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敦河林場是興安嶺林區(qū)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林場。我的少年時代是在那里度過的。茫茫的大森林是生靈的天堂,四條腿的狍子、狼,會飛的老鷹、布谷鳥,各種飛禽走獸應(yīng)有盡有。對了,還有兩條腿的人。這些人,包括我三叔和他那些朋友,像蒲公英的種子,不知被哪陣風吹過來,落在原始森林里生了根,發(fā)了芽。
我爸是知識分子,被派到遙遠的林業(yè)局搞基建,說是要自力更生,建一座松籽加工廠。沒有父親管,我淘得上天入地,七八歲討狗嫌,我的嘴從一巴眼就嘚啵不停,我家大黑狗都煩得夾著尾巴逃到林子里去。我媽忙里忙外,偶爾罵我一頓我就消停一小會兒。三叔高大魁梧,濃眉大眼,戴著一頂棉軍帽,樣子很像雷鋒,干起活兒來毛毛愣愣的,時常來家里幫忙干些重活兒,夏天掄著斧子劈柴,冬天用冰镩去河面鑿冰。這時候我才安靜些,跟屁蟲一般纏著三叔講森林里的故事。三叔是林場里有名的獵人,快四十歲了,還是孤身一人,我媽把周圍林場的幾個老姑娘和小寡婦介紹給他,都沒成。我媽說,你三叔這是被林子里的獐狍野鹿勾了魂去了。
那一年雪大,幾只狍子鉆進了我家的菜園子里,三叔用一根火燎桿把它們打死了,解決了一冬天的肉食。后來人們說的“棒打狍子瓢舀魚,野雞飛到飯鍋里”,大概就是那個時候。那個年代還沒有保護動物這一說,大人們經(jīng)常打獵,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在大森林里打獵,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
那年冬天,三叔打到一只狼,我跑去看。那是一只灰色的大狼,尾巴像把大掃帚,整個下巴被“炸子”炸飛了,一看就是我三叔的杰作。我伸手摸摸它的皮毛,狼已經(jīng)開始僵硬了,忽然,無數(shù)只跳蚤從狼毛里鉆出來噼里啪啦四處亂跳,嚇得我大叫起來,三叔趕緊將狼扔到院子里的雪地上。當天晚上,我的身上被咬出一串串又紅又腫的包。
打獵的招數(shù)五花八門,獵槍和炸子是最先進的。很多人家都有獵槍,傳了好幾代了,大多是祖爺爺那輩上用燒酒從俄羅斯人手里換來的。獵槍的子彈都是自己做的,最金貴的是彈殼,每次打獵后彈殼一定要撿回來,重新安上引火帽,裝上火藥和鐵砂,就又做成了一枚獵槍子彈。“炸子”技術(shù)含量高些,林場里除了我三叔沒人會做,據(jù)說是用氰酸鉀鋁和別的什么按比例混合在一起,攪拌均勻,把一些鋒利的碗碴子放進去,小心地捏成型,外面用麻線緊緊捆扎住,炸子就做成了。林場里的獵人塔木羨慕三叔會做炸子,幾次央求三叔教他,三叔說,沒聽說老虎跟貓學藝的故事嗎?教會了徒弟餓死師傅,我才不教你呢。
即便沒有獵槍和炸子,獵人們也照樣能打到獵物。轉(zhuǎn)籠、兔子套、踩夾子、野雞拍子就不說了,都是最常用的。有一種木貓,其實一點也不像貓,像個精致的小木屋,深處放食餌,黃鼠狼、獾子等小動物進去踩動機關(guān),門就落下來,來個甕中捉鱉。捉腳,是用鐵釘、鋼絲套和鹽樁組成的小陷阱,狍子、鹿等動物來舔食鹽樁,腳就被陷住了,束“腳”就擒。還有“吊死鬼”,選一根白樺樹,把樹干弄彎固定,拴上油絲套,鹿、狍子鉆進套中觸動機關(guān),白樺樹彈起來,把獵物吊起來。最嚇人的是“閻王錐”,是用來對付大動物的,類似古代打仗時的滾木礌石,野豬、黑熊碰到機關(guān),原木做成的壓杠就轟然落下。
