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振文
這些年,去香山的次數(shù)是很多的,但我一直沒有去過碧云寺。在香山玩的時候也曾向人打聽怎么去碧云寺,有人說往北走一出北門就到了。但也就是說說,真去碧云寺看看的興致還是沒有。想起碧云寺,印象里只有孫中山以及和孫中山有關(guān)的那個造型很特別的塔。
最近看周作人日記中周氏兄弟和祿米倉胡同的關(guān)系,再次發(fā)現(xiàn)周氏兄弟尤其是周作人和碧云寺的關(guān)系。就覺得該去碧云寺看看了。
周作人1920年底得了肋膜炎。從1921年年初開始治病。開始是山本醫(yī)生到家里診病,3月29日以后進山本醫(yī)院住院,直到5月31日出院。出院后的周作人有很長一段時間到西山碧云寺靜養(yǎng)。時間是從6月2日到9月21日。周作人6月2日的日記有:
二日?陰。下午移往香山碧云寺養(yǎng)病,重君先在,大哥、三弟及豐一同乘自動車送來,五時回去。晚雨。
從魯迅日記中可以知道,在6月2日送周作人來之前,魯迅已經(jīng)來過兩次碧云寺了。一次是5月24日,這天的魯迅日記記
二十四日?晴。上午齊壽山來,同往香山碧云寺,下午回。
《魯迅全集》對“碧云寺”的注釋說:
碧云寺在北京西郊香山東麓,又稱西山碧云寺。始建于元至順二年(1331)。原名碧云庵,明正德年間擴建后改名。周作人病稍愈,魯迅于是日租定寺內(nèi)般若堂西廂房,供他養(yǎng)病。
過了兩天,5月27日,魯迅又去碧云寺,整理收拾給周作人住的屋子。這天的日記說:
二十七日?晴。清晨攜工往西山碧云寺為二弟整理所租屋,午后回,經(jīng)海甸停飲,大醉。
周作人在碧云寺過了差不多四個月清凈日子,但并不寂寞。雖然不近,家里人還是經(jīng)常有人去看他。母親妻子兒子大哥三弟都去過。魯迅大概上去七八次。妻子信子還每過段時間就到山上給他理理發(fā)。除了家里人,周作人的北大同事李大釗、沈士遠、沈尹默、沈兼士等也頻繁到碧云寺看望周作人。和周作人平常來往密切的沈士遠、沈尹默、沈兼士三兄弟更是多次到香山碧云寺看周作人。8月份周作人有兩次坐轎到香山甘露旅館,都是和沈氏兄弟聚會。其中一次是8月26日。這次來,沈氏兄弟還帶著剛到北大任職的張鳳舉:
上午信子來。士遠、尹默偕張鳳舉(君黃)來訪,五人同往甘露午餐。
張鳳舉是剛從日本回國的年輕人,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周作人。在拜見同事周作人之前,張鳳舉先認識了魯迅。8月22日,在沈尹默召集的一次飯局上就有同時出席的魯迅和張鳳舉。這次聚會的前一天是星期天,魯迅剛剛到山上看過弟弟周作人。在這次聚會上,他們的談話肯定會說到在西山養(yǎng)病的周作人,甚至就是在這次聚會上幾個談話的人說定近期上山去看周作人。所以8月25日魯迅給周作人的信里說:
前天沈尹默紹介張黃,即做《浮世繪》的,此人非常之好,神經(jīng)分明,聽說他要上山來,不知來過否?
