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晨
1
造化弄人,這在葛不凡身上體現(xiàn)得尤為充分。他從小就是大人眼中的寧馨兒,白凈面容,找不到針尖大個黑點兒,粉妝玉琢也不過如此。不論是在幼兒園,還是學(xué)校,老師同學(xué)都喜歡他。這是真的,不怪他父母對他愛若珍寶。他的家庭條件也比一般同學(xué)好得多,上初一的時候父親當(dāng)了商業(yè)局長,母親在一家大企業(yè)升任財務(wù)科主任,而且家里還雇了保姆,這在當(dāng)時特別少見。人人預(yù)測他會一輩子順風(fēng)順?biāo)?,前途無量。沒想到,他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商業(yè)局長死了。才過兩年,財務(wù)科主任就給他找了繼父。盡管如此,同學(xué)們對他依舊看好,只要來省城,都會約他一見,也有專門奔他而來的。
如今,葛不凡的微信上,有小學(xué)、初中、高中、大學(xué)各群,人氣最旺的就是初中群,原因是群里有個叫孫小藤的律師。
相比之下,孫小藤跟他關(guān)系最鐵。初中時孫小藤差不多就是他的小跟班,是史上唯一一個有幸去過商業(yè)局長家,并在商業(yè)局長家住過一宿的同學(xué)。不能不說這件事對孫小藤影響極大。
知道葛不凡家早飯吃啥不?那段時間,他逢人就問。
吃啥?
牛肉!燒牛肉!
燒牛肉是怎么切的,厚薄,多大一片,啥形狀,必得詳細描述一番,就像是他親手操作。手中的刀削鐵如泥,卻有千鈞之重,讓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氣。同時,古怪的神情暴露了他正在艱難地吞咽口水。
啥口水呀!硬得石頭蛋兒一樣,吞不下去。
男同學(xué)想到了自家萬年不變的糊涂咸菜;女同學(xué)除此之外還陡生疑惑,葛不凡怎會吃牛肉?花心一顆露水就夠他活命。
對葛不凡的想象沒有錯。他從來就是這個樣子,為人也謙和,說得上彬彬有禮,但骨子里卻透著種對人一無所求的氣質(zhì)。沒有什么奇怪,他似乎有了人間稀少的仙露神丹,怎看得上你的粗茶淡飯?只有別人求他,沒有他求任何人的道理。這使他顯得與眾不同。
當(dāng)時卻沒人注意,幾乎每個同學(xué)都有過虛實莫辨的戀愛傳言,唯有他是個例外。等他在省城結(jié)了婚,同學(xué)們才像受到了提醒。
老祖宗說好的肥水不流外人田,如此優(yōu)質(zhì)資源,到底便宜了誰?
參加過他的婚禮,沒話說了。他和當(dāng)醫(yī)生的妻子趙菂玲,標(biāo)準(zhǔn)的一對璧人,雙雙往人前一站,照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生生亮瞎了人們的“鈦合金眼”。
婚禮倒不隆重,但看得出是以女方為主導(dǎo)的。女方家境不差,也是省城的。他人材好,工作不錯,再對比一下剛剛成立的家庭,讓人哪還有什么非分之想?但對他的看好是不變的,似乎一飛沖天之時,指日可待。
孫小藤不像葛不凡能考上重點大學(xué),且能順利留在省級機關(guān)。他從一所師范??茖W(xué)校畢業(yè),分配到鄉(xiāng)鎮(zhèn)中學(xué)當(dāng)老師,因不甘,只過兩年,又考入曲師大讀了法律本科。在葛不凡幫助下,他才進入省城一家律師事務(wù)所實習(xí),后成為執(zhí)業(yè)律師,近十年來,在省城法律界小有名氣,資產(chǎn)不用說了,換過至少五臺車,房產(chǎn)也有四五處。他換下來的第一臺車,馬自達,給了葛不凡。當(dāng)初還擔(dān)心會被拒絕,不料葛不凡二話不說就接受了,讓他好幾天都沒回過神來。
時過兩年,孫小藤盛邀幾個哥們兒攜帶妻小,去南山十樣錦露天飯莊吃燒烤,照例落不下葛不凡,但葛不凡照例只身前往。
趙菂玲因工作繁忙,從來不參加此類聚會。
不得不說,葛不凡自制力超常,別看很多場合不缺席,但從沒見他跟人瘋鬧過。酒量不高不低,應(yīng)付得了各種場合。
他有個怪癖,喝酒不吃菜,吃菜不喝酒。
對孫小藤來說,葛不凡手持酒杯欲飲未飲的樣子堪稱完美,最能透出一股仙氣。整個人的姿態(tài),白玉般的手腕怎樣的彎度,手托酒杯的位置,五根修長漂亮的手指所張開的間距,都無可挑剔。
為之著迷的人還有誰,孫小藤沒問過。那種怦然心動的感覺,他更希望屬于姓孫的一個人。
這回葛不凡選擇了喝酒。十樣錦有代駕。
皓月當(dāng)空,清風(fēng)徐來。葛不凡手持水晶酒杯,凝望著欄桿外月光下愈加黑咕隆咚的深潭,突然轉(zhuǎn)過頭來,對孫小藤說道:
沒你這臺車,我不會學(xué)車的。
如此沒頭沒腦,孫小藤真的一愣。
過去那么久,兩年有余,至少八百多個日日夜夜,他腦子里竟然還在想著這件事!
孫小藤不光口才好,反應(yīng)也快,馬上不著痕跡地點點頭,表示完全聽懂了:葛不凡不過是為了逼迫自己考駕照,才接受他無心的饋贈。
葛不凡面朝深潭,一飲而盡。
孫小藤不免有點心口痛。
2
生活中,趙菂玲從沒對葛不凡提起過買車的事。他們居住在中心醫(yī)院家屬區(qū),另一套房子是在洄龍山下,交鑰匙幾年了也沒計劃裝修,就在那里白白空置著。趙菂玲走出家門,到科室病房,頂多三四分鐘的路,午休時還能不緊不慢回家睡一小覺。葛不凡上班一直是擠公交車,遇到急事才打回出租。好在從中心醫(yī)院到單位,坐公交很方便,不用倒車。在交通極其擁堵的省城,自駕車不見得就比坐公交更快捷。
葛不凡告訴趙菂玲,自己接受了孫小藤的馬自達,趙菂玲當(dāng)時也沒多說什么。
這就是趙菂玲的好處了。從戀愛到結(jié)婚,再到婚后的這些年,從沒給過葛不凡任何難堪。不愧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女性,對諸如婚姻、情感、事業(yè)、勞動之類的神圣事物,充滿了敬畏之心。只要他開口講話,她總是一副可愛的認(rèn)真傾聽的樣子。
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葛不凡考取了駕照,興致勃勃要帶趙菂玲出游,趙菂玲每次都因要趕寫論文或有其它事情而去不了。自己親眼所見,趙菂玲忙得很,葛不凡也就沒怎么多想。再三落空之后,也就作罷了。
他們家的房子是比較老的三室兩廳,在五樓。
高大的梧桐樹一開花,窗前一片沸騰的花海,絢爛之極。
岳父母都已退休,畏懼爬樓梯,無事基本不到他家來。
因為有在醫(yī)院工作的便利,為表孝心,趙菂玲常把父母叫來做體檢看醫(yī)生,一年之中總得有個十次八次的。
很長時間,葛不凡不記得岳父母來過了,就想要提醒趙菂玲一句。
也是合該有事,葛不凡開車回家去取一些必須的文字資料。車剛停在樓下,就看見趙菂玲陪著岳父母走出樓道。他心中一喜,忙推開車門,上前招呼。
爸,媽,這是要走呢。他說,稍等,我上去拿了東西,送二老回去。
兩位老人俱耷拉著眼皮,像是沒看見他。
趙菂玲顯然有些猶疑,看著父母,說,那就等一下。
小車子呢。那老岳父撇著嘴,幾個字就從那樣松弛的嘴角,輕飄飄地跑了出來,一點溫度都沒有。
葛不凡腦子不由一懵,像是想不起什么來了。
小車子?
你別管了,我們到街上打出租就是了。趙菂玲果斷地輕輕推他一把,而他竟忘了再送一送岳父母,自顧自木木地往樓道里走去了。
到五樓總共五十二級臺階。為什么記得這么清楚?聽人說過,單數(shù)為進,雙數(shù)為退,每層樓的臺階為單數(shù),就有招財進寶,升官進職的意思,因而專門數(shù)過。上樓時不覺雙腿沉重,進了家門才感到身上乏力,門一關(guān),他就在沙發(fā)上頹然坐下來。
岳父口中的小車子只有一個意思,就是單位的專車。葛不凡還沒熬到有小車子坐,那得到了一定級別才成。
平時不想這些事,日子渾渾噩噩,倒也不覺得有多難過,不料可悲的事實卻從岳父口中分明地說了出來。
岳父漠然的神情在他眼前揮之不去。的確,岳父看都沒怎么看他。他們,包括趙菂玲,心里不知想過、背后不知說過多少次了。從他的命運跟他們一家捆綁在一起,就被他們像他的那些同學(xué)一樣期盼著,但他至今沒能給他們掙來一臺象征成功和榮耀的小車子。
再咬牙熬幾年,可不可以?他沒把握。
要說三十五歲之前,倒還是有些雄心。同一處室的上一任處長老畢,就是在這個位置上頂著一頭白發(fā)退休的。他不相信自己會比謹(jǐn)言慎行的老畢強。本以為只要盡職盡責(zé),進階之途就會一路暢通,可剛過三十五歲就都明白了。別說是在本單位,哪兒都一樣。照自己這個發(fā)展速度,要達到岳父母的期望,恐怕不實際。從老處長身上,就能看到自己的未來:
每天做著幾乎同樣的事情,在同一間房子里黯淡耗盡一生。
葛不凡只是在這一天,才發(fā)現(xiàn)了岳父母對自己的漠視。他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那可就說不清了。
打量一眼房子。房子是趙菂玲工作的醫(yī)院分的。當(dāng)初為了照顧趙菂玲上下班,他放棄了本單位的福利房。那房子要新一些,位置也好。這且撂開。趙菂玲每月的工資,常常是他的兩三倍,而且年終獎也相當(dāng)可觀。洄龍山下的房子,憑他那份幾千塊錢的死工資,壓根兒買不起。
讓岳父母小看了他的,是他自己。
這些年來,葛不凡把岳父母視作自己的親生父母,實際上他們卻不是。做人的涵養(yǎng)掩藏了他們對他的真實看法。
又是什么讓老人家決定不再掩飾了?明擺著的嘛,藥捻子就是孫小藤棄之不用的馬自達。他在省級機關(guān)上班,常到下邊市縣走動。那時候,他是大人。盛情難卻,每次都沒有空手而歸,也每次都或多或少地感到不安。當(dāng)然少不了一些輕佻女人的曖昧暗示,他倒是能做到不理不睬,而保持心境坦然。孫小藤說出要送他舊車,他確實沒想到會有什么不妥,就像本是自家的一樣。歸根結(jié)底,皆因兩人關(guān)系非同一般,近乎不分彼此。
當(dāng)初,盡管孫小藤被他邀請到家中做客,他也從沒預(yù)測過多年后會是這種狀況。
不能憑己所能,如親人所愿掙臺公家小車子,卻心安理得地把別人無償饋贈的舊車開回家里來,還要拉上趙菂玲、岳父母去風(fēng)光……葛不凡大人,別問家里人何時改變了對你的態(tài)度,先問問自己從何時起內(nèi)心逐漸遲鈍的為好。
葛不凡冷汗淋漓。
樓梯上響起腳步聲。他騰一下站起來,快步?jīng)_到書櫥跟前,拿出自己要找的資料袋,站直了,短時間內(nèi)調(diào)整好臉上的表情。
他不想讓趙菂玲看到自己受盡打擊的模樣。
腳步聲消失了。
在單位,葛不凡接到了趙菂玲的電話。
老公,周末有什么安排?
他回答不出來。
再說吧。病人來了。
葛不凡拿著手機,還在呆呆地思索。頭一次想到,自己的天地太小了,竟然找不到可以歡度周末的去處。
可是,到了下午兩點半,孫小藤又親自登門約他了。
單位很多人都認(rèn)識了這位律師。好朋友常打電話,更好的朋友常見面。孫小藤就這個想法。
說實話,孫小藤來他單位,很為他抓面兒,因為孫小藤很受歡迎。
記不得誰說的了,人在社會上一定要認(rèn)識三種人:醫(yī)生,律師,記者。或許就是孫小藤說的,葛不凡也認(rèn)為很有道理。他知道這三種人孫小藤早就認(rèn)全了。他本身就是律師,葛不凡單位的同事自然也樂意跟他接觸。實際上,已經(jīng)有七八個人得過他的法律援助。
幾年前,孫小藤跟一個開發(fā)新材料的大老板牽頭,組織老鄉(xiāng)會,對外則稱創(chuàng)業(yè)中心,旨在為老家的經(jīng)濟文化建設(shè)做貢獻,而又加強同鄉(xiāng)人在省城的聯(lián)絡(luò)交流,互通有無,資源共享。當(dāng)然,主要還是依靠大老板的社會影響力。孫小藤不居功,向來認(rèn)為自己是個跑腿的。
有了老鄉(xiāng)會這個載體,三教九流的人常會歡聚在一起。今天老家那邊有人要來,老鄉(xiāng)會將晚宴地點安排在千佛山西路的海鮮城。
葛不凡不想去,但孫小藤提到了一個名字。
3
除了孫小藤,在省城與葛不凡關(guān)系最密切的還有一個人。這個不用避諱,趙菂玲也清楚。實際上,這個人和葛不凡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比孫小藤更為密切。當(dāng)年孫小藤走進商業(yè)局長家的時候,就見過她。當(dāng)時的她還是個剛上小學(xué)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像個花皮球。大人叫她環(huán)子,逗她玩。
等再見到她,她已經(jīng)嫁為人婦。孫小藤見到她,當(dāng)然是通過葛不凡。
環(huán)子走在葛不凡身邊,孫小藤差點兒叫出聲:
好個尤物??!
