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亮潔，劉明明

（南開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天津300350）

“災難資本主義”是由娜奧米·克萊恩（Naomi Klein）最先提出，被約翰·貝拉米·福斯特（John Bellamy Foster）、斯拉沃熱·齊澤克（Slavoj?i?ek）等當代國外左翼思想家①娜奧米·克萊恩（1970—），加拿大左翼思想家、記者、作家，著有《休克主義：災難資本主義的興起》《NO LOGO》《改變一切》等；福斯特（1956—），美國俄勒岡大學教授，生態(tài)學馬克思主義旗手，著有《生態(tài)裂縫》《馬克思的生態(tài)學》《生態(tài)革命》等；齊澤克（1949—），斯洛文尼亞盧布爾雅那大學高級研究員，著有《大流行》《意識形態(tài)的崇高客體》《視差之見》等。進一步發(fā)揮，以研究“資本主義與災難”的關系為切入點，批判當代資本主義通過制造和利用災難而大發(fā)橫財的積累模式②為表述方便，本文以不帶引號的災難資本主義代指克萊恩、福斯特、齊澤克等人所批判的當代資本主義通過利用、制造災難以實現牟利的模式，以帶引號的“災難資本主義”表示克萊恩等人提出的批判災難資本主義的理論思潮。，并思考對策，繼而為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作辯護的一種當代西方左翼思潮?！盀碾y資本主義”有兩次理論高潮，第一次發(fā)生在東歐劇變到美國次貸危機（1989年—2008年）之間?？巳R恩指出，由于失去蘇聯威懾和新自由主義影響，西方自由市場、政府和企業(yè)開始形成一種肆無忌憚地利用災難（從颶風、洪水到戰(zhàn)爭、政權更迭）以獲利的系統性方式。第二次發(fā)生在2019年至今的新冠肺炎疫情大流行時期?？巳R恩指出，新冠肺炎疫情危機是一場“完美災難”，展現了災難資本主義的成熟形態(tài)[1]。福斯特、齊澤克等思想家則明確將馬克思主義引入對災難資本主義的批判中。福斯特指出，資本主義到了災難資本主義階段，不僅導致人與社會的災難，也帶來整個生態(tài)自然的災難[2]；齊澤克強調，只有在“馬克思的幽靈”指導下，堅定地領導人民抗災，實施公有制與國際聯合，積極提供疫苗等公共用品的“災難共產主義”才是災難資本主義的解毒劑[3](p103)。目前國內學界對“災難資本主義”的研究較為薄弱，對此，本文試圖通過對形成背景和核心觀點等重要問題的分析，描繪出關于“災難資本主義”思潮的更為立體的學術畫像。

一、“災難資本主義”的形成背景

（一）“災難資本主義”的理論背景

對新自由主義的批判、來自馬克思主義的啟示、對當代西方思想的借鑒構成了“災難資本主義”主要的理論淵源。

1.對新自由主義的批判。第一，對新自由主義理論觀點的批判?？巳R恩認為，“芝加哥學派”①“芝加哥學派”所主張的完全自由放任的資本主義是新自由主義的典型表現，學術代表人物有弗里德曼、薩克斯等。在實踐中為實現完全的自由市場，這種理論的擁護者往往采用政變、暴力乃至“休克主義”策略掃清障礙。東歐劇變前后這種理論在世界范圍內廣泛流行。所主張的純粹的新自由主義追求一種完全市場主導的、無監(jiān)管的“原教旨資本主義”[4](p17)，企圖將社會變回早期資本主義自由競爭的“純凈狀態(tài)”?！斑@種意識形態(tài)渴望不可能的空白石板，只能靠某種大動亂來達成，因此是危險的意識形態(tài)?！盵4](p16)該理論為實現“純粹資本主義”，無視人民的群眾利益以及社會現實的變化。第二，對新自由主義的實踐手段的批判?？巳R恩認為，新自由主義利用災難等因素達成目的會造成人民群眾的恐慌。新自由主義以政變、“巫毒政治學”②“巫毒政治學”是一種背棄選舉前承諾、說一套做一套的選舉策略，也被稱為“欺騙政治學”，代表案例是玻利維亞的梅內姆，他向選民承諾實行有利于底層工農階層的政策，當選后背棄諾言，實施有利于資產階級的政策。、暴政等方式，使社會陷入“休克狀態(tài)”，從而乘機實行私有化、去監(jiān)管化、消減公共支出等政策，這是一種趁火打劫的不道德之舉。福斯特、齊澤克等人也批判了新自由主義在新冠肺炎疫情中消極抗疫、積極斂財的實踐策略。第三，對新自由主義實踐惡果的批判?？巳R恩指出，新自由主義教育出來的經濟學家在擔任智利、阿根廷、俄羅斯等國家的經濟管理官員或經濟顧問時，推行“休克治療”，最終造成了社會動蕩、貧富差距拉大、人民生活水平下降、失業(yè)率上升和對民主的破壞?？巳R恩、福斯特、齊澤克等人還特別指出，新自由主義讓國家與社會對新冠肺炎疫情的“免疫力”下降。第四，新自由主義讓災難普世化?？巳R恩認為，東歐劇變前后，災難資本主義在全球流行。福斯特進而指出，當代新自由主義全球流行時期的“非預期影響”會造成“災難的全方位積累”[5]，并且這種災難因素會隨著“商品鏈”傳導到全世界，新冠肺炎疫情就是典型[2]。齊澤克也指出，“我們的世界越緊密相連，一場局部災難就越可能引發(fā)全球恐慌”[3](p55)，因此災難普世化呼吁著對策的普世化，而共產主義是普世化對策的代表。

