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孟原
春初前往掃墓,但見雪絮紛飛,垂落枝間,恍若燃燒殆盡的塵土。我輕撥去那層雪,碑前已密布青苔,仿佛也唯獨它們尚能熬過寒冬。傾灑下一豆酒水,修去墳前的雜枝,燒香、祭拜,思緒開始浸入那些遙遠(yuǎn)的遐思,關(guān)于離奇曲折的江湖軼事,關(guān)于驚心動魄的刀光劍影。
先生逝世后,這一切便遠(yuǎn)去無蹤,藏在往事的影子里。時光一如既往地流逝,縣城四四方方,日子平平安安,連這片墓場也只靜悄悄屹立,等待萬物返青的時節(jié)。
自認(rèn)識先生起,迄今約摸十三年有余,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
就如同所有故事,與先生的相識始于一場意外。
在那片寧靜祥和的夜下,天幕低垂,圓月高懸,我躺在草地間,聽見微風(fēng)拂動,蟋蟀長鳴。我翻身站起,打算歸家,即便父親未曾應(yīng)允我隨同前去州府,即便緣由只是家里需要人種田,但我本是因為賭氣才不愿回去,現(xiàn)下氣消以后,卻頗有些后悔了。
還不是免不了一頓痛打。
輕輕撣去塵土,我向前剛邁出幾步,呼吸一滯,腳步也停了下來。
我看見了一柄劍。
一柄狹長的劍破空而至,劍身映照月光,劍尖輕顫,仿佛茫茫天地間只剩下這一劍。
斷續(xù)幾聲輕鳴,隱約有幾點青芒被劍撥落,隨即黑夜間跳出數(shù)道身影,或持鐵尺,或握短匕,光影縱橫間攜森然殺意劈斬而去!
短匕割喉,鐵尺刺腹,遠(yuǎn)處猶有飛刀襲來,直奔雙目。
然那長劍勢如蛟龍,變抹為削,變化萬端,僅是一氣呵成的一式,斷其匕、破其尺,飛刀亦在劍氣揮舞間折落地面。
這時我才注意到那名劍客,在那驟雨般的夾擊中隨身而退,劍身側(cè)拍,刺客便身形僵住倒地,只是幾個起落,便又追至叢中的那名刀手,隨手一擊,刀手亦緩緩垂地。
正值電光石火間,突兀有黑劍如蛇,吐露獠牙,憑空指向劍客身后!
許是回過了神來,我竟吼出了聲:“小心!”
劍客似躲閃不及,左肩被割開口子,但他反手長劍回挑,同樣劈在刺客手臂上,一聲悶哼,那刺客即隱沒月夜,遠(yuǎn)遁而逝。
尚未平復(fù)心情,借著月光,我看清了那張臉,瘦削憔悴,一副懶散的神態(tài),這人我是見過的。
縣北私塾的李先生。
“李先生?”我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問,旋即走近幾步。
他眉毛一挑,約是吃了一驚:“你認(rèn)得我?”
“是李先生對吧?!蔽液龆恢獜暮味鴣淼臎_動,跪倒在地,朗聲說道,“請您教我武功吧!”
“嗯?”他劍眉皺起,良久沒有開口,平白間我的勇氣消解無蹤,腦中思緒混亂起來,終而冒出一個念頭,莫非要殺人滅口?
我愈想愈怕,心下一慌,竟放聲慟哭起來,于是先生倒顯得手足無措,半晌方才將手遞向我,開口說:“起來吧,先隨我回去?!?/p>
我徐徐止住哭聲,猶豫片刻,握緊那只大手,先生的手和父親不同,和家里的人都不同,細(xì)膩纖柔,就像讀書人的手一樣。
我卻忘了,他本是教書先生。
沒有預(yù)料到我腦中的那些胡思亂想,先生輕輕點地,我便隨他騰飛而起,在林梢間穿行。起先是一陣驚詫,緊接著我竟覺察到些許有趣,從城墻落下后,在半空中俯瞰不遠(yuǎn)處的縣城,自己好像一只飛鳥,就這樣飛著看著,在那片如靄的夜色下,街道四四方方,城里尚且剩幾點燈火微亮。我從未這樣看過縣城,高低錯落的樓閣臺榭像是構(gòu)成了另一個世界。
沿著屋檐,跨過街衢,幾個縱躍后,我便同先生落回到他的小院里。
松手后他便問向我,語氣全如一位好脾性的長輩:“你叫什么?多大啦?”
