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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贄見禮等級序列辨析《左傳》昭公四年“豎?!钡纳矸?/h1>
2021-12-23 10:27黃文慧
唐都學刊 2021年6期
關鍵詞:左傳婦人身份

黃文慧

(高雄師范大學 經學研究所,臺灣 高雄 802311)

《左傳》昭公四年的“豎牛”是魯國史上家臣叛主事例的要角之一,歷代注疏從杜預《春秋釋例》以降皆載“庚宗婦人”為“叔孫豹外妻,生豎?!?,“豎?!睘椤笆鍖O豹子、氏叔仲”[1],及其昭公五年注曰:“昭子不知豎牛餓殺其父” ,至此以降多半認為“豎牛”即叔孫豹早年奔齊過庚宗之地所留下的私生子。又叔孫豹奔齊回歸魯國的時間點并未見載,因此注疏家們同時也利用“豎?!弊鳛椤柏Q”的這個身份所對應的年齡,來推測叔孫豹歸魯?shù)臅r間點。筆者因而發(fā)現(xiàn),在注疏家歷代承衍“豎?!弊鳛椤柏Q”這個身份理解的基礎上,可以對“豎?!贝巳吮旧淼纳矸菁毠?jié)作進一步探究。而其中關于“奉雉”的部分,與贄見禮的等級序列相關,筆者希望藉由先秦社會禮制習俗的角度對“豎?!钡纳矸葸M行辨析,再回顧此身份對文本解釋作用的意義。以下先將《左傳》昭公四年“豎?!钡脑母缴?,再分析討論:“初,穆子去叔孫氏,及庚宗,遇婦人,使私為食而宿焉。問其行,告之故,哭而送之。適齊,娶于國氏,生孟丙、仲壬。……魯人召之,不告而歸。既立,所宿庚宗之婦人,獻以雉。問其姓,對曰:‘余子長矣。能奉雉而從我矣。’召而見之,則所夢也。未問其名,號之曰:‘?!唬骸??!哉倨渫?,使視之,遂使為豎。有寵,長使為政?!盵2]

一、婦人獻雉

首先關注注疏家如何推斷庚宗婦人與叔孫豹的關系?成公十六年叔孫豹避僑如之禍奔齊,過庚宗遇婦人,婦人私為食而宿焉,并哭著送別了他,在這個故事背景下,于是有了認為豎牛就是叔孫之子的可能。但僅就這個文獻描述的背景還是有不明確之處,可以再思考。

庚宗之地乃今日山東泗水縣東南,據(jù)譚其驤先生的《中國歷史地圖集》第一冊中春秋齊魯?shù)牟糠?1)參見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集》第一冊,中國地圖出版社1996年版,第26-27頁。,再配合山東地形圖來看,北面以西都是小山地丘陵,以東有一連串的湖澤地帶,而庚宗就位在一連串山東丘陵中尼山與蒙山所夾的廊道之間,就春秋魯國的政區(qū)地理而言,即是曲阜以東、廊道北口與季氏平邑之間。叔孫豹無論從曲阜或是叔孫采邑郈奔齊皆需經此廊道而往,據(jù)邑而叛的魯國家臣們,如豎牛本人、郈馬正侯犯,尤其以廊道南口為主的費邑家臣,如南蒯、公山不狃,皆從此奔齊?!蹲髠鳌烦晒陚鳎骸罢偈鍖O豹于齊而立之”,杜預注:“近此七月,聲伯使豹請逆于晉,聞魯人將討僑如,豹乃辟其難,先奔齊?!痹賹笆顾綖槭扯扪伞?,可以了解到這一次叔孫豹的出奔是避難,而庚宗是必由之路。臨時求助于一位婦人而暫有食宿安頓是有可能的。但如文獻所言,這暫時的食宿應該不會太久,臨時收留個人,婦人問其詳,也是人之常情,哭而送之,則有很多種情感上的可能。叔孫豹據(jù)史書所記是一位知禮并有抱負,擁有外交政治才華的人,“問其行,告之故,哭而送之”,應是婦人得知了叔孫豹的處境,或欣賞或生男女之情,才會在其離去時淚別,也不盡然要有男女之實。

