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紹仁
很早就想動筆寫寫我的哥哥和嫂子了,可是哥嫂人生酸甜苦辣的心路歷程和勤勞持家的美德,怎能用一篇文章說得清楚呢?哥嫂對弟妹的愛護,對子女的教育,對家庭的責任,對親友的關心,即便用再多的筆墨,千言萬語也表達不了我對哥嫂的敬仰與感恩之情,哥嫂在我心中,永遠是偉大而神圣的!
我哥,黃紹明,1945年3月12日生于巴馬縣城文化街,因父親長期在外工作,從小在家與母親相依為命。1963年初中畢業(yè)后,由于歷史原因,擔任學習委員的哥哥沒能讀上高中,18歲就擔當養(yǎng)家糊口的重任,也因此磨煉出了哥哥沉默寡言、忍辱負重、堅強不屈的性格。
我嫂,黃美秀,1950年1月4日生于甲篆鄉(xiāng)坡月村百么屯,22歲與哥哥結為夫妻,嫂子一生信佛,一心向善。
孟子《跬道》曰:“理亦無所問,知己者闋礱。良駒識主,長兄若父。”意思是說,家中的長子(老大),理應協(xié)助父母照顧好弟妹,主持家務;父母不在時,要承擔起父母的責任,照顧好弟妹,盡到撫養(yǎng)、教育之責。這一輩子,我哥我嫂始終在踐行著這一古訓。
我出生在國家遭受三年自然災害時期,由于營養(yǎng)不良,出生后體弱多病,便起個小名叫“日料”(壯話瘦弱的意思)。我6歲喪父,11歲失母,從小由哥嫂養(yǎng)大成人。記得小的時候,生活過得很艱難,常常吃不飽穿不暖。有一次,看到對面家孩子在門口吃面條,我就過去站在旁邊流口水。他媽媽看到后就過來夾一口給我吃,并說這湯是用他爸爸釣得的水魚煮的,不能多吃。在幾個月都難吃上一頓肉的年代,這口面條的美味簡直融化了我的心,令我終身難忘。直到1997年調來南寧市第四人民醫(yī)院工作,在一次財務科聚餐會上,我還特意交代一定要做水魚煮面條這道菜肴,結果大家吃了以后都說不好吃,太膩了。真是時代不同、口味各異了。
1970年秋,接近9歲的我從哥哥那里得到了5毛錢,和幾個同伴一起興高采烈地跑到巴馬城廂小學報名讀書。
剛上小學的時候,哥哥給5毛錢讓我扛一袋玉米到糧所碾粉,每斤交費1分錢,稱有15斤重。回到家后,我對哥哥說總共花了2毛5分,剩下的退回給你。哥哥說這袋米怎么會有25斤呢?是不是碾米的人多收你了?旁邊的堂哥黃必剛見狀,馬上對我說,你帶我去把錢要回來。我立刻面紅耳赤,吱吱唔唔說了實話:我是想去吃一碗米粉。當時一碗2兩米粉,素的8分錢,肥肉的1毛2分錢;一根雪條2分錢。哥哥對我說,你想用錢做什么就跟我說實話,不能說假話騙人。事后堂哥從我家搬回他自己家住的時候,還特別交代要管好我這個“鬼怪仔”。然而,盡管當時很餓很饞,我并沒有拿這一毛錢去吃粉,而是拿去買了一個文具盒,這個盒子一直用到高中畢業(yè)。這件事以后,我再也不敢說假話了。
1973年的一天,生產隊秋收后組織社員“打平伙”,就是大家籌錢買一頭豬來殺,整頭豬連同內臟一起煮熟,白切擺在芭蕉葉上,然后10個人蹲著圍坐一桌,按順序你一塊我一塊輪流撿肉,把熟豬肉分完后帶回家與家人分享。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AA制殺豬分肉?!按蚱交铩笔巧鲜兰o七八十年代過年過節(jié)之外能夠吃上肉的活動,小孩特別高興,我也不例外。正當我高高興興拿著碗筷蹲在旁邊等待分肉的時候,卻被告知我家沒有交錢參加這次活動。我急忙跑回家,在門口碰到嫂子,沒等我開口她就對我說,你怎么不問一聲就自己跑去那種地方呢?我頓時感到很委屈,嘩的一聲大哭起來。