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 松(云南)
寨
那穿透密林的光芒,是不是莫咪天神,向哈尼族人布下的旨意。
那翻動枝葉的力量,是不是昂瑪阿波寨神,向哈尼族人傳達的祝愿。
米谷口中振振有辭,他是否在與天神和寨神對話,來吧,我的族人們,沿著祖先走來的道路,登上這一座座繁密的山林。
這棵黃栗樹太小,那棵錐栗樹太細,我們得繼續(xù)找尋那通體注滿神諭的神樹。
古藤像是祖先的意念,它們也在攀緣纏繞。
族人們,它們的膜拜,通達我們的膜拜;族人們,它們的尋找,正是我們的找尋。
外出的游子,昂瑪阿波召喚你們;拜祭的哈尼,昂瑪阿波護佑你們。
阿奎的弓箭,射倒了老鷹;阿波摩咪的寶珠,透露了天機。
阿奎??!哈尼族的救人英雄,你石頭巋然的身子旁,讓我們來栽種一棵大樹。
它的根系,流淌著你的血脈,那不是紅色的悲傷,而是清泉源頭的滲透與流淌。無數(shù)的梯田??!無數(shù)養(yǎng)活哈尼族人的梯田,等待著它來汩汩澆灌。
房
是不是山上的風,刮來了石頭,落地的聲音;是不是梯田里的水,抽取了稻草,堅韌的骨骼;是不是地上的土,塑起了自己,穩(wěn)固的形象。
它們?yōu)槭裁矗龀赡⒐椒?,哈尼祖先可不能,再在鳥窩房受氣。
它們?yōu)槭裁矗龀赡⒐椒?,哈尼族子孫需要在溫暖的家園中生息。
一庹加一庹,東邊的母房燃起了,熊熊的希望之火;一庹加一庹,西邊的子房響起來,悠悠的弦子之歌。
稻田的清香,被圍住了;祖先的足跡,被留住了。哈尼族人的肉身,有了安放之所。哈尼族人的靈魂,有了供養(yǎng)之地。
沒有哪朵蘑菇,有這朵碩大;沒有哪朵蘑菇,有這朵斑駁;沒有哪朵蘑菇,有這朵豐饒;沒有哪朵蘑菇,有這朵奇妙。
它們把天空,鑿開了一個個洞,那是黑夜星辰,棲息閃光的地方。
它們給大地,鼓起了一個個堆,那是白天陽光,通達下界的言語。
它們在閃爍什么呢?只有身邊的清流,才真正知道;它們在交談什么呢?只有身邊的梯田,才真正明了。
勞
舂糯米粑粑的聲音,在村莊里傳遞,墻上的農(nóng)具,安靜地懸掛,一陣風吹來了,它們并不動。
歲月和勞作,在他們身上,鍍上了一層灰白,也鍍上了一層銀亮,還有哈尼族人的體溫和汗水,早已經(jīng)滲透到了,它們內部。
這些農(nóng)具,隨著勞作,改變了自己的單一和命運。舂粑粑的聲音,繞著它們回旋,哈尼族人把肉煮熟,再把酒喝茶敬上。
農(nóng)具依然,靜靜懸掛,它們并不知道,一直使用著它們的手,會在四月答酬,那時,明晃晃的梯田??!此刻,正綠意盎然。
哈尼族人的純善,再次被農(nóng)具,高高掛在了墻上。
田
飛翔得再高再遠的翅膀,都將降落到你的視線,但只有這從天而降的流水,你終究難以看見,它是你的血液,也是你歡喜過的眼淚。
一塊泥土的重量,就是十種糧食的重量;一塊泥土的重量,就是一百個人的重量;一塊泥土的重量,就是一千個生命的重量;一塊泥土的重量,就是整個星球的重量。
土,濕潤了,就成為田;田,濕潤了,就照見天;天,濕潤了,又成為,宇宙的田。宇宙隱秘的田??!連接著紅河兩岸,串起了,高高低低的元陽。
還有什么,比這更重的呢?你把自己壓倒,再把自己攤平隔離,你承受了自然繁衍的重量,你承受了人類生息的重量,而你自己,卻在明晃晃的鏡子中,把自己一再拉低。
是誰來翻動這一塊塊魔方,是時間之手,還是上天之力,你儲藏起,滿滿一天空的淚水,卻能把它們化作,歡悅的流淌和豐收。
這里埋進了什么,這里便長出來什么;這里有無數(shù)不會說話的地田,也有一個勤勞的民族,在世上為你代言。
水流經(jīng)過我,我用脊背把它接??;水流繞開我,我用不存在的觸須,打一個結,水流便停了下來,我隨它把山打開,再把自己,深深埋了進去。
風
從海拔144米,到2000余米,每一個縫隙,灌滿了你的氣息。
這連續(xù)的吹拂,帶來了時光之手,它握著一把雕刀,從遠古一直雕刻到現(xiàn)在,從遠方一直雕刻到元陽。
云彩聚攏又分散,山脈蜿蜒又隔斷,你吹拂過幻變的一天,也吹拂過不變的千年,在朝向你的方向,人們在祈禱和呼喚。
梯田里一只小鳥,銜來一粒種子;梯田里一條小魚,游來一尾波紋;梯田里一片葉子,抻出綠色經(jīng)脈;梯田里一棵小草,搖啊搖的草,你經(jīng)過了它們,卻沒有痕跡。
梯田上一片天空,連著一座遠山;梯田上一塊朝霞,映在一片水塘;梯田上一顆星星,閃耀一塊黑暗;梯田上一雙雙手,揮啊揮的手,你經(jīng)過了它們,卻沒有痕跡。
梯田下一個村莊,緊挨著另一個村莊;梯田下一個民族,緊連著另一個民族;梯田下一間房屋,緊靠著另一間房屋;梯田下一片炊煙升起,飄啊飄的炊煙,你經(jīng)過了它們,卻沒有痕跡。
從水流到水蒸氣,從水蒸氣到雨,從雨到大地上的流水,從流水到梯田里的生息,你始終是看不見的,只有梯田里,飄蕩著的稻香,暴露了你的蹤跡。
水
一如閃電撞擊的魂魄,光亮在黑暗中刺破,紛紛下墜的雨水中,沒有人知道,你來自何方。
從一滴到一束,從一束到一幕;從一幕到一場,從一場到一整天;從一整天到一個季節(jié),從一個季節(jié)到另一個季節(jié)。只有你的變幻,只有你永恒的變幻,是潮濕而沖動的。
一如白云埋進了烏云,輕盈地翻滾,不及降落的沉重,而你,卻是碎裂的一個鏡面,不知道有什么,能剝奪那些僵硬的外殼,讓固體成為液體,讓滿天的星星,磕碎黑夜,于是,你旋轉著,筆直地降落,只有風知道,你裸露著有多疼。
從一個高度,到另一個高度;從一個角度,到另一個角度;從沒有眼睛的眼珠,到?jīng)]有呼吸的鼻子。你是無形的,你的心里,裝著冰涼,也裹著熾熱,你降下你圓潤的外形,但卻把你透明的血液,拋灑在了一無所依的空中。
是什么吸引了你,究竟是什么,吸引了你,是什么,讓你撕扯掉自己,成為另一個源頭,或者說,是什么讓天空,義無反顧轉換生命。
在那雨水之下,梯田之上,人們等待著,你帶來的,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