“我叫阿大?!蔽艺f,“今年十三了?!?/p>
“怎么會想到跟我學(xué)武功?”
為什么呢,那時我還不大,未曾讀書,不懂經(jīng)商,除卻種田便一無所知,但是卻和每個少年一樣懷抱著同一個夢。
長安。
那是每個少年人的夢,每個少年都會夢見屬于自己的長安。
我想到長安生活,而不是留在鹽亭縣種一輩子地。
念及此我不禁問道:“先生可曾去過長安?那里是什么模樣?是不是很大很雄偉,那里的人們是不是都不愁吃穿?”
我想過那夜下亮如白晝的街燈,那喧囂繁華的街市,那玉階雕欄的庭園。
我想過會有器宇軒昂的將軍,神采飄逸的文士,一擲千金的富商。
從古至今,直到永遠(yuǎn),那會是最宏偉的城市。
“長安么……”先生長吁一聲,語氣有些蕭索,他沒談起我所夢見的一切,“那已經(jīng)不是過去的那座長安了。”
他沒繼續(xù)多語,只朝內(nèi)屋走去,我不知該如何,于是硬著頭皮亦步亦趨地跟上,先生的步履很快,待我進屋,他已點好了燈。
只見他尋出紗布,準(zhǔn)備止血,我才想起他本是受了傷的。
“先生可需要我?guī)兔???/p>
“你做得來嗎?”
“我們家阿牛腿斷了的時候是我接上的……”
“你還會替牛接腿?”先生仍是自己動手纏上紗布,一邊說道。
我略有些恍神地回應(yīng)道:“阿牛是我們家的狗?!?/p>
“哈哈哈?!毕壬旖禽p揚,肌肉微舒,反是笑出聲來,他笑時瞇起雙眼,像一只酥松陽光下的貓。
“隨我習(xí)武是不可能的,江湖險惡,波詭云譎,世道本就夠亂的了。劫富濟貧,快意恩仇,也只是掠奪和殺戮的修飾罷了?!毕壬f,“而俠又以武犯禁,逞一時之氣,視人命如芥,本該痛惡杜絕,我自是不可傳你武功?!?/p>
“要不,你隨我讀書吧。”隔著燈影他笑著說,那雙眼里充盈著一種我尚不懂的明亮,像某種恪守終身之事。
三日以后,我方進了學(xué)堂,許是先生也未料到父親會如此固執(zhí)。
“讀書?不行?!备赣H只擺擺手,一口回絕,“家里那幾畝地都還照料不來,況且也沒有那個閑錢?!?/p>
先生搖頭,言語間卻咄咄逼人:“終其一生務(wù)農(nóng),即便勤儉持家,也不過吃穿堪用而已。讀書可通仕途大道,舍得一時勤學(xué),何愁沒有二三閑錢?為著一時之利,犧牲子女前程,哪里算得了上上之選?”
“阿大沒讀過書,現(xiàn)今都十三了,現(xiàn)在才開始讀書也晚了吧?”父親說,“那肯定是比不得其他人的,這條路走不通。”
“讀書一事,何時都談不得遲,關(guān)鍵在于是否肯用心,只要一個人真切希望學(xué)習(xí),必定會有所成,”先生眉毛緊皺,許是頗感無奈,“如若不信,又何妨一試呢?倘阿大在私塾讀書未果,我自然也不會強求?!?/p>
“不行,夏天的農(nóng)活還很多?!比缓蟾赣H再不開口,只悶坐著望向先生,但先生也不肯離去,依舊站在原處,仍由氣氛同前日一樣凝重下來。
我聽見母親懷里的弟弟開始啼哭,我看著家中逼仄的空間和陳年的舊桌,我知道即便只是縣里的私塾,也與我相隔甚遠(yuǎn)。
“算了吧,先生,”我強笑著說,“不能讀書也沒什么,我們家里也確實沒什么錢。”
“錢么?不收不就行了,但是書總是該讀的。而且即便讀書,阿大在平日里還可以幫著家里做活?!毕壬鷽]順著我的話說,他看出我的不情愿,那是所有少年不愿放棄的遙遠(yuǎn)遐想。