看起來獵人可謂機關(guān)算盡,很有技術(shù)含量了,畢竟動物之間的拼殺無非是比拼個兇猛、速度,像狼攆狍子、野豬斗黑熊之類的,在人看來是匹夫之勇了。可在大森林這個生靈界中,似乎人也沒占到多少的便宜,有獵人們講的那些故事可以作證。這也是我有事沒事就往三叔家跑的原因。三叔喜歡喝酒,林場里的那幾個有名的獵人,瘸腿塔木、獨眼德山和黃頭發(fā)寶成,都是三叔的酒友。男人們喝起酒來除了講炕頭上的事,就是講打獵的故事,炕頭上那點兒事就那么回事,講不出啥新花樣,主要是我那時還似懂非懂,不明白其中的奧妙,打獵的故事就好玩多了??蛔郎蠑[了黃羊子肉干、野豬肉,窄口大肚兒的酒壺燙在大鐵茶缸子里,幾個男人盤腿就坐,牛眼珠子酒盅,一端一個,一會兒工夫就都面色發(fā)紅嗓門見高起來,從吹噓自己轉(zhuǎn)到講別人失荊州走麥城。
塔木喝了酒最愛講寶成的故事。塔木四十多歲,是林場的老職工,也是個好獵手,個子不高,黑瘦黑瘦的,一雙小瞇縫眼總是透著亮亮的光,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我們背地里都喊他“瘸子塔木”,也有叫習慣了當面叫的,他也不生氣。塔木對寶成說,別看你小子是野戰(zhàn)部隊轉(zhuǎn)業(yè),還參加過抗美援朝,看見熊瞎子還不是嚇得尿褲子,好在還挺有經(jīng)驗哈,撒丫子順風跑,要是頂風跑可就完犢子了。寶成撓了撓黃頭發(fā),叼著煙卷笑。我插嘴問,為啥要順風跑???塔木得意地說,順風跑熊瞎子被眼睛上的毛擋住視線,看不清人在哪兒,要是頂風跑,風把毛吹開,它就一直盯著你追,追上就把你一屁股坐死。德山大伯哈哈大笑,說,寶成哪有那個心眼子,瞎貓撞死耗子,碰巧跑對了唄。三叔逗寶成說,你不是孤膽英雄嗎,美國鬼子都不怕還怕熊瞎子?寶成說,當初陣地上剩我一人,我一邊打卡賓槍一邊扔手榴彈,嘴里還大喊“三連掩護,四連跟我上,同志們沖啊”,還真把美國鬼子嚇唬住了,掉頭撤退了。塔木說,熊瞎子追你時你咋不喊了呢。寶成齜著牙說,喊個屁啊,熊瞎子又聽不懂,就是個蹽啊,當初在戰(zhàn)場上向美帝沖鋒的時候都沒跑那么快過,大胯差點兒跑掉。
我聽得津津有味,和伙伴們進樹林子玩耍前,都要看看風向,提前想好要是遇見了熊瞎子往哪個方向跑。有一天我忽然想到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就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去問三叔,要是沒有風的時候遇見熊瞎子,咋辦啊。三叔說,那就得躺下裝死了。我又問,裝死管用?三叔說,也不保險,聽說別的林場有人遇見熊瞎子,躺下裝死,熊瞎子伸出舌頭在他臉上舔了一下子,半邊臉給舔沒了。我聽了嚇得說不出話,感覺臉蛋子上麻酥酥的。
寶成講德山大伯的故事,說德山大伯年輕時用“小口徑”打中一只大鳥,子彈從翅膀根打進去的,眼看著那只不知名的大鳥死了,長長的脖子像面條一般垂下去,快耷拉地上了,閃著兇光的黃眼睛也閉上了。德山大伯美巴滋的,感覺這只大鳥還挺胖,湊到眼前細端詳,琢磨是紅燒還是清燉呢,不料那大鳥是裝死,脖子閃電般抬起來,像發(fā)起攻擊的眼鏡蛇,一口啄在德山大伯的眼珠子上。德山大伯栽倒在草棵子里打滾,那大鳥撲棱棱飛走了。后來,德山大伯那只眼珠被摘除了,換了一只玻璃球。德山大伯在幾個獵人里年紀最大,頭發(fā)都花白了,腰桿卻是樺木桿一樣挺直。他是典型的酒蒙子,一喝就多,喝起來還沒完沒了,說,咱打了一輩子雁,怎么的也得讓雁啄了眼睛吧,兩清,塔木不也讓野豬豁了一條腿嘛。