從日記看,前兩個月周作人主要是待在自己住的地方。八九月以后,大概是環(huán)境逐漸熟悉了,他開始到寺廟里各處游覽。日記中記載了他曾經(jīng)去過的各個地方如“下午至塔下一游”“至西邊山上一游”“下午至寺后山上一走”“往水泉一轉(zhuǎn)而返”等。
如果不到現(xiàn)場去,周作人日記中說的這些地名就只是個字眼而已。
過去到香山都是從買賣街上去進香山東門,這次我們的目標(biāo)是碧云寺,所以從香山站下車后的分路口往西北方向去。從這開始,路面換成了用大塊石條鋪砌的石板路。鋪砌用的石條一般都有一米多長、幾十厘米寬。路邊有個說明牌介紹說這條路叫煤廠街,過去這里建有煤廠,囤積銷售從門頭溝運過來的煤。20世紀(jì)50年代,好像是1953年吧,為了方便群眾前往碧云寺紀(jì)念孫中山先生,耗費大量人力物力,把這條街鋪砌成了幾米寬的石板路。鋪砌這種高等級的石條做路面,現(xiàn)在在北京能看到的也只有天安門前的一小段。說明在某段歷史時期,碧云寺的地位是很高的。
碧云寺的東門和香山的北門左右相望。
香山的門票是5元錢,而碧云寺的門票是10元錢。
眼前的碧云寺和想象中的碧云寺完全不同。想象中的碧云寺就是個單體建筑,也就是廣為宣傳的和孫中山先生有關(guān)系的那個造型特別的金剛寶座塔。這種造型的塔在北京還有一座,在動物園后面的五塔寺。除了那個金剛寶座塔,我以前沒有看到過碧云寺其他建筑物的影子。
也就是說,眼前的碧云寺是陌生的,但又不是完全陌生。我知道終會看到我熟悉的那座塔。但我又并不急于看到那座塔。眼下這些陌生的建筑每一座足夠精致、耐看。碧云寺不是只有一座塔,它是一座結(jié)構(gòu)完整的寺廟。一般寺廟里的內(nèi)容這里都有。我們沿著寺廟的中軸線一點一點看過去。山門和山門里的哼哈二將、四大金剛,彌勒殿,釋迦牟尼殿,菩薩殿。殿堂大多是明代遺物,設(shè)計簡樸。殿堂外松柏夾道,環(huán)境清幽。山門外的一對石頭獅子、彌勒殿里銅質(zhì)彌勒佛等都是精致的古代文物。
最后一進院是中山堂。中山堂是1925年祭奠孫中山的地方。正殿里有孫中山雕像,兩側(cè)廂房是孫中山生平展覽。從這兒開始,和我們過去對碧云寺的了解開始對接起來了。
所有的整座寺廟依山而建,每穿過一座殿后拾級而上,便會到達下一進院子。從中山堂再往后就是我們熟悉的金剛寶座塔了。剛才在中山堂看展覽的時候?qū)@塔就了解很多了。但不知道為什么,我們?nèi)サ臅r候,塔基外面正攔著一道隔離帶,讓我們不但不能靠近石塔,也不能到石塔周圍去轉(zhuǎn)一轉(zhuǎn)。周作人日記中說的“塔下”大概就是這里了?!八隆睉?yīng)該是一個面積不小的院子,我們沒能到塔后去看,也就不知道從塔院后面能不能到周作人說的“西邊山上”“寺后山上”。
沿中軸線往上走的時候,我已經(jīng)注意到了中軸線兩邊的跨院。我猜想,周作人那時候肯定和中軸線上這些殿堂關(guān)系不大,他住宿和活動的區(qū)域應(yīng)該是在兩邊的跨院。現(xiàn)在,中軸線看完了,我此行的真正目的才剛剛開始。
但我們?nèi)サ臅r候并不知道周作人住過的般若堂是在中軸線左邊還是右邊。我們先去的是右邊的卓錫泉。這里據(jù)說是乾隆的行宮,也是乾隆很喜歡的地方。周作人日記中說的“水泉”應(yīng)該就是這里了。水泉院真的有流水淙淙,是不是泉水不敢說。這里是一處山崖的背后,山崖上面好像就是塔院。這里最奇特的景觀是從崖壁上長出來很多的松樹柏樹。當(dāng)然這種景觀在香山是很多的。我早就注意香山各處墻壁上生長的古柏。當(dāng)然,崖壁下、溪水邊更有很多高大的老樹。我近距離觀察一棵粗壯的柏樹,樹上的標(biāo)牌說這棵樹的樹齡是310年。