她卻是商業(yè)局長家保姆的女兒。
葛不凡只輕掃他一眼,他就馬上非禮勿動、非禮勿視起來。
從她的形貌上,再找不到當(dāng)年的影子。身高雖不到一米六,但優(yōu)美勻稱。兩只圓溜溜的杏眼,倒是還能夠觸動孫小藤在商業(yè)局長家的遙遠回憶。
環(huán)子和丈夫初來省城創(chuàng)業(yè),立足未穩(wěn)。
說來這環(huán)子性格奇好。她有一種特殊的天賦,不論多么生疏的環(huán)境,都能極快地熟稔起來。一張小嘴兒叭叭叭,又不讓人厭煩,而且還讓人極想聽。就像她小時候,一出場就能逗得人們前仰后合。她不用刻意去做什么,就能讓人感到如同她的家里人,既可以是父輩,也可以是同輩。
一個快樂的女人總能夠給丈夫帶來好運。短短幾年內(nèi),她和丈夫的公司就有了起色。因為有葛不凡的關(guān)系,孫小藤也就自然做了他們免費的法律顧問,但大多數(shù)人不知道環(huán)子在葛不凡的生活中究竟有多重要,即便孫小藤也難猜其一。
葛不凡開著孫小藤的舊車奔赴了海鮮城的晚宴。
他選擇了喝酒。
大老板也來了,拿出酒來說,真茅臺。
葛不凡將這臺車一口氣開了兩年多。對他接受老同學(xué)孫小藤的饋贈,別人不像他的岳父母,反應(yīng)那么大,連環(huán)子也沒在意。
在世人眼里,葛不凡還不像他自我貶低的那樣不堪。能夠熬到目前的級別,已經(jīng)算是屈指可數(shù)了,從家鄉(xiāng)來的人對他的尊敬上就看得出來。
其實很多事情看不到盡頭,人是很痛苦的。這臺車就看不到盡頭。在葛不凡手上,它幾乎就沒出過毛病。
孫小藤有些心大了。剛把車送給葛不凡那會兒,他還經(jīng)常不厭其煩地向葛不凡傳授養(yǎng)車的經(jīng)驗,提醒他什么時候去4S店做保養(yǎng)。
每次見到這臺車,孫小藤都會有個感受,那就是怎么越開越新了呢?甚至比剛買來的時候還新。好幾次他想問葛不凡,多長時間洗一次車。幸好沒問。又想,顯得新就對了。葛不凡用過的東西,哪個不跟新的一樣?人家生活仔細。葛不凡的辦公室,他是見過的。桌上整整齊齊,一塵不染。窗臺上有盆吊蘭,水洗一樣綠。
回想商業(yè)局長的家,印象最深的并非奢華,而是干爽清潔,腳踩在地板上的回聲都是清脆的。當(dāng)然人家家里有個勤快的保姆在收拾。他上床睡覺,葛不凡不知道他因為興奮睡不著,悄悄走進房門,替他關(guān)了燈。在保姆的教育下,葛不凡從小就養(yǎng)成了人走關(guān)燈的好習(xí)慣,并且延續(xù)至今。
其實孫小藤想象的,不是葛不凡把車開到洗車場清洗,而是葛不凡親自擦車。
擦車布軟如絲綿,恰到好處地濕潤著,被他拿在白皙的手上,細致地拭過車身,不放過每個縫隙里的灰塵。
這臺車別說再開五年,就是開上五十年八十年,哪怕開上一千年,也會完好如新。
葛不凡看不到盡頭。好在先是趙菂玲坐了車,他們周末去了百里外的世博園。后來岳父母也不再拒絕了。
從十樣錦飯莊回來不久,趙菂玲突然提出要裝修洄龍山下的房子。半年過去,裝修完畢。趙菂玲報了駕校。醫(yī)院工作忙,抽不出時間學(xué)車,斷斷續(xù)續(xù)的,又過半年多才拿到駕照。搬家之前要買新車。趙菂玲說,就買馬自達。馬自達好。
新車比舊車配置高。新車買來,葛不凡試車上路,順手。
趙菂玲不敢開,說我開舊的,練手。其實舊的也沒開。
搬家了,車位只有一個,舊車只得停放在醫(yī)院家屬區(qū)。葛不凡開新車上班,先送趙菂玲,再到單位。
舊車就那樣在醫(yī)院家屬區(qū)放著了。
環(huán)子來葛不凡洄龍山下的家里。趙菂玲對葛不凡說她今天見車胎癟了,讓他抽空去修修。然后她慢慢對環(huán)子說,環(huán)子,我膽子真小,一摸方向盤就頭暈。要不是有個病人幫忙,我的駕照拿不下來的。環(huán)子說,不開車才好,省得我哥擔(dān)心。趙菂玲就說,環(huán)子,我看你們兩口子整天忙活生意上的事,就一臺車,開不過來。你要是不嫌棄,就先開走吧。你問你哥同意不。葛不凡忙說,這車太大了。環(huán)子一挺胸脯,不要緊,我墊高點兒。
哄堂大笑。
岳父母在場。岳父毫不避諱地咂著嘴說,我喜歡環(huán)子。
他說過不止一次了。
環(huán)子第二天就讓丈夫段偉去醫(yī)院把車開走了。段偉反饋說這車比他開的車要好,后來就是他在開。
環(huán)子夫妻兩人的公司越做越大,在高新開發(fā)區(qū)弄了塊地,擱了兩年,要建新廠房,地價飆升,孫小藤建議出手,新廠就再往東挪到了唐冶地塊。這么一轉(zhuǎn)手,兩口子已身家上億。岳父就對葛不凡說,我的眼光不差,環(huán)子旺夫。
至于那臺車,早不知去向了。
葛不凡沒再換車,畢竟是國家干部,講究簡樸不會錯。醫(yī)院和政府機關(guān)上班的時間不統(tǒng)一,趙菂玲心疼他,一般情況下也不讓他接送。
搬到洄龍山下的好處很明顯,環(huán)境比醫(yī)院好。打開窗子,呼呼涌入的都是被茂密的山林過濾的空氣,負氧離子亂飛。往外看,滿眼綠色。過去趙菂玲下班回家,總會感到十幾分鐘的胸悶氣短,來了新家就再沒有過了。
還有一個重大變化,岳父母住在家里不走了。女兒小的時候,趙菂玲讓他們來醫(yī)院的家里幫忙照看女兒,他們怎么也不同意,非得把孩子帶到自己家里。搬到洄龍山下,沒用誰說,岳父母長住他家就成了事實。
葛不凡沒意見。岳父母廚藝都不錯,每天都會變著花樣兒弄吃的。沒過一年,葛不凡體重就增加了不少。
孫小藤從不跟葛不凡開玩笑,因為葛不凡是他心中的天神,但個別人就不太顧忌。也是在一次老鄉(xiāng)聚會上,酒酣耳熱之際,一個經(jīng)營醫(yī)療器械的老板半醉半醒,頗放肆地盯著葛不凡說,養(yǎng)得不錯嘛。旁邊的孫小藤恨不得拿刀劈了他。一片喧嚷中也許大家都沒怎么注意,但幾天后,這狗東西非要托孫小藤請葛不凡吃飯,卻支支吾吾不說緣故。孫小藤猜出來是為自己的無禮向葛不凡賠罪的意思。
有空理你!孫小藤一口回絕,領(lǐng)導(dǎo)忙。
那個醫(yī)療器械老板的話,葛不凡聽得甚明白,倒是想告訴他,他錯了。自己養(yǎng)得肥了些,確實不是揩了公家油所致。
少年時葛不凡吸風(fēng)飲露,長大后即便沾染了人間煙火,也從未貪食暴飲過,對一眾凡俗濁物趨之如鶩的那些美食珍饈,還真沒有多深的喜好。
驀地,耳邊就清晰響起了岳父的聲音:
吃!
他吃了。
岳母把盤子里的紅燒雞塊扒拉到他碗里。
吃。
他吃了。
吃。
……
4
兩位老人制作美食的興致不減。他們知道史上最嚴(yán)禁酒令頒布了。全國范圍內(nèi)禁止公職人員出入私人會所和高消費餐飲場所。出去開個會,十二點過了,常常連個盒飯也吃不上。岳父問過他,受得了嗎?看來,他對這個女婿的真實情況所知甚少。
岳父做了好菜,總是不忘說一句,叫環(huán)子來。我可喜歡她了。叫個十次八次環(huán)子也不見得能來一次。
環(huán)子忙,比趙菂玲還忙。
趙菂玲說,人家小富婆,啥好東西沒吃過。
岳父說,我可喜歡她了。
葛不凡知道他有環(huán)子的手機號。動不動讓他叫環(huán)子,他也不好不叫。
兩個老人愛美食,其實飯量有限。趙菂玲吃得也不多。平時住校的女兒不在家,就葛不凡一個還算正當(dāng)年的男人。老人又不喜歡浪費,做了他葛不凡就得吃。最好是吃光。
這樣下去,葛不凡不敢多想。他開始對回家有些打怵。在班上略有空閑,他就會出神,眼前是廚房里熱火朝天的景象。岳父忙出了汗,就會光起膀子。退休前岳父在工廠當(dāng)過工會干部,是歷屆工會干部中當(dāng)?shù)米詈玫?。別人坐辦公室,他下車間。他認(rèn)為這是工會工作的訣竅。顯見的現(xiàn)在他是把這個家當(dāng)成工廠車間了。
有大半年,葛不凡有意回避老鄉(xiāng)聚會,但同學(xué)聚會還是能去就去的。
細數(shù)起來,在省城工作的同學(xué)也有二三十人,混得相對不錯的十之五六,微信群里經(jīng)常冒泡的也是這些人。
同是在飯桌上。五個初中同學(xué)聚會在億尾水席奧體店,其中一個做公車租賃,綽號黑腚。為什么叫黑腚?課間廣播體操整理運動第五個八拍,當(dāng)著全校師生的面,他一個體前屈,褲襠哧啦一聲朝天崩開,里面褲頭也沒穿。不知道他以后的初中歲月怎么熬過來的。他先是做餐飲,從來沒主動說過讓同學(xué)去他那里坐坐,聚會也罕有參加,轉(zhuǎn)行租賃業(yè)之后,生逢其時,政府公車改革,生意暴發(fā),占領(lǐng)了省城大半個公車租賃市場。自己都管不住,再不是那個表情沉郁、坐在角落一聲不吭的人,同學(xué)們好像才發(fā)現(xiàn),他也挺能說會道的。
有了底氣,再拐彎抹角,自己也嫌煩。
席間春風(fēng)駘蕩。去我那里做怎樣?立馬給你個CEO。黑腚對葛不凡說,加上獨具個人風(fēng)格的手勢。老板桌老板椅,男女小秘、尖端電子產(chǎn)品全配齊。當(dāng)官都沒公車坐了不是?你隨便挑??床簧显墼儋I。除了挖掘機。
大家沒多想,都當(dāng)是玩笑話。
別把話說過了。年薪出多少?
脖子擰起,猛一伸巴掌,五指張開。
五十萬?
五百萬!我話丟這兒,想的時候找我。黑腚說。
不凡稀罕你的五百萬?錢不代表一切。錢是身外之物。錢不是高尚者的墓志銘,但錢是卑鄙者的通行證。不凡,說句話,讓他死了心。
葛不凡含笑看他們鬧。
不凡能亂說話嗎?我代表不凡給你個眼神,鄙視!
他們把葛不凡送回洄龍山下。這是谷雨時節(jié),斗柄指向辰位。三候,萍始生,鳴鳩拂其羽,戴任降于桑。嗅一下空氣,有一絲暖融融的雨意??吹叵?,果然潮濕。想來歡宴時,外面下過小雨。忽然覺得此刻不想回到家里去,就尋了一條小道,拎著黑腚送他的一盒二春茶,迤邐上了洄龍山。
山上沒有燈火,但借著腳下石階的影子,還不至于踏空。大約因為山林寂靜,才登了幾十米,就聽到自己的喘息聲了。騙不了鬼,那不是從一個青年的胸膛里跑出來的。
一股山風(fēng)吹來,竟覺得身子有些飄。不走了,坐在一塊發(fā)白的石頭上。
在他的身后,就是他住的小區(qū)。那里有個當(dāng)過工會干部、被他叫做岳父的老男人,常把想環(huán)子掛到嘴上。
葛不凡也想環(huán)子了。
環(huán)子每年都有兩三次邀請他的母親來省城住幾天。在她家,他會見到母親。特意來看望也罷,無意間撞上也罷,反正誰也不說破。十幾年就這樣了。
三月里母親來過,不巧他臨時被安排代替別人去省外開了個全國性的會議。母親沒等他。
環(huán)子那么機靈,只要他把電話打過去,就能揣摩到他的意思。他用不著明確說出來。夜再深都可以打,段偉悉知他們的關(guān)系??枕懸宦?,也可以。如果他朝環(huán)子家住的方向轉(zhuǎn)過臉去……他喉嚨有些發(fā)癢。
雞腿塞住大嘴巴!
葛不凡嚇了一跳。抬頭看見一個黑影,短小精悍,彈跳著從上邊的山道走下來,竟如履平地。
肘子塞住大嘴巴!
獅子頭塞住大嘴巴!
紅燒肉塞住大嘴巴!
把子肉塞住大嘴巴!