待這回應(yīng)又歸于靜默,只剩弟弟的號啕哭聲時,出乎我的意料,父親竟率先說道:“好吧,阿大可以讀書?!闭f完他整個人都松弛開了,卻沒有沮喪或慍怒的模樣,只平靜地走出屋外,他只心情好時會出去散心。
現(xiàn)在我坐在私塾里,這里一切都是新奇的,陌生的字,陌生的人,陌生的朗朗書聲。
書卷是半舊的,邊角開始微微泛黃,聞起來有股淡淡墨香。
同我蒙學(xué)的少年年齡不盡相同,最小的才剛過七歲,他們或許家世不一,前景各異,但眼神都是透亮的,像一汪映照那無邊月色的清泉。
我在學(xué)堂度過了整個秋日,和先生也愈發(fā)熟稔起來,這才知道學(xué)生家里貧寒他向來是不收錢的,也知道他崇尚五柳先生,甚愛飲酒和種菊。我愛往先生小院里跑,他也不在意,湊巧碰上他酒興高漲時,會給我講些江湖軼事,抵不過我央求時,還會舞劍助興,大概因為我是這縣內(nèi)唯一知曉他會武功的吧。
“上回的刺客么?倒不必?fù)?dān)心他還會再來啦?!毕壬χf,“此人綽號影中鬼,雖冷血無情,出手狠辣,卻高傲得要緊,殺人從不肯出手兩次?!?/p>
“果真是高手風(fēng)范啊……”我下意識感嘆道,心念一轉(zhuǎn),又緊接著補上一句,“不過和先生還是沒得比呢?!?/p>
先生失聲啞笑,笑罵著說:“你這小子倒油滑得緊,這哪談得上什么高手風(fēng)范了,分明是愚蠢固執(zhí),既要做殺手,還死要面子?!?/p>
待他笑容收斂起,卻說:“江湖絕非善地,年輕人妄圖一夜成名,意氣風(fēng)發(fā),如影中鬼這般借殺人磨煉技藝,博取聲名,只平白得罪他人,一旦美色、欺詐、謠言、陰謀臨身,只怕連尸骨都無處安放?!?/p>
我替先生將酒酌好,問:“那為什么總有那么多人去學(xué)武求藝?總有那么多人在江湖上闖蕩?江湖不該是肆意逍遙、無拘無束的么?”
“肆意逍遙……”先生看著我,連手中杯盞都已放下,“武功是什么?歸根到底,同琴棋書畫一樣,是一門才能,有人棋藝高明,有人滿腹經(jīng)綸,有人武藝高強,決不是什么超脫特別的存在。但江湖中人卻以為江湖是凌駕官府律條之上的地方,無論殺人、搶劫、偷盜,都無人追究。人們學(xué)武,只是想走終南捷徑,武功的正途實是強身健體,維護秩序,參軍報國。
“肆意逍遙同犯法無異,他們心中的江湖是用武功犯法的地方。江湖的事,英雄美人、野心權(quán)謀、連城珠寶、蓋世武功,總總林林,不過黃粱一夢,誘人前往。這樣的所在,充滿看不見的陰謀詭計,也不足為奇?!?/p>
我略有些失望,我曾以為俠客就真的只是路見不平、扶強除弱的英雄,然而現(xiàn)世總是同我幻想相去甚遠(yuǎn),我問先生:“難道每個江湖中人都?xì)⑦^人、犯過法嗎?”
總該有過那真真正正的大英雄吧,總該有過那令人神往的傳奇吧。
“也不是。”先生說,“我就沒殺過人?!?/p>
這時我的記憶才落回同先生初見的夏夜,我忽然記起那些刺客,那些前來取他性命的人,都只是被先生打暈了而已。
瞥眼間,院內(nèi)的那簇秋菊正拔蕊怒放,在風(fēng)間蒼郁挺立,好一個涼秋。
“阿大?”
“嗯?怎么了,先生?”
“我想過很久,你還沒有學(xué)名對吧?”
“是啊,大家也一直叫我阿大?!?/p>
頃刻后,先生方才問我,一臉肅穆的樣子:“若我替你取名何如?”
