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克正
《論語·陽貨》記載孔子說:“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比绾谓庾x這句話,學(xué)界仍然存在較大分歧。歷史上影響較大的觀點是,孔子這句話中有輕視女人的思想。最早從孔子這句話中,引申出有輕視女人思想的是南朝梁皇侃所撰《論語集解義疏》;其后,北宋邢昺所撰《論語注疏》又進一步發(fā)揮了這一思想?;寿┑摹墩撜Z集解義疏》和邢昺的《論語注疏》歷來被視為最具權(quán)威性的注疏,所以這一觀點流傳甚遠,直至當代還被一些學(xué)者承襲和發(fā)揮。有學(xué)者說孔子在這句話中“罵盡了天下的女人”,〔1〕還有學(xué)者說孔子是男權(quán)主義的“強有力的推動者”,〔2〕更有學(xué)者認為,如果不承認孔子這句話是輕視婦女,便是“顛倒是非”?!?〕筆者認為,孔子這句話并不是對所有婦女人格氣質(zhì)的泛泛評論,不含有輕視婦女的思想,而是針對從西周末年到春秋時代屢屢發(fā)生的寵幸之禍,所作的重要論斷。為此,我們首先要追溯所謂孔子輕視婦女這一觀點的形成過程,披露這些觀點賴以形成的依據(jù),拂去蒙在歷史文獻上的灰塵,從而全面準確地理解孔子思想的原貌。
《論語集解義疏》是皇侃在廣搜博采諸家之說的基礎(chǔ)上為魏何晏《論語集解》所作的疏解,但是皇侃在哲學(xué)思想上,接受了漢代公羊?qū)W大師董仲舒以陰陽五行說定男尊女卑的思想,從而將孔子“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這句話的解釋引上了神學(xué)的迷途。董仲舒以陰陽五行說為基礎(chǔ),構(gòu)建了陽尊陰卑的倫理觀。他說:“君臣、父子、夫婦之義,皆取諸陰陽之道。君為陽,臣為陰;父為陽,子為陰;夫為陽,妻為陰。”(《春秋繁露·基義》)他又以陰陽分貴賤善惡,說“丈夫雖賤皆為陽,婦人雖貴皆為陰”,又說“惡之屬盡為陰,善之屬盡為陽”。(《春秋繁露·陽尊陰卑》)于是用最簡單的邏輯推演,將“女子”置于陰卑、不善的地位。皇侃接受了董仲舒的觀點,用以解讀孔子“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這句話。他說:“女子、小人并稟陰閉氣多,故其意淺促,所以難可養(yǎng)立也?!保ā墩撜Z集解義疏》)皇侃將“女子”與“小人”并列,指出他們同樣稟受了過多的陰閉之氣,所以他們“難養(yǎng)”。“陰閉氣”的說法也源自董仲舒。董仲舒在《春秋繁露·陽尊陰卑》篇中說:“陽氣仁而陰氣戾;陽氣寬而陰氣急;陽氣愛而陰氣惡”。古人認為“氣”是構(gòu)成天地萬物的始基物質(zhì),但董仲舒賦予“氣”以道德屬性。他指出,陰氣“無事之時起之空處,使之備次陳,守閉塞也”,即認為陰氣常處于封閉不流通的狀態(tài)。按董仲舒所說“女子”屬陰,“小人惡之屬盡為陰”,都稟受了“陰閉氣”,所以他們的性格氣質(zhì)“淺促”?!皽\”,即淺薄無知;“促”作“急”解,“急”有偏狹、急躁之意。淺薄無知而又偏狹急躁,所以“難養(yǎng)”。皇侃接受董仲舒以陰陽定尊卑之說,所言“女子”當然是指女人整體。但是這個理解不符合孔子原意,孔子沒有陽尊陰卑的思想。
宋代盛行“性命之學(xué)”,邢昺即用“性命之學(xué)”解釋孔子的這句話。他說:“此章言女子與小人皆無正性,難畜養(yǎng)。所以,難養(yǎng)者,以其親近之,則多不孫順;疏遠之,則好生怨恨。此言女子舉其大率耳,若其稟性賢明若文母之類,則非所論也?!薄盁o正性”的“性”,指人性、天性,是古代的一個哲學(xué)范疇,也是宋代理學(xué)的一個重要概念。