人影快速到了跟前,沒看見他,繼續(xù)彈跳著走下去,直到消失在不遠處的樹叢后面,喊聲也還沒停。他弄不明白這古怪的呼喊究竟是什么意思,為什么要塞住大嘴巴,倒覺得自己腦子已被這些油膩的食物塞得滿滿登登了。
活到這個年紀(jì),也算吃過幾頓飯了,在岳父母入住他家之前,卻似乎說不出幾個完整的菜名?,F(xiàn)在不同了,岳父母做的每道菜,都必要告訴他叫什么,不說清楚就白做了一樣。兩個人好像活菜譜。蔥香牛肉、蒜香牛肉、燜豬肉、紅燒豬肉、啤酒魚、豆瓣魚、魚豆腐、香酥雞、一品鍋,還有各種小吃、各種湯、各種點心……好記性也記不住。
吃了就忘。哪像幼年家庭匱乏的孫小藤,吃口好東西能記一生。那些貪吃鬼,想來都是口腹之欲在小時候沒有得到過滿足的。
可他最愛吃的,卻是母親包的餃子。
每次來環(huán)子家,母親都要包頓餃子給他吃。
母親說她師傅是環(huán)子的媽媽。她親自和面,準(zhǔn)備餃子餡。
韭菜餡、蘿卜餡最接近葛不凡兒時的記憶,相比其它,最普通,最家常,最富有地氣。他并不像同學(xué)們想象的那樣離譜,可以靠一顆露水活著。他不拒絕燒牛肉,也愛蘿卜、韭菜的味道。
母親總是謙虛地說自己沒有環(huán)子媽媽包得好,但看她手上的餃子,玲瓏剔透,邊上的褶子又細又均勻,就像綴上花邊兒的月牙兒。
葛不凡也會包,趙菂玲手把手教的,跟他母親的包法不同。餃子皮里填上餡,兩手一捏就出來了。像元寶。
環(huán)子和他都不幫忙。環(huán)子要幫著拿拿東西啥的,母親就說,別動。
一般情況下,母親只在環(huán)子家住三天。住三天就走。她獨自前來,從沒說過要去兒子家看看。
葛不凡來見母親,趙菂玲知道的。趙菂玲曾試探著提出把她接來,葛不凡就說,別管。
手機在褲兜里短促地響了一下。拿出來一看,顯示了環(huán)子的號碼。等了一會兒,環(huán)子沒有再打來。
他猜了猜,終于沒有決定給環(huán)子打過去。
天晚了。北斗橫亙在蒼穹。葛不凡疲憊地走下山。
他把那盒茶葉留在了山石上,心想,誰撿到歸誰。
5
第二天上午,葛不凡在辦公室接到環(huán)子的電話。環(huán)子輕描淡寫,能不能來一趟?葛不凡馬上答應(yīng)過去。
不是到唐冶,是到環(huán)子的家,在蓋子山下的一個小區(qū),洄龍山之東。
中午葛不凡顧不得吃飯,就過去了。環(huán)子在等他,看上去是很輕松的樣子。環(huán)子告訴他昨天收到了他母親順豐快遞過來的餃子,剛才已下到了鍋里。餃子是冷凍過的。
他說,正想著吃餃子呢。
不知道什么餡。你在客廳稍等,就快好了。環(huán)子說著,去了廚房。他在客廳坐下來。房子是復(fù)式的,客廳特別寬敞。廚房灶上正煮餃子,但耳邊靜悄悄的。
餃子煮好了,環(huán)子端到餐桌上,叫他過去。
我看是蘿卜餡。環(huán)子說,你下午還得上班,抓緊吃吧。別擔(dān)心吃了韭菜嘴里會有味兒。葛不凡點點頭。她不提醒他倒沒想到過這個。
母親包的餃子總是好的。冷凍過,也不影響口感。環(huán)子笑著說,我陪你吃。猛地坐下來,椅子腿在地板上咯吱響了一下。她說東道西,跟往常一樣自然。沒煮完,還夠吃一頓的。她說。過兩天我再給你煮。
吃飽了,又喝了清清的餃子湯。常言道,原湯化原食。
葛不凡要回去,環(huán)子送他到了門口,忽然讓他停下來,給他整理了一下胸前的衣服。
坐在車上,葛不凡不由得想,環(huán)子叫自己來,就為給他煮兩碗餃子?一轉(zhuǎn)念,有什么不對呢?這是母親的餃子,而且是蘿卜餡??墒?,葛不凡卻有一個幻覺:環(huán)子正在她的窗子后面偷偷看他。
深棕色的窗帷垂地,擋住了半個窗子。
目光長長,晶瑩的蛛絲一樣沾在他的車子上。
后來買的這臺馬自達也開了好幾年,看不出一點舊,他開起來無比踏實。公車取消,工資卡上多了一筆公車補助。他早已習(xí)慣了自己開車,開車的技能仿佛天生的,車子就是他的一種器官。
從小區(qū)出來,感覺那目光還在跟著,越拉越長。葛不凡時不時去看后視鏡,好像要有所發(fā)現(xiàn)似的。
當(dāng)然,他不會看到環(huán)子追過來,只能看到道路上車輛往來的景象。
不知不覺伸手調(diào)整后視鏡的角度,自己的面孔在鏡子里一閃,后視鏡就被他馬上復(fù)歸原位。
就連趙菂玲也不了解,葛不凡從小就回避鏡子中的自己。在他眼中,那個跟他一模一樣的人是個讓他感到難堪的怪物。不是因為他膚色白皙,他是人們意識中高大英俊的男人,就因為鏡中那人跟他同一個相貌。每次看到鏡子里的那個家伙,他都會不由自主地想到,鼻子、眉毛、嘴巴、額頭,整個面孔,長成這個樣子是多么無聊啊,多么滑稽啊,哦,簡直讓人厭惡。所以,從小到大,他幾乎沒有認(rèn)真照過一次鏡子。
通常情況下,葛不凡本在單位有個午休,但從沒敢睡著過五分鐘以上,也就是打個盹兒而已。這個午休名不副實。
近些年接替了老畢,不得不把很多事都攬到自己身上,不光是因為他的任勞任怨,還因為不大放心比他年輕的人。某些方面年輕人是比他強,但說起認(rèn)真細致老到,總有欠缺。每次出問題,大多緣于這個。他既然理解年輕人,也就不予求全責(zé)備,只對自己嚴(yán)格要求,也因而顯得更加收斂、謙恭,不管對誰。中午溜到環(huán)子家,午休時間全占了,回來后馬上就坐在辦公桌前打開了電腦。
一個下午忙忙亂亂,轉(zhuǎn)眼就過去了。以前他對自己有個要求,能不加班就不加班。事實上,加不加班不由他說了算。不加班除了可以對付一些必要的社會應(yīng)酬,主要的還是為了能夠按時回家,跟家人在一起。他在家庭生活上口碑不錯,連謹(jǐn)小慎微的老畢都有過緋聞傳言,他卻沒有,跟他在學(xué)校里一樣。
下班前接到通知,五點半有個重要會議,連吃晚飯的時間都沒給留。會上你講他講,講到了八九點才講完?;剞k公室再按照部署為明天的工作作準(zhǔn)備,就熬到了十點鐘。
開車從單位出來,感到還沒回過神。有心靜一靜,但見哪里也不好停車,只有小心著慢慢開。
走進家門,岳父母自然沒睡。趙菂玲迎上來,問他有沒有吃飯。他謊說吃了。向岳父母點點頭,岳父母竟沒理他,顯然不高興。
睡覺前趙菂玲告訴他,因為他沒能更早給家里說晚上要開會,兩個老人又做了一桌子菜,都沒怎么吃。
葛不凡不吭聲。
趙菂玲說自己也不是沒提醒過父母,讓他們少做些。可是老年人在孩子家里住,要讓人感到自己有用,下廚或許是個很好的表現(xiàn)方式。
她的意思是請多多理解吧。
葛不凡何嘗不理解?他從來就沒多說過什么嘛。讓他吃,他就吃。他甚至不說今天的會議有大領(lǐng)導(dǎo)出席。不論開了什么會,他都不會提到相關(guān)的大領(lǐng)導(dǎo)。對趙菂玲這樣,對他的那些同學(xué)也這樣。
趙菂玲關(guān)了燈。
葛不凡肚子餓了。
中午吃下的蘿卜餡餃子,已消化殆盡。
他默默想念著母親,在黑暗中流下眼淚。
無須跟趙菂玲商量,他也知道是到了徹底解決自己和母親的關(guān)系的時候了。已經(jīng)耽擱太久了。這個問題解決不好,就是他人生中巨大的喜馬拉雅山風(fēng)口,他的人生不過是一個四下透風(fēng)的破房子,空虛黯淡,頹敗荒涼,其它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
看得出來,母親生活很不錯。皮膚還是那么緊致細膩,眼睛里沒有一絲渾濁,神情舒展柔和,說她才五十多歲,一定有人相信。
如果不是明知還存在著這樣獨特的母子關(guān)系,在她的精神上可能找不到任何煩擾和沉重的痕跡。缺少愛的滋潤,哪來目光的溫煦清揚?
實際上葛不凡難以接受的并非母親的再嫁,而是她嫁的那個人。
這一個的相貌多么高雅優(yōu)美。這一個,像一株霉?fàn)€的禾穗……一想到繼父,耳邊就會響起哈姆雷特的臺詞。天神和丑怪。是什么魔鬼蒙住了你的眼睛?
繼父是母親單位的司機,結(jié)實粗壯,其貌不揚,身上散發(fā)著狂野的氣息。當(dāng)然,你也可以把舉止粗魯看作活力四射。
葛不凡一想到這個半人半獸就有些管不住自己。
他下了床,想去客廳待一會兒。走到門口,又恐驚了岳父母,就轉(zhuǎn)頭踅進了衛(wèi)生間。
忽聽放在床頭柜上的手機響了,非常刺耳。
趙菂玲醒過來,幫他拿了手機,遞到他手中。
他死了。環(huán)子六神無主的聲音。
誰死了?
他死了……
岳父一頭闖進來。
環(huán)子怎么樣了?他問。
葛不凡飛快地穿著衣服。他用目光安撫著趙菂玲和岳父。
我去一趟。我跟孫小藤去一趟。
他向門外走,撥通了孫小藤的電話。
小藤,他說,段偉死了。
6
孫小藤比葛不凡先到。段偉猝死在一家大酒店里,之前他跟公司副總出差,今天傍晚回省城后雙雙入住,現(xiàn)場已被隔離。孫小藤陪環(huán)子坐在酒店大廳的沙發(fā)上,一見葛不凡進門,忙起身迎上去,小聲將所知簡要告訴了他。他要上去看看,環(huán)子就紋絲不動地坐著說,隨他吧。孫小藤說,他們讓我們在大廳等候。環(huán)子冷靜到極點,以至于臉上有一種殘忍的幾乎是惡狠狠的表情。葛不凡在茶幾旁坐下。環(huán)子隨即向吧臺招招手,還在值班的侍應(yīng)生走過來。
要最好的酒。環(huán)子說。
葛不凡似欲制止,但沒說出口。
香檳。
三杯巴黎之花端到面前。侍應(yīng)生躡手躡腳,一點聲音也沒有。
他終于死了。環(huán)子說著,自顧自舉起高腳酒杯。
噓。葛不凡做了一個制止的眼神。
干杯。咕噔。
冷靜,環(huán)子。葛不凡說。
我夠冷靜。環(huán)子說。抬手抹了一下嘴角,朝虛空里瞪大著黑洞洞的眼睛。早被我發(fā)現(xiàn)了。他不光有這一個。有一大堆,信嗎?只能說這個最久。男人是不是都這樣?我是不是不該在乎?她看著葛不凡。我早就想問問你,是不是這樣??晌艺f不出口。這下好了,他終于把自己玩死了。不合算吧。她短促地笑了一聲。又向侍應(yīng)生招手。侍應(yīng)生又像游魂一樣走過來。再來一杯。
環(huán)子,孫小藤說,你別太難過。
鬼才難過呢。環(huán)子斜他一眼。她垂下頭去。我就是不知道該怎樣告訴齊齊。她小聲嘀咕。說他爸爸死在酒店……小藤,劉梅有沒有罪?她肯定嚇怕了。
哪位是家屬?一個警察走過來。
環(huán)子忘了把酒杯放下,站起身看著警察。
你們可以回去了。他說。嘴唇幾乎沒動,讓人懷疑他說過什么。
一幫警察帶著那個叫劉梅的副總和一些救護人員正朝大廳外面走。透過玻璃門,可以看到停在夜色里的警車。每個人都像深夜游魂。所有聲音都被夜晚吸盡。
孫小藤開車,跟葛不凡一起送環(huán)子回蓋子山。三個人都不說話。車停在了她家樓下,孫小藤熄了火。
我是不是受害者?環(huán)子冷不丁抬頭問了一句。
孫小藤朝前面看著,過了一會兒才點點頭。
我怎么覺得不是?她自言自語似的。她抻了一下腰。我輕松極了。我自由了。她轉(zhuǎn)頭看著旁邊的葛不凡,輕輕一笑。我才不會像你呢。以后我不會像你了。天天做好人。說著,推開車門,下了車。不管葛不凡和孫小藤有沒有跟上,就朝前走過去。燈光飄忽,使那身影像要散落在地。
等他們一起來到她家的樓層,電梯門打開的那一刻,至少葛不凡和孫小藤都暗吃一驚,因為門外站了很多人。環(huán)子像誰也沒看見,目不斜視,徑直走向家門。她家是智能門鎖。她挺直站在門前,讓門鎖取像。周圍的人都看著她。每個人都發(fā)現(xiàn)了,她像在笑。他們不知道那是她通常開門的表情。門鎖嘩啦一聲,自動打開。
她進了門,徑直上樓。
人們魚貫而入。
開始時沒誰說話。這些人葛不凡和孫小藤幾乎都認(rèn)識,都是公司大大小小的管理人員,也大多是段偉的親戚、朋友。他們得知了段偉的死訊,竟然不去大酒店而是來環(huán)子家里。大家停在客廳。葛不凡和孫小藤忽然想起來,這可能是礙于死者的名譽。那個死法不怎么光彩。大家的目光果然都有些躲躲閃閃,你不看我,我不看你,過了半天,才各各感到一直在觀察這套房子??蛷d的裝修風(fēng)格是中式的,一色的紅木家具。餐廳那里起了臺。樓梯旁邊的墻上,掛著一柄粗長的桃木劍。
告訴齊齊了吧?一個公司副總打破了沉默。這柄桃木劍就是幾年前他跟段偉一起出差杭州時去普陀山買的。他是段偉的姨表弟,叫保民。
孫小藤掃他一眼,沒吭聲。他和葛不凡對公司的幫助,這些人門兒清,因此對他倆心存敬畏。
該通知的我都通知到了。保民不甘心似的,又說,老家的人上午能趕到。葛哥,您說,齊齊不看他爸一眼不合適吧。
齊齊是環(huán)子和段偉的兒子,初中一畢業(yè)就被夫妻倆送去了美國,現(xiàn)在在哥倫比亞大學(xué)攻讀人工智能專業(yè)。
沒等葛不凡張口,樓梯上就傳來了環(huán)子的動靜。大家扭頭看過去,環(huán)子正從樓上慢慢走下來,比之前進門的時候明顯精神好多了,彷佛剛剛酣暢無比地在樓上睡了一覺。但依舊看不到她臉上的哀傷。
她直直地停在樓梯尾,背后襯著那把桃木劍。
我家的事我做主。她說。語氣堅定。
也許是夜間的緣故,那不低不高的聲音簡直過于清晰,就像一道微暗的薄刃,從耳中劃過。
謝謝各位關(guān)心,都回吧,公司照常上班。她又說。大哥,孫律師,我有話要說。
葛不凡和孫小藤留了下來。
他們坐在沙發(fā)上。
我不哭段偉你們會覺得我狠心。她說??伤缢懒?。我要哭也是哭以前的他。等埋了他,我一個人去他靈前痛痛快快哭一場。按說我裝也得裝作難受。我不想裝。對我來說這是好事情。從此以后,我可以明明白白地活著,不再受那些委屈了。放心,我會處理妥當(dāng)。今天老家來人,要去殯儀館看呢我就陪他們看。再想提別的,我不答應(yīng)。孫律師,以后也少不了麻煩你。我先謝你。等齊齊回來,我專去府上拜望。
你不用客氣的。孫小藤說。
環(huán)子乜他一眼。你以為我連句客氣話都不會說?成什么人了呢?但我不光說客氣話。認(rèn)識你這么個大律師,我學(xué)到了多少?我心里倒是亂過一陣子呢。她搖搖頭。我現(xiàn)在心里不亂了。
她開始看著葛不凡。
不凡哥。她叫一聲,眼睛緊盯著他,熠熠閃著動人的光。你會為我自豪。孫律師說過了,我是一個受害人。你覺得我可憐嗎?