其次,叔孫過庚宗時應有一定的年紀,《左傳》文公十一年傳,叔孫得臣“敗敵于咸,獲長敵僑如。……以命宣伯”,杜預注:“得臣待事而名其三子,因名宣伯僑如,以旌其功。”又從《正義》中可知道叔孫得臣有三個兒子僑如、虺、豹,并說明三子未必同年,也可能事后才出生?!抖Y記·曲禮下》載:“子于父母,則自名也”,鄭玄注:“名,為父母所為也?!盵3]假使文公十一年為叔孫僑如出生的下限,而成公十六年僑如為禍,叔孫豹奔齊,這年叔孫僑如應至少有40歲了,那么叔孫豹也應有差不多30歲的年紀,正好符合《周禮·地官司徒·媒氏》所載“令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4](2)參見孫曉春《周代婚年辨析》,載于《遼寧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84年第2期。,適齊時取了嫡妻生嫡子孟丙,是有禮可循,知叔孫豹從禮如善,如其德性有所偏差,《左傳》作為史家者言,應有所指出。

再次,何謂“婦人”。《禮記·曲禮下》載“天子之妃曰‘后’,諸侯曰‘夫人’,大夫曰‘孺人’,士曰‘婦人’ ,庶人曰‘妻’”,對應《左傳》桓公十五年“謀及婦人,宜其死也”,此“婦人”所指即為雍糾的妻子雍姬。又《國語·晉語六》:“大其私昵而益婦人田”,韋昭注曰“婦人,愛妾也”[5]?!墩撜Z·泰伯》:“孔子曰:‘才難,不其然乎?唐、虞之際,于斯為盛。有婦人焉,九人而已。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謂至德也已矣?!盵6]又《說文》:“婦,服也。從女持帚灑掃也?!倍巫ⅲ骸皨D主服事人者也。大戴禮本命曰:女子者、言如男子之教而長其義理者也。故謂之婦人。”[7]可見“婦人”于先秦而言,是已嫁做人婦、具有一定身份地位,并且掌管家中職事的女子。依此,與叔孫豹不應有男女之實。

由上可見,庚宗婦人見叔孫豹“獻以雉”?!抖Y記·曲禮下》記載:“凡摯,天子鬯,諸侯圭,卿羔,大夫雁,士雉,庶人之摯匹。童子委摯而退。野外軍中無摯,以纓、拾、矢可也。婦人之摯,椇、榛、脯、脩、棗、栗?!眿D人獻雉明顯不合禮儀文獻之記載。然根據(jù)上述對“婦人”的了解,結合《左傳》這段記載可以解讀為,婦人有其職能,而其子豎牛長亦能執(zhí)事,知叔孫豹之善于為政,又立于叔孫氏,故而前來投靠為臣。

晁福林先生對于春秋委質之研究有提及,“春秋后期,隨著士的興起,委質為臣成為一種風氣?!盵8]《孟子·滕文公下》:“士之仕也,猶農夫之耕也?!胖宋磭L不欲仕也?!盵8]又《禮記·郊特牲》載:“婦人,從人者也,幼從父兄,嫁從夫,夫死從子……故婦人無爵,從夫之爵,坐以夫之齒”;又《禮記·雜記上》載:“凡婦人,從其夫之爵位”,以上可以推知庚宗婦人之丈夫身份級別為士,豎牛從其父,故而用雉。此處婦人獻雉,當結合后面“余子長矣。能奉雉而從我矣”,也就是母親帶著孩子與禮物上門求職,而主要求職者為豎牛,故而獻雉。

二、子長能奉雉

要探討豎牛的身份,需要先厘清豎牛的年紀與叔孫豹去齊歸魯?shù)臅r間是不是有必然的關系。關于這一點,可以看到《左傳》成公十六年“子叔聲伯使叔孫豹請逆于晉師”,孔疏曰:“此時七月也,至十月而僑如奔齊。……乃云宣伯奔齊,穆子饋之,則似豹在其多年,僑如始往,故服虔以為叔孫豹先在齊矣,……杜不然者,若豹以前在齊,則非復魯臣,……今傳言聲伯使豹,明在魯軍,得為聲伯使耳?!又?,必在僑如奔后。豹之還魯,雖無歸年,而襄二年始見于經,豎牛已能奉雉,故杜以為此年去,彼年歸?!笨梢钥闯鲈诳资柚坝袃煞N看法:其一是服虔認為叔孫豹奔齊,在成公十六年以前甚至數(shù)年;其二是杜預提出叔孫豹出奔于成公十六年,透過叔孫豹與豎牛之間親子關系的認定,推斷其歸魯于襄公二年。