孔子曾言及“性”:“性相近也,習(xí)相遠也”(《論語·陽貨》),但孔子并沒有賦予人性以道德屬性。戰(zhàn)國諸子皆言“性”:告子主張“性無善無惡”,孟子主張“性善”,荀子主張“性惡”,但他們都認為人性之善惡是與生俱來的。至漢代,董仲舒以陰陽五行說解釋人性之善惡,他說:“人之情性有由天者矣。”(《春秋繁露·為人者天》)又說:“身之有性情也,若天之有陰陽也?!保ā洞呵锓甭丁ど畈烀枴罚┧麑⑷诵苑譃槿?,即“圣人之性”,近之全善,是上品;“斗筲之性”,近于全惡,是下品;“中民之性”,可善可惡。(《春秋繁露·實性》)董仲舒的性有善惡之說,對宋代“性命之學(xué)”有重要影響。宋代理學(xué)從“理”與“氣”的關(guān)系論“性”,提出人具有“天命之性”和“氣質(zhì)之性”的差別,認為前者即“天理所賦無不善”,后者為“氣稟所成,有善與不善”,是惡的根源?!?〕邢昺說“女子與小人皆無正性”,即“無善性”。所謂“皆無善性”,對“女子”而言,概括了所有女人,只有少數(shù)“稟性賢明若文母之類”不在此論。邢昺以人的性別定人性之善惡的觀點與孔子所說的“性相近,習(xí)相遠”之意相悖,與他在《論語·陽貨》“性相近”章中對“性”的解釋,也不一致。在這一章中,邢昺說:“性,謂人所稟受以生而靜者也,未為外物所感,則人皆相似,是近也;既為外物所感,則習(xí)以性成”。這種解釋,基本符合孔子的原意。
南宋經(jīng)學(xué)家張栻?qū)㈥庩栁逍姓f與性命之學(xué)結(jié)合起來,解讀這句話。他在所撰《癸巳論語解》中說:“女子陰質(zhì),小人陰類,其所望于人者常深,故難養(yǎng)”。他用“陰質(zhì)”“陰類”為“女子”“小人”定性?!百|(zhì)”,即性。《春秋繁露·深察名號》:“性者,質(zhì)也”。“陰質(zhì)”,即陰性。董仲舒說:“陽盡為善,陰盡為惡?!彼浴瓣庂|(zhì)”,即性惡也?!瓣庮悺?,即“小人”,與陰質(zhì)的“女子”同類。張栻主張,人是由“理”與“氣”合成的?!袄怼笔羌兩频?,即所謂“天命之性”,而“氣質(zhì)之性”則有善惡之分。由于人所稟受的“氣”有清濁之分、厚薄之差,稟受的濁氣多者,即容易受物欲蒙蔽,因而所求于人者過多,成為“難養(yǎng)”的主要原因。張栻沿襲皇侃、邢昺的義解,將董仲舒陰陽五行說與宋代的性命之學(xué)結(jié)合起來,加深了輕視婦女的觀點。后來蔡節(jié)所撰《論語集說》和清代孫奇逢所撰《四書近指》,都是遵循張栻的觀點解讀的。
“女子”概念外延很大,包括各種不同職業(yè)身份、社會地位的女性人群。所以,只有將這個“女子”放到一定的語言環(huán)境中,才能準確把握這個概念的內(nèi)涵。在《論語·陽貨》中,孔子對“女子”行為的表述和評價是“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這便劃定了文中“女子”人群的范圍,即受君王寵幸的妃嬪。西周末年周幽王寵幸的褒姒和春秋時代晉獻公所寵幸的驪姬,便是典型代表。
“小人”一詞,在《論語》中出現(xiàn)20余次,其中有少數(shù)指下層百姓勞動者,如“小人懷土”(《論語·里仁》)、“小人之德草”(《論語·陽貨》);有的指素質(zhì)平庸、胸無大志的人,如“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論語·衛(wèi)靈公》);多數(shù)是對道德缺失、人格低下者的貶稱,賦予這類“小人”以倫理學(xué)的含義,如“小人驕而不泰”
(《論語·子路》)、“小人窮斯濫矣”
