顏色而言,我不喜歡淡腳鹟鶯上體的橄欖褐。我天然不喜歡橄欖色。而柳鶯類鳥,如南方常見的黃腰柳鶯、云南柳鶯、畫眉柳鶯,上體都有或深或淺的橄欖色。但它們的叫聲,確實迷人。我從地上摸起一顆小石子,往兩耳草叢扔。三只淡腳柳鶯飛了出來,邊飛邊叫:嘰夾夾嘰嚕嚕嘰啾啾。其他淡腳柳鶯一起飛出來,飛到山邊的油茶樹上。霎時間,山塢里,都是淡腳柳鶯在叫:嘰夾夾嘰嚕嚕嘰啾啾。叫聲有完美的旋律,音調(diào)呈平緩的水浪形。雖是常見鳥,但見到上百只的群落,也并非易事。通常我們見到的,都是三五只,在某一棵樹上,躲在婆娑的葉叢,叫得如在“無我之境”,歡快無比。
三道眉草鹀每一塊田里都有,和山麻雀混雜在一起吃食,吃吃跳跳,一副很挑食卻貪食的樣子。唧唧唧嗄,唧唧唧嗄。它叫起來是一副窮兇極惡的樣子,嘴巴張得極大,仰著頭,訴說因為受到了某種驚嚇而報復(fù)似的憤慨。四個聲調(diào),聲調(diào)一個比一個高,又戛然而止。我在三塊方田里,快速跑一圈,鳥呼呼呼全飛了。過個十幾分鐘,它們又回到田里吃食。它們似乎以實際行動警示我:這是我們生活的地方,你憑什么驅(qū)趕我?最先回到田里吃食的,是三道眉草鹀、山麻雀、灰頭鹀、錫嘴雀。不同類別的鳥,在這個山塢里組成了友好親密的朋友圈。這是一個吵鬧的朋友圈,七嘴八舌,沒完沒了,一天也難得安靜一刻鐘,像一所剛開學(xué)的幼兒園。
水渠連接了一個小山塘。這是方塢人早年的取水處。我對臣忠說:這里適合種植果樹,馬家柚、枇杷、楊梅、獼猴桃、橘子、天桂梨,都適合種。我說了理由:向陽,日光照射充足,有水源,一條山道進(jìn)來適合守果園,不易被孩子破壞。臣忠說,種馬家柚最適合,在田里直接掏樹洞,成本低。
山塘下,有五塊方田是爛田,田泥稀爛。我不知道是田下有泡泉,還是山塘滲水過來。爛田卻無水,草茂盛,有香附子、碎米莎草、龍葵、燈芯藨草、三棱草、狼把草、酸模紅蓼。這個季節(jié),是草籽最飽熟的時候。香附子和碎米莎草都同樣沉在穗頭,草莖往下彎曲,穗頭輕輕搖曳。除了酸模紅蓼,其他的草,草衣衰黃。田泥太爛,草莖太細(xì),鳥無處落腳,吃不了食。黃鹡鸰一縱一縱地在爛田上來回飛,嘁嘁嘁地叫。上了山塘壩,可見山塘里面狹窄但茅草豐茂的山壟。山塘露出了大部分淤泥,水積在塘底。淤泥上,有很多死了的河蚌。河蚌裂開,像一張合不攏的嘴。河蚌離開水三天即缺水而死,被鳥啄開,扯出蚌肉。我看到兩只灰噪鴉、一只長尾地鶇和一只水鷚,在淤泥里啄泥吃食。這是食物豐富的地方,泥下有蚯蚓、螺螄,泥上有凍死的昆蟲?;以滕f見了人,掠開翅膀,“啹爾啹爾”,叫著,飛得不見蹤影。
灰噪鴉一發(fā)聲,長尾地鶇警惕地豎起腦袋,四處瞅瞅,啪啪啪地飛走了。飛到半空,長尾地鶇驚叫幾聲:噓哩嘩啦噓,噓哩嘩啦噓。啼叫聲如陣雨一樣落下來,澆得我滿頭濕淋淋。我抬頭一望它快速離去的飛影,笑了。我把它的啼叫聲音譯過來是這樣:這里多么好,你來這里干什么?也可以這樣音譯:我還要來,你快回去,你快回去。水鷚不為它們所動,繼續(xù)撒開腳,甩動著喙,把叼在嘴巴里的蚯蚓吃進(jìn)去。