葛不凡不由得抬起手,想要說什么又不知該說什么。
你還要上班呢。環(huán)子微微歪了一下腦袋。放心吧,我能做好。
葛不凡有些遲疑。
你要不走,我就去給你煮餃子。環(huán)子說,天快亮了吧。她朝窗外看了看。
晨光熹微。葛不凡和孫小藤開車出了小區(qū),卻都不覺得困。
街上還很寂靜,車燈偶爾能照到一個早起跑步的人。車子開過去,人就被朦朧的霧氣似的東西吞沒了。這條路順著山勢下沉,孫小藤任由車子滑行。到了通往奧體中心的龍奧北路上,東邊天空露出霞光,好像才一忽兒的工夫,就比剛才明亮多了。他見葛不凡不說話,也就不問他。原本想著把他送回家,讓他能在上班前合會眼,就自主朝洄龍山的方向開去,不料他身上一激靈。
回家嗎?孫小藤問。
不……葛不凡說。他顯然走神了。他似乎在街上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他向后扭了一下頭。
去單位還早吧。孫小藤說,要不我們?nèi)ゴ缶频?,把你的車開回來。
葛不凡莫名其妙地吁了口氣。
敢不敢今天不去上班?孫小藤神秘一笑。不請假,讓他們來找你。我陪你一天。怎么樣?反正我今天什么也不想干。答應(yīng)了?那么,各就各位。
7
實際上,這天葛不凡接到的第一個電話是趙菂玲打來的,當(dāng)時他們正行駛在將軍路上。孫小藤把車開得慢如蝸牛,每到路口后面的車?yán)嚷暰晚懗梢黄?,探出頭予以斥罵的路怒族也有,他卻捺不住興奮的表情,像個存心搗蛋的孩子。我從來沒這么任性過,他說。趙菂玲把電話打來了。她關(guān)心環(huán)子的情況。晚上葛不凡已簡略給她發(fā)了短信。此刻她已在醫(yī)院。她提到好幾次要去環(huán)子家看看。葛不凡回說不用。她還不放心,他只好說等他再聯(lián)系了環(huán)子,一塊去蓋子山,她這才掛斷通話。
還好,你沒說我綁架你。孫小藤說。
路上已開始堵車。出城的進城的,不知哪來的這么多車,不知為何如此奔走不休。
不凡,你把我當(dāng)壞人吧。我現(xiàn)在很壞。孫小藤說,你發(fā)話,你照常去上班,還來得及準(zhǔn)時趕到。調(diào)頭上高架,保證二十分鐘就到你單位。只要高架橋上不堵就都好說?,F(xiàn)在還不晚。你要覺得金口難開,就丟個眼神兒。我瞧著呢。
葛不凡吞了口唾沫,躲開他的目光。
車流在朝前緩慢移動。
我在后悔。真的。孫小藤說,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拿來開玩笑的。下個路口我調(diào)頭。別急。
葛不凡拿起手機。
有個急事兒。他在電話里說。臉漲得通紅。
打完電話,明顯地輕松了起來。
孫小藤幾乎俯身在了方向盤上。我得表揚你,不凡,你總算堅持了兩小時。他說。過了八點半,車才會少。我們不往前開了吧,再往前開就得過荒河大橋了。中午我們?nèi)ナ畼渝\。開個房間,好好補一覺。山里安靜。我們不該來城北,隨便找個小縣城也比這兒強。瞧,每條路都是歪歪扭扭的,簡直沒有規(guī)劃。
他們左轉(zhuǎn)到了一條路上,也一樣擁擠。太陽已高高升起,普照大地。不出車子,也感覺得到地面上溫度在迅速升高。車緊跟著車,人緊挨著人。開了一百來米,是一個在城郊才有的臨時集市。簡易的攤位一個接一個,那么多人冒出來,匆匆忙忙在烈日下挑選采購食物和日常用品。
孫小藤臉色不由得凝重起來。
猜我在想什么?孫小藤突然問葛不凡。
你在想環(huán)子。葛不凡說。
孫小藤一點也不驚訝。他感到了一種心有靈犀的愉悅,大大稀釋了他的臉色。不愧是老同學(xué)。他說,怪不得我倆要好。
我也在想。葛不凡說。他看著車窗外面。
不讓你上班就是要跟你談?wù)劖h(huán)子。孫小藤承認(rèn)。無故曠工,麻煩可大了。我不是想害你丟前程。
怎么會?葛不凡想否認(rèn)。誰家里沒……
我以為,孫小藤說,每個女人都是柔弱的。
葛不凡腦子里跳出來一句流傳甚廣的經(jīng)典臺詞:脆弱啊,你的名字是女人??森h(huán)子很堅強。他說。
出人意外的堅強。孫小藤說,她在我眼中一直是個球,最后也會是個球,一只粉紅色的球??山裉煳铱吹剿且粋€雕塑,凜然不可侵犯。她一點也不可憐。
車子終于離開了這條擁擠不堪的路。孫小藤的神情像是逃離了一個極其可怕的地方,一輩子再也不會踏足此地。前面的道路寬敞了許多,車道劃線新鮮,還沒被車輪碾壓過一樣。孫小藤身上松弛多了,雙手沒有離開方向盤,車子就像啟動了自動駕駛功能。
景物在微微顫栗,那是陽光照射的緣故。四處明晃晃的。天氣反常,好像提前進入了盛夏。車內(nèi)涼風(fēng)徐徐,似乎跟無可逃避地承受烈日烤炙的城市隔絕了。
他們繼續(xù)駕車兜圈子,從一條路到另一條路,行駛軌跡如同一條穿過城市內(nèi)部的幽暗的隧道。深在城市之中,而與城市無關(guān)。
孫小藤的手機一聲也沒響,因為已被他調(diào) 成了靜音。
九點多鐘,葛不凡的手機響了。聽得出是葛不凡單位的電話。一個女聲。她對葛不凡表示了關(guān)切。通話結(jié)束,手機又響了。
關(guān)掉它。孫小藤竟發(fā)出命令。
車內(nèi)恢復(fù)了寂靜。
你困了嗎?他問。你睡一會兒吧。我不困。
他們行駛在經(jīng)一路上了。這條路上有個火車站,站前那個路段擁堵異常,孫小藤好像想都沒想到。他只是在城里轉(zhuǎn)圈子而已。他甚至不朝兩邊看,以斷定行駛到了哪里。突然想起來,不是要談?wù)劖h(huán)子嗎?環(huán)子如何掌握這個家族企業(yè)的命運?他跟葛不凡還沒說到過這個問題。對這個企業(yè)的發(fā)展,兩人出力不少。最初的設(shè)計也對環(huán)子有利。環(huán)子占有大半的股份,但這些年段偉才是主要的管理者,畢竟他是家里的男人。環(huán)子甘居其后。從昨天開始,就不同了。這是一扇沉重的命運的大門,在將啟未啟之際。
環(huán)子……他說,卻什么也沒說出來。
隔著貼膜的車窗玻璃,仍能感覺出來大太陽快把路面曬化了。路旁的人們紛紛脫了外衣。有的女人打起了陽傘,沒有傘的人用手或什么東西放在眼前遮擋著陽光,急匆匆行走。有人扯開了胸口的衣服,也有人邊走邊擦汗。
段偉倒是涼快了。孫小藤說。馬上又感到不安。段偉是真的涼快了,這會兒躺在了殯儀館的冷藏柜里。但他是死者。人不能調(diào)笑死者,不管他是怎樣死的。我們?nèi)ナ畼渝\。孫小藤像是喊了出來。他把車開到了一條林蔭路上。
可是,在他們剛剛駛上八一立交橋時,孫小藤突然喟嘆了一聲。
我們堅持不到一天。他說。我承認(rèn)失敗。我送你去單位。隨即把車開下了立交橋。
到了下個路口,看見街心有個女交警在指揮交通。她穿得整整齊齊,筆直站在一柄大遮陽傘下。遮陽傘被陽光照得透亮。多熱啊。他無比憐惜而又誠懇地說。他選擇了左轉(zhuǎn),停在離路口不遠處。你等在車上。他吩咐。解開身上的安全帶,推開車門。熱浪趁機涌入。刺目的日光朝他兜頭砸來,他搖晃了兩下??舅廊肆?。他好像在說。然后快步走向車尾,掀起后備箱,從里面拎出一提礦泉水。沒等葛不凡明白過來,就拎著礦泉水向剛才的路口走去。
綠燈一分鐘。他徑直走向女交警,到了女交警跟前,二話不說鞠一躬,放下礦泉水就跑。
哈哈哈哈。
他哧溜上了車,興奮得笑出了聲。怕人追似的,立即啟動車子,很快向北開到了葛不凡的單位門口。他一直咧著大嘴笑。我不下去了,登記那個麻煩。他說。你上班去吧,我們電話隨時聯(lián)系。
葛不凡走下車來,頭皮猛一炸。還能看見他臉上的笑。陽光火辣辣的,鋪天蓋地,像是閃動著無數(shù)條鋼鞭。葛不凡急忙向那個高大莊重的單位大門走去,并提前亮起出入證。
下午三點多鐘,環(huán)子來電話。
段偉已成灰,暫寄在了殯儀館,將來等齊齊歸國時再移靈安葬。
她的聲音依舊很平靜,平靜到讓人背后一陣?yán)?,不像是在炎熱的天氣了?/p>
最后,她說,請代我謝謝趙大爺。
8
黎明時分葛不凡在路上影綽看到的那個人,果然就是岳父。葛不凡回到家里,不說自己看到過他。從洄龍山步行到了蓋子山,他用了近一個小時,走得不急,更像是在散步。葛不凡既不知道岳父是第一次撥通環(huán)子的電話,也不知道他在環(huán)子家附近徘徊了大半天。按照環(huán)子說的樓牌號,岳父走上門來,進門就看到黑壓壓擠了一屋子人。他們都是連夜從老家趕來的,多數(shù)是段偉家的人,他的父母、兄弟姐妹,以及其他至親好友。環(huán)子的父母也來了。
岳父對葛不凡夸口,自己把段偉家的人鎮(zhèn)住了。憑他做工會工作幾十年的經(jīng)驗,看得出有幾個不是善茬兒。他說,我來了就得老老實實聽我的。他們懂什么?這是有面子的事兒么?公安不興誣賴人的。依我啊,讓他殯儀館晾著去。那兒可夠涼快。哼,這些人。想多事兒,自個兒掂量。說著,順便白了葛不凡一眼,就再不看他。
活生生一個人,說沒就沒了。岳母表示了同情。
要不說世上買不到后悔藥呢。岳父滔滔不絕。做錯了事,天都在罰他。這才幾月?。恳娺^像今兒這么熱的天嗎?別說老天了,就說他親生父母,一個淚疙瘩沒見掉下來。
他倒不像是個壞的。岳母說。
壞的才不讓你看出來。越是一肚子壞水,就越要裝出個好樣子來。我做了一輩子工會工作,識人。
唉,以后環(huán)子就得靠自個兒了。寡婦人家的。
寡婦人家怎么了?岳父不禁有些生氣,臉色紅彤彤的。寡婦人家有罪了?你腦筋有問題。寡婦人家也有做人的權(quán)利。寡婦人家更需要廣大社會的愛護和尊重。
葛不凡感到插不上話。孫小藤發(fā)來一條微信,問他看沒看今天的晚報。他不解何意,便沒馬上回他。趙菂玲抻頭往他手機上隨意掃了一眼。真就是冥冥之中有了感應(yīng),接下來對葛不凡說到的竟是孫小藤。
我覺得以后得正兒八經(jīng)用著小藤了。她說,那么大家產(chǎn),等著瞧吧。
沒什么難,照章辦事。有官司,我?guī)退颉T栏刚f,又把頭轉(zhuǎn)向岳母,泡茶。開那個那個,老邊送給我的。
岳母嘴里嘀咕著,晚上喝茶準(zhǔn)又睡不著。她去后陽臺從柜子里取了茶來。
葛不凡眼睛都直了。他看得清楚,是二春茶!