哥哥聽見哭聲立即跑出來,邊安慰我邊數(shù)說嫂子的不對。嫂子也覺得冤枉,兩個人就吵了起來。這是我見到的我哥我嫂唯一的一次吵架,而且是為我爭吵的。當時我母親剛去世不久,總感覺自己被拋棄了,越想越傷心,所以也沒有理會大人的心境。過了幾天,大家都平靜下來了,嫂子就把我叫到身邊,語重心長地說,你從小就沒有父親,我剛嫁到你們家,你母親就離開我們了,我知道你很傷心受委屈,但突如其來的打擊也讓我和你哥都措手不及啊,不是我們不想給你吃,而是我們目前的家境確實很困難,玉米粥都吃不飽,哪里還有錢買肉吃呢!不過你放心,我們不會丟下你不管的,往后有我們吃的就會有你吃的。我邊聽邊流淚,暗自發(fā)誓,再也不讓哥嫂為我操心。從那以后,我學會了忍受和堅強,看到別人吃東西時不再去觀望也不嘴饞了,參加工作以后也很少吃零食,養(yǎng)成了不抽煙、不喝酒、不吃水果不喝茶的習慣。
在我的記憶里,為了養(yǎng)家糊口,哥嫂總是含辛茹苦,不知疲倦地辛勤勞動著,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晚上睡得很晚,白天出集體工,忙碌生產隊的事,收工后又忙家里的事。嫂子沒有念過書,但她深知并時常告誡我們“勤不富也飽,懶不死也餓”的道理。在那個買什么都要票的年代,弄布票難,弄錢更難,穿衣就成了家里的大問題。嫂子就用工余時間偷偷到山上開荒種棉花,下雨天不能出集體工時就自己動手紡織,然后用藍靛把粗布染成藍色或黑色,制作成過年的新衣。制作布鞋也是嫂子的拿手絕活,每年農忙過后,嫂子就把積攢了一年的布頭拿出來,洗凈曬干,趁一個晴好的天氣,熬一碗玉米糊,把這些大大小小的布頭裱褙在箥箕上,一層又一層,均勻地裱幾層,曬干后就成了納鞋底的殼子。到了晚上,哥哥還忙著生產隊里的事,在昏黃的電燈下,這邊是我做作業(yè),那邊是嫂子穿針引線地忙碌著。只見她將長針鉆進厚實堅硬的鞋底,然后用頂針使勁地頂,再用手使勁地拉針頭,一下二下拉不出,便把針尖放到嘴里用牙齒咬著拉,線索被拉得長長的,便繞在扎有毛巾的右手上,再使勁地拉緊;針尖不銳利了,嫂子會不時地在頭發(fā)上蹭一蹭;有時針尖一滑,扎了手指,聽到嫂子“哎喲”一聲,只見殷紅的鮮血,從指頭上冒出來,嫂子放到嘴里吮吸,止住了血,又繼續(xù)“嗦嗉”納起來。嫂子納鞋底“嗦嗉”的聲響,伴我做完作業(yè),又伴我入眠;有時一覺醒來,還能聽到嫂子“嗦嗉”的聲音,這一聲聲、一針針,嫂子用了她的力,用了她的血,不知花了多少個夜晚,不知刺痛了多少次手指,也不知磨出了多少個手繭,針針線線、密密麻麻,才納出一雙雙鞋底,也納進一顆愛心。嫂子做出來的鞋,鞋面松軟而富有彈性,鞋底厚實而柔和,穿上去剛好合腳,不松不緊,最是養(yǎng)腳。
初中的時候,我做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當時家里買了一只小白馬,聽哥哥與朋友聊天時說是花了150塊錢買來的,想養(yǎng)大后用來拉車做工。我每天上學前把它牽到河邊放養(yǎng),下午放學后又到河邊吹幾聲口哨,它便乖乖地跑過來讓我騎回家,每次騎著它進出家門,看到鄰居羨慕的目光,心里很是得意。養(yǎng)了一年多,和它的感情越來越深厚,總舍不得讓它勞動。但是有一天,我的年紀比我大的堂侄黃??瓢阉缴缴洗虿窕?,它不聽話,就抽打它,我看著很心痛但又不敢說什么。幾天后的一個圩日,趁著哥嫂不在家,我就偷偷地把馬拉到集市,以150塊錢賣掉了?;氐郊依锇彦X交給哥哥的時候,他沒有責怪我,只是看了我一眼,說了一句“這馬這一年多白養(yǎng)了”。第二天,這只馬竟然從50公里外的農村新家跑了回來,當晚買主又追趕上來把它領走了。