2.來自馬克思主義的啟示。第一，階級分析法為認識災難資本主義提供了科學方法?？巳R恩、福斯特、齊澤克等學者始終注意災難資本主義對不同階級、階層的影響，探究各階級在災難中的獲益及受損情況，從而分析出推動災難資本主義的主使者和潛在的反抗者，他們一致認為：在災難中“災難資本家”或者說“政商財團”獲益，普通民眾受損。第二，“無產階級”理論啟示克萊恩等學者思考對抗災難資本主義的革命主體?？巳R恩等學者認為，雖然在馬克思的時代，“無產階級”與“工人階級”完全重合，但當代的工人階級已經不再“無產”。為此需要尋找新的時代的“無產階級”作為對抗災難資本主義的革命主體。對此，克萊恩、福斯特、齊澤克分別將“人民中自發(fā)的災難重建者”“環(huán)境無產階級”“社會被排斥者”作為當代反抗災難資本主義的“新無產階級”。第三，社會主義理想啟示“災難資本主義”學者思考對策?？巳R恩指出，馬克思主義者很清楚要實現“完美和平衡的世界”需要通過“革命——推翻既有的體系，以社會主義取代”[4](p47)。她認同社會主義理想，贊賞南美洲國家管制資本、維護公有制、保障工人福利的發(fā)展主義政策。福斯特、齊澤克則直接將“復興社會主義理想”和“災難共產主義”作為對抗災難資本主義的對策。第四，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災難觀啟示他們反思資本主義自身矛盾。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認為災難的根源在于資本主義本身，可以表現為貧困、流行病、經濟危機、戰(zhàn)爭、政治斗爭等多個方面，但“災難最尖銳、最露骨的表現”是“工人階級的狀況”[6](p385)，資本主義大工業(yè)和城市化讓“災難迅速而全面地發(fā)展起來”[6](p434)。總之，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將“災難”直指資本主義制度本身的論述，直接啟示了克萊恩、齊澤克、福斯特等學者反思資本主義本身的矛盾。

3.對當代西方思想的借鑒。第一，軍事學中的“震懾理論”。克萊恩參考了美軍在2003年伊拉克戰(zhàn)爭中使用的“震懾理論”，指出空襲、轟炸等不對稱戰(zhàn)爭造成了伊拉克人民“過度休克”，從而不敢反抗美國對伊拉克國有資產的盜竊?？巳R恩由此進一步思考，很多災難是否也起到和戰(zhàn)爭一樣的“震懾”作用。第二，生態(tài)馬克思主義。福斯特將生態(tài)馬克思主義引入對災難資本主義的分析中，指出了災難資本主義對自然和生態(tài)的破壞。如災難資本主義不斷累積“災難因子”，逾越“生態(tài)紅線”，造成“新陳代謝斷裂”，制造了一大批喪失生態(tài)存在條件的“環(huán)境無產階級”等。這些論述擴展了“災難資本主義”的批判維度。第三，精神分析學說。齊澤克將拉康的精神分析、心理學等理論，尤其是“幻象”“實在界”等精神分析術語引入災難資本主義批判，指出災難資本主義是我們當代的“夢境”，“災難”就是一次“例外事件”與“征兆”，一次“實在界的入侵”，新冠肺炎疫情大流行的災難催促我們及早覺醒，共產主義才是我們應當實現的“現實”。