還真讓趙菂玲說準(zhǔn)了,沒過五一,段偉的大姐就來了省城,而且住進了環(huán)子家里,說是要陪陪環(huán)子。明明環(huán)子的父母還沒走。她倒是對環(huán)子的父母很尊敬,像在自己家中一樣勤快,每天樓上樓下地打掃,不知疲倦。她兒子也在公司上班,有時候過來看看,她從不留他吃飯。葛不凡去了環(huán)子家,對她印象還不錯,但回來后有些悶悶不樂。
這是近些年來,葛不凡第一次沒在五一前后見到母親。他沒問環(huán)子是不是沒有邀請她母親,或者母親有沒有主動來電問候。
憑著職業(yè)的敏感,孫小藤對葛不凡表示了憂慮。那個大姑子姐姐,就是個定時炸彈。他斷言。平靜之下隱藏著風(fēng)暴,而平靜,不過是還沒緩過氣兒來。
誰不需要緩口氣兒呢?葛不凡緩了十幾年了還沒緩過來呢,那就是他對母親的深深的埋怨。不是當(dāng)事人真不會知道。當(dāng)他坐在環(huán)子家里,跟老保姆一起回憶遙遠的往事,他的眼睛一次次看到的,卻是冰箱里凍得硬邦邦的餃子。一想到會不會被段偉姐姐煮了吃掉,他簡直要瘋了。到廚房里的冰箱跟前,頂多十幾步路,走過去就可以一探究竟,但他沒有去。
環(huán)子什么心思,沒對別人說,葛不凡和孫小藤也不好猜測。見過幾次面,她也從來不談段偉的死,就像他還活著。公司照常運行,只不過是把段偉做的事攬了過來而已。這公司一直是環(huán)子占有大部分股份。他們一家三口之外,公司有幾個人比如保民、劉梅,只占有少量股份,都是公司為刺激員工積極性的贈與。股份的占比跟孫小藤的建議有關(guān),其實孫小藤當(dāng)初也沒有考慮到將來的變故。
五月里那個大姑子姐姐沒走。
岳父母免不了談?wù)摥h(huán)子家里的事。岳父有一次說,包在我身上,三言兩語把那娘們兒弄走!我做了幾十年工會干部,就沒怕過泥腿光棍。
趙菂玲說,你知道環(huán)子什么打算?
環(huán)子父母走了。走之前在環(huán)子陪同下還專門來了葛不凡家一趟,給了岳父母大顯身手的機會。岳父幾次要談起那個大姑子姐姐,都被趙菂玲用眼神制止了。
六月里的一天,環(huán)子給葛不凡來電,讓他下班后叫上孫小藤去唐冶接她。葛不凡馬上感到不尋常。幸好下班不算太晚,只讓孫小藤在單位樓下等了半個小時。他們沿著靖士路一直往東,車流浩蕩,但還算順利。接上環(huán)子,問她要去哪兒,她就說越遠越好。怎么才算是越遠越好?孫小藤腦子里盤算著。她又說,越是見不到人的地方越好。孫小藤略想了一下,決定往山里去。
根本不用多問,環(huán)子出事了。葛不凡和孫小藤都不由得緊張起來。
環(huán)子沒反對,孫小藤就繼續(xù)往前開,不一會兒就深處群山之中了。太陽低懸在西山頂上,還很明亮。孫小藤熟悉山里的道路,大約開了二十多分鐘,車就到了一座大山的后面。陽光被擋住了。他選擇了山腳下的一條砂石路,順著緩緩抬升的山勢行進。等走出大山的遮擋,太陽已發(fā)紅,沉落在一個簸箕樣的山坳里,大得像個磨盤。在砂石路盡頭,他們棄車而行,來到了一個空曠的山脊上。
此時,紅日為云霞半掩,但倏忽間,群山之上就只剩下霞光萬道,無邊的黑暗自大地向天空冉冉涌起。
環(huán)子轉(zhuǎn)過身來,面對孫小藤。我問過你我是不是受害者,你點了頭。她輕聲開口。當(dāng)時我不承認(rèn)?,F(xiàn)在我是了。說著,又轉(zhuǎn)身朝前走去。別過來,都離我遠一點兒。她坐在了一塊石頭上,注視著遠處。從后面看,她黑黢黢的了。
怎么了,環(huán)子?葛不凡和孫小藤差不多是同時問道。
環(huán)子不吭聲。一股山風(fēng)吹來,又熄了。山野寂靜。
請別生氣,我沒想胡鬧。我也討厭自己。她低一下頭。請相信我。
說出來吧,環(huán)子。葛不凡說。
我和不凡也請你相信。孫小藤說。
我只是臨時改變了主意。就在剛才。環(huán)子說,請原諒。
說出來一起想辦法。葛不凡說。
請尊重我。
請尊重法律。孫小藤試圖說服她。他向前走了一步。
但我以受害者的名義說,這不算什么。環(huán)子轉(zhuǎn)過臉來。真的不算什么。
她開始像說一件很平常很平常的事情。
就當(dāng)陪我來散了一下心好吧。她說。必須按我預(yù)想的進行。這是目前最好的選擇。再多說我就后悔告訴你們我是受害者了,你們就會更不放心。我心里有數(shù)。讓我再說一遍對不起,今天的事情很對不起。也別怪我為什么沒有笑,因為我丈夫,死了。
9
到底沒出六月,孀婦環(huán)子晚上從公司回到家里,那位城府極深的大姑子姐姐終于向她提起了父母繼承兒子遺產(chǎn)的話頭。
不知大姑子姐姐已在沙發(fā)上坐了多長時間,電視也沒開。環(huán)子一點不吃驚。她如實告訴大姑子姐姐,自己原計劃等到齊齊放假回來把段偉安葬之后再辦這件事,齊齊回國因故推遲到了七月初。但她不想讓大姑子姐姐難堪,就說,也好。大姑子姐姐顯然沒把這點難堪放在眼里。她堅持歷數(shù)了父母培養(yǎng)弟弟的辛勞和人生晚景的凄涼,希望環(huán)子予以體諒,在遺產(chǎn)的分配上有所照顧。她倒是礙于臉面,沒有直接說出希望繼承的數(shù)額。
葛不凡的岳父又是誰也沒打招呼,一個人來了環(huán)子家。房門打開,迎接他的是一張笑臉。大姑子姐姐認(rèn)出了他。
趙菂玲注意到,葛不凡有一陣子不說環(huán)子了。她家的工會干部也不說想環(huán)子、喜歡環(huán)子了。環(huán)子成了寡婦,想環(huán)子、喜歡環(huán)子,那成啥了呢?
但葛不凡不說環(huán)子,不證明不關(guān)心環(huán)子。葛不凡關(guān)心環(huán)子的方式很特別,因為他也找不出別的辦法。段偉去世之前,多是環(huán)子約他,再捎帶上孫小藤。他只能算個陪客,實際上孫小藤對環(huán)子的幫助最大??梢哉f,是孫小藤幫助環(huán)子夫婦造就了公司的神話,幾項合作都是低成本,但合理合法,兩廂情愿,皆大歡喜。段偉去世后,環(huán)子只約了他們一次,就是那次去山里,結(jié)果,又什么也不說了。不光不說了,還像給了兩人一個信號,等著吧,她不需要他們了,頂多是需要的時候再找他們。
葛不凡關(guān)心環(huán)子的方式,就是見孫小藤,或者主動跟孫小藤通個電話。雖然兩人也不談?wù)摥h(huán)子,但兩人都知道各自在想她。從山里歸來后,兩人心頭疑云重重,久久不散。基本可以斷定,那件被她明確隱瞞的事情非同小可。
家里好像清靜很長時間了,最直觀的表現(xiàn)是在飯桌上。岳父母不再變著花樣兒弄好吃的了。這天葛不凡從單位回來,進門看見女兒,才想起來暑假到了。跟女兒聊了幾句,就有些迫不及待地回到臥室,因為他突然想到齊齊也該放假了。
美國暑假從六月半左右,他知道的。電話里竟傳來環(huán)子高興的聲音,聽上去跟很久以前一樣。
齊齊果真回來了。
環(huán)子說,過些日子我和齊齊去看您。
他輕松地講著電話走出客廳。他不想單獨一個人跟環(huán)子講話。
環(huán)子甚至笑出了聲來。
通話結(jié)束。他對趙菂玲說,齊齊參加了大學(xué)的一個科研項目。
趙菂玲嘆息說,唉,他該多傷心啊。
葛不凡也嘆了一聲。他說,總得面對現(xiàn)實啊。在他眼角的余光中,岳父明顯地反應(yīng)冷淡。他說,環(huán)子當(dāng)時不告訴他是對的。
睡覺前,孫小藤不知從哪里翻騰到一條舊短訊,發(fā)到了葛不凡微信上:女交警烈日下執(zhí)勤,省城好市民送來礦泉水放下就跑!
葛不凡卻沒笑。過了一會兒,初中群,還有一個什么品味時光群,也都有了這條訊息。他想了想,就回孫小藤,齊齊回來了。立刻就收到孫小藤的一個小拳頭符號。
可是,差不多半個月也沒環(huán)子的動靜。
真正的夏天來臨。
一個周末,環(huán)子帶著齊齊來葛不凡家里了。他們一家,連同岳父母都收到了齊齊從美國帶來的禮物。環(huán)子告訴大家,遺產(chǎn)手續(xù)都辦妥了,段偉的骨灰前幾天也已送回老家安葬了??赡芤驗辇R齊在場,環(huán)子不便談?wù)摳?,但她如釋重負的神情大家還是能夠看得出來。坐了一會兒,環(huán)子就說她已在附近的酒店訂了房間,中午一起去那里吃飯。她強調(diào)說,這是家宴。
吃飯的時候,環(huán)子抽空和葛不凡走到一邊兒,把遺產(chǎn)的辦理情況又單獨給他講了講。大姑子姐姐費那么大心思,不過是想讓父母多拿一些股份。環(huán)子答應(yīng)了,而且另準(zhǔn)備將唐冶新區(qū)的一套房產(chǎn)贈予她兒子,可謂仁至義盡。目前公司的股權(quán)變更也已順利完成。很多程序她都沒有親自參與,而是請了一個素不相識的律師幫辦,為的就是避免與段偉父母方在一些敏感問題上產(chǎn)生直接交鋒。
你給孫律師說聲抱歉吧,我也要親口說的。我知道孫律師可以為我爭取到更多,可是……她說著,不禁哽咽起來,眼里閃出了淚花。
葛不凡幾乎是頭一次看她流淚。
段偉是我愛過的人?。∷f。
她沉默了,低頭擦干眼淚?;氐斤堊琅?,言笑如舊。
岳父幾兩酒下肚,也漸漸活躍起來。等他說出,我喜歡環(huán)子呀,葛不凡才像是心中的石頭落了地。
齊齊,給我弄個洋博士回來。他說。
那是肯定的。趙菂玲說。
第二天,岳父母又恢復(fù)了做美食的熱情。好像過去掌握的烹飪知識不夠用了,還在手機上弄了做美食的小程序,戴上老花鏡認(rèn)真學(xué)習(xí)。因為有女兒在家,葛不凡更是要回家吃飯了。
岳父說,吃。
岳母說,吃。
同樣的話,葛不凡漸漸感覺不對頭了。是這個炎熱的夏天讓他心思細密了嗎?趙菂玲阻止。別讓她再吃了。女孩子長胖是個麻煩。岳父母便以過來人的口氣說,現(xiàn)在不多吃一口,長大想多吃也吃不下,那可真是饞死人。長身體,用腦子,哪個不是需要營養(yǎng)的?齊齊缺吃的了?長胖了沒有?女兒說,不吃了不吃了,班主任來勸我也不吃。一推飯碗,起身從飯桌旁走了。
趙菂玲看著說,以后就適當(dāng)少做點。
岳父母說,不像環(huán)子家那樣有錢,但也不至于一頓好飯也吃不起。
吃。岳父目示葛不凡。
雞腿塞住大嘴巴!
驀地,葛不凡聽到從谷雨前后的那個夜晚傳來的呼喊聲。
肘子塞住大嘴巴!
……
他還看到了一個古怪地彈跳著的身影。
吃。岳母說。
趙菂玲說,不凡也不是小歲數(shù)的人了。
他沒去辨別岳父母此刻的表情,但他卻似乎聽出了相反的意思:哼,還吃!
嘴巴大,肚子大,臉皮厚,吃不夠,不怕?lián)嗡??高大白皙、渾身上下的皮膚沒一點瑕疵的葛不凡,就這么點兒本事兒。他成什么了?一天到晚地忙,好像就為混口飯吃。
真就讓那個在洄龍山上彈跳的鬼影子說準(zhǔn)了。任你肥瘦丑俊,都得不停填塞這張大嘴巴。雞腿、肘子、紅燒肉、獅子頭,等等等等,你就往那無底洞可勁兒塞吧!可他小時候哪知道饞為何物。他留給同學(xué)們的印象不就是吸風(fēng)飲露也可維生的么?
生活啊,從什么時候起,就跌入了日復(fù)一日的吃吃喝喝!甚至連他想念起母親來,也是想起她親手包的餃子。
趙菂玲剛才說了,他已不是小歲數(shù)的人了。這就像是一眨眼的工夫,他活成了眼下這個樣子。老同學(xué)對他期望很高,不是嗎?
那么,期望很高又是什么?推動文明進步?維護社會正義?拯救苦難世界?造福百姓萬古流芳?才不哩。
從同學(xué)們的談話中聽不出來嗎?同學(xué)們的期望,他至少能超過他的父親,做到副廳。聽聽,這就是老同學(xué)們認(rèn)為的有出息了。岳父母對他心懷不滿,不也是因為這個?
活著活著,生活就只是吃喝拉撒了。
俗不俗?放眼望去,哪個又不俗?餐飲業(yè)興旺,電視上美食話題火爆,吃貨如獲榮耀……天上飛的,地下跑的,水中游的,土里長的,沒有不可吃的,沒有不吃的。
雞腿塞住大嘴巴!
洄龍山上鬼影子的呼喊,就這么在他心里響起來。
葛不凡怎么就不能裝個瞎,傻傻配合一下?
甩動了腮幫子,支起了腸胃,撮緊了后竅,吃!