塔木的故事我聽過,在林子里遇到了野豬,一槍沒打中要害,野豬沖過來,用獠牙把他的大腿豁了個大口子,據(jù)說連卵子都豁掉了,從那以后就一瘸一拐的了。塔木自己說離卵子差老遠呢,可是沒人相信,人們都興致勃勃地說塔木沒卵子了。后來塔木結(jié)婚了,他媳婦噼里啪啦地接連生了三個女娃子,塔木走在路上直溜多了。人們就合理解釋說,卵子被豁掉一個,剩下一個還能對付著用,這不,不好用了,生不出兒子,生了一堆丫頭片子。據(jù)說我三叔跟塔木打了個賭,說,你要是能生出個兒子來,我就教你做炸子。塔木搖頭說,不行啊,這仨丫頭都快養(yǎng)活不起了,骨髓油快累出來了。沒想到年底塔木媳婦又大肚子了,塔木一咬牙說,生,一個羊是趕兩個羊也是放,沒準是個兒子呢。也真爭氣,到底生了一個兒子,起個名字叫陶高,塌鼻子,一對招風耳,一雙小瞇縫眼,跟塔木像是一個模子扣出來的。塔木終于挺直了腰板抖擻起來了。
塔木生了兒子就去找我三叔,說,你打賭輸了,可要說話算話。我三叔爽快地說,好,我教你做炸子。塔木高興得牙花子都齜出嘴外來了。據(jù)說塔木很快就跟三叔學會了做炸子,可是他做的炸子雖說和我三叔做的一模一樣,威力卻不行,有一次炸到了狼,只炸下了兩顆狼牙和一截舌頭,狼還是跑了。塔木喝了酒埋怨我三叔留了一手,三叔呵呵笑,說,這就像蒸饅頭,同樣的白面、堿和籠屜,俺嫂子蒸出的饅頭又白又大,你家老娘們兒蒸出來的饅頭掉地上能砸出坑來。
情形就是這樣,在興安嶺深處這片原始森林中,兩條腿的人并沒有因為聰明,就在與四條腿的動物的搏斗中占多少便宜。表面上看人是勝利者,打到了很多獵物,可是,生靈界是公平的,每年也有不少獵人成為動物的獵物,像“瘸子塔木”被野豬獠牙挑斷一條腿,德山大伯被一只大鳥啄瞎了眼睛,還算是幸運的。林場里差不多每年都有被野獸咬傷死去的,寶成的小舅子從來不打獵,老老實實地在林場當采伐工,他的媳婦一心一意地養(yǎng)著幾頭奶牛,賣點牛奶掙錢。幾只狗獾夜晚鉆進了他家的牛欄,用爪子把一頭牛犢的腸子從肛門里拽出來了。正好被寶成小舅子撞見,掄起采伐用的長柄大斧子就砍,大狗獾躲過去了,有只小崽子沒經(jīng)過世面,被一斧子剁在爪子上,那只公狗獾急了眼,順著斧子柄爬上來,咔嚓一口咬在寶成小舅子的胳膊上。狗獾犬齒異常鋒利,牛腿骨都能咬透,更不用說人的小細胳膊了,沒出多少血,卻咬到骨頭里去了,整條胳膊腫的比大腿還粗,還沒等去衛(wèi)生所呢,人就不行了。寶成的老婆哭得死去活來,寶成拎著獵槍連著幾天往外跑,差點兒把周圍的狗獾打絕種了。
有時野獸還會通過某種未知的方式報復(fù)人,這樣的事情時有發(fā)生,被人不斷加入細節(jié),演繹得神乎其神。寶成后來講,他本來是要將扎敦河林場地界的狗獾趕盡殺絕的,那天在林子里追蹤幾只狗獾時,忽然跳出一只火紅的狐貍擋住了去路,寶成心里犯嘀咕,說,不關(guān)你的事,這些狗獾得給我小舅子償命。狐貍不走,上下跳躍如一團火。寶成生氣了,開了一槍,明明瞄準了,卻眼瞅著子彈嗖地鉆進了雪地,那狐貍非但不逃走,還跑過去從雪地里扒出子彈頭來,擺在雪地上。寶成就傻眼了,長嘆一聲,覺得自己做得的確有些過分,跪在雪地里對著大森林磕了個頭,把帶的牛肉干和玉米面餅子放在雪地上,扭身走了。
那年夏天,德山大伯家的兒媳婦在林子里采蘑菇時,迷了路,天都黑透了不見回來。林場職工分成幾組四處尋找,一直找到天亮,在林場附近找到了,正挎著半筐花臉蘑,眉眼間跳動著異樣的神采,光著上身顫著一對翹翹的奶子咯咯地笑。男人們都圍著看,哈喇子流了一大襟,德山大伯的老臉一陣紅一陣白的,兒子和老伴兒都不在這個組里,四下找不見兒媳婦的衣服,只好氣急敗壞地脫下自己的上衣,沖上去想把兒媳婦裹起來,兒媳婦小獸般一跳,躲開了,挺著奶子媚笑著說,爹,要不你也來一口,俺知道你也想。人們在寂靜中愣了那么一剎那,忍不住哄笑起來。