據(jù)《左傳》昭公四年載“余子長矣。能奉雉而從我矣”,杜注:“襄二年,豎牛五六歲?!笨资柙唬骸澳伦舆€魯,傳無歸歲。襄二年始見于經,疑是其年新還也。……成十六年出奔,襄二年始還,凡經五年,故豎牛五六歲,能奉雉也。計豎牛至襄二年,四歲也。杜言‘五六歲’者,豎牛見穆子,未必即以還年見之?!背晒昕资栾@然是據(jù)昭公四年的杜注進一步闡釋,然而,孔穎達跟從杜預肯定兩者的親子關系之外,還需考慮豎牛未必在叔孫豹歸魯當年上門拜訪。綜此二注疏可知,其一因叔孫豹歸魯時間不定,于是有了豎牛為叔孫子的可能解釋的產生;其二確實豎牛之長,未必與叔孫歸有必然的關系。

在注疏之外,可以看到《韓非子·內儲說上》有關于“豎?!钡挠涊d,其言:“叔孫相魯,貴而主斷。其所愛者曰豎牛,亦擅用叔孫之令。叔孫有子曰壬,豎牛妒而欲殺之”[9],在韓非子看來,并不認為豎牛是叔孫豹之子,“有子曰壬”說明豎牛與叔孫嫡出第二子仲壬并無兄弟關系。又聯(lián)系前面孔疏所引之服虔,似乎也沒有特別提及這方面的論述,或為杜預以后方有之。

對應到昭公四年,在叔孫豹問其姓號其名,之后用其為豎,“有寵,長使為政”,杜注:“為家政”,然而無論家政或外政,在先秦的禮制中應具有一定的年紀,《禮記·冠義》:“冠者,禮之始也,嘉事之重者也?!苯廊A先生有相關研究認為:“《儀禮》記載士禮多項,篇首為《士冠禮》,因冠禮乃成人之始,通過冠禮后,加冠的年輕士人始成為宗法社會接受的‘成人’?!盵10]在此連結庚宗婦人奉雉,又謂其子長能從而奉雉,也就是說庚宗婦人遇叔孫時豎牛尚未成人,過庚宗只言遇婦人,婦人又有幼子,可見此婦人為士之寡婦,知叔孫豹之才,為其子往后謀得一職。

如果依照杜預注:“襄二年,豎牛五六歲?!蹦敲纯梢酝茢啵压哪曦Q牛餓殺叔孫豹時,已經近四十歲了。其所職掌有類《禮記·文王世子》載:“文王之為世子,朝于王季,日三。雞初鳴而衣服,至于寢門外,問內豎之御者曰”。此處“內豎之御者”,與豎牛職權上非常相似。而前面也提及孔穎達認為豎牛在哪一年見叔孫豹未知,如果不把豎牛作為叔孫豹子看待,昭公四年的豎牛一定比杜預所預測的年紀更大一些,擔任“內豎之御者”,又長于叔孫豹嫡子數(shù)歲,讓自身的權力來到高峰,非常有可能。因此筆者更傾向判斷庚宗婦人帶豎牛見叔孫時,豎牛已經成年。

而關于士級別的見面禮,《儀禮·士相見禮》:“始見于君,執(zhí)摯,至下,容彌蹙。庶人見于君,不為容,進退走。士大夫則奠摯,再拜稽首,君答壹拜?!盵11]楊寬先生在談及贄見禮時,“如果是小輩初次見長輩,臣下初次見君上,則將‘贄’安放在地上不親授,即所謂‘奠摯’以表示身份低下?!盵12]另有《禮記·曲禮下》:“童子委摯而退”,鄭玄注:“摯之言至也?!游瘬炊耍慌c成人為禮也?!薄墩x》曰:“童子見先生,或尋朋友,既未成人,不敢與主人相授受拜伉之儀,但奠委其摯于地而自退避之?!笨梢詮拇硕N進而討論豎牛的動作“奉雉”。