深陷于岳父母和趙菂玲的包圍,葛不凡吃下的其實是一個凡夫俗子的幸福,只不過到了喉嚨里,還真有那么點兒難以下咽。
10
月底,葛不凡和本部門的同事一起乘高鐵去了趟膠東,回到省城時七點半左右。出了火車站,他想都沒想就去了單位。的確辦公室這幾天積累了一些事情。推門進去,心里咯噔一下,段偉跳進腦中,忽覺不怎么吉利。段偉從青島回來,不也是這個時辰?jīng)]有回家么?結(jié)果魂斷大酒店。又搖搖頭。怎么能跟段偉比?段偉偷情,而他是為了工作。
剛在辦公桌后面坐下,有人就敲門。進來的是本部門唯一的女性,都叫她范范,是去年才考進來的博士,獨身。他很吃驚,你也沒回家?范范說,您就知道自己忙,要加班,不知道我們也要加班。不光是我,同車來了三個。他說,既然都來加班,拼一輛車就夠了。范范說,怎么好意思跟領(lǐng)導(dǎo)擠?他的緊張比剛才減輕了些,但也不想跟她太接近。她好像并不顧忌,繼續(xù)走過來。他說,我害大家加班吃不上飯,我訂外賣。范范說,不用了,我給訂了。好像不忍增加他的不安似的,她停了下來,讓他心頭似乎有了一絲感激。這一刻,他才注意到,她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年輕女性,盡管皮膚有點黑。他笑著說,好嘛,外賣來了都來我辦公室里吃,大家邊吃邊聊。她半開玩笑似的說,謝謝領(lǐng)導(dǎo)。
葛不凡承認(rèn),自己雖然表面上對部下關(guān)心,實際上關(guān)心甚少。也是在這次聚餐之后,他發(fā)覺自己近來加班有點頻繁。家里人沒怎么著,孫小藤開始抱怨了。孫小藤說,每次給你打電話,就說加班。他自覺冤枉,你約我我不是每次都去嘛。
這個孫小藤倒沒話說。
在機關(guān)工作的人,加班不是正常的嗎?
破天荒的,孫小藤約去十樣錦吃燒烤,趙菂玲也去了。孫小藤也帶了家人。這一回就他們兩家。他一再對趙菂玲說,你放心,在謹(jǐn)言慎行方面,沒有比不凡做得更好的了。家宴,我們這是家宴!不凡是我的大白哥。
十樣錦有臥房,兩家人就住了一晚。
暑假結(jié)束了,岳父母做美食的熱情又有所降低了。有一天,孫小藤給葛不凡打電話,遲疑了半天才說,不凡,我想我還是要告訴你。辣眼睛。知道你老岳父跟誰混一起了?我見過不止一次了,他跟環(huán)子的大姑子姐姐在奧體的操場上散步!
晚上回家,又不算早。進了門換鞋,他不由得就直接朝坐在沙發(fā)上的岳父看了一眼,也沒說話。岳父原本正和岳母看電視,竟起身問他,沒吃飯吧,不凡。葛不凡一邊把手里的東西交給趙菂玲,一邊不動聲色地說吃過了。他走了過來說,要不,我給你做點。葛不凡說不用了,自己要早睡。他就嘖一聲,表示體諒,看這公家事,叫人忙活的。
葛不凡已經(jīng)暗暗斷定孫小藤沒冤枉他,就是很納悶,他怎么跟環(huán)子的大姑子姐姐搞到一起的。那女人有老公,兒子又在環(huán)子公司上班,就不怕造成不良影響?她的目的達到,繼續(xù)賴在環(huán)子家里不走,莫不是跟這有關(guān)系?又想,自己也不要總想人不堪,萬一人家是純潔的友情呢。
這老頭子,看不出來竟有這一套。范黑美人兒在自己麾下,跟她來點兒純潔的忘年之交,葛不凡都壓根沒有想過,更不要說別的了。
葛不凡不想操閑心,但一想到或許就因為那不要臉的女人賴著不走,環(huán)子才不便邀母親來省城,就隱隱惱怒。
其實,更主要的是苦惱。他是個嚴(yán)于律己的人,忌諱品德有虧。對岳父母有意見,也不能表現(xiàn)出來,情愿自己受委屈。尊老愛幼嘛??墒?,對親生母親呢?算不算個污點?他在單位里出了名的口風(fēng)緊,同事們不喜歡探人隱私,也不見得一點內(nèi)情不知。那么,又知道多少?有沒有人背地里拿此說事?
哦,他可以不把前程放在心上,但他可以不侍奉母親么?他的確不是小歲數(shù)的人了,年輕時的心結(jié)也該解開了吧。
天神和丑怪。他又想起哈姆雷特的臺詞。但是,父親去世二十多年,他對父親又了解多少呢?如今,父親不過是個影子罷了,母親也從不在母子會見時談起他。
一個人總得要走出父輩的卵翼,通過自己的行為和周圍所發(fā)生的事情,不斷獲得經(jīng)驗。生活中,他倒沒有過四顧無援的感覺。二十多年前父親給予他的一切,想來多么重要啊,以致人人都認(rèn)為他對世界一無所求,而那又是什么?
那為世人所傾羨的勻凈膚色,人們倒說更多地源自于母親呢。
葛不凡有了探尋往昔的沖動。他要重歸故土,把二十多年前跟父親一起生活過的地方全走一遍,然后直接叩響母親的家門。計劃就在不久的將來。他總會抽出時間的。他要一個人去,一個周末,一個假期,或者干脆請假,開上馬自達,像那天跟孫小藤一起在省城兜圈子一樣,斷絕跟外界的所有聯(lián)系,一心一意。
那時候,再用不著環(huán)子處心積慮的呼喚,他就能與慈母相會,在母親的懷抱盡享平和與溫柔。而繼父,那個貌似粗俗不堪的男人,被母親迷戀,而這又有什么不對呢?母親不僅是他的母親,還是女人。
看得出來,母親的幸福深厚無比,就像激蕩的大海收回了撲向天空的浪濤,眉宇之間有一種神情,寧靜而動人。他說不出那究竟是什么,趙菂玲臉上沒有,岳母臉上更沒有。
從八九月份到了深冬,期間經(jīng)過了國慶長假,葛不凡也沒找到單獨出行的機會。在他的記憶中,請過半天假的時候就很少很少,更別說請個三天四天了。
還沒等到元旦,家里混亂了。岳母發(fā)現(xiàn)了岳父長達四個月的詭秘行跡,一氣之下回了自己家。岳父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一出門就謊稱自己要去爬洄龍山。岳母曾經(jīng)說他,爬樓都喘,還動不動就爬洄龍山?岳父說這邊兒空氣好么,我常爬山,身體就倍兒棒。岳母終于起了疑,尾隨其后。哪里是去爬山,是去了另一個方向,岳母就知道他做下了見不得人的事。接連跟蹤了兩次,坐實了,就給他攤牌。盡管他辯解僅是友情,啥也沒發(fā)生,岳母也堅決不跟他住在一個屋子里,毫不留情地在他臉上劃下幾道深深的指痕。
趙菂玲寧愿相信父親說的是真的。不管真假,她都不想讓他們分開,要么把母親接來,要么讓父親離開這個家去找母親。她忍不住說出了自己的憂慮。她不想讓女兒放假回來看到兩個老人鬧成這樣。女兒一定要生活在一個幸福的家庭。
夫婦二人一塊去做二老的工作,又分頭去勸,都勸不轉(zhuǎn)。趙菂玲幾乎急哭了。
要是環(huán)子沒出什么事就好了。她說,用不了幾句話,環(huán)子就能把他們說活動??墒?,這一年她遭大難,千頭萬緒的,怎么好意思去羅唣她?況且那個人又是她的大姑子姐姐。
趙菂玲說得不錯。環(huán)子不是那個內(nèi)心時刻充滿快樂的人了。她在做男人該做的事。就連給她打個電話,葛不凡都覺得是對她的打擾。不知為什么,本是情同兄妹的關(guān)系,自從段偉死后,兩人的話題就窄了,似乎只有對她公司的關(guān)心,他卻的確對她幫不上什么忙。這方面,端的不如孫小藤。
從孫小藤那里,葛不凡得知環(huán)子很多事依靠段偉的姨表弟保民。法律上的事,環(huán)子又繼續(xù)使用孫小藤。
一天,孫小藤來了葛不凡家,看到他岳父,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問題。臨走的時候?qū)O小藤把葛不凡叫到樓下,問他出了什么事。他當(dāng)然不說。
那老頭怎么能這樣!孫小藤忿忿地說,別怪我罵人啊。跟環(huán)子的大姑子姐姐一個德性!
葛不凡說,不能這樣說老人家。
老人家就該有老人家的樣子。
這不挺好嘛。葛不凡云淡風(fēng)輕。
他欺負你了?
11
歷來任何假期都不全部屬于葛不凡,這個元旦假期也是如此。葛不凡在辦公室里,收到環(huán)子的一條微信,說是她和齊齊商定了,今年要去美國過春節(jié)。看得出環(huán)子心情不錯,文字后面連綴著好幾個笑臉。她是需要完全放松一下了。他略一遲疑,只回了三個字,很好啊。他其實想問她那個大姑子姐姐還在不在。
而在孫小藤來過的第二天一早,岳父就主動走了,可能孫小藤讓他感到了難堪?,F(xiàn)在放假的女兒一個人在家,趙菂玲在醫(yī)院值班。女兒午飯問題不用操心,她說好了點外賣。
葛不凡才把手機放下,趙菂玲就來電話叮囑他不要跟人出去吃飯,今年暖冬,易流行傳染病,平時要注意。她說過不止一次。他照例答應(yīng)了。實際上,別說今冬,整整一年他出去跟人一塊吃飯的時候都比過去少多了。八項規(guī)定不是白規(guī)定的,老同學(xué)們懂規(guī)矩。上個月只有黑腚打電話約過一次。他曲折的奮斗歷程即將拍成微電影,開機儀式擬請葛不凡參加。不是葛不凡不想捧場,恰巧那天脫不開身,倒像他對黑腚有意見,這讓他略有不安。
好在機關(guān)食堂專為加班人員做了午飯,他待到天黑,也沒出單位大門。
尋根之旅泡湯,本在意料之中。
元旦之后,指痕平復(fù)的岳父偕同岳母又回來了。他們的家久無人居,已不成個樣子了,而且那邊今冬也沒開暖氣。能在那里住這么十幾天,難為了他們。
感情一旦受傷,要和好如初沒那么簡單。岳母不像過去,跟岳父爭著做飯,而是天天沒個笑模樣,動不動就對岳父橫加指責(zé),特別是那盒二春茶,幾乎被渲染成了茶葉事件。死不要臉,喝人家茶葉不敢承認(rèn),還騙人說是破車子老邊送的。破車子老邊吃上頓沒下頓,跑來洄龍山送你茶葉?一盒子茶葉看你稀罕得,吱喳吱喳喝了大半年。岳父絲毫不相讓。我跟任何人一清二白。你那個刻薄相,對誰都這樣。誰家吃上頓沒下頓了?岳母說,我就為了調(diào)查你!再查出別的來,跟你沒完!
不論怎么吵,岳父沒停做飯。
別說葛不凡,趙菂玲都不知怎么勸。兩人回家就像看大戲,眼看女兒要放寒假了,又都有些擔(dān)心。不料,女兒回來,兩老又都安靜了。
天氣還不怎么寒冷,春天的腳步越來越近了。
再過上十幾天,就是春節(jié)了。很顯然,這將是一個見不到環(huán)子的春節(jié)。環(huán)子不會不見一面就走吧。岳父不說他想環(huán)子了。他還想不想環(huán)子的大姑子姐姐,葛不凡看不出來。事實上,經(jīng)兩個老人一鬧,家里基本不再提起環(huán)子的名字了。
單位接連組織了兩次全省性的會議,有一次是在南郊賓館。葛不凡忽然覺得自己必得跟環(huán)子通次電話。甚至刻不容緩。核心內(nèi)容,她的行程準(zhǔn)備得怎么樣了。
趁空走到僻靜處,可是,拿起手機,卻發(fā)起呆來,好像環(huán)子的電話馬上就會響起。這樣的電話只能報告一個消息。來吧來吧,來蓋子山,來吃餃子。
有人叫他,他一激靈。
我得出去透口氣。范范走過來說,可以吧?
葛不凡忙微笑著輕輕點了點頭。他要回到會場去了。
范范又停下來。孫律師有段時間不來我們單位了。她說。
這倒是。他說。
孫小藤也像趙菂玲一樣,越是年節(jié)越忙。
我前幾天看見他了。在大π。
大π是座茶樓,在孫小藤供職的律師事務(wù)所附近。一聽范范說大π,葛不凡就覺得愧疚。因為有一回孫小藤來單位,跟范范閑聊說給她介紹男友,范范很大方地表示,自己喜歡律師。孫小藤說,我們屬于新的社會階層,個體職業(yè),你看不上的。范范笑言我已過三十,總可以吧。孫小藤說,就怕出手亮底牌的!以后并沒聽孫小藤提過此事,葛不凡也沒催過他,說到底還是沒放心上?;橐龃笫?,特別是對范范這樣的大齡青年來說,更亟待解決,葛不凡怎么就不給記著呢?
可是范范又說,我遠遠看他跟我們黃頭兒在一起。她走開了。
葛不凡頓時有了種領(lǐng)地被侵犯的感覺。孫小藤只能說來單位碰見過黃頭兒,連點頭之交都算不上。不論誰約誰,孫小藤于情于理都該跟他說一聲。既然不知會他,要么真的認(rèn)為沒必要讓他知道,要么需要瞞他。憑他對孫小藤的了解,不會只是簡單的喝喝茶。往日孫小藤來他辦公室,他從沒擔(dān)心過是否會給人留下影響工作的印象。誰沒個同學(xué)朋友呢?況且孫小藤很會跟人打交道。
這個他在省城關(guān)系最好的同學(xué),不聲不響地侵入到他的領(lǐng)地來了!他惱怒……不,更多的是羞愧,還有莫名的慌亂,各種情緒交織。又不禁予以否認(rèn)。范范看錯了。孫小藤與黃頭兒不過是偶遇。然而,既是偶遇,更應(yīng)該跟他說一聲。也許他忘了。那么,可不可以提醒他一下?嗯,誰沒個不便?但他有種直覺,他們的相遇跟自己有關(guān)。
葛不凡不踏實了。很不踏實了。他要證實。直接詢問,還是迂回求證?