農(nóng)歷十一月,已是深冬,但并不冷。風(fēng)一絲絲,抽麻線一樣從轉(zhuǎn)輪里抽出來。山上的油茶花凋謝得差不多,白白的花瓣已變成黃漿色。螞蟻躲在干枯的花蕊里吸最后的糖漿。許是暖冬,金櫻子第二次開花。金櫻子在三月開花,五月凋謝,果期長達(dá)六個月。深冬也是金櫻子糖分最足的時候,黃燦燦。奇異的景象出現(xiàn)了:莿藤上掛著漿果,又開著花,葉子卻一片不剩。每一叢金櫻子,都是山雀的廚房。紅頭長尾山雀,棕額長尾山雀,沼澤山雀,它們以小群家族活躍在山邊。這是它們最后一道豐美的吃食——所有的漿果在雪落之前,全部凋落,且腐爛。其實不去山上,我也知道它們像久別重逢的親人一樣,天天在金櫻子的枝頭聚餐。我在百米之外聽到了“咕呴啹,咕呴啹”的歡樂歌聲。它們都是天生的歌手,在微妙的顫音與滑音之間,神奇地游走。
“公墓就在西邊的山坳,要不要去看看?”臣忠問我。
“不去看了吧?!蔽艺f。我不想驚動那些亡靈。亡靈有自己的世界。我還沒看過公墓。我去過很多墳地、亂墳岡。墳地和公墓地雖然都葬人,但不一樣。墳地里的每一座墳都帶有某個家族或家庭的自主選擇,后人可以溯著血脈,追尋精神的源頭。而睡在公墓里的人,是一種被安排,神性消失了。
在公墓山口外的一個山彎口,有一個男人在用水泥磚筑墻。臣忠和他很熟。筑墻人比我大十幾歲,認(rèn)識我。大部分本村人,我都面熟,卻叫不上名字。他說他建一間豬舍,可以養(yǎng)幾十頭豬,豬瘟厲害,村里養(yǎng)的豬剩不了幾頭,在山塢里養(yǎng)豬,可以躲豬瘟。我問他:山塢里野雞是不是很多?筑墻人說:野雞太多了,山塘那邊最多,早上的時候,咯咯咯叫。他問我:你們下午看到豪豬了嗎?我說,沒有。他說,豪豬很多,黃鼠狼也很多,黃鼠狼經(jīng)常去公墓那邊,吃祭碗里的肉。
我沒想到這里豪豬多。真是很多年沒見過豪豬了。
“我媽就是出生在方塢的。我外婆一家外遷到白山底,是最晚外遷的一戶?!背贾艺f。
“我還真不知道你外婆家在這里。這條路,直通坳頭村。我十多歲,在坳頭砍柴,往方塢挑柴回家,真難走。”我說,“方塢有很多梨樹,我記得?!?/p>
“梨樹就是我外婆家的,我?guī)闳タ纯?。?/p>
我們到了入山塢右邊一塊凹進(jìn)去的山地,臣忠說:“這是我外婆的房子地基,房子倒了很多年了,墻也倒了。地基還在?!?/p>
地基露出一層石頭,不仔細(xì)看的話,還分辨不出是地基。房舍化為泥塵,牛筋草鋪得厚厚。山邊有梨樹板栗樹和高大的香樟泡桐。方塢沒有留下一棟房子。人的生活影跡完全遠(yuǎn)去、淡化,甚至虛化。一座百年老村,湮滅在時間的雨水中。屋舍舊址的后山有很多高大的樹木,陽光斜晃,樹影變得駁雜。許多鳥在樹上叫。還有幾只鳥,在棕樹上吃棕籽。褐翅鴉鵑在冬青樹上叫,“咕咕咕咕咕咕咕”。它可以一直咕下去。叫聲單調(diào),沒有任何抑揚(yáng)頓挫,聽起來很干燥。褐翅鴉鵑是很“兇殘”的鳥,以肉食為主,兼吃草籽和小漿果,三分鐘之內(nèi)可扼殺山鼠。它躲在葉縫里,窺視四周,一旦發(fā)現(xiàn)蜥蜴、蛙、壁虎等獵物,它柔和的眼神就變得陰鷙起來……
在板栗樹下,我發(fā)現(xiàn)了凌亂的鳥羽毛,半灰黑半純白。我也不知道是哪類鳥的羽毛。這只羽毛散了一地的鳥,肯定死于一場偶然的謀殺,要么死于山貓,要么死于黃鼠狼——看羽毛的長度(半截筷子長),推算鳥的體形,不會小于喜鵲。體形這么大,蛇和猛禽難以捕殺它,尤其在林區(qū)。