(《論語·衛(wèi)靈公》)等??鬃佑指哦灾f“未有小人而仁者也”,即總括說這類“小人”為“不仁者”,亦即孔子所惡者,他們的共同特點是善于“巧言令色”。從《春秋》《左傳》記事看,這類“小人”主要包括受到君王寵幸的男寵、外嬖和宮廷中的近侍、小臣等,亦即后世所稱宦官之類??鬃訉@類“小人”深惡痛絕,痛切地提醒人們要“遠佞人”(《論語·衛(wèi)靈公》)。因為他們?nèi)櫯d亂,是一股政治勢力,所以“難養(yǎng)”。宋代學(xué)者陳傅良也指出:“自古極治之世無他,唯人主親端人正士,不使小人在側(cè)而已?!边@正是針對這個“難養(yǎng)”的人群而采取的政策性措施。此外,“小人”還應(yīng)包括教唆太子、庶子弒君作亂的太子傅、公子師以及少數(shù)恃寵亂政的大夫、權(quán)臣,如周幽王寵臣虢石父、魯文公的執(zhí)政大夫東門襄仲、魯成公的執(zhí)政大夫叔孫僑如等。
“近”字,古今注多釋為遠近、接近或親近。但在春秋戰(zhàn)國時代,“近”字還作寵幸解。《戰(zhàn)國策·齊策三》:“齊宣王夫人死,有七孺子皆近?!备哒T注:“孺子,幼艾美女也。近,幸也?!薄俄n非子》“費無極,荊令尹之近者也”的記載,陳奇猷注:“近,即近習(xí)?!薄秴问洗呵铩べF直論》:“故獻公聽驪姬,近梁五、優(yōu)施,殺太子申生?!绷何濉?yōu)施都是晉獻公寵幸之臣,“近”是寵幸之意。春秋時代,衛(wèi)國賢大夫石碏曾說:“夫?qū)櫠或湥湺芙?,降而不憾,憾而能眕者,鮮矣。”(《左傳》魯隱公三年)這句話道出寵而必驕,即“近之則不孫”的規(guī)律。春秋時代發(fā)生的多起“廢嫡立庶”“殺嫡立庶”事件,都是君王寵幸“女子”與“小人”的惡果。
“難養(yǎng)”的“養(yǎng)”,有治理、管理的意思?!睹献印けM心下》有“養(yǎng)心莫善于寡欲”句,趙岐注:“養(yǎng),治也”。又《周禮·疾醫(yī)》篇有“以五味、五谷、五藥養(yǎng)其病”句,鄭玄注:“養(yǎng),猶治也”??鬃犹岢觥芭印迸c“小人”難養(yǎng),是對君王的提醒和警告,實際是提出一個加強“治內(nèi)”,即加強后宮管理的政治性命題??鬃釉谶@里所提的“女子”都是君王所寵幸的妃嬪,這句話中包含著豐富的歷史經(jīng)驗:“蓋女子每藉小人以攬外權(quán);小人必藉女子以布內(nèi)寵,人主防閑不密,多以無意而中之?!薄?〕所以,從西周開始重視“治內(nèi)”,因為“王宮之內(nèi),妃嬪、奄寺雜處,其可以盜弄國柄者,指不勝計”?!?〕但至西周后期,宗法制日趨衰弛,為“女子”“小人”登上政治舞臺提供了機會。到春秋時代,這種亂象愈演愈烈,致使像晉獻公這樣號稱一代梟雄的人物,也為寵幸“女子”“小人”,而蒙上殺子的首惡之名。又如齊桓公稱霸一世,然而當其死后,尸骨未寒,易牙、豎刁竟然左右君位的廢立。無數(shù)歷史事實證明,孔子“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的論斷,具有提醒執(zhí)政者加強“治內(nèi)”的重要意義。
孔子是思想家、哲學(xué)家。他對歷史或現(xiàn)實的思考,多以含蓄委婉的方式表達。左丘明用“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污”評價孔子的“春秋筆法”(《左傳·成公十四年》),唐代史學(xué)家劉知幾認為這是《春秋》和《左傳》的共同特點,他說:“夫經(jīng)以數(shù)字包義,而傳以一句成言,雖繁約有殊,而隱晦無異”,“斯皆言近而旨遠,辭淺而義深,雖發(fā)語已殫,而含義未盡”?!?〕劉知幾進一步將這種表達方法概括為用“晦”,可以收到“睹一事于句中,反三隅于句外”的效果。劉知幾的這些論斷,足以概括《論語》的表達風(fēng)格。中國古代很多學(xué)者深得這個要領(lǐng),所以能從經(jīng)典詮釋中體悟到孔子“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是針對寵幸足以致禍的歷史現(xiàn)象而發(fā)的。