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門前的那棵小白楊,青綠色的膚色,筆直挺拔,該是麥村最好的樹。
我喜歡小白楊的原因,《白楊禮贊》是其一;還是因為,那棵小白楊是父親生前和我一起栽下的。
我的房前,二哥的屋后,有一片空地,空地上原先有兩棵孿生槐,二哥娶媳婦時,賣掉一棵,剩下這一棵,可能害怕孤獨,無端地枯死了。日子久了,成了一截樹樁。一天,父親不知從哪弄來一棵小白楊樹苗,拇指粗,筆直高挑,活脫脫一個美人胚兒。父親把它栽在樹樁的旁邊,那意思再明了不過。那時家里有一匹棗紅馬,我在外打工,父親年邁,把棗紅馬給了二哥經(jīng)養(yǎng)。棗紅馬干完活,二哥就把它拴在靠近小白楊的槐樹樁上。棗紅馬口輕,性躁頑烈,有時高興了,或者旁邊有一只小狗吠兩聲,公雞打個鳴,它就要尥兩蹶子,蹶子有意無意就會踢在小白楊樹身上。父親看見小白楊傷痕累累,心痛。第二年春天,父親和我一起把它刨起,移栽在遠離樹樁,距二哥屋后六米遠的地方。小白楊有了安靜的環(huán)境,長得快,也愈來愈俊俏。初栽時,高出我一頭的樣子,三年以后,就竄過了二哥的青磚瓦房。我曾經(jīng)踩著梯子,修剪過一次,樹身更筆直挺拔。又有七八年的光景,二哥蓋起了二層樓房,那棵小白楊遠遠超過了二哥的二層樓,樹身也有一人合抱粗。
有一天,我在院子里,看著挺拔的白楊樹出神,忽然從二哥樓房的窗戶里,飛出一個繩套,套住一枝欲伸向二哥樓房的樹丫,不一會,繩子從樹下繃緊了,“圪嚓!”一聲,那枝樹丫就拉折了。我在屋里聽到響聲,打了一個寒戰(zhàn)。我透過窗戶看到,二哥和二嫂兩人正在拾掇殘枝。從此,那棵碩大的樹冠留下一個白花花的樹茬子,像一截白森森的骨頭,舉在半空,十分扎眼。
父親92歲那年夏天,瓜熟蒂落。出殯那天,二哥坐在白楊樹下,和那個陰陽先生說話。他把我叫過去,老弟啊,這老哥說了,前不栽桑,后不栽柳,院中不栽“鬼拍手”,這白楊栽在房前屋后不吉利!
很顯然,二哥把陰陽先生的話篡改了。
我說:那就砍掉吧!我扭頭走到父親的靈柩前,眼淚無端涌出來。我哭了一場。
這年過節(jié)前,二哥過來我家,我遞過一支煙,給二哥點上。二哥抽著煙,說,狗糞在網(wǎng)上“砸金蛋”,輸了十幾萬,我驚出一身冷汗,哪來那么多錢?網(wǎng)貸的。二哥說。煙霧把二哥罩住,二哥的臉在煙霧里迷茫起來。狗糞是我的侄子,在深圳打工,已有二年多未曾回來。一同打工的孩子過年時都回來了,年后又走了,唯獨狗糞,走了二年多,不見蹤影。村里傳言,狗糞網(wǎng)賭,可不知道能輸那么多錢。我說,讓狗糞回來吧,和你一起經(jīng)管大棚,你也有個幫手。二哥沉默不語。二哥一支煙沒抽完,二嫂后腳就跟進來了,一進門就一把鼻涕一把淚的,這日子讓怎么過啊,養(yǎng)了這么個吃祖宗賣墳地的敗家子!我和妻子勸了半天,也不濟事。二人坐了一會,說了狗糞一堆不是,起身走了。
我送二哥出門時,突然想起那個陰陽先生,他在白楊樹下和二哥說話的情形。還有一次,父親去世不久,村里修二哥屋后的路,二嫂曾問我:那棵白楊樹刨不刨?
我說:修路不妨事,暫時不刨吧。二嫂再沒下文,扭頭走了。
去年大寒五日后,我找了一個收柴禾的人,合抱粗的白楊,人家只出一百塊錢,多一分也不添。一棵沖天的白楊,那么俊俏,那么挺拔,卻不消一刻工夫,在油鋸的轟鳴聲中“轟隆”倒了,那聲音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路人都說,可惜啦,可惜啦!我知道那收柴禾的人明著坑我,那棵白楊怎么也有半方多料,根本不是那個價。
臨近過年的時候,二哥過來,?著一籃子菜,都是自家大棚里種的,西紅柿、西葫蘆樣樣都水靈靈的。二哥神情很高興。
他說:今年收成不賴。狗糞也不孬,給家里匯了一萬塊,還在外面還了兩萬塊饑荒。
我說:好,好,孩子知道走正道就好。
過節(jié)時,我跪在父親的遺像前,上了一炷香,磕了三個頭。
望著慈愛的父親,對他說:爸,我把那棵小白楊給鋸掉啦,你不會責怪我吧?
香頭上,繚繞起一絲絲煙霧,游走在父親慈祥的面頰前,我的眼前模糊了。
【作者簡介】陳滿紅,山西長子人 。業(yè)余愛好文學創(chuàng)作,作品刊于 《微型小說選刊》? 《金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