上述提及的還有“奠”“委”,不妨先看看這三者的區(qū)別。首先《說文》:“奉,承也?!盵13]古文字看來像兩手捧玉狀。而“奠”,《說文》:“奠,置祭也。”在甲骨文中作此形“”,像酒尊置于地上,可以想見我們在掃墓時將祭品放置于墳頭前的空地上,也如同傳統(tǒng)祭祀土地神。往后金文的演變,字形上有了改變,作“”“”,已經不是單純放在地上而是有一塊丌案,有一定物質文化上的轉變,同時也影響人與人之間交往禮儀的轉變(3)參見李圃《古文字詁林》,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735頁。?!拔?,《說文》:“委,委隨也”,其同時也有放置的意思,例如《戰(zhàn)國策·燕策三》載:“是以委肉當餓虎之蹊,禍必不振矣?!盵14]因此,從上述看來,這些動作是有所差異的,“奉”是雙手親自捧交,而“奠”“委”是為了顯其卑而間接奉上??梢愿_認地說,庚宗婦人帶豎牛見叔孫豹時,用的是成人禮,并且是以士這樣的身份級別前往。

而豎牛所奉的“雉”,有相關學者研究(4)參見宋潔、陳戍國《士婚禮用雁問題及上古家、野禽之分野考論》,載于《求索》2014年第2期;在此篇文章之前,有李衡眉《古代婚禮執(zhí)雁新解》,載于《河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0年第1期;胡新生《〈儀禮·士昏禮〉用雁問題新證》,載于《文史哲》2007年第1期。,“雉”雖然在文獻中通做野雞之說,但也不能說一定是野生的,還需要考慮每個詞匯在每一時代的流轉過程,也許這些禽類最早是野物未被馴化,但是在人類最早農耕畜牧的社會里也是一個遞進過程。禮書之所以記載贄見禮的級別,也是為了表明不同身份的人,會對應著不同的經濟能力。

由此,筆者對于豎?!胺铒簟碧岢鰞煞N思路:其一,豎?!胺铒簟奔由细趮D人獻雉,婦人從其夫,無夫則從子,然無論從夫從子,都顯示其父子對應的身份地位,即為禮書所載的“士”。其二,從上述學者研究來看,家禽比野物可能更好,也許有一種可能即是,當時有身份地位的人有相應的家產田邑,對他人拜訪可以從家中直接取用,而身份越低下的人,則沒有私產,要想拜訪別人,尤其拜訪有身份地位的人,總不能空手,只能去野外取些野物來。因此,若“雉”作家禽,那么豎牛擁有的身份應該高一些,透過贄見禮的級別,可知豎牛有“士”一級的可能。

三、未問其名而號之

從上面兩點分析,筆者傾向庚宗婦人與其子豎牛,應該算“士”一級別的人家。但還是要回歸問題的原初,究竟豎牛是不是叔孫豹的私生,如此叔孫豹與豎牛的互動是不是有跡可循?在庚宗婦人獻雉時,“問其姓”,見豎牛如夢中救命之人,則“未問其名,號之曰:‘?!?,豎牛也馬上“曰:‘唯’” 。也就是叔孫豹未問豎牛之名,而直接給予名字。此處可以參見日本尾形勇的著作(5)參見尾形勇《中國古代的“家”與國家》,張鶴泉譯,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139-140頁。,稱名于先秦有其特別意義。在不同身份相應之下,會有不同的應答。

《禮記·曲禮上》載:“男子二十而冠,父前子名,君前臣名”,鄭注:“對至尊,無大小皆相名?!庇智懊嬖峒暗摹抖Y記·曲禮下》載:“子于父母,則自名也”,鄭玄注:“名,為父母所為也。”如依照前述推論,叔孫豹若非豎牛之父,如何能為豎牛起名?依據(jù)尾形勇的理解,稱名的意義在于名是父母所起,因此不能隨便使用。而筆者據(jù)此進一步理解,在《左傳》中稱名的例子確實非常地少,而男子二十而冠并且有字,也就是說當一名孩童成長為大人,要參與的公眾事務漸多,而名為父母所予,并不能隨意使用。這個疑點,或可以從先秦策名之俗進行理解,郭政凱先生對委質稱臣進行研究時(6)參見郭政凱《“委質為巨”儀式初探》,載于《史學集刊》1987年第3期。,引用了唐嘉弘先生的推測(7)參見唐嘉弘《試談周王和楚君的關系——讀周原甲骨“楚子來告”札記》,載于《文物》1985年第7期。,認為委質為臣的制度可能與收養(yǎng)習俗有關,在原始社會中生產力或技術能力受血緣關系束縛,因此通過收養(yǎng)習俗來確認被收養(yǎng)人向收養(yǎng)人的家族絕對效忠,這是突破血緣關系擴大統(tǒng)治基礎的一項作法。如同朱鳳瀚先生認為異姓家臣與宗主之間需要存在擬制的親族關系(8)參見朱鳳瀚《商周家族型態(tài)研究》,天津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320頁。。而關于策名制度,即是入職于某處或效忠于某人時,記載于名冊,如今日之戶籍,而收養(yǎng)之俗正連結了這兩項要素,職務上的需求與納入血緣體系的忠誠。