哥哥不善言語,對我的過錯從來不責備,更沒有打罵,總是以自己獨特的方式來呵護我、教育我、磨煉我,使我感受到了無法從父母那里得到的溫暖與愛撫。
1980年高中畢業(yè),我參加高考得228分,以2分之差名落孫山,頓感前途暗淡,心灰意冷,情緒非常低落。這一年,我已經(jīng)滿19歲,哥嫂也有了黃松、黃垚、黃青仨孩子,按常理我應該回家干農活掙工分,與哥嫂分擔家里的困難了。但是,想想自己的讀書歷程,小學5年,初中3年,高中2年,走到今天實屬不易。初中的時候有6個班,高中只招2個班,有4個班不能升學,我付出了比常人更多的努力才上了高中。沒想到高考實在是太難了,考前學校首先要進行預考,淘汰掉一半人,預考過關的才能參加正式高考,而且高校的錄取率還達不到10%,只有學霸中的學霸才有機會上大學。這次高考失敗,我很不服氣,更不甘心就此放棄,不能給自己的人生留下遺憾。于是,我提出了復讀的想法,哥嫂也絲毫沒有讓我半途而廢的意思,總是在鼓勵我,只要愿意讀,家里再大的困難也要克服,全力支持我繼續(xù)上學。1980年8月,我有機會參加了一次農業(yè)銀行的招干考試,但考完以后就杳無音信了,我也沒有留意這件事,繼續(xù)回到巴馬高中補習班復讀。
1981年高考,我考取296分,為了保險,五個志愿我全部填中專,過后才知道260分就可以上廣西民族學院預科班了。8月20日,我突然收到農業(yè)銀行的招干錄用通知書,來不及高興就第一時間告知哥哥,哥哥雙手捧著這紙通知書,激動地連聲說道:太好了,太好了。從哥哥如釋重負的表情看出,他比我還興奮。8月25日,我就到巴馬縣農行上班,隨后被安排到鳳凰公社營業(yè)所從事農村信貸工作。9月8日,家里又收到廣西財經(jīng)學校錄取通知書,專業(yè)是企業(yè)財務。由于當時交通和通信極不方便,為了不耽誤時間,第二天哥哥就親自騎著單車跑了50多公里的泥沙山路把通知書送到我的手上。經(jīng)過考慮,我決定辭掉農行工作,選擇到廣西財校讀書,因為那個年代只要高考考上學校,取得文憑就等于拿到了鐵飯碗,國家包分配工作的?,F(xiàn)在回想起來,覺得自己很傻呆,當時為什么不與農行協(xié)商帶薪讀書,畢業(yè)后再回農行工作呢!就這樣,哥哥又花掉一整年的儲蓄買了一塊手表,并親手制作一個精美的木箱送我上學。在兩年的學習時間里,每次假期回家,哥嫂都為我準備最好吃的;每次返校,都是凌晨五點起來殺雞煮飯給我。有一次,7歲的大侄子黃松突然說,叔叔真好,一回來我們就得吃肉。嫂子卻說,叔叔要坐十幾個鐘頭的車才到南寧,要吃飽吃好才行。每每想起這些事,我就忍不住掉眼淚。
1983年7月,我中專畢業(yè),被分配到國營東蘭酒廠工作。到單位報到后,我回一趟家,哥哥請人殺一頭豬拿到集市上賣,讓我去收錢。晚上回到家,嫂子就交代說,這錢你全部留著用吧,拿去買一套新的床上用品和一部單車,我和你哥哥現(xiàn)在養(yǎng)著四個小孩,恐怕往后就不能多照顧到你了,你在單位要好好工作,你有出息了,我們才放心。話雖這么說,但哥嫂從來沒有放棄過我,始終對我有操不完的心。
在東蘭酒廠工作近四年間,經(jīng)濟效益不是很好,每個月就靠31.5元的工資過著如今稱為“月光族”的日子,所以,我一心想逃離這種環(huán)境,不想在東蘭或巴馬這種“老、少、邊、山、窮”的地方工作了,就沒有考慮成家的事。這下可急壞了哥嫂,哪有24、25歲的人了還不成家的?就到處托人幫我介紹對象,公安的、護士的、老師的、財務的都有,但都沒有成功,不是別人嫌我長得丑,就是我覺得和人家對不上眼。直到1987年,經(jīng)過一次商調到廣西交通廳的努力失敗,不得不離開東蘭酒廠調到東蘭自來水廠工作后,我才靜下心來,面對現(xiàn)實,去尋找生活中的另一半。