于是我將那些江湖的故事拋諸腦后,歡喜地同意道:“好啊好啊,先生是讀過書的,替我取名我自然愿意了。”
“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jié)網(wǎng),你姓林,就叫林羨魚吧?!?/p>
凜冬時節(jié),天降大雪,有劍客東來。
先生在小院溫酒,我坐在一旁借灶火取暖。
火光濺溢出幾絲暖意,那雪花尚未及地,即在半空轉(zhuǎn)瞬枯榮,雪水輕滑過先生的劍鞘。
那人挺立在小院口,身影頎長如劍,神色淡漠如鋼,目光蘊著攝人心魄的寒芒。他手中緊握一柄尋常的青釭劍,無鞘,長約四尺,那劍握得那么有力,像是倘若放開,他便拋棄了自我的靈魂。
在他開口前似隱沒風(fēng)雪、融于天地,物我不分,我甚至難以感受到他。
“可是愚山先生?”他問道,朝前一步,突兀間煥發(fā)出超逸的神采,像以風(fēng)雪為鞘抽出的劍。
“正是區(qū)區(qū),不過一鄉(xiāng)野腐儒爾?!毕壬J(rèn)真地答道,他的語氣不帶半分凌厲,醇平溫和,仿佛他本只是個儒生。
“慕名而來,故不愿失興而歸,還請拔劍。”
“在下已是退隱之人,久不問世事,恐劍技疏生,此處有酒,何不暢飲盡歡?”
“此番前來,不為博名,不求勝敗,只為比劍?!眲偷恼Z氣并不冰冷,卻堅決到不容拒絕,“還請拔劍。”
于是先生嘆氣,再不復(fù)平日的慵懶模樣,他起身,握柄拔劍,如迎風(fēng)雪傲立的寒菊,絲毫不懼凜冽冷風(fēng)加身 。
劍客的劍遞出,清輝如弧,像在空中刮起幾度風(fēng)雪,縹緲無蹤亦不知散落何處。
先生的劍順行應(yīng)勢,自那風(fēng)雪間穿行,似極橫溢出的枝丫。
有形枝丫卻截住了無形風(fēng)雪,劍客的劍光飄搖間又匯于一處,輕觸先生的劍端,想那沉如命運的凋謝間,亦總有萌芽的生靈頑強不息,任憑天地時季加身。
劍客的劍愈發(fā)浩蕩凜然,橫削斜刺間如一場無常時空的消解,任敵百般手段,我自有千重宿命,以力壓人,以勢破局,花當(dāng)朽,草當(dāng)枯,先生驟然又落回下風(fēng)。約摸百招轉(zhuǎn)眼便過,只見先生的劍已困守一處,被迫到身側(cè),僅可勉力擋下劍客暴風(fēng)般的劍影。
劍客的劍意已成形,那片劍氣縱橫宛如命運織絲,步步束住凡人的手腳。
然那變局突生,仿佛絕境里盎然滋生的草木,生命莫不是在絕望里孕育勇氣和力量?
先生的劍忽而煥發(fā)出無窮生機,劍光長嘯,吐露鋒芒,似巨龍羽化,鳳凰涅槃,萬物與時空在劍端靜止。
那是奇跡般的劍,沒有來向,難覓去路,劍起驚神,劍落傾世。
但這一招并未出盡,它在距劍客三寸處停下了,而劍客的劍收發(fā)不及,側(cè)貼著先生肩頭而過,劃開一道血痕,拂下幾縷青絲。
風(fēng)雪驟停。
“愚山先生,此招可有名號?”
“劍為君子之器,古之圣品,以武對敵,當(dāng)留一線生機,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我所求劍道,本無意傷人,故此招名曰留情?!?/p>
沉吟半晌,劍客眼間神色更為明亮,不見懊喪,他話語里透出一絲坦然:“是我輸了,劍道無涯,未臻極境,不過我所求,卻不同于愚山先生?!?/p>
先生笑盈盈看向劍客,卻不問其所求,只說:“現(xiàn)下可愿飲酒?”
劍客微微怔住,卻點下了頭。
先生許被激起往日的江湖習(xí)氣,聲音拔高了幾個調(diào),說道:“酒水尚足,今日必當(dāng)痛飲。來來來,羨魚,替我酌酒!”
“先生……”我這才望向氤氳著水汽的小爐,在那高躥的火間酒水已完全沸騰,只好難堪地說,“酒煮壞了?!?/p>
當(dāng)日劍客走時已經(jīng)入夜,天際懸著幾粒疏星,我借著燈火看向先生再度包扎的肩頭,有些好笑地說:“怎么先生每次出劍,雖是贏了,反倒總是自己受傷?”