如此,進一步演繹,這場委質稱臣的儀式中,叔孫豹對豎牛進行了賜名。賜名的研究,黃修明先生指出:“與姓氏賜予的情況相比較,無論哪一種形式或類型的賜名,都具有如下一些與賜姓完全不同的顯著特征?!盵15]賜姓可以針對多人甚至受賜者家族,然而賜名往往針對受賜者本人,名有其專指,通常具體指其人品行為、個人特殊表現(xiàn),甚者為君主主觀寄意,豎牛的情況即屬于此類。

近年來,曹大志先生對于商周族徽研究(9)參見曹大志《“族徽”內涵與商代的國家結構》,載于《古代文明》2018年第1期。,認為族徽為親屬職銜稱謂,出現(xiàn)的形式為稱謂加私名,或連續(xù)二至三個稱謂后再加私名,有些甚至只有稱謂,這個現(xiàn)象主要由于商文化的形式更趨向職能性的分工,因此在受命官員上,更在乎職稱大于私名,而一個人在社會中表達自己的身份地位時,職銜也相對重要。周朝有周人不用族徽一說,這是隨著銅器鑄造技術的下傳,加上貴族階層的壯大,私名漸能表達個人身份地位,故而族徽標志意義衰弱。而在先秦策名的意義也著重在職能,所以可以看到在先秦職位相對較低,身份上不如貴族可以以其名立于社會者,仍然承襲用職稱加上私名。豎牛之稱即屬于此類。

總之,透過贄見禮中的士相見禮與童子之禮相比較,可以確認豎牛本身應是承繼士身份的年輕人。另外,叔孫豹與豎牛的整個互動,即是策名的一個過程。從以上兩點,再回歸“問其姓”,杜注:“問有子否”。后世注疏也從此說,如楊伯峻注曰:“古禮,士執(zhí)雉,此婦人獻雉,示其有子矣,故穆子問其子?!睆膵D人執(zhí)雉的角度肯定了叔孫豹之問姓,即問其子,以下更提出幾則姓即子的考證?!蹲髠鳌分小靶铡庇衅涠鄻拥膬群c社會功能(10)參見王學凱,王寒《〈左傳〉中姓、氏來源及其文化內涵與社會功能》,載于《青島農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2期。,“問其姓”針對庚宗婦人本身也應該是可以的,先秦的女性之名,往往是丈夫氏名或國名,加女子母族之姓,如此問庚宗婦人,其所答也同樣象征著她孩子的身份。如此,叔孫豹“問其姓”的行為并不必然連結豎牛為其親子,如同求職者上門了解其身份。

四、委質為臣

在贄見禮的研究中,楊寬先生之贄見禮研究同豎牛故事,皆包含了兩個禮制的內容,贄見禮不僅是禮儀級別與身份地位的體現(xiàn),同時透過委質為臣的過程,兩種制度交互發(fā)生在每個階層,可以看做當時社會人與人之間關系確立與定位的重要一環(huán)。而委質的內容物也隨著委質之人的身份不同而不同,而不同的內容物,也就說明你為主上帶來的責任義務大小的區(qū)別,可見贄見禮在整個社會的作用。