深冬,太陽被山梁架著跑。陽光虛虛地漂在山脊上,山塢陰沉了下來。鳥呼呼呼,四處飛。鳥聲張揚(yáng)。只是灰樹鵲再沒出現(xiàn)。灰樹鵲一般成雙成對生活,如眷侶。我揣想,這可能是鄉(xiāng)人把它列為仙的原因。只有神仙,才有凡人不可擁有的眷侶。
一天當(dāng)中,早上,傍晚,是鳥聲最烈的時候。百鳥爭鳴,眾鳥齊聲。有多少種類的鳥,便有多少種鳥叫聲。世界上,沒有不叫的鳥;世界上,也沒有哪個地方,只有一種鳥在叫。鳥活著,其實就干兩件事:飛,叫。飛,因為鳥有翅膀;叫,因為鳥有發(fā)聲器。不叫的鳥,是死鳥。
鳥是幸福的,叫得那么自由,怎么叫都可以。沒有哪種鳥的叫聲被定義為噪音、雜音。鳥的世界,令我向往。
生而為鳥,為鳴而生。
不要以為那是一個死寂的世界。
松杉林自山峰斜披而下,粗糙、柔順、近乎呆滯的墨綠色已被一層泡沫化的白色覆蓋。松杉林自山腰之上而成坡狀,密密實實。山腰之下是闊葉灌木林和白茅,偶有幾株高大的楓樹、苦櫧、野柿樹、栗樹拔地而起。差不多有半個月了,我每天來到這個名叫草垛尖的山峰,踏著軟軟的針葉,走遍松杉林。
小寒第七天開始,霜凍天氣持續(xù)了十三天,夜間和清晨氣溫一般在-7℃~-3℃。雖是一年最冷的嚴(yán)寒季節(jié),白霜遍地,但贛東很少有這么低的氣溫,幾年也難得遇上幾次。我沒預(yù)想到霜凍有多厲害。霜凍第一天早晨,我起床去后院打水煮茶,水池中半米深的水被凍成了厚厚的冰塊。水龍頭懸著三十公分長的冰凌——夜間的滴水被凍住了。冰塊無色透明,有稀稀的波紋——水滴在水池時形成的波紋被原封不動地保存了下來。水是山上引下來的,帶著野氣和徹骨的冰寒。我抬頭望望峽谷口的山峰,被白皚皚的東西罩著。
森林會以某種不可預(yù)知的方式召喚我們。很多時候,我們看到森林會莫名地感動。至于為什么感動,我們又說不上來。比如浩瀚如海的沉默,比如洶涌的斑斕色彩,比如地宮般的寂靜。我被白色的山峰迷惑。
山是大地的階梯,矮山梁疊著矮山梁,疊出了大地的高度。去往松杉林,須經(jīng)過一個斜深多彎的山谷。一條細(xì)小的溪澗隱藏在白茅叢中。溪澗被凍住了,如水的骸骨。冰溪仍然保留著奔騰的姿勢,濺起的水花、飛瀉而下的瀑水、涌起的低低水浪、潭中回旋的急流,被一只無形的手摁住了,以冰刀雕出了靜止的狀態(tài)。山谷口有一片菜地,蒙了一片厚厚的白霜。白菜葉軟軟地往下塌,菜色是一種罕見的熟綠。一株青白菜有四層菜葉,六片、四片、兩片、一片,依序而上張開,往內(nèi)收攏,形成一個喇叭口。喇叭口內(nèi)卻無霜,經(jīng)脈清晰分明,每一條經(jīng)脈如一棵生長的樹。
霜是一種非常神秘的東西。我們可以看見雪飄下來、雨落下來,可以看見太陽光在樹冠緩緩移動,可以看見霧氣慢慢彌散開來。我們卻看不到霜是怎樣在草葉上現(xiàn)形的。氣溫在0℃以下,露凝為霜。菜葉、蘿卜、漿果等水分充足的新鮮菜蔬瓜果,會被霜凍傷,我們稱之為霜熟。霜熟的植物很快會腐爛,潰瘍一樣爛,爛出一攤水。菜地上,菠菜、大白菜、白蘿卜爛了大半,有兩塊菜地遮上了茅草。茅草下是大蒜、蔥、芹。爛菜之下的黃土,聳起了一根根霜霄。下雨雪的云團(tuán)謂之霄。霜霄卻是從地面冒出來的。