德山大伯臉上紅一塊白一塊的,提著兩瓶二鍋頭來找我三叔了,讓三叔去請劉半仙來。劉半仙不是林業(yè)局的職工,冬夏都穿一件老羊皮襖,又高又壯足有兩百多斤,誰也不知他多大歲數(shù)了,老得眼珠子都渾濁了,古銅色的臉上溝壑縱橫刻滿了歲月。劉半仙掛在嘴邊的話說,萬物有靈。說得真好,山有山妖,水有水魅,樹有樹神,人們都深信不疑,遇個事生個病啥的,都來找我三叔,托三叔去找劉半仙。因為大家知道,只有我三叔能請得動他。傳說劉半仙來到扎敦河時,快餓死了,是我三叔收留了他,后來一伙外地人拎著洋鎬把子把我三叔家包圍了,讓把人交出去,我三叔端著獵槍沖出房門,那伙人都嚇跑了。
劉半仙接了德山大伯的酒,點上了三炷香,不一會兒眼神就迷離起來,接連打著哈欠,聲音也變得尖細起來,他對德山大伯說,你知道你犯著什么了嗎?德山大伯說,是那窩黃鼠狼子吧,我把它們打得剩下一只了。劉半仙說,不是,它們也把你家的雞吃光了,那件事兩清了。德山大伯問,那是什么事???劉半仙說,你兒子前兩天打死了一只鹿,那只鹿正在給小鹿哺乳,你兒子明明看見了還開槍,壞了生靈界的規(guī)矩,神靈不高興了。德山大伯將信將疑,問,那怎么辦???劉半仙說,明天早晨,讓你兒子帶上一瓶牛奶,往北面的林子里去,走上三百步。德山大伯問,然后呢?劉半仙又接連打了幾個哈欠,不耐煩地說,然后,然后就看著辦吧。
第二天早晨,德山大伯的兒子拎著一瓶子牛奶,在林子里走了三百多步,正看見一只奄奄一息的小鹿伏臥在林間草地上,給小鹿喂了幾口牛奶,抱回家里養(yǎng)著,媳婦就好了,每天用個奶瓶喂小鹿,像喂孩子一樣。我和幾個小伙伴都跑去看,輪流把小鹿崽抱起來,它的四條腿像小細棍兒一般踢騰著,能感覺到它的小心臟砰砰直跳。
德山大伯的兒媳婦好了,他自己卻病了,像是被抽去了脊梁骨,沒有先前那股子勁頭了。喝酒時還是一喝就多,還多了個哭的毛病,一行老淚從他那只獨眼里往外流。他總是喃喃自語說,天打雷劈啊,俺可沒動過兒媳婦的壞主意。三叔他們都安慰他,說,那是你兒媳著了道兒胡說的,沒人信,你可別鉆這牛角尖。德山大伯還是哭,說,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我這老臉往哪兒擱啊。三叔說,德山大哥啊,你可別是魔怔了。
德山大伯真就坐下了病,用獵刀扎大腿,兒子兒媳把刀啊什么的都藏了起來,輪流看著。我三叔去看他,哼哼唧唧在床上躺著呢。三叔問,你真想死?德山大伯說,做夢都想。三叔就回來了。路上遇見寶成,寶成說,你去請劉半仙吧。三叔說,沒用了,人要真想死,哪個神仙也救不了。轉(zhuǎn)過年開春,德山大伯趁家人不備,在林子里上吊死了。
三叔從來不信邪。那年我家的雞接連少了幾只,三叔來了,看了一眼雞架子,狗一般伸著鼻子四處嗅了嗅,說,讓黃皮子拽走了。我媽說,那咋辦呀,人都說黃皮子不能打啊。三叔眼睛一瞪說,咋不能打了,毛主席說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還讓它反了天了,看我怎么收拾它。三叔下了一只捕獸夾子。幾天后,把那只大黃鼠狼給打住了,夾住了后腿,齜著牙直叫。我媽說,他三叔,要不放了吧。三叔不說話,把夾子一拎,拖著黃鼠狼回自己家了。