例如杜預(yù)將周大夫富辰講的“女德無極,婦怨無終”一語,解釋為:“婦女之志,近之則不知止足;遠之則忿怨無已?!薄?〕顯然,杜預(yù)是用孔子“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這句話解釋《左傳》中的相關(guān)語句。也可以說是杜預(yù)結(jié)合具體歷史事件,表達了他對孔子關(guān)于“女子”與“小人”論斷的一種理解。朱熹在解釋《詩經(jīng)·大雅·瞻卬》中“哲婦傾城”“時維婦寺”等句時,進一步挖掘深層的意蘊,說:“上文但言婦人之禍,末句兼以閹人為言。蓋二者常相倚而為奸,不可不并以為戒也。歐陽公嘗言:宦者之禍甚于女寵,其言尤為深切。有國家者,可不戒哉!”〔9〕清代學(xué)者陳奐則直接引用孔子“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句,解釋《詩經(jīng)·大雅·瞻卬》中“時維婦寺”的“寺”字?!?0〕這說明,朱熹、陳奐都在詮釋詩篇的過程中領(lǐng)悟到了“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的深層含義。清代學(xué)者姜炳璋則更直接用孔子這句話,評論晉國的驪姬之禍。他說:“晉國之亂,至二十年。故女子與小人表里交締,危國亡家之本也?!薄?1〕當代學(xué)者史衛(wèi)文在注譯《詩經(jīng)·大雅·瞻卬》篇時,從中感悟到孔子“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一語的意思早在產(chǎn)生在西周時代的《瞻卬》《召旻》兩詩中已有了表述。他認為孔子是《詩經(jīng)》的厘定者,所以孔子“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這番話,“除了有感而發(fā),恐怕與《詩經(jīng)》中這兩篇也不無干系”。他認為,應(yīng)該將兩詩視為“古代對女子與小人的看法的淵源”?!?2〕當代學(xué)者畢寶魁認為,孔子“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句中的“小人”是指國君身邊的宦官之類的人,如齊桓公身邊的豎刁與易牙、衛(wèi)靈公身邊的彌子瑕和雍渠等?!芭印眲t指諸侯或卿大夫身邊的妃嬪姬妾?!?3〕傅璇琮為之序稱:其釋“頗有創(chuàng)見,且合乎情理與人性”。
以上可見,古今眾多學(xué)者在詮釋古代典籍中,領(lǐng)悟到孔子“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一語是一個政治論題,并不是對“女子”“小人”性格氣質(zhì)的泛泛品評,當然更不含有輕視婦女的偏見。
孔子有鮮明的是非愛憎,即愛“仁者”,惡“不仁者”。這和孔子所修《春秋》“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的宗旨是一致的??鬃佑终f:“克己復(fù)禮為仁?!保ā墩撜Z·顏淵》)以“禮”為判斷善惡是非的標尺,孔子對一系列違“禮”行為表達了“惡惡”之情,如“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惡利口之覆邦家者”“惡勇而無禮者”(《論語·陽貨》)等等。同樣,孔子所說“難養(yǎng)”的“女子”都是“不仁者”,她們同“小人”相勾結(jié),恃寵違禮,亂政敗國。因此,孔子對她們“難養(yǎng)”的批評是一種道德價值的裁判,而不是性別的歧視。他“惡惡”的另一面則是“善善”。孔子同樣以“仁者”的情懷,對歷史上或當代的知禮賢德或政治上有所作為的女子表示了禮敬。如前述孔子贊揚的公父文伯之母,《國語·魯語》中有八章記載她賢德知禮的事跡,其中有四章記載孔子對她的贊美之詞??鬃舆€要求他的弟子將敬姜勤勞而不自逸的美德記載下來。可見,孔子對敬姜的尊敬之情。