在溪澗邊,在無草本植物覆蓋的地面,我看到了非常多的霜霄。霜霄聳立起一個鏤空雕世界,微觀的、深邃的。霜霄把泥土聳了起來,像野蘑菇,像小獸的骷髏,像太湖石微縮盆景。螻蟻和蚯蚓被泥巴裹著,也聳了出來。谷中深處有一塊荒田,被野豬拱了,下了雨,成了水坑,凍成了冰泥。我跳下去踩,冰泥咯咯咯作響,卻不斷裂??舆吢柶饋淼乃觯阕阌锌曜娱L,像一根根微縮鐘乳石。這里是山陰之處,冰泥和霜霄在當(dāng)日都不會融化。
有一淤泥處,長了十幾株水芋(南天星科植物),肥闊的葉子蓬蓬勃勃,霜凍一天,葉子萎謝,厚綠的色澤變成了灰綠。誰會想到,它一夜就死了呢?其實,霜凍讓很多植物、昆蟲在冥寂中死去,不知不覺化為泥土的一部分。
這條山谷約一華里長,谷里長滿了油茶樹、冬青、土樨、棕、構(gòu)樹、烏飯樹、殼斗、山胡椒樹、三角楓,樹上掛滿了橫七豎八的野藤。沒有結(jié)霜的露水,在樹葉上結(jié)為冰。厚厚的樹葉沉沉地下墜,有的樹葉脫了葉蒂,落了下來。寂靜之處是鳥世界。沿谷口而深入,鳥四處鳴叫。其實,很少看到鳥。因為我的驚擾,鳥才會從樹林或白茅叢飛出。
已多年沒有來松杉林。在二十幾年前,這里并沒有針葉林,而是一片灌木、茅草、蕨類混雜的荒山。村人砍伐了灌木,燒了茅草,種上了黃松和杉樹。成林后,有人上山盜伐,護(hù)林員上山抓伐木者,我隨同上山過。
松杉林沿山峰而下,在南坡、東坡郁郁蔥蔥。霜凍之下,針葉結(jié)了尖冰。每一棵松樹或杉樹,長出了上千根尖冰。針葉被冰包裹著。冰像一粒尖錐形的種子,針葉是其胚芽。冬日太陽雖是弱光,但照在林中,葉冰閃閃發(fā)光,顯得很刺眼。樹冠以下,針葉無冰,哀哀發(fā)黃。我抱著松樹搖動,樹冠當(dāng)當(dāng)作響,卻無冰落下來。這就是霧凇。
在贛東,也只有在深山里,才可現(xiàn)罕見的霧凇。我發(fā)現(xiàn),只有針葉樹或有茂密樹枝的落葉喬木,才會出現(xiàn)霧凇現(xiàn)象。山谷中的黃檫樹、烏桕樹出現(xiàn)了霧凇,而樟樹、野柿樹、構(gòu)樹則沒有。我不懂霧凇的形成原理。我查《現(xiàn)代漢語詞典》“霧凇”詞條:“寒冷天,霧凍結(jié)在樹木的枝葉上或電線上而成的白色松散冰晶。統(tǒng)稱樹掛?!膘F凇俗稱冰花,是一種白色不透明的粒狀結(jié)構(gòu)沉積物,非冰非雪。形成霧凇需要具備兩個客觀條件:濕度充分;零度以下氣溫連續(xù)時間長。即使有此兩個客觀條件,也不一定形成霧凇。
因為持續(xù)十幾日的霜凍天氣里,這片林中只出現(xiàn)了三天霧凇。
針葉林的地上是厚厚的針葉。腳踩在針葉上,可以聽到針葉脆斷的聲音。林子較密,林地只長了一些野棘和毛蕨,稀稀的。松樹擎天而生,直條而上,在十米之上開枝,橫伸三五米,再之上收攏,形成塔狀。松鼠無處不在。它們是一些不怕冷的家伙,嗦嗦嗦,跳來跳去。也許是很少有人來到松杉林,它們不懼怕人。它們還站在樹枝上,看著我。我搖一下樹,松鼠跳到另一棵樹上,繼續(xù)看我,似乎在說:你能拿我怎么樣?