“兵刃相交,總是如此,要么懷著爭強好勝的執(zhí)念,要么出于行兇傷人的欲望,總要有人受傷吧?!毕壬蜻h(yuǎn)方,似有些出神,“我倒寧愿受些小傷,只要不分生死,那便足夠了?!?/p>
“那先生今天為什么會拔劍?”我問。
“那是一名真正的劍客……”先生緩緩說,忽而一笑,“也許,我自己也沒能改掉在江湖上廝混過的脾性吧。以前我也曾想過爭強斗勝,甚至滿懷仇恨,還好,最后我仍是我。
“羨魚,長安路途很遠(yuǎn),而且那地方可能只是存在于你的幻想當(dāng)中。長安是一座雄城,萬國來朝,但也藏盡了天底下的污垢?!蔽抑挥X著,你要是不曾忘記你心中的那座長安,然后活得很好,那便足夠了。
“也許,你可以有一些別的夢想,想想你希望自己變成什么樣的人,希望做成什么樣的事?!?/p>
“先生,我已經(jīng)知道自己想變成哪種人了。”我煞有介事地說道,“但我還是想自己親眼去看看那座城市?!?/p>
“是么?”先生的嘴角掛起些許欣慰,但沒有追問我,我反有些失落,我明明是想說我會成為像他一樣的人的。
像先生一樣滿腹經(jīng)綸,像先生一樣沉靜和藹,像先生一樣正直向善。
再后來,先生跟我講了關(guān)于他的故事。
先生姓李名愚山,生于長安,長于長安,他家雖非大富大貴,亦算得書香門第,先生自幼讀書,迄今便是二十余年。倘若世事總遂人心愿,先生現(xiàn)下該在長安做一名小官吏,遠(yuǎn)離江湖,平淡度日,過著簡單的生活。
十五歲時,先生的父母長兄皆慘死在江湖人的刀劍下,起因不過是某江湖門派為著殺掉一名叛離且躲藏已久的刀客。
長街設(shè)局,八面埋伏,牽連了親眼目睹的數(shù)十戶人家,先生從學(xué)堂回來時,他只看見滿街的殷紅血色,倒地的父母睜著驚怖絕望的雙眼,手中緊護氣息全無的兄長。
他替父母闔上雙眼,花了兩日把家人下葬,哭干了一生的眼淚。
長安從來不是善地,這里的人,既會笑著親切問候,互道家長里短,亦可用笑掩下涼薄人性,背后放箭捅刀。這座千古都城,隨時代一同衰頹,早已喪失了當(dāng)年的浩瀚大氣,井井有條,而這件事也只是草草結(jié)案,后續(xù)便無人問津了,或許因為官府已被打通關(guān)節(jié),或許因為面對江湖上的事他們選擇了忽視妥協(xié)。
又或許,唯一活下來的少年,沒有發(fā)出自己聲音的力量。
江湖事,江湖了,少年人萌發(fā)出這樣的念頭。
先生是不幸中幸運的,他肩負(fù)著血仇活了下來。他離開長安,形單影孤,沒有去路,沒有前程,他做過工,以少年人的瘦弱體態(tài)干成年人的活。他受過騙,被騙去數(shù)月的工錢,打斷了手臂。他遇見形形色色的人,見過千奇百怪的事,有時也快活地歡笑,和同伴認(rèn)真談起詩書典故。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嘛,小李?!彼呐笥雅呐乃募珙^,“人太老實可會吃虧的。”
“此句是說人若不修身虔學(xué),則為天地不容,你這是在誤用哪,人當(dāng)博學(xué)、明辨、慎思、審問、力行,才對得起那個‘為’字……”先生一面說著一面無奈看向那群哄堂大笑的家伙。
隨即他也跟著笑起來。
但那些時光飄搖遠(yuǎn)去,那些人也消逝不在,先生從未停下自己的腳步,從關(guān)中到江南,從千里沃野到水鄉(xiāng)澤國,如此便是三年,他活了下來也許是由著一股信念,在血海深仇終止以前,他決不能死去。