給他打電話,約他在大π見,看他什么反應(yīng)!對,打電話,開完會打電話,充分準(zhǔn)備一下該在電話里說什么。
他不動聲色地觀察黃頭兒,兩人目光也有相遇,并沒有透露出特別的信息,就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這幾天他去過黃頭兒的辦公室,黃頭兒也沒提過孫小藤。要不是范范多說了一句話,他哪里知道他們兩人背后還有茶樓喝茶這回事?黃頭兒不是反復(fù)強調(diào)過杜絕出入高檔消費場所嗎?或許大π還算不上高檔?又或許黃頭兒反過來是求助于孫小藤呢?
快過年了,葛不凡終于理解了岳母的感受。他覺得自己快跟岳母一樣了,這個年鐵定過不好了。不管是拋棄,是輕視,是背叛,都不是好滋味。
臘月二十三那天晚上,孫小藤給他打來電話,有些支支吾吾,他還以為是要給自己解釋大π的事情??梢娝麄冞€是不尋常的同學(xué)關(guān)系,他的心底隱隱有些心潮涌動了。孫小藤好像感覺到了。你別激動啊。他說。
說吧。葛不凡有意讓聲音平淡。
保民跟環(huán)子好了。孫小藤壓低了聲音。
葛不凡第一個反應(yīng)是不相信。
我聽公司的人在議論。孫小藤說。不一定確切。
電話掛了,趙菂玲問他有什么事。他隨口說環(huán)子要去美國過春節(jié)。趙菂玲馬上說,快告訴她,最好別去!不等葛不凡撥號,就用自己手機給環(huán)子打過去了。
葛不凡好像才意識到自己瞞著趙菂玲的事情有不少,僅今天就有兩樁。生活幸福的夫妻應(yīng)該這樣嗎?怎么就把日子過成了自己一個人的呢?是一直如此,還是后來漸漸發(fā)生了變化?從什么時候?從岳父母搬來跟他們一起?。?/p>
孫小藤說的不是沒道理,他還不想承認(rèn)。這兩個老家伙不就因為女兒厲害,在他家才住得心安理得?如果他們是在欺負他,趙菂玲又做了什么?一家人朝夕相處,趙菂玲就沒有覺察?她看在了眼里,怎么就能默認(rèn)?而他作為一個堂堂男子漢,在自己家被人揉搓至此,不是忍氣吞聲又是什么?哦,他是要做一個好丈夫啊!那么,在外面呢?
環(huán)子答應(yīng)了趙菂玲的懇求。
不凡。趙菂玲叫他。
他沒吭聲。
你睡了嗎?
早睡吧。葛不凡咕噥一聲,你也夠累的。
12
不出趙菂玲所料,疫情嚴(yán)重起來。大年三十的上午,湖北武漢傳出了封城的消息,但在千里之外的人們,包括自謂生活閱歷豐富的岳父,可能大多數(shù)還沒能理解封城的含義。不少家庭一早就離開省城,踏上了回故鄉(xiāng)之路。高速公路免費,開起車來的感覺肯定大異于往日。
趙菂玲作為科室負責(zé)人,為照顧別人,接連幾天都給自己排了班。
葛不凡在單位忙到下午五點,正要出門,手機響了。
她終于走了。環(huán)子說。
誰終于走了?
我這輩子頭一次一個人過年。她說著,發(fā)出了開朗的笑聲。來吧,不凡哥。全家人都來吧!
葛不凡很吃驚,沒想到她的大姑子姐姐一直住在她家里。
除夕夜的家庭氣氛跟往年不差什么。雖然岳父母感情受傷,但還算活得有原則,那就是不讓外孫女看出來有問題。
歡度除夕夜的高潮,不是美食也不是春晚,是環(huán)子發(fā)紅包。先給正準(zhǔn)備高考的學(xué)生發(fā)。二百元。發(fā)在葛不凡的微信上,請葛不凡轉(zhuǎn)給學(xué)生。又覺得少。一下子轉(zhuǎn)了個九九九的賬,差一塊,不到一千。然后又給岳父發(fā),岳父有她的微信。岳父說,環(huán)子給我發(fā)紅包了!又收到一個,是岳母的。岳父說,我可喜歡環(huán)子了。
省城禁鞭炮數(shù)年,過年也很清靜。留在省城過年的人少,同住一個小區(qū)的人也不大認(rèn)識,基本上不用串門子拜年。
大年初一趙菂玲上班,十一點多鐘給葛不凡發(fā)了微信,說已報名參加援助湖北醫(yī)療隊。葛不凡一早起來,就覺得哪里不踏實。湖北的疫情越來越嚴(yán)重,他已有所知,但畢竟是在千里之外還不能感同深受?,F(xiàn)在,似乎有了水落石出的感覺,而整個人的狀態(tài)就變成了有所等待。
當(dāng)晚,葛不凡單位的辦公室通知第二天上班。趙菂玲也同樣。全省衛(wèi)生系統(tǒng)取消假期,從次日起一律全員上班。一種嚴(yán)峻的現(xiàn)實已經(jīng)高高堵在人們面前,比山峰厚重,比天空寬闊。趙菂玲連夜收拾好了行李。
第二天葛不凡開車送她去醫(yī)院。到了病房樓下,趙菂玲說,你上班還早,去家里休息一下吧。他答應(yīng)著,看著趙菂玲走進大樓。稍停,向前開去。但他沒去家里,而是從醫(yī)院的另一個大門開到街上。
大年初二早上的大街,顯見的比較特別,很多人肯定剛剛從老家長途趕來。
葛不凡看時間還早,不緊不慢地開。終于又看到他工作大半輩子的單位的大門了。它從來就是那個樣子,從來就沒有改變,雖經(jīng)歲月侵蝕,略顯衰老,威嚴(yán)卻是含在骨子里的。
不知不覺,葛不凡停在了那里。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往常這條道,每有車輛停泊,必冒出人來勸離。今天沒有,好像停多長時間都可以。大門口的門衛(wèi)對他視若無睹,但不知他已暗暗作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
門衛(wèi)很納悶一輛半新不舊的馬自達怎么停了好大一會兒,既沒開進來,也沒人走下來,就又掉頭而去了呢?
小藤,葛不凡給孫小藤打電話,做點事兒吧。
什么?
做點大事兒。葛不凡靜靜地說,我要為武漢發(fā)起一次個人捐助,怎么樣?
孫小藤沉默了。
小藤,我需要你的幫助。葛不凡誠懇地說。他沒有開玩笑的意思。他幾乎從來不開玩笑的。我們?nèi)キh(huán)子家。
沿靖士路向東。沒到蓋子山,他收到了黑腚的電話。
我參與!黑腚主動說,車輛我出!
進了環(huán)子家門。環(huán)子已經(jīng)從孫小藤那里獲悉了葛不凡的想法,張口就說,不凡哥,你花多少都算我的!葛不凡不再是那個永遠對人一無所求的人了。他沒有拒絕。他只說聲謝謝。
孫小藤隨后趕來。
干就干個大的!孫小藤說,他們封城,老百姓要活命是不是更需要蔬菜糧食?我們捐助蔬菜。你不用管,需要的手續(xù)交給我辦。
就用黑腚的車。葛不凡說。要個兩三輛,能裝多少噸就裝多少噸。
好。我們就近聯(lián)系昭陽。能出來三輛車的蔬菜,就不用去別處了。孫小藤說著,打起電話來。
葛不凡手機響了。他看了看號碼,是范范打來的。沒接。中午我們?nèi)フ殃柵?。他說。這就去。
在去昭陽的路上,他又接到一個電話,只聽他嘴里說了幾個是,臉上是種很微妙的神情。黃頭兒的電話。他淡淡地說。然后,就只看著前方。
孫小藤聯(lián)系的是昭陽區(qū)垛石鎮(zhèn)方井村合作社。這個村有一千多畝的蔬菜大棚。他們趕到村口的封村崗哨時,合作社的負責(zé)人老方早站在那里等候了。孫小藤一再強調(diào)需要保證蔬菜品質(zhì),老方就帶著他們?nèi)タ创笈?。紅尖椒、燈籠椒、黃瓜、絲瓜、西紅柿、布里塔長茄,品種齊全。紅尖椒和燈籠椒都是剛開園,品質(zhì)最好的時候。老方介紹,我們村的菜都是引徒駭河的水澆的。
不知誰提到了傳聞有抗病毒作用的大蒜,跟在旁邊的一個年輕人插嘴,秦海去年囤過一批大蒜,不知出了沒有。老方忙催,快問!那年輕人馬上手機聯(lián)系秦海,然后說,還沒出完,是金鄉(xiāng)大蒜,存在了回河鎮(zhèn)的冷庫。
孫小藤作主,剩多少要多少。都拉到合作社,一塊裝車上路。
這時候葛不凡才顧得上留心手機微信。初中同學(xué)群早炸了鍋,原來孫小藤將他個人向武漢捐助物質(zhì)的消息發(fā)在了群里。趙菂玲也發(fā)來了微信。增援武漢醫(yī)療隊將在晚上七點在機場集合,九點半的飛機。她不回家了。
再看未接電話,數(shù)不清有幾個。他只回撥給了黑腚。
辛苦你了,黑腚。他說。我們在昭陽看貨。
怎么不叫上我?黑腚說。貨車給你安排好了。我再弄個車隊給你送行。我請個樂隊。
特殊時期就不要那個陣仗了。葛不凡說,給你發(fā)個定位,明天五點來垛石鎮(zhèn)方井村合作社集合。
沒問題。黑腚說,還有什么要我做的,盡管說。
老方又親自把他們送出村口。
葛不凡回到家時,岳父母和女兒早就吃過了晚飯。他們也已得知趙菂玲今晚將隨醫(yī)療隊飛至武漢的消息。在看到岳父母那兩張老臉的一刻,他決定隱瞞自己的行為。他家小區(qū)的業(yè)主群也發(fā)了防疫措施,要求業(yè)主不要輕易下樓,出入佩戴口罩,以及認(rèn)真洗手等等事項。捐助物質(zhì)在他嘴里成了這兩天要外出公務(wù)一趟。家里存有口罩,不必出去買。另外就是再三叮囑做好衛(wèi)生防護。
把自己關(guān)在臥室,他感到出奇的冷靜,好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手機不時響起,他有選擇地接聽。想起什么來,也會給孫小藤打電話或發(fā)微信。孫小藤打包票幫他把事情辦好,明天凌晨來接他,他放心出發(fā)就是。
九點半,他想象趙菂玲飛行在高高的夜空。他沒把自己的決定告訴她,或許永遠也不會告訴她。
這件事突然嗎?
不。一點也不。這正是他要做的事。
不管怎么說,熬過今晚,他面前的道路就只能有一個目的地,千里之外的楚地武漢。
趙菂玲一下飛機就報平安。她剛剛獲知醫(yī)療隊被分到了湖北黃岡,馬上就要馬不停蹄地啟程。
葛不凡發(fā)出今天的最后一條微信,查了一下地圖就關(guān)掉手機,倒床睡覺。
明天,他必須精神抖擻。他馬上睡著了。
13
這一覺算起來也就只有三個小時,但因為睡得死沉,一個夢也沒做,醒來時就像腦子里嘩啦一聲,拉開了嚴(yán)實的大幕。出門的時候他拿了幾只口罩,誰也沒驚動。孫小藤如約前來,兩人話不多說,直接就馳往昭陽。
黑腚帶來的三輛大貨車已經(jīng)停在合作社院外的路上。院門口一盞大燈,把周圍照得雪亮。老方一邊指揮村民把成箱的蔬菜往車上裝,一邊強調(diào)著支援武漢疫區(qū)的重要意義。孫小藤剛把車開進燈光照射的范圍,就看一高一矮兩個人迎著走過來。葛不凡從身形上影綽認(rèn)出一個是老鄉(xiāng),那個做醫(yī)療器械的老板,一個拿著相機的不認(rèn)識。原來那老鄉(xiāng)聽說葛不凡的義舉,親自送來了防護用品,足夠的口罩和護目鏡,甚至還有防護服。拿相機的那個人名叫李川,卻是孫小藤的記者朋友!
重要的歷史時刻記者豈能缺席。孫小藤說。葛不凡看了他一眼,他裝沒看見。他說,李川要做個跟蹤報道。
這會成為一個不小的熱點!李川眼里閃著興奮的光。我馬上就發(fā)第一條。請您先簡單說兩句吧。
稍等。葛不凡說,又拉一拉孫小藤。過來。
他們走到一邊去。
你不是說要做個大的嗎?孫小藤說,怕什么!正是用著李川的時候。他是一位很優(yōu)秀的記者,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該怎么做,門兒清。你甭操心。記住你的責(zé)任就是安全送達,保證自己和大家安全歸來。絕對不能出問題。出了問題誰的責(zé)任?光你的責(zé)任?既然要做好事,就不要偷偷摸摸。我送英雄出發(fā)。英雄事跡我要到處講!