黃松會長松毛蟲。松毛蟲是一種繁殖力很強(qiáng)的害蟲,噬木質(zhì),木質(zhì)噬出齏粉。大風(fēng)來了,松樹被攔腰折斷。黃鹡鸰、大山雀、松鴉、樹鵲、伯勞,卻很喜歡吃松毛蟲?!巴弁弁弁邸?,松鴉在林中叫。但我沒看到松鴉。它警惕人。我?guī)状窝暥?,都找不到?/p>
據(jù)趕羊人曹老四說,山谷和松林里有許多野雞出沒。曹老四在山谷搭了羊舍,他也睡在羊舍邊的木屋。他說,天蒙蒙亮,野雞在咯咯咯叫,有時在松杉林叫,有時在白茅地叫,有時在油茶林叫。野雞是有領(lǐng)地意識的野禽,一窩一窩出來覓食。我連續(xù)十幾天去松杉林,沒看到一次野雞,也沒聽到野雞叫。
我懷疑他的說法。那么多的野雞哪有不出來覓食的呢?
我又相信他的說法。低海拔的林地或茅草地,水源穩(wěn)定,確實是野雞安生之地。
曹老四為什么不說鳥多呢?林中鳥多是正常的。正常的事,有什么值得說呢?當(dāng)然,他只知道是鳥,至于是什么鳥,他不知道。也可能是,他也不知道野雞也是鳥。沒辦法說清的事情,還是不說。我去了幾次,發(fā)現(xiàn)山谷里有好幾窩竹雞。竹雞也是一窩一窩生活的。
一次,我沿著山谷的澗溪走——很有意思,澗溪硬硬的,像冰塊的鏈條。我走在冰塊的鏈條上,腳步咯嘣咯嘣響。白茅被冰壓倒,和冰盤結(jié)在一起。冰很滑,鞋底簌簌簌地滑溜。山邊的灌木林里,發(fā)出了“噓咭咭,噓咭咭”的叫聲。這是很親切的、略帶柴火味的叫聲。叫聲持續(xù)了十幾分鐘,對面山谷有了回應(yīng)聲。在松樹林,我也聽到了相同的叫聲,濕漉漉的空氣浸透了歡快、悠長的愉悅。
有一塊松樹林是我固定要去的。樹林在山溝側(cè)邊,有一塊小平地,樹也不過于茂密。松樹林中還間雜了兩棵冬青、一棵山毛櫸、一棵楓香樹。雜樹都是野生樹,較為高大,因為競相生長,每棵樹都很挺拔。我在每棵樹上掛了一個紙盒,在紙盒里裝了花生和碎玉米。在冬青樹上,我還掛了一條半斤重的干魚。干魚用鐵絲穿過魚頭,倒掛在樹丫上。
紙盒掛上去的第二天,花生不見了。有的樹下,嗑碎的花生殼撒了一地;有的樹下,很少有花生殼或沒有花生殼。我想,這是松鼠干的。松鼠愛吃花生,沒吃完的花生被它藏了起來。碎玉米卻沒有動,干魚也沒有動。第七天,干魚被啃了半截,我估計是黃鼠狼跳起來吃掉的。只有一個盒子里的碎玉米被吃了部分。鳥很難發(fā)現(xiàn)盒子里的秘密。林鳥的視覺很容易被障礙物干擾。
有一次去山上的途中,遇上退休老師周老師,他說,前幾日在附近的山塢有兩個人發(fā)現(xiàn)了老虎。我說,不可能有老虎,江西已有四十年沒發(fā)現(xiàn)老虎了,可能是云豹。
“云豹也有四十多年沒出現(xiàn)了。你可以去問問他們?!敝芾蠋熣f。
“是哪兩個人發(fā)現(xiàn)的?”我問。
“一個是方子彪,一個是典癩痢。”
周老師的這個訊息,讓我震驚。我從不認(rèn)為,也從沒聽說過這一帶的群山有云豹。我將信將疑。周老師見我疑惑,說:去年,我和我愛人從臺湖村去小玉山,走進(jìn)山壟將要翻一座高山,聽到森林里有“呼,呼,呼”的嘯聲,山林震動,我愛人嚇得都快哭了,我也嚇得毛孔倒豎。
我顧不上去爬山,約了臣忠去白山底(自然村地名)找方子彪。方子彪不在家。他哥哥和嫂子在看電視。他哥哥說,子彪回單位了。我問:子彪看到老虎了?在哪個山塢看到的?