先生第一次認(rèn)識武功,是在一場溟茫大雨中,恰逢梅雨傾盆,江潮高漲,他將小舟停在江畔。
把那名垂死的落泊劍客拖進船內(nèi)時,劍客憔悴的臉龐映著搖擺不定的燭光,手中的劍已松開,他的眼神開始渙散,他的呼吸逐漸停止,唯獨嘴角的笑像在表示謝意。他的死是出于恩怨情仇,利益糾葛,抑或僅僅是無意義的屠戮,都不再重要了。死亡是尋常江湖人走投無路的宿命,即便被先生救下,亦無法挽回。
死前先生只聽見劍客有氣無力地喚一個名字。
“阿佑,阿佑?!?/p>
一聲接一聲,最后化為烏有。
先生拾起那柄劍,找到了一卷劍譜,只是尋常的江湖把式。他沒有興奮,沉默地看著劍客的尸體,對迢迢前路感到無限的惘然惆悵。
從此江湖上多了一名不殺人的劍客,跌跌撞撞地走過數(shù)十年,偶有際遇,常陷險境,他的劍愈見溫潤質(zhì)樸,后來竟少有一合之?dāng)场?/p>
他終于覓到仇人的下落時,那門派遭遇大劫,已作鳥獸散,只剩三兩少年和一名老人仍守著門中的傳承。午后的陽光慵懶地灑落庭院,那老人少了一只腿,正倚坐在荒涼院子的柱旁,笑著看幾個少年認(rèn)真重復(fù)一招一式。
“朋友遠(yuǎn)來凌遠(yuǎn)派,可有事乎?”老人倚杖立起,他的腰挺得如一桿槍,他的聲音依舊飽含豪情,但他的眼睛卻不那么明亮了。
幾個少年停下練招,他們睜大眼訝異地看先生,像要看出一朵花來。
先生忽然就悟了,就像數(shù)年前父母死去那時,他的仇恨現(xiàn)下也死去了。他意識到將來的路無論該走向哪里,都不再是一條肩負(fù)仇恨的不歸路,不再是恩怨情仇的江湖路,也不再是追名逐利的陽關(guān)大道。
他走上了一條草木繁茂的小徑,高吟魏晉歌賦,持著一卷新買的書,腰間別上酒壺,看看深湛青空,采下幾支鼠曲草。他經(jīng)過很多城市,見過很多人,有時也打抱不平,有時也做活營生。
再后來,他在一座叫鹽亭的縣城止步,當(dāng)了一名教書先生,又后來,他認(rèn)識了我,兩年以后,有媒妁上門說親,于是先生考慮再三,打算結(jié)婚娶妻了。
對于整個王朝,鹽亭只是無垠疆土上的一個點,但對我而言,則是我目前所歷經(jīng)過的整個世界。在這偏僻的人世角落,即便是犧牲了性命,有些事仍仿佛微不足道,人們只拿做一時談資,最后僅寥寥數(shù)人記得。
那時鹽亭新縣令剛剛赴任,縣中一應(yīng)事務(wù)幾乎全由劉縣尉經(jīng)手,縣衙捕頭亦是他堂弟,對縣令陽奉陰違。鹽亭是座下縣,土地貧瘠,交通不暢,很多人在這里土生土長就是一生,對不公的剝削欺凌無可奈何且習(xí)以為常。
禍?zhǔn)录葲]有降臨到我頭上,也與先生無關(guān),當(dāng)時我正興致勃勃地向先生問起他的婚事。
“先生何時打算迎親???良辰吉日,最近的便是下月十六了?!蔽也淮壬貞?yīng),接著說,“還有彩禮,也得備齊全……”
先生一副支支吾吾的模樣,瞥眼見到院外有人路過,是縣內(nèi)的木匠王可,便打岔問過去:“三哥,走這么急,是朝哪去?”
王可見是先生,駐足片刻,走近小院,先四處打量張望,像在躲避什么,才對先生說:“李先生,我是去綿州府哪?!?/p>
他忽而面色猶豫不決,終是咬牙跪向先生,只被先生阻住,方又說:“李先生,你是讀過書的人,求你和我一起去救救老吳一家十余口人吧!”
“怎么回事?”