孔子提倡并躬行孝道,也是他尊重女性的重要標志。他將孝道作為倫理觀的基礎(chǔ):“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歟?!保ā墩撜Z·學(xué)而》)又說:“夫孝,德之本。”(《孝經(jīng)·開宗明義章》)孔子宣揚孝道,并身體力行孝敬父母??鬃雨P(guān)于孝道的理念和孝親的事跡,在當時已經(jīng)產(chǎn)生廣泛影響。魯國大夫孟僖子父子,他的弟子子游、子夏等都曾向他“問孝”。這樣一位在當時被視為嚴守孝道的典范人物,怎么可能將包括自己母親在內(nèi)的女性群體統(tǒng)統(tǒng)斥之為“難養(yǎng)”呢?楊義也指出:“孔子三歲喪父,母親含辛茹苦將他撫養(yǎng)成人,即便有男尊女卑思想,也不會泛泛地說‘女子難養(yǎng)’的?!薄?4〕所以,有的學(xué)者說“孔子罵盡了天下女人”,既不符合實際,也有悖于情理。
此外,《左傳》作者本著“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的宗旨,記述了春秋時代一系列杰出女性的事跡。其中有胸有韜略、不畏強敵、敢于決定君國大計的女政治家,如衛(wèi)定公夫人定姜、芮伯萬之母芮姜、楚武王夫人鄧曼;還有心系祖國安危、維護宗國尊嚴的許穆夫人、秦穆姬、齊辟司徒之妻等;還有淡泊名利、高風(fēng)亮節(jié)的介子推之母,以及激勵晉公子重耳實現(xiàn)“四方之志”的齊姜,維護國家和個人尊嚴的秦之懷嬴、齊之杞梁妻等。她們都以自己的才華、智慧、膽略參與到當代的政治事件中,同男性一樣成為推動歷史發(fā)展的動力。劉知幾說孔子“遵魯史之遺文”修《春秋》,“至于實錄,付之丘明,用使善惡畢彰,真?zhèn)伪M露”。(《史通·申左》)左丘明身為魯國史官有機會博覽群書,包括魯國史以及《鄭志》《晉志》等多國史籍。他本著“善善惡惡”的精神去發(fā)掘這些女性“真”的“善”的因而也是美的品德,記載她們的事跡,承認她們的人生價值,這是十分難能可貴的。因此,這些記載對于理解孔子對女性的態(tài)度具有重要的補充意義。
解讀孔子關(guān)于“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的論斷,還需要用《春秋》和《左傳》中相關(guān)記事相互參證,從而證明孔子的論斷是有充分的歷史事實根據(jù)的,體現(xiàn)了孔子“載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的思想。(司馬遷《史記·太史公自序》)
在中國古代歷史上,確切記載寵幸致禍事件始于周幽王寵幸褒姒。據(jù)《竹書紀年》和《國語·鄭語》記載,周幽王寵幸褒姒,褒姒與“讒佞之人”虢石父等相勾結(jié),廢黜申后,迫使太子宜臼出亡,立褒姒之子伯服為太子,篡奪了王位繼承權(quán)。這一系列事變導(dǎo)致周幽王眾叛親離,王室空虛,不堪戎狄一擊,他和褒姒被殺。使“赫赫宗周”毀于一旦。這是一個重大的歷史事件,影響深遠?!对娊?jīng)》里的《小雅》《大雅》中一些詩篇都對褒姒有所批判。如《小雅·正月》有“赫赫宗周,褒姒烕之”句?!洞笱拧ふ皡n》有“哲婦傾城”“匪教匪誨,時維婦寺”等句。這些詩句都是在批判周幽王寵幸褒姒,導(dǎo)致“女子”與“小人”相勾結(jié)致禍。
