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雪
模仿是人類的天性,這個天性里頭包含了如此巨大的功利,使得世世代代的人們樂此不疲,以至于遮蔽了人性中那個最為古老的源頭。
我最早的記憶是三歲多時的一件事。似乎是,我從小就缺乏肢體模仿的能力。那時的幼兒園經(jīng)常排節(jié)目,在我的印象中,我特別害怕這類活動。似乎每一次,我都像個傻瓜一樣站在隊伍里,或茫然地跟著隊伍移動。有一天,是周末在家里,父母要姐姐表演一個節(jié)目,好像是跳舞,姐姐是個乖女孩,馬上表演了。接著他們又要我表演,那一刻我恨不得鉆到地下去。但父母都是很執(zhí)著的人,他們更起勁地催促我,于是我只得大哭起來,把大家的好興致全部敗壞了,搞得家人憤憤的。很久之后,當我已經(jīng)成年時,說起這事來,他們?nèi)匀徊焕斫?,唱歌、跳舞這類他們看作是兒童天性的事,對于童年的我來說是多么的不可能。雖然我在幼兒園的時間十分短暫,但我連一首兒歌也沒學會,更不要說跳舞了。
后來我上小學了,我是一個極為內(nèi)向的孩子,具有驚人的自制力。這個階段,我已經(jīng)嘗到了一些模仿的甜頭。比如,寫毛筆字,我的手性是最差的,握著筆的手既發(fā)抖又沒個定準。我很羨慕字帖上那些美麗的漢字,于是我花費了比別人多幾倍的努力去練習,居然一躍成為班上毛筆字寫得最好的學生之一,受到老師的表揚。還有跳皮筋,我始終學不會通常的跳法,人家都是用腳掌鉤皮筋,我卻用腳背去鉤,無論如何改不過來。但由于我付出的努力比別人多幾倍,這種將錯就錯的跳法終于使我慢慢摸索到了接近正確的途徑,后來我也跳得比較出色了。
在小學里,只有一樣事我學不會,而且那也是我生活中的最大恐懼。我說的是上課時的發(fā)言,尤其是語文課和政治課的發(fā)言。盡管天天聽老師說那些聽了昏昏欲睡的套話,但要我模仿,則難于上青天。所以我讀了五年多書,從來沒有舉過一次手主動發(fā)言。如果不幸被老師叫起來了,就臉漲得通紅,聲音像蚊子叫,句子不成句子,或干脆一語不發(fā)地站在那里受煎熬?,F(xiàn)在看起來,如果要讓少年時代的我學會那種“發(fā)言”,除非每天逼著我對鏡子練習演講,就像我練毛筆字一樣,也許會有一點點進展。我的喉嚨,我的舌頭,這些肢體運動的工具,無論如何也沒法將常人習慣的“話”說得流利。這也許是我二十多年后以筆為舌的直接原因?但也不盡然。在21 世紀初,我接受過日本三大報紙的共同采訪。在那次采訪會上,我系統(tǒng)地敘述了我的文學觀,流利地輪番回答了每一個記者的提問。我順著自己的邏輯說下去,一下子就變得滔滔不絕起來。這里頭確實有些神秘的東西,同每個人的語言系統(tǒng)有關。
我的身體并不是天生不協(xié)調(diào)。比如跑步,這種從幼兒時代就以最自然的方式發(fā)展起來的運動,我能夠做得最好,不但跑得很快,姿勢也很好。而游泳就不同了,我十一二歲才開始學,一直到二十七八歲還每年都去游,很認真地學,但我的最遠紀錄是兩百多米,速度為半小時兩百米。我終于放棄了對游泳的學習,但直至今日,我仍然每天跑步。也許我的身體的性能就是對于我的社會屬性的一種形象描繪:我極難適應外界的活動,到任何“單位”都覺得別扭,卻在三十歲時自立門戶,干起了個體裁縫;我極為厭惡官話套話,打死我也說不來,卻能夠在自己的文學領域里自圓其說。
“文革”期間我放棄了上中學,不上學使我找到了學習語言的正確的模仿途徑——閱讀文學書籍。青少年時代,我讀過哲學書,歷史書和文學書。到頭來,只有讀文學書的那種模仿是永不厭倦的,那就如我童年時代的奔跑一樣自然。的確,文學幾乎就是我的肢體的語言,這種語言的選擇性極強,但一旦學會,就有無窮的表演前景。我常想,我會等到自己衰老不堪,連句子都記不起了的時候才會停止寫作。在那個時代,一本好書可以使我連續(xù)一個月生活在白日夢當中,那種夢就如同電視連續(xù)劇的回放,就連角色對話的語氣之精微都能全盤保留,當然也被濃濃的自我色彩所浸透。還有誰比我更樂意這種模仿呢?從這種意義上來說,也許我從一開始就是那種廣義的“本色演員”。我的本色不是某一類的角色,而干脆就是文學藝術的本質(zhì)。確實,我一輩子都堅信有一種這樣的本質(zhì),它深深地嵌在世俗的事物當中,而我的使命就是將它表演出來。這種表演需要的不是那種表層的模仿技巧,而是一種深奧的靈魂復制的能力。我要將我內(nèi)部黑暗混沌的處所發(fā)生的一切復制出來,我認定只有這,才是我所樂意的那種模仿。
我現(xiàn)在終于明白了,在我的青少年時代,為什么除了讀文學書,其他方面的模仿對于我來說都是如此的艱難,或者根本就做不到;為什么我的肢體的活動常給人一種不協(xié)調(diào)的、難受的感覺;為什么我連人之常情都學不會。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內(nèi)部的那個幽靈在保護著我的才能啊。如果我終于學會了那些事,如果我變得協(xié)調(diào)了,看起來順眼了,我生活中的重心也就轉(zhuǎn)移了。所有的心的渴望,都是向著愉悅展開的。一顆自由的心,就是一顆以最合理的方式發(fā)揮能量的心。我認為自己在漫長的寫作年頭里不斷地獲得過幸福。
(蕭蕭摘自《趨光運動:回溯童年的精神圖景》,湖南文藝出版社,本刊有刪節(jié),豆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