1989年1月,我給家里寫信,說我已經(jīng)登記結婚了。1月12日,嫂子親自趕到東蘭商量辦酒席的事。記得那天天氣特別冷,巴馬到東蘭雖然只有80多公里,但班車要走4、5個鐘頭才能到達,嫂子又坐不了車,一路是吐著酸水,死去活來,靠著意志頂過來的。到東蘭進家門的時候,見她渾身發(fā)抖,面目蒼白,我顧不上多說什么,立刻跑到街上買了火爐、木炭、肉菜回家生火。嫂子全身裹著被單坐在木沙發(fā)上,邊看邊心痛地對我說:
——沒想到東蘭和巴馬溫差這么大,早上6點鐘出門時還暖洋洋的,到了三石坡就翻風了。
——看你衣柜里,也沒有件厚一點的棉衣,我只好拿床單來包住取暖了。
——你都工作這么多年了,今天才買火爐,冬天是怎么熬過來的呢?你這樣子我們真是不放心的……
嫂子娓娓道來,全然忘記了自己身體的不適,時時刻刻都在關心著我。吃完午飯,嫂子又不顧勞累,當天就返回巴馬了。1月25日,哥嫂在巴馬為我舉辦了結婚典禮,我是瞞著單位請了3天假回家辦喜酒的,所以只請巴馬的親戚和街坊鄰居,沒有請東蘭的親朋好友和同事?;槎Y共擺酒席20桌,禮金全部交給我來數(shù),共收1500多元。嫂子說這錢就由你來支配吧,我便從中拿出了500元給妻子。這場婚禮就是哥嫂以父母般的慈愛為我舉辦的,我永遠銘記在心。
1991年3月22日女兒出生后,因為外公外婆要同時帶兩個一歲多的表哥表姐,實在無法再騰出手來幫我們帶孩子了。而此時哥嫂也已養(yǎng)育了5個孩子,最小的五妹只有5歲多,雖然沒有辦法過來幫忙,但還是從巴馬找來了一個親戚到東蘭幫做保姆,解決了我們的燃眉之急。
嫂子經(jīng)常說,你們兄弟倆本是同根生,不管你走到哪里,飛得有多高,祖屋永遠是你的家。哥哥是個有遠見卓識的人,不僅給五個兒女購置了各自的宅基地,還以自己的聰明才智,單打獨斗,從1988年至2018年耗費30年時間,與不誠信的某單位歷屆領導打官司,奪回了被占的宅基地,并指定給我起房子。
哥嫂給我的,遠遠超出了父母所能及的,卻從來不求回報。我20歲就離開家,一個人在外打拼,無依無靠,不得不一心撲在工作上,很少有時間顧及家里的人和事,也時常想要為家里作些貢獻,但總是手長衣袖短,心有余而力不足。2012年7月,我突然想到哥嫂從來沒有出過遠門,就聯(lián)系旅行社安排他們到北京旅游一趟,讓他們領略祖國山河的壯美。從北京返回南寧的那天,已是半夜一點多鐘,還是廖克順開車到火車站把哥嫂接到西大旁的家里來住了一個晚上的。第二天一早,我還沒能在南寧招待吃一餐飯,哥嫂就匆忙趕回巴馬了。
2013年6月24日上午8時,突然接到黃崢電話,說媽媽于今日凌晨4點病逝了。噩耗傳來,我頓覺天昏地暗,腦子一片空白,簡直不敢相信。沒有任何預兆,沒有見上最后一面,沒能享受兒孫滿堂的天倫之樂,嫂子就這樣匆匆地走了。秋茜說,奶奶住院時總是問“叔叔怎么不來看我?”,這句話一直刺痛我的心,悲痛之情難以言表。
哥哥一生勤儉持家,為人誠實守信,遵紀守法,秉公辦事,深受大家的擁戴,成就了他40多年的生產隊隊長生涯。與同齡人相比,哥哥的事業(yè)是成功的,家庭是幸福的。在此,我祝愿哥哥健康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