春秋時代,由寵幸而引發(fā)的政治動亂,貫穿這個時代的始終。對此,孔子在《春秋》中,有較為系統(tǒng)的記載。左丘明本著“以傳解經(jīng)”的主旨,對有關(guān)事件做了具體而生動的記述,成為《左傳》記事的重要組成部分。
(1)《春秋》魯僖公五年,記“晉侯殺其世子申生”?!秶Z》對驪姬害死申生的過程,也做了細膩的描寫,《左傳》對這段歷史也做了生動的記述。
(2)齊桓公既多內(nèi)寵又多外寵,致死后發(fā)生“五子爭立”的亂局,齊霸由此一蹶不振?!洞呵铩肤斮夜吣?、十八年中做了重點記載。
(3)《春秋》對魯國“慶父之亂”做了系統(tǒng)記載,包括魯莊公三十二年記“公子牙卒”,魯僖公元年記“夫人姜氏薨于夷”,四年間共八則。
(4)《春秋》魯文公十八年,記載了魯文公次妃敬嬴與執(zhí)政大夫東門襄仲合謀“殺嫡立庶”事件,《左傳》做了生動描寫。日本學(xué)者竹添光鴻評論這個事件說:“內(nèi)外勾連,竟成古今篡奪衣缽?!薄?5〕
(5)《春秋》魯襄公二十六年,記述了“宋公殺其世子痤”事件。
(6)《春秋》從魯昭公八年記“春,陳侯之弟招殺陳世子偃師”,至“冬十月壬午楚師滅陳”共六則記事,記載陳哀公因?qū)櫺覑坼律硭绹龅氖录?/p>
(1)衛(wèi)州吁之亂。這是春秋時代最早發(fā)生的由寵幸引起弒君篡國的事件?!洞呵铩肤旊[公四年記載“衛(wèi)州吁弒其君完”“衛(wèi)人殺州吁于濮”。
(2)齊襄公之弒?!洞呵铩肤斍f公八年記“齊無知弒其君諸兒”,九年又記“齊人殺無知”。
(3)商臣弒父?!洞呵铩肤斘墓暧浽唬骸岸?,十月丁未,楚世子弒其君頵?!?/p>
(4)莒太子仆弒其君。魯文公十八年,《春秋》記“莒弒其君庶其”。
(5)衛(wèi)靈公寵南子及衛(wèi)出公父子爭國?!洞呵铩肪托l(wèi)莊公父子爭國事件記載了多筆,《左傳》不僅記載了事件全過程,而且寫出衛(wèi)靈公的荒淫以及衛(wèi)莊公父子昏庸、暴虐的本性和他們可恥可笑的下場。
(6)晉厲公寵幸男嬖亂政?!洞呵铩肤敵晒吣?,記載了“晉殺其大夫郄锜、郄犨、郄至”,十八年又記載了“春王正月,晉殺其大夫胥童”“庚申,晉弒其君州蒲”。
周王室自平王東遷后已經(jīng)衰微,然而由于寵幸造成的庶孽之爭,歷春秋之世未斷。其突出特點是用暴力,包括用戰(zhàn)爭手段奪取王位。為此常糾集諸侯,甚至勾結(jié)戎狄進行攻殺。《左傳》桓公十八年記載,王子克圖謀弒莊王奪取王位,最終失敗外逃。莊公十九年記載,周莊王寵愛其寵妾王姚所生的王子頹,周惠王即位,王子頹糾集“五大夫”作亂,并勾結(jié)衛(wèi)、燕二國出兵,以武力攻擊周惠王,致惠王逃離王城。最終,鄭厲公殺王子頹和“五大夫”,才平息了這場叛亂。僖公十七年起,所記的王子帶之亂,長達十五年之久。昭公二十二年周景王死,發(fā)生了王子朝之亂,《春秋》中記:“六月,叔鞅如京師葬景王,王室亂。”直到定公五年,《春秋》記“王人殺子朝于楚”。然而王子朝的余黨還在繼續(xù)作亂,至魯定公七年叛亂最后被平定。清代學(xué)者高士奇評論王室之亂說:“歷觀東周王室之亂,凡四見。無不始于庶孽,成于嬖寵?!保ā蹲髠骷o事本末》卷四)
春秋時代發(fā)生多起由于太后專權(quán),施寵亂政,為國家造成政治危機的事件?!蹲髠鳌酚浰蜗骞蛉艘詾樗牡諏O宋昭公對她不禮,于是處心積慮要廢黜他。她利用宋國宗族間的矛盾,給宋昭公加上“無道”的罪名,又支持公子鮑施展陰謀手段篡奪政權(quán)。最終殺死宋昭公,公子鮑立為君?!洞呵铩肤斘墓?,記“冬十一月,宋人弒其君杵臼”。《左傳》魯成公十六年,記魯宣公夫人穆姜寵愛執(zhí)政大夫叔孫僑如,并與之私通。叔孫僑如想假穆姜之手,兼并季氏、孟氏之族,且奪其財產(chǎn)。于是,穆姜脅迫魯成公驅(qū)逐季文子、孟獻子。叔孫僑如又利用晉國霸權(quán)向魯成公施加壓力,給魯國造成極大危害。