看完水泉院往下走,到一個展廳外邊,問一個站在廳外的工作人員般若堂在哪兒?她稍微一想說:“就沒這個地?!边@話挺讓人失望。但也在意料之中。來碧云寺之前我就擔(dān)心周作人當(dāng)年住的應(yīng)該是寺廟里的寮房,現(xiàn)在說不定早拆了?;蛘呤浅闪朔情_放區(qū)域的辦公用房,就算還有,也沒辦法識別。你想想,周作人到碧云寺休養(yǎng)是1921年的事,整整100年了。
我們決定到對面的跨院去看五百羅漢堂。橫著走到對面的跨院卻是羅漢堂下面的一個院子,有主殿和左右?guī)俊N葑永锩娑际菆D片展覽。在院子門口我看到掛著牌子上寫是禪堂院。我們就琢磨這個“禪堂”和“般若堂”莫非是一個意思?用手機上網(wǎng)一查,果然。有人在文章中說:“宋朝著名的大慧宗杲禪師云:禪乃般若之異名?!边@就是了!從門口回到院子左右兩邊的廂房,但我顧不上細看這些展覽的內(nèi)容,我腦子里盤旋的一個問題是,周作人當(dāng)年住的是這里的哪個屋?其實《魯迅全集》的注釋里說得很清楚,周作人住的是般若堂西廂房,但我上山的時候只記住了般若堂。我站在院子里的時候,左手的廂房正在暖陽的包圍中,看起來挺舒服,我便推測,周作人大概會選這個向陽的屋吧。
禪堂院也就是般若堂院子寬闊、高敞,院子里有兩棵巨大的國槐。1921年6月17日,家里人給周作人送來了“藤榻”,當(dāng)天晚上他就沒回屋里睡覺,而是“晚臥院子里”。想來就是躺臥在這兩棵槐樹下。
從院門前的高臺階走下去是個大小和禪堂院差不多的外院,沒有房屋,只有花草樹木。
從禪堂院的外院走出去,已經(jīng)是寺廟的山門外了。
周作人到西山養(yǎng)病這件事已經(jīng)100年了。100年前的歷史發(fā)生地還好端端地存在著,這真出乎意外,令人欣喜。
去過碧云寺后,想起來再看看周作人的《知堂回想錄》?!吨没叵脘洝菲渲械囊还?jié)題目就叫《西山養(yǎng)病》,對在碧云寺所住的屋子說得很清楚。他說:
我于六月二日搬到西山碧云寺里,所租的屋即在山門里邊的東偏,是三間西房,位置在高臺上面,西墻外是直臨溪谷,前面隔著一條走路,就是一個很高的石臺階,走到寺外邊去。這般若堂大概以前是和尚們“掛單”的地方,那里東西兩排的廂房原來是“十方堂”,這塊大木牌還掛在我的門口,但現(xiàn)在都已租給人住,此后如有游方僧到來,除了請他們到羅漢堂去打坐以外,已經(jīng)沒有地方可以安頓他們了。我把那西廂房一大統(tǒng)間布置起來,分作三部分,中間是出入口,北頭作為臥室,擺一頂桌子算是書房了,南頭給用人王鶴招住,后來一個時期,母親帶了她的孫子也來山上玩了一個星期,就騰出來暫時讓給她用了。
這和《魯迅全集》那條注釋的說法是一樣的,都是“三間西房”。但這里周作人大概是把方向弄錯了。實際上碧云寺是坐西朝東而不是常見的坐北朝南,所有的正房都是西房,般若堂里的兩個廂房就應(yīng)該是北房和南房。周作人所說的“三間西房”實際上一個是三間南房。不管是三間西房還是三間南房,總之就是我那天在禪堂院里看見的三間背陰的屋。至于為什么魯迅他們選擇這個屋而不是對面向陽的屋就不得而知了??梢源_定的是,魯迅租定這個屋的時候,對面的三間屋也還是閑著的。周作人在《山中雜信》的第二封信中說到了他對面的屋:
近日天氣漸熱,到山里來住的人也漸多了。對面的那三間屋,已于前日租去,大約日內(nèi)就有人搬來。
“天氣漸熱”提示我們,對于避暑度假來說,選擇背陰的屋也許是對的吧。