王三哥的話語斷續(xù)零碎,半天才拼湊出事情的脈絡(luò)——卻是吳家祖宅位置甚好,被劉縣尉看中了風(fēng)水,老吳不肯賣出,被誣以串通山賊謀逆,全家下了監(jiān)牢,不日便是絞刑。
我頭轉(zhuǎn)向先生,充滿期待,我知道先生肯定會有辦法。
“抱歉了三哥,我勸你也別往綿州去告狀了,不會頂用的。”先生語氣平和,我卻如墜冰窖,難以置信地望著他。
王三哥愣了幾息,突然咧嘴一笑,掛著幾分鄙夷失落,他只說:“李先生,我沒讀過書,但我知道什么是天地良心!”
他即刻扭頭離去,一步步堅定邁向城門,而我不解地問先生:“為什么?”
“大唐早已不再昌盛……官官相護,魚肉百姓,自有一套規(guī)矩。沒跨過這個度,民意便鬧不到州府上,在縣里,還不是劉家說了算,連刑部過審、秋后處決都給省了?!?/p>
“什么狗屁規(guī)矩!”
意料中的一陣沉思后,先生才開口,說:“此事我自有打算,不過眼下你還是回去吧。羨魚,你不該牽扯到這些事中來?!?/p>
我懂先生的意思,但我沒聽他的話,我早不是孱弱無力的孩童了。
先生出門時,我即偷偷溜向城外,我決定尋到王三哥同去綿州。我覺得先生想法有些過于陰郁了,在這綱紀(jì)有道、篤行倫理的世間,我相信天地存著的一股子浩然正氣。
在我朝綿州的方向走了大半個時辰后,多半是腳程太慢,沒找到王三哥,反是被先生追了上來。
“羨魚?”先生聲音尚在空中,我轉(zhuǎn)頭回望時,他已落到地面。
“先生,你也趕過來啦!”我頗感歡喜,既然先生也愿同去,那綿州府一行自是能妥善解決此事了,但見他面色不大對,我又住了口。
“我去縣內(nèi)大致了解了些情狀……”他沒問我即緊牽住我,說,“事不宜遲,先趕過去?!?/p>
先生似乎很是急切,我只覺著強風(fēng)不斷灌入耳中,路旁景色閃逝如剪影,突兀間遠(yuǎn)處隱約傳來聲響,先生便又加快了些許,旋即我看見了幾名刀客圍著倒地的王三哥。
沒有除惡務(wù)盡的豪言,沒有驚險可怖的險斗,只電光石火間,長劍揮動,翩若驚鴻,以劍代指,或敲或拍,那些惡徒只幾聲悶哼,便垂倒在地,再看向王三哥時,他身上只有幾道小口,卻沒受重傷。
“李先生?”王三哥勉力站起身,訝異中混雜著感激,“您既然有這等本事,想必老吳一家能平安無事了吧!”
“三哥,前面不遠(yuǎn)就到渡口了,不過——”先生避開回答,眼里有些黯然,他遲疑地說,“你到綿州后還是選個地方重新安定下來吧,不要回來了,也不要去州府告狀。”
“這……”王三哥不解地看著先生,“為什么?”
“劉縣尉曾修習(xí)過武功,在江湖上能找到些助力,這些殺手出現(xiàn)一回,便還能出現(xiàn)第二次。何況民不與官斗,現(xiàn)在去綿州告狀,也許還會官官相護倒打一耙,多半是條死路。三哥還是離這遠(yuǎn)遠(yuǎn)的吧,老吳一家的命,我會救下來的?!?/p>
“李先生,活著不就求個安心嘛。”王三哥忽然笑了出來,“我不相信這世上沒有公道,我總會去試一試的。要是遠(yuǎn)遠(yuǎn)地逃開了,那自己不就違背了良心么?”
“一定要這樣嗎?”我感到自己的眼眶無端打濕,我望著三哥說。
他點點頭,微笑著對我擺擺手示意,已決心繼續(xù)未完的前程。
“若三哥尚平安,還請寄信告知?!毕壬f,他朝王三哥深深行了一禮,“前路兇險,務(wù)必小心。”
“先生,阿大,我運道好,總能再會!”