穆姜被叔孫僑如當作實現(xiàn)政治野心的工具。叔孫僑如的陰謀沒有得逞??鬃釉凇洞呵铩分杏洝岸乱液?,叔孫僑如出奔齊”。近代學(xué)者韓席籌說:“夫叔孫僑如,特一便佞小人耳?!保ā蹲髠鞣謬ⅰ肪矶蹲髠鳌肤敵晒吣辏淉R頃公夫人聲孟子寵愛大夫慶克,并與之私通。慶克荒淫,“與婦人蒙衣乘輦”。執(zhí)政大夫國武子善諫慶克,慶克反用讒言構(gòu)陷國武子,稱國武子將廢黜齊靈公,而另立公子角,并誣陷執(zhí)政大夫高無咎也通其謀。齊靈公遂逐高無咎。聲孟子為男寵使齊靈公驅(qū)逐朝廷重臣??鬃釉凇洞呵铩分杏洝褒R高無咎出奔莒”。
從《春秋》及《左傳》記事中可以看出,春秋時代的寵幸之禍,具有如下幾個主要特點。
第一,普遍性。春秋時代,從周王室到各諸侯國,幾乎都發(fā)生過因?qū)櫺叶l(fā)的篡奪政權(quán)事件。有的在一國之內(nèi)反復(fù)出現(xiàn),如周王室及魯、晉、齊等國一再重蹈覆轍。這種政治現(xiàn)象有其深刻而復(fù)雜的原因,包括經(jīng)濟的、政治的原因。西周初建立的宗法制度日趨衰落,由此造成政治倫理規(guī)范失序,于是出現(xiàn)了“內(nèi)寵并后”“庶子匹嫡”乃至“殺嫡立庶”現(xiàn)象。
第二,復(fù)雜性。禍亂起自后宮。禍亂之首多是施寵的君王。受寵者往往是“女子”與“小人”,他們常常互相勾結(jié),以媚態(tài)與讒言掩蓋著殘酷的奪權(quán)斗爭,常使施寵的君王“前有讒而弗見,后有賊而不知”,胡里胡涂地背上“首惡之名”。
第三,危害性。春秋時代一大批太子被殺被逐,也有一批執(zhí)政的君王被殺被逐。篡奪事件無一例外地引起諸侯國和王室的動亂,乃至諸侯國之間兵連禍結(jié),戎狄乘機擾亂中原,使生產(chǎn)遭受破壞、民不聊生。
孔子反對寵幸致禍的思想有深刻的歷史淵源。從西周到春秋時代,種種維護宗法制、反對寵幸之禍的思想論述及歷史事跡都會對孔子產(chǎn)生深刻的影響,成為他批判寵幸之禍的動力。
中國自古就有防范寵幸致禍的思想傳統(tǒng),這些多見于古代典籍。西周穆王時,祭公謀父已經(jīng)提出防范寵幸之禍的告誡,《逸周書·祭公解》就記載了周穆王卿士祭公謀父的這段“顧命之辭”。祭公病重臨終時,向穆王及“三公”提出諫言。他“鑒于夏商之既敗,丕者毋遺后難”,提出“汝無以嬖御固莊后,汝無以小謀敗大作,汝無以嬖御士疾大夫卿士,汝無以家相亂王室而莫恤其外”。〔16〕希望穆王借鑒夏商滅亡的教訓(xùn),避免留下大的后患,提醒穆王不要以地位低賤的寵妾疾害正后,不要以小臣之謀敗大臣所做之大事,不要以嬖寵之御士疾惡大夫、卿士,不要以內(nèi)臣執(zhí)政柄而不恤外廷之眾論。這些思想對孔子有深刻影響。《禮記·緇衣》中記錄了孔子的一段話:“君毋以小謀大,毋以遠言近,毋以內(nèi)圖外,則大臣不怨,邇臣不疾,而遠臣不蔽矣?!比缓笥忠洝叭~公之顧命”中“毋以小謀敗大作,毋以嬖御人疾莊后,毋以嬖御士疾莊士、大夫、卿士”等三句話。郭店楚墓竹簡《緇衣》篇也記載孔子的“故君不與小謀大,則大臣不怨”等語,然后引《祭公之顧命》云:“毋以小謀敗大作,毋以嬖御息莊后,毋以嬖士息大夫、卿士?!薄?7〕《禮記·緇衣》中的“葉公之顧命”,應(yīng)為“祭公之顧命”。將兩篇文章中相近的語句加以對照,可以看出孔子此言是引自當時他所看到的《周書》,即《逸周書》?!兑葜軙ぜ拦狻肥强尚诺奈髦軞v史文獻,所以《禮記·緇衣》和郭店楚墓竹簡中的《緇衣》中所記孔子的論斷也是可信的。也可以說明,祭公的“顧命之辭”,是孔子批判寵幸致禍的重要契機。