《山中雜信》是書信體的散文,以給晨報副刊編輯孫伏園寫信的形式報告他在西山的所見所聞,從6月9日開始分六次刊登在《晨報副刊》上?!渡街须s信》的風(fēng)格相當(dāng)輕松隨意?!吨没叵脘洝氛f到了《山中雜信》:
在五月與九月之間一總給孫伏園寫了六回的《山中雜信》,目的固然在于輕松滑稽,但是事實上不得做到,仍舊還回到繁雜的時事問題上來。
除了《山中雜信》,周作人在西山期間,還有兩個工作也冠以“雜”字。一個是《雜譯日本詩三十首》,一個是《山居雜詩》?!峨s譯日本詩三十首》的按語說到了“雜”字的一個意思:
今年春間臥病,偶看日本詩,譯出若干首,近時轉(zhuǎn)地療養(yǎng)來西山中,始能整理錄出,并加入舊譯數(shù)則,共十三人,詩三十首。這并不是正式的選粹,只是隨意抄譯;有許多好詩,因為譯語不愜意,不能收入,所以仍舊題作雜譯詩。(《新青年》第九卷第四號)
這里“雜”是說選擇翻譯對象的隨意。而《山居雜詩》和《山中雜信》的“雜”則是寫作對象選擇的隨意?!渡街须s詩》包括七首小詩,內(nèi)容都是他在般若堂所看見的景象,主要是身邊所見動植物的細微情調(diào)。比如6月17日晚上寫的(四),把槐樹上不知什么蟲子的鳴叫和枯焦的氣味聯(lián)系了起來:
不知什么形色的小蟲,
在槐樹枝上吱吱的叫著。
聽了這迫切尖細的蟲聲,
引起我一種仿佛枯焦氣味的感覺。
我看了這首小詩,就想起來我在禪堂院看見的那兩棵老槐樹。院里的老樹,周作人當(dāng)年有可能“看到“的老樹,除了這兩棵槐樹還有一棵柏樹。周作人8月10日所寫的《山居雜詩》(一)寫到了這棵柏樹和攀附在柏樹上的藤蘿:
一叢繁茂的藤蘿,
綠沉沉地壓在彎曲的老樹枯株上,
又伸著兩三枝粗藤,
大蛇一般的纏到柏樹上去,
在古老深碧的細碎的柏葉中間,
長出許多新綠的大葉來了。
而根據(jù)周作人日記,他曾在院里的藤蘿前照過相片,而照相的時間正是他寫《山居雜詩》(一)的同一天:“同豐一及鶴招在院中藤花北照相,八寸一枚。舊七夕?!笨梢姡障噙@種特殊的視覺活動,很大程度提高了景物的可見度。
除了院里的動植物,周作人也關(guān)注特殊環(huán)境中的人,包括游人。在《山中雜信》(四),他寫到了轉(zhuǎn)悠到般若堂的不多的游客,而且注意到一般游客都愛關(guān)注老樹的樹齡:
我前回答應(yīng)告訴你游客的故事,但是現(xiàn)在也未能踐約,因為他們都從正門出入,很少到般若堂里來的。我看見從我窗外走過的游客,一總不過十多人。他們卻有一種公共的特色,似乎都對于植物的年齡頗有趣味。他們大抵問和尚或別人道,“這藤蘿有多少年了?”答說,“這說不上來。”便又問,“這柏樹呢?”至于答案,自然仍然是“說不上來”了?;蛘卟粏柊貥?,也要問槐樹,其余核桃石榴等小樹,就少有人注意了。我常覺得奇異,他們既然如此熱心,寺里的人何妨就替各棵老樹胡亂定出一個年歲,叫和尚們照樣對答,或者寫在大木板上,掛在樹上,豈不一舉兩得么?
這是的確的。到現(xiàn)在,人們還是對老樹的年齡感興趣。碧云寺有很多老樹。我印象深刻的是煤廠街邊上的老槐樹和水泉院里的老柏樹。
不過,現(xiàn)在公園里的古樹都是登記在冊的,游人只要看樹上的標(biāo)牌就能知道這樹的名稱和年代,這倒的確是解決了一個周作人當(dāng)年觀察到的總是困惑人們的問題。至于樹齡是怎么測定出來的,我們外行的人也說不上來,但總不至于是周作人說的“胡亂定出一個年歲”。
(作者系北京魯迅博物館研究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