（二）“災難資本主義”的實踐背景

“全部社會生活在本質上是實踐的”[6](p501)，世界局勢的變化、大災難的頻繁沖擊和西方抗災不力構成了“災難資本主義”的實踐背景。

1.東歐劇變后世界局勢的變化。一是新自由主義思潮在世界范圍內的廣泛傳播使越來越多的國家統治集團了解或運用災難資本主義這種理論范式。二是許多東歐國家、發(fā)展中國家政局動蕩，給了“災難資本家”和“災難理論家”們實踐自己理論的機會。三是歐美發(fā)達國家經濟“脫實向虛”“去工業(yè)化”等情況引發(fā)了學者們的思考。

2.經濟危機和新冠肺炎疫情大流行等大災難的頻繁沖擊。大災難不斷摧毀著人類的文明成果，使生靈涂炭，財富化為烏有。對此情況，“災難資本主義”學者開始思考一系列問題，諸如為什么災難層出不窮，幕后推手是否是資本主義本身，我們該如何超越不斷引發(fā)災難的制度。對這些問題的思考，構成了“災難資本主義”的“時代之問”。

3.當前資本主義體系應對災難不力?！盀碾y資本主義”學者對此情況進行思考，并歸納了部分成因：一是部分西方掌權者擔心災難影響經濟、破壞資本循環(huán)周期，轉而選擇忽視人民健康權和對災難不作為。二是借災難機會，部分西方掌權者乘機消減市場阻礙，創(chuàng)造有利于災難資本主義生長的土壤，如大資本家希望災難發(fā)展到一定限度，以迫使中小企業(yè)崩潰、工人接受更多剝削。三是某些西方國家主導的國際抗災合作變成趁火打劫，如美國主導的疫苗援助計劃往往帶有苛刻的條件，使抗擊新冠肺炎疫情方面的國際合作面臨重重阻礙。

二、“災難資本主義”的核心觀點

（一）災難資本主義的內涵與成因

第一，克萊恩的經典表述是：災難資本主義是政治權力與私人財團勾結，以新自由主義為理論基礎，通過“休克主義”以及對社會施加恐懼等策略來利用或制造突發(fā)的、劇烈的災難，并借災難沖擊造成的“社會休克狀態(tài)”推動激進的私有化、自由放任的市場經濟以及對公共福利進行消減的新型資本主義?？巳R恩的主要批判對象是新自由主義。她指出，政商勾結、災難資本家牟利欲望是災難資本主義形成和發(fā)展的主要動因。

克萊恩用審訊學中的“酷刑”隱喻災難資本主義的出場邏輯，認為“社會酷刑”會強化災難對人民的震撼或減少抵觸，主要包括：破壞民眾的信息渠道的“感官剝奪”；編造別國或難民威脅，增強他者恐懼的“展示刑具”；毀壞文化歷史場所、典籍以粉碎自我認知的“奪走安慰物品”；用消費主義、極端利己主義等思想腐蝕心靈的“構筑愛舍”；施加集體恐懼的“戰(zhàn)爭”。

克萊恩指出，新自由主義的反對者包括擁護公共福利的左翼與中下層、主權國家政府、社會主義、民族主義和發(fā)展主義。為了減少正面對抗的成本與風險，新自由主義者往往制造或利用災難，借助災難給社會民眾、社會組織、政府部門和國家領導階層帶來的震撼、恐慌、迷茫與無能為力感[7]，乘機推動原先阻力很大的“休克療法”，對內擴大私有化規(guī)模，對外減少主權國家限制并迫使其打開國門給國際資本。據此，她將“趁著災難對公共領域進行精心策劃的掠奪，以及視災難為激動人心的市場機會的觀念”稱為災難資本主義。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間，克萊恩又說“我對災難資本主義的定義相當直接：它形容的是私人企業(yè)如雨后春筍般出現，從大規(guī)模危機中直接獲利”[1]。

克萊恩還指出：“世界各地的精英們相信財富能使自身及子孫免于災難影響”[8]，選舉民主制度下政客想獲得更多資助和票倉并撇開社會責任，新自由主義理論與意識形態(tài)蒙蔽等因素都為災難資本主義的發(fā)展推波助瀾?？巳R恩對災難資本主義的經典論述開創(chuàng)了這一思潮的先河，不過克萊恩的經典災難資本主義批判仍存在浮于表面和對策綿軟等弊端。

第二，福斯特的“新陳代謝斷裂”式表述是：災難資本主義是一種將渴望無限積累和增殖的資本邏輯置于其他社會效益、生態(tài)效益之上的生產方式[