孔子批判寵幸之禍體現(xiàn)了《春秋》“撥亂世反之正”之旨。春秋時代頻繁發(fā)生的“殺嫡立庶”和弒君弒父事件,是“禮壞樂崩”最集中的表現(xiàn)。嫡長子繼承制是宗法制的核心,王國維在《殷周制度論》中說:“立子立嫡之法”“實自周公定之,是周人改制之最大者,可由殷制比較得之。有周一代禮制,大抵由是出也。”〔18〕西周國家借鑒殷代實行“兄終弟及”制,導(dǎo)致了“中丁以后九世之亂”的歷史教訓(xùn),而確立了嫡長子繼承制,作為穩(wěn)定西周政治統(tǒng)治秩序的措施,發(fā)揮了重要作用。然而到了春秋時代,“內(nèi)寵并后,外寵二政,嬖子配嫡,大都耦國”(《左傳》魯閔公二年)已成為相當普遍的政治現(xiàn)實?!岸Y壞樂崩”的局勢,使孔子產(chǎn)生了向往并恢復(fù)西周盛世的強烈愿望。他曾說:“周監(jiān)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保ā墩撜Z·八佾》)孔子既有政治抱負,又有治國方略,但“其言不用,其道不行”。于是,他以一種不折不撓的精神,采用“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以為天下儀表”,即以評論春秋時代歷史的辦法,總結(jié)經(jīng)驗教訓(xùn),樹立政治和倫理的規(guī)范。司馬遷評價《春秋》是“王道之大者”,即西周以來王政的綱領(lǐng);是“禮義之大宗”,即禮義規(guī)范的集中體現(xiàn)。所以是“撥亂世反之正”的最有力的手段??鬃优袑櫺抑準恰洞呵铩分髦妓枷氲捏w現(xiàn)。從這個意義上說,《春秋》與《論語》是互為表里的?!墩撜Z》以論斷的形式,委婉含蓄地提醒執(zhí)政者警惕身邊的“女子”與“小人”;《春秋》則以具體的歷史事件,揭示“女子”與“小人”的陰謀篡弒活動?!洞呵铩分杏嘘P(guān)寵幸之禍的記載,進一步印證了孔子在《論語》中“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的論斷。當然,春秋時代發(fā)生的寵幸之禍中,那些“女子”與“小人”的真實面目,是依靠《左傳》而彰顯出來的。
孔子所處的春秋時代是一個急劇變革的歷史時期,其在《春秋》中所記因?qū)櫺叶麓蹔Z政權(quán)事件,大多數(shù)屬于舊領(lǐng)主貴族內(nèi)部的權(quán)力爭奪,就其根源來說也是宗法制衰落的結(jié)果??鬃油ㄟ^對西周末期到春秋時代政治形勢的洞察,揭示了這個時代政治動亂的重要原因之一,是由君王施寵而引起的政治權(quán)力的篡奪。在客觀上說明,封建專制制度與多妻制造成“女子”與“小人”干政的不可避免性。出于“善善惡惡”的目的,孔子記述寵幸致禍事件,深刻揭露封建統(tǒng)治者的荒淫、腐朽、昏庸的本質(zhì),以及那些“女子”“小人”自私、虛偽、狡詐、殘忍的特點,在客觀上暴露封建領(lǐng)主制度的弊害及其滅亡的必然性,也證明了新社會制度的發(fā)展有其合理性。這些記事本身就在于總結(jié)歷史經(jīng)驗,為“有國者”提供歷史借鑒。
孔子所批判的寵幸致禍是一種特殊的政治現(xiàn)象??鬃邮撬枷爰摇⒄軐W(xué)家,又是政治視野寬闊的歷史學(xué)家。他在整理歷史文獻和對現(xiàn)實政治進行考察的過程中,對寵幸之禍的嚴重危害性和發(fā)展過程的特殊性有深刻體會。批判寵幸之禍所面對的是一種特殊的人群,他所要告誡的則是身處至尊地位的王侯們。所以,只能用極為概括的哲理化表達手法,做“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污”的表達。這就是他關(guān)于“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這個政治性論題,作出富有特色論斷的緣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