我興高采烈地跟了去,三叔進了院子就把黃鼠狼掛在了院子里晾衣服的鐵絲上。黃鼠狼吊在那里掙扎,像是跳一支難看的舞蹈。三叔操起一根柳條子,“啪”地抽了黃鼠狼一下子,說,都說你有道行,怎么還來偷雞,???“啪”地又抽一下子,說,都說你還能迷人,你迷我試試,啊?打得黃鼠狼吱哇直叫喚。我媽不放心也跟了過來,求情說,他三叔,算了吧,放了它吧,打兩下子得了。三叔說,我也沒想打死它,有能耐它就自己跑了吧。三叔說完戴上狗皮帽子去林場上班了。我們娘兒倆費了不少勁,才把那只鐵夾子打開了。黃鼠狼拖著一條后腿跑到杖子根,鉆出去逃走了。我媽對我說,別說是咱放的。我說,嗯,它自己掙脫了跑的。
大人們是打獵的正規(guī)軍,我們這些熊孩子就是游擊隊了。靠著我三叔的威望,我在這群孩子里算是頭兒了,德山大伯家的四喜,塔木家的陶高,寶成家的鐵柱兒,我家的大黑狗和鐵柱兒家的大黃狗,都屁顛屁顛地每天跟在我身后,我們抓麻雀烤著吃,撿野鴨子蛋,用煙熏旱獺子。冬天是我們游擊隊戰(zhàn)果輝煌的時候,最拿手的是套兔子,一場大雪下來,林間一行行兔子爪印,兔子很傻,循規(guī)蹈矩沿著一條小道走,我們下好鋼絲套,守株待兔。兔肉炒卜留克絲,好吃極了。
那年冬天,雪特別大,把房子都埋住了,家家戶戶用鐵鍬從氣窗里往外挖出一條地道。也許因為雪大的緣故,狼群變得異常兇猛,每到夜晚圍著村子嗥叫,接二連三地掏了幾頭大奶牛。三叔和塔木冒著風雪出去打獵,一只也沒打著,狼群太狡猾了,聞到了獵槍筒飄散出的火藥味就遠遠地跑了。塔木下了幾只狼夾子,幾天后一只狼夾子被觸發(fā)了,鋸齒型的夾子口上夾著一截狼腿。三叔說,打了一輩子獵了,沒見過這么狠的狼,咬斷自己的腿逃脫了。
沒過幾天,我家的黑白花大奶牛也在村口被狼掏了,吃得剩下半只身子和一個腦袋。我媽心疼得直哭,三叔火冒三丈,喊著要把這幾只狼趕盡殺絕。
大奶牛被狼吃了,喝不到奶茶了,我也傷心。可是孩子的傷心總是不持久,睡了一覺就忘了這事。我喊上德山大伯家的四喜,塔木家的陶高,寶成家的鐵柱兒,帶上大黑狗和大黃狗去溜兔子套。一只兔子也沒套住,我們垂頭耷腦往回走,陶高對我說,聽說你家大奶牛讓狼吃了?我來了興致,慷慨地說,走,咱們?nèi)ソo大黃和老黑割些肉吃,還有不少肉呢?;锇閭兌纪?,兩只狗也聽懂了似的,高興得直搖尾巴。
我們就跑到死牛那里去剔肉。肉已經(jīng)凍硬,鐵柱兒用一把殺羊刀連砍了幾下子,忽然“啪”的一聲響,一團藍色的煙霧升騰飄散。鐵柱兒驚叫了一聲。我們幾個孩子都愣住了,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我清醒過來,湊到鐵柱兒身邊一看,鐵柱兒面色蒼白,手中的刀子不見了,皮手捫子炸碎了,手指頭血肉模糊,露出了白森森的指骨。陶高顫聲說,手指頭……沒了。鐵柱兒回過神來,腿一軟蹲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了起來。我們嚇得亂作一團。鐵柱兒家離得近,寶成氣喘吁吁地跑來,看到兒子的手驚得說不出話來。三叔也趕了過來,看了看事發(fā)現(xiàn)場,嘆了口氣說,寶成大哥,趕緊送娃去鎮(zhèn)醫(yī)院吧,炸子是我下的,我賠醫(yī)藥費。我們這才明白鐵柱的手指頭是被炸子炸了。寶成手忙腳亂趕緊套馬爬犁,塔木也一瘸一拐地來了,走得滿頭大汗。三叔對塔木說,我跟著去,你把這惹禍的死牛處理了吧,別再出事了。
鐵柱兒在鎮(zhèn)上住了十多天院回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都少了一截,從那以后,把手縮在袖子里不讓人看。三叔出了全部費用,回來后還要給寶成一筆錢,寶成不要,好說歹說留了兩百塊錢,說,住院花了不老少了,誰也不是有意的,一截手指頭一百塊,意思一下得了。