他哥哥站在大門口,指著對門的山壟說:這里進(jìn)去一華里,右邊山塢叫王江塢,白山底的飲用水是從塢里引過來的。十幾日前,蓄水池堵塞了,子彪去清理水池,看到了老虎,跑回家跑脫了氣。
“山壟有一個三角灣,灣口進(jìn)去就是王江塢?!背贾艺f。
“當(dāng)時就是子彪一個人去的嗎?”我問。
“就他一個人?!?/p>
“典癩痢也看到了,是嗎?”我問。
“他是看到了。具體情況,我不太清楚?!?/p>
“要不去王江塢看看?”我對臣忠說。
“去看看。”
我們到了山壟口,見了深深的山林,有些后怕。赤手空拳的兩個人,萬一遇上方大哥所說的老虎,不是找死嗎?臣忠說:它吃了我們,是我們活該,我們傷了它,我們坐牢。
吃了晚飯,我又約了臣忠去找典癩痢。典癩痢是小名,大名叫余正盛。典癩痢坐在火桶上看電視。他七十多歲了,記憶力很好,很善談。他說,農(nóng)歷十一月初,我一個人去王江塢砍柴,一棵碗口粗的茶籽樹被砍了一大半,我突然聽到嘩啦一聲,我以為是哪棵樹倒了,或山崖石頭落下來了,我站起身,抬頭往后看,看見一個頭從樹林露出來,頭和老虎一模一樣。
我問:看見身子了嗎?
“我哪敢再看?我握著柴刀往山下跑,大獸往山上跑,樹林嘩嘩響。板車丟在山里,我空手跑回家,嚇得說不了話。我老婆還以為我見了鬼。”
“王江塢怎么會有大獸呢?其他山塢都沒聽說過?!蔽艺f。
“王江塢很陰邪,沒幾個人敢去。那里的山田荒了幾十年。塢里的雜樹很高,山后是山崖,野豬很多。五十年前,有人被大獸吃了,只剩下一雙腳板。腳板埋了一個墳,叫作腳板墳。這樣的地方?jīng)]幾個人敢去。”
“大獸出現(xiàn)這個把月,還有人敢去山壟嗎?”
“結(jié)伴去還可以,誰一個人去誰找死啊?!钡浒]痢說。
從典癩痢家出來,我又和方子彪聯(lián)系,確認(rèn)大獸之事。方子彪說:我清理了水池,抬起頭,看見一張老虎臉,我魂都嚇散了,鞋跟鞋頭都穿反了,跑得比鬣狗快。
方子彪在公安部門工作,對動物還是有識別力的。他說,他看到了頭部,因沒看到全身也就估計不出體重。云豹體形小,老虎體形大,但頭部斑紋很相似。
云豹出沒于稀疏的灌木林,或稀疏的灌木與喬木混交林。這樣的林木群,在贛東群山還是很多。野豬和山麂也很喜歡在這樣的地帶生活。
有人發(fā)現(xiàn)了云豹,我也不敢去更遠(yuǎn)一些的深山里。我只有多去松杉林。那里可以聽到冰花悄悄融化的聲音,嘀嗒嘀嗒的針葉滴水聲如時鐘的腳步,不疾不徐。毫無疑問,這也是天籟之一種,也與我的內(nèi)心相呼應(yīng)。
責(zé)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