葛不凡無話可說。
李川,你們聊吧。孫小藤走開了。
我只是一個凡人。葛不凡說,然后看著那三輛快裝滿的大車,這才發(fā)現(xiàn)每輛車頭上都蒙上了紅色標(biāo)語。他轉(zhuǎn)過頭來。我很著急。是的,我心急如焚。
您恨不得插翅飛到武漢。李川說,我很理解您的心情。
是的。葛不凡緊皺著眉頭。
光線越來越明亮,看出來今天會是一個大晴天。
出發(fā)前,六名駕駛員、李川和葛不凡一起在車頭前戴著口罩合了影。黑腚放了一掛兩千響的滿地紅鞭炮,震耳欲聾,霎時間讓村街上煙霧彌漫。孫小藤在前開車引路,三輛滿載的大貨車緊隨其后駛出煙霧,送行的人一起喊著“平安歸來”。他要把車隊送到離此地最近的一個高速路口。剛出方村哨卡,就見一輛黑色轎車猛地停在了路邊,從車上匆忙走下來了環(huán)子。
我也要去!環(huán)子對葛不凡和孫小藤說。
上了高速,一輪紅日躍出了地平線,廣闊的原野無遮無擋地在眼前鋪展開來,煞是壯觀。高速路從來就沒像現(xiàn)在一樣暢通過。這是省城北郊,道路繞到西郊再往南行。遇上第一個服務(wù)區(qū),他們停了約一刻鐘,簡單吃了點東西繼續(xù)趕路。
葛不凡在第一輛貨車上,環(huán)子和李川分乘后兩輛車。駕駛室很寬敞,他讓那個替補的駕駛員先躺到座位后面歇息,自己坐在前面。
越朝前開就離省城越遠。望著眼前的道路,葛不凡長吁一口氣。
有生以來頭一回坐大貨車,還是坐在最前邊,像是坐在高高的車頭上,貨車行駛得越來越快,外面的景物唰唰往后移動,葛不凡不禁有了種摧枯拉朽的感覺。
生活中的那些人,連同他的妻子趙菂玲,哪知道此時此刻的他在朝武漢奔去。他不是要瞞趙菂玲,終歸是不想讓她擔(dān)心。醫(yī)療隊緊急成立,肯定是在忙亂之際。單位那些人,也是要告訴一聲的。
可以說,從昨天早上葛不凡在單位大門口作出決定掉頭走開,他基本保持著冷靜。如果也以冷靜的目光去看,他可能更像個局外人。對此,孫小藤、黑腚、環(huán)子等人也都習(xí)以為常了。的確,事情主要由孫小藤、黑腚操持。
這一路上,他沒怎么跟人說話。經(jīng)過十六個小時的長途跋涉,終于來到武漢北高速路口。驗明物資,辦好手續(xù),出了高速,已是夜半十一點多。但見道邊站滿了警察,哨卡密布,四處燈火通明,頭上的夜空給葛不凡的感覺卻像更黑也更加無邊無際了一樣,而且不像是夜空,因為空氣也像凝固了,簡直就是針插不進,水潑不進。明明有那么多人在活動,耳朵里卻靜悄悄的。不怪葛不凡心頭一緊,后背好像陡然吹過一陣刺骨的寒風(fēng),似乎把他頭發(fā)都吹得根根直立起來。
由孫小藤聯(lián)系好的交接人帶領(lǐng)著,三輛大貨車在沉沉夜幕下立刻向武漢市區(qū)駛?cè)ァ?/p>
一無阻擋,來到一個靠近警官學(xué)院的物資中轉(zhuǎn)站,沒想到李川也聯(lián)系了他的一個武漢同行。
那邊卸貨,這邊采訪、拍照,環(huán)子和六位駕駛員都沒放過。
我去那邊走走。葛不凡忽然對李川他們說。
他轉(zhuǎn)頭一個人沿著空蕩蕩的大街向前走去,一直走到他們看不見。街燈昏然,讓周圍的物體投下的影子,油膩膩的,像洗不干凈似的。環(huán)子縮了一下肩膀,回頭看看李川。不能不說她眼里掠過了一絲深深的恐懼。李川也一恍惚,像是忘了自己身處何地。他下意識地搖了一下頭。那幾個駕駛員,已經(jīng)悄悄回到了車上。
誰也猜不出葛不凡是去干什么,只見他回來的時候好像略顯放松了一些。他詢問武漢的朋友,可不可以順路去黃岡一趟。武漢的朋友如實告訴他最好連夜離開武漢,哪里也不要去。他們歡迎大家在疫情之后再來武漢做客,容許他們有情后補。還問他有什么重要的事,他遲疑了一下,否認(rèn)了。
然后,大家走到車上。跟來的時候一樣,他們穿越的是一座空城。過去葛不凡出差來過這里,現(xiàn)在已經(jīng)找不到往日的一點影子。街上空無一人。
空氣如此壓抑,葛不凡幾次想從臉上拉下口罩。
在經(jīng)過一座橋梁時,身旁的駕駛員輕叫了一聲,豬。
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果真發(fā)現(xiàn)一頭豬仿佛黑色的幽靈,在路邊孤單單地向前奔跑??床怀鍪遣皇且柏i,或許是從養(yǎng)豬場逃生出來的。車輛的燈光和行駛,好像對它沒有絲毫影響。它繼續(xù)不知何處來不知何處去地勻速奔跑,讓人以為它會一直這樣不受驚動地跑下去。
葛不凡和駕駛員全都一聲不響地扭著脖子看。
黑豬漸漸落在了車輛后面。
14
在上高速之前,貨車全面消毒。駛進高速收費站,差不多就是他們一天前從方井村出發(fā)的時刻。荊楚大地被曙光籠罩。葛不凡的激動駕駛員也看了出來。
我也恨不得要喊一嗓子呢。駕駛員感嘆著。真像做夢啊。
到前邊服務(wù)區(qū),我們一起喊。葛不凡答應(yīng)他。
你知道嗎?出來這一趟家里人把我罵死了。
到了服務(wù)區(qū),就都說喊什么好呢。憋悶死了,野狼一樣嚎幾聲最舒服。李川說喊點有意義的,我要錄下來。
有意義的,車頭上現(xiàn)成,武漢加油,中國加油。
駕駛員們說,咱就換一個不行嗎?大家都想。李川說了個,駕駛員們說太文了。葛不凡說,言為心聲,你們最想說啥就是啥。李川提醒,不能是到此一游,這是很嚴(yán)肅的。駕駛員們說,當(dāng)然,那還是表達一下心情吧。我們愿意武漢好起來。
結(jié)果商定,就一起朝著武漢方向喊幾聲,武漢,你要好。
喊過之后,映著早晨的陽光,駕駛員們臉色紅彤彤的。葛不凡讓他們趕快上車,又遠遠地走到一邊。他在撥打趙菂玲的手機。沒人接聽。昨晚他沒打。接下來的路途離家越來越近,而離武漢越來越遠。他一定要在離趙菂玲最近的地方給她把電話打過去。他又撥了微信通話,還是沒人接聽。他向一株大葉女貞樹走過去。又反復(fù)撥打了幾次,都沒動靜。望一望遠方,只得走過來。可是手機卻響了。
趙菂玲開了視頻。她戴著護目鏡,全身上下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
葛不凡嗓子發(fā)啞地告訴她自己在武漢。她連說我知道我知道。她已經(jīng)從網(wǎng)絡(luò)上看到了記者發(fā)布的那些信息。雖然李川有意給他使用了化名,但她仍然看出來是他。他要為自己沒事先告訴她而抱歉,她還是一個勁兒地說我知道我知道。非常突然,她大哭起來。鏡頭里的世界搖動著,他看得眼花繚亂,認(rèn)不出她是在什么地方。他心疼地勸她別哭。他說,我不能去看你??倳玫?,你要堅強。她在使勁遏制自己,但嘴里仍有嗚咽。你不知道我們經(jīng)歷了什么你不知道。她說著,你不知道我們經(jīng)歷了什么你不知道。
她終于好多了,抬手想擦眼淚,被護目鏡擋住了。她說,不凡,我支持你。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你是做好事。葛不凡似乎羞慚了一下,說,這有小藤、環(huán)子的幫助。那個記者也是小藤給找來的。我原以為不聲不響的……趙菂玲說,不,你要讓所有人知道。葛不凡移開了自己的目光,因為他這才留心看到手機上一個小畫框里戴著口罩的自己。他訥訥地說,我無心這樣。趙菂玲說,你總是……他說,你要保重。她說,真的,不凡,我對你關(guān)心不夠,我做得很不夠。我不該拿工作來欺騙自己。他說你說什么話!保重,平安歸來。她還在說,我忽略了你心中的痛苦,是我不對。他說,好了,沒什么事。她點點頭,嗯。可她又說,比如買車。應(yīng)該早就給你買輛車。還有……哦,不凡,我得掛斷了!他忙說,平安。她說,平安。
手機沉寂,像封了城。
環(huán)子無聲地走來了。
他回頭默默看她一眼。從昨天上車到現(xiàn)在,他們還沒有好好說句話。
環(huán)子一聲不響,半天,才垂著頭,低低開口,不凡哥,我覺得在這里告訴你比回到家告訴你要好。她的兩只手抓著她的小包。你猜,包里有什么?
他搖搖頭。
還記得那天傍晚我們?nèi)ツ仙絾???dāng)時我很討厭啊。我不是故意捉弄你和小藤。我看那落日……沉沉地落下去。我改了主意。她說,太陽落下去,還會再升起來,就還是新的。我要忍耐。她的頭垂得更低了,她不動了。
等她抬起頭,葛不凡確信看到她的眼睛又像從前一樣了。如果不是身在此時此地,她會像一年前一樣咯咯笑出聲。
知道齊齊的大姑最怕誰?她突然問。
葛不凡不知道。
最怕趙大爺!她說。你要替我謝謝趙大爺。趙大爺在,那女人就不敢興風(fēng)作浪。
葛不凡滿目詫異。
她向后仰了一下身體。多么好。她說。我買了一把刀,隨身帶著。
葛不凡又一驚。
是給保民買的。她補充了一句,他不要命了就試試。然后,她開始望著葛不凡。
過了一會兒,葛不凡向她伸出手去。他們一起慢慢走向停在大車位的貨車。
太陽高高升起來了,卻聽環(huán)子意味深長地說,多想再一起去看落日啊。
葛不凡嗯一聲。
不凡哥,聽我的,找時間回家吧?;乩霞胰タ窗⒁獭?/p>
葛不凡沒吭聲。
李川迎上來。
小藤打來電話了。他說。等我們一到省城高速口,就去隔離點。有人在那里接。
他們重新上路。葛不凡似乎感到車后正有一個人拼命沖出防護嚴(yán)密的人群,向他們追趕過來,并使勁招手。
15
他們要在省城一個集中醫(yī)學(xué)隔離觀察點隔離觀察十四天再回家。下高速前有關(guān)人員又給他們測量了體溫,無不正常。隔離點是征用的一家有名的連鎖酒店,專門配了5G室內(nèi)物流機器人,條件雖比不上五星級的香格里拉、陶氏亨利、希爾頓,但也不錯。這不緊要。
葛不凡覺得難得的是,自己能跟環(huán)子一起住在一個酒店這么長時間。雖然不像是在他當(dāng)年的家里,但畢竟是在同一座建筑物。
重要的是,他終于得以消除了那個長久困擾他的疑問。多少次了,他從環(huán)子欲言又止的神態(tài)上,看出了自己的頑劣?;貋淼漠?dāng)天,他就等不及了。一個人的時候,主動跟母親通了電話。
但沒有預(yù)想的激動情形出現(xiàn),不知是不是因為他是感情克制型的性格,還是母親克制了自己的感情,而母親竟然也從網(wǎng)絡(luò)上看到了他馳援武漢的消息。
我知道那就是你。母親說。
他聽了,還有些不好意思。都是小藤鬧的。他說,小藤你還記得吧。我上初中時那個在我們家住過的同學(xué)。他成了律師。
哦,是那看見牛肉就直淌口水的小孩吧。
是他呀。
他很可愛。
是的。他爆料給了一個記者。我本來想著送過去就是了。我想做得更好。
你總是能夠做得很好。母親說,你從小就這樣。
疫情解除我就回家去看您。一家人都去。您也一定要安心守在家里,少下樓。您要好。
嗯。回來我給你包餃子。
酒店的一樓是有關(guān)部門工作人員的辦公及休息區(qū)域,二樓以上住的都是被隔離人員。葛不凡向來不好動,關(guān)在房間里出奇地安心。他準(zhǔn)備把這兩三天的未接電話、短信、微信挑選出來認(rèn)真回復(fù)一遍。
正要從頭看起,一個陌生號碼跳上屏幕。接通一聽,竟然是老畢。他們早沒有聯(lián)系了。這可能是老畢的新號碼。
不凡,有你的呀!誰的電話也不接。老畢說,你把他們都急死了。他們也沒想到你會干了這個。
老畢不說他們是誰,葛不凡也知道。
你是英雄!你在聽嗎,不凡?老實話我是受人之托。他們可能要去看你。老畢說,不過,我也想給老同事捎幾句私話兒。說著,他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好像用手掌擋住了嘴角。在他們面前,一定要拿住,不凡,你要主動一點。
葛不凡的心在嘣嘣跳。他們?他們是誰?黃頭兒?范范?還有好多。岳父岳母,不是嗎?孫小藤、環(huán)子、黑腚,不是嗎?妻子女兒,甚至剛剛聯(lián)系上的母親。哦,難道不是所有人?難道不就是他一直都在努力迎合的人嗎?在那么長的人生歲月中,他一直要求自己表現(xiàn)更好。
世上有一種惡,就是要一個人去做完美的受害者。誰說的?孫小藤。經(jīng)過長久的職業(yè)訓(xùn)練,孫小藤非??少F的一點,就是擁有提出問題的能力。但他第一次從孫小藤口中聽到這句話,并沒感到特別的震動?,F(xiàn)在回想起來,他幾乎坐不住了。
往日有多少次,他會在半夜突然醒來而陷入自責(zé),因為他會以為自己白天的某件事做得不甚完美。可他并沒想到,在他開始不停自責(zé)的時候,其實就開始了人生的下坡路,而不知不覺地獲得了一個受害者的身份。很可能所有的努力,即便是簡單地活著,也不過是授人以柄,因為你是受害者,而受害者不過是失敗者的代稱。
前天晚上在武漢空寂的街頭,他避開同伙,走到一個角落,猝然蹲在了地上。那時候,荒涼灌滿全身,他覺得自己簡直就是一個世界的棄子,已經(jīng)無力支撐,但他終于做了他想做的應(yīng)該做的事情。
不凡,你在聽著嗎?老畢又問。
他聽到環(huán)子的聲音,我是不是受害者?他記得落日下環(huán)子說過,現(xiàn)在不是了。房間里有一面鏡子,從那里,他看到自己站了起來。
響起敲門聲。
當(dāng)好你的英雄。手機還在說?!?/p>
隔離期過后,他們每人拿到一本紅色的健康證明。那是個好日子,晴空萬里。走出酒店,雪亮的陽光刺得人睜不開眼睛。他們依依惜別,各自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