伴隨著歷代注疏家對“委質”不同的認識,進而對整個社會關系互動類型的意義上造成區(qū)別?!蹲髠鳌焚夜甓蓬A對“策名委質”的看法,注云:“名書于所臣之策,屈膝而君事之,則不可以貳?!逼浜蟆墩x》云:“質,形體也。古之仕者,于所臣之人,書己名于策,以明系屬之也。拜則屈膝而委身體于地,以明敬奉之也。名系于彼所事之君,則不可以貳心?!背酥猓秶Z·晉語九》韋昭注:“質,贄也。士贄以雉,委贄而退。言委贄于君,書名于策,示必死也?!庇帧都狻芬迦嘶輻澦裕骸懊献与墓w注云:‘質,臣所執(zhí)以見君者也?!瘍葌髻夜辏骸呙|?!酚浿倌岬茏恿袀魉麟[引服虔注云:‘古者始仕,必先書其名于策,委死之質于君,然后為臣,示必死節(jié)于君也?!|,讀為贄。死質,謂雉也?!?/p>

由上,可歸納兩種對于“委質”的看法:一者認為“委質”乃是所臣之人的軀體做出臣服的姿態(tài);二者則以為“委質”是以死贄象征所臣之人本身,請求其主接納。而關于“屈膝而君事之”,筆者參看郭偉濤先生對于中古策名委質的研究,其認為在中古時代“‘策名委質’只是‘稱臣’的另一種表述而已,并不存在所謂登錄己名于君主名籍的儀式”[16]。也就是說,注疏家所處的時代對此儀節(jié)并不熟悉。

關于“質”的本身為何,從晁福林先生的研究看來變動性是存在的,身份、場合、事件的不同,都會造成差異。對于“策名”是否等于“策死”,也是關于委質稱臣常有的討論主題。有學者主張,委贄禮是平常表示誠懇友好的平等關系,后來逐漸變化成政治性禮儀(11)參見項曉靜,任建庫《“策名委質”新探》,載于《安康師專學報》2005年第10期。。于此開展關于質與信之關聯(lián),委質之初興于統(tǒng)治擴張至春秋末,大夫與士階層崛起,更有能力觸及統(tǒng)治核心,于是在與統(tǒng)治者之間漸取得更為平等的信義關系?!抖Y記·曲禮》中的“疑事無質”,《左傳》隱公三年,“信不由中,質無異也”,《論語·顏淵》“夫達也者,質直而好義”,《論語·衛(wèi)靈公》“君子義以為質”,皆將質與信義連結。又如《管子·四稱》中很明確說到有道的委質之臣當是如何,其中也很明確提到事君有義:“昔者有道之臣,委質為臣,不賓事左右,君知則仕,不知則已。若有事,必圖國家,徧其發(fā)揮。循其祖德,辯其順逆。推育賢人,讒慝不作。事君有義,使下有禮。貴賤相親,若兄若弟。忠于國家,上下得體。居處則思義,語言則謀謨。動作則事,居國則富。處軍則克,臨難據(jù)事,雖死不悔。近君為拂。遠君為輔。義以與交,廉以與處。臨官則治,酒食則慈。不謗其君,不毀其辭。君若有過,進諫不疑。君若有憂,則臣服之?!盵17]

郭政凱先生也強調,委質的狀況,也存在于宗主與異族人之間。其引《白虎通·文質》:“子見父無贄何?至親也,見無時,故無贄。臣之事君,以義令也,得親供養(yǎng),故質己之誠,副己之意,故有贄也。”結合以上質與信義之說可以確認,無論是贄見禮與委質,其本身都帶有取信于人的意味,非必有死之別。通過現(xiàn)代學者對于委質稱臣的研究加之古文獻的映照,可以從這個角度推測,豎牛與叔孫豹并非父子。豎牛“奉雉”的行為,是一名士級別的異姓拜見、求職宣誓效忠的表示,如同《孟子·滕文公下》載“孔子三月無君,則皇皇如也,出疆必載質。”[18]

綜上,可以歸納如下:其一,庚宗婦人也許本身只是一名有身孕或獨自撫養(yǎng)小孩的寡婦,并且其原本的丈夫可能為“士”一級別的人物;其二,豎牛的身份透過贄見禮的視角來看,“豎”這類人不盡然身份卑賤,豎也不等于小童,能奉雉為政,足見其已成年;其三,透過先秦策名、賜名、姓名、職稱等,說明豎牛與叔孫豹有不必然成為父子的條件;其四,透過歷代注疏家對“策名委質”的理解,結合今人對西周末春秋初的社會發(fā)展狀況研究等,可以推測“委質”乃作為貴族中最低的級別,沒落貴族之“士”, 在大時代動蕩中取信求職于主家常見之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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