“再會了三哥!”我朝他轉(zhuǎn)身的背影忍不住喊道,兩道淚痕終于流下臉頰,我捏緊先生的手微顫,我終于明白沒有誰會是無所不能的,也沒有事總會順心安穩(wěn)。
后來我曾想,若王三哥被殺手殺死,會不會反而更能解脫?至少那時他還留存有希望,倒在跋涉途中,而不是發(fā)現(xiàn)前方?jīng)]有路。
但人世間不過一座地獄,莫非逃去,難道中止?也難得超脫窮隱。就算死,也要作飛蛾撲火之姿,同命相搏,與世相斗。
只為爭一口正氣。
三哥此后便杳無音信。
數(shù)日以后,當(dāng)我聽聞老吳一家已被釋放時,心中卻又一緊。
劉縣尉死了,在夜間悄無聲息地被殺,整個劉家亦是一蹶不振。
也許一番爭權(quán)奪利后,鹽亭還會出現(xiàn)新的世家,重掌這座小縣城的規(guī)則。
出門時天是深墨色的,濃郁像蒼生積下的哀愁,我走在縣城的道上,各家各戶開始點燈,串作大地上微弱的光芒。
到了先生的小院里后,他神色茫然地坐,眼球布滿血絲,他的右手上有結(jié)成的血痂沒有包扎,看到我后,沒有招呼,像是丟掉了魂靈。
“先生,劉縣尉……是你殺的么?”我鼓足勇氣向他發(fā)問,我多希望他能否定,殺過人的先生雖然還是先生,但又不是先生了。
一陣靜默,他的臉上浮現(xiàn)出壓抑和疲倦,像是在肩負(fù)世界。
“是。我……本來沒想過殺他,我只是去脅迫他罷了,想逼著他放過老吳?!毕壬匝宰哉Z般開口說,“可能是離江湖太久了吧,自己完全失去警惕,中了毒,還被他用仆從當(dāng)作擋箭牌,留下了些傷。而后我失手了,他死了?!?/p>
良久,他終于像給了自己一個答案:“放心吧,殺人償命,即便是劉家的人,我也會給他們一個交代?!?/p>
我沒有想過那個交代會是什么,我只是報以沉默不語,我想到所面臨的這疲重的人生中,命運如枷,命途如牢,如果連先生都身不由己,信念與恪守又有什么意義?那么我所歷經(jīng)的道路,是否也會把自己變成我所討厭的那種人?
我感到百無聊賴的倦怠,冒失地同先生告過別,跌撞著邁出小院。穿行于炎夏的夜色里,我只感到心中一片冷意,但我仍是沒料到,先生竟是那般執(zhí)拗的人。
執(zhí)拗到竟不在意生死。
次日清晨,先生去了縣衙,向那位新任縣令坦誠了一切,因是重罪,不構(gòu)成自首,刑部審后,判處秋后問斬。
那一年的秋分仿佛來得很快,風(fēng)開始變得凜冽,葉開始枯黃飄落,先生的小院清清冷冷,他種下的那簇秋菊卻還在傲放。臨行刑前,他神情坦然,面色平靜,像生命本只是剎那的璀璨,終會候來死亡,好像死亡只是又一場遠(yuǎn)行,他只是瀟灑地選擇離去。
“羨魚哪,替我照顧好那株菊?!毕壬鷮ξ艺f,“待我死后,若祭拜時有酒,更是再好不過了。”
這便是他的遺言,若人生是一出戲,這無疑便是落幕的時候,隨屠刀落下,多少載光陰飄逝,那抹血染黃昏的殷紅,亦了無蹤跡。
多年以后我去長安,城門口還殘存戰(zhàn)火的印痕,雖然更長更寬,長安的大街也和別的地方?jīng)]什么不同,四平八穩(wěn),正正方方,陽光落到臉上,還是會有暖人的愜意。
但我終究不屬于這座城市,回了鹽亭縣后,我便成了一名私塾先生,結(jié)婚生子,教書育人。是啊,現(xiàn)下也已經(jīng)有人稱呼我為先生了。
因果相連,鑄成命運這把枷鎖,鎖下獨一條路,即所謂人生;那看似無窮盡的選擇,卻命中注定只有唯一,我們朝前走時毋庸后悔,只此一次,要歡心快意,要淡泊清凈。
先生既非英雄亦非俠客,他只是一個好人。
風(fēng)雪漸停,銀裝素裹掩去大地數(shù)十年的變化,我踏上歸程,望見遠(yuǎn)方升起炊煙,我知道家中會有人替我備好碗筷。
先生引我走上的這條路,他雖先走一步,而我也已準(zhǔn)備好走完一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