三叔回來和塔木繼續(xù)打狼,每天估摸了狼的位置,頂風出發(fā),這樣狼就聞不到槍筒里的火藥味了,出獵開始有收獲,十幾天過去,只剩下狡猾的頭狼了,幾次逃脫了圍獵。塔木靈機一動,不按常理出牌了,將一枚炸子涂上牛油,直接扔在了雪原上。第二天去一看,炸子炸了,雪地上的血跡伸向冰封的河邊,三叔和塔木循著血跡,在柳樹茅子里找到了那只大狼,已經(jīng)死了,整個下巴都被炸飛了。塔木高興得手舞足蹈,兩人拖著死狼往回走。走著走著,塔木高興不起來了,也不說話了,再走著走著,塔木不走了,站下了,瞪著瞇縫眼望著我三叔。三叔說,走啊,瞅啥呢,不認識了?塔木說,我咋覺得哪兒不對勁呢。三叔說,咋了,哪兒不對勁?你今天咋神叨叨的。
塔木說,不瞞你說,那天我也在死牛身上下了炸子,你陪著寶成去醫(yī)院,我趕緊把炸子取了出來,就是今天炸狼這個啊。三叔說,那又怎么了?塔木說,我明白了,這枚炸子是你的,對不對。三叔說,別胡思亂想了。塔木一屁股坐在雪地上,說,不行,不說清楚不走了。我早該想到啊,要是你做的炸子爆炸,估計就不是兩截手指了,整個巴掌就沒了。你早到的,做了手腳,對不?我取出來的這枚,才是你下的,對不?三叔不說話。塔木說,兄弟,你是看我負擔重,替我頂了,這不行,這筆錢我得給你,我得去跟寶成說清楚。
三叔說,哪有的事啊,牛是我家的吧?塔木說,是啊。三叔說,炸子的原料都是我提供的吧?塔木說,是啊。三叔說,你做炸子是我手把手教的吧?塔木說,是啊。三叔說,這不就結(jié)了,還真以為炸子是你的了,你那是幫我做,跟你屌毛關(guān)系沒有,知道不?塔木撓了撓腦袋,說,你等等,我又讓你繞蒙圈了,我得好好捋一捋。三叔說,捋個屁啊,再捋天黑了,趕緊起來走吧。
第二天,塔木醬了狼肉,請我三叔去喝酒,把我也喊去了,和他家陶高一起吃狼腿。幾盅白酒下肚,塔木說,老三,你跟我說實話吧,是不是那么回事?三叔嘆了口氣,說,我跟你說實話吧,我教你做炸子,留了一手。我不是跟你說過嘛,教會了徒弟餓死了師傅。塔木說,啥意思?。咳逭f,我先前給你的原料是失效的,威力就不夠,后來給你好的了,這不,就炸死這只狼了。塔木歪著頭想了想,說,老三,你別說,我平時總被你繞蒙圈,今兒個喝點酒腦袋瓜子清醒多了,你這是故意這么說,我知道。我三叔有些上酒勁了,大著舌頭說,隨你……怎么想,沒那事。
塔木扭頭喊,陶高,你過來。陶高唔唔地答應(yīng)著,緊咬兩口,戀戀不舍地放下狼骨頭,挓挲著油汪汪的手過去了,塔木捋了捋兒子炸窩雞一般的頭發(fā),說,從今兒個起,不能喊三叔了,要叫干爹,聽見沒。陶高打了個飽嗝,叫了聲,干爹。三叔哈哈大笑起來,說,干爹可不是白叫的,俺這就給娃紅包,將來俺要是一直討不到婆娘,也有人給俺養(yǎng)老送終了哈。
陶高忙不迭地跑回來了,我倆抱住一只醬狼腿,啊嗚啊嗚地連撕帶咬,像兩只親親熱熱爭食的小獸。
(呂陽明,內(nèi)蒙古呼倫貝爾人。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發(fā)表于《駿馬》《草原》《滇池》《四川文學》《安徽文學》《兒童文學》等文學期刊。已出版中短篇小說集《邊關(guān)傳說》《蘆花飄蕩》,長篇小說《血沃邊關(guān)》等。)
編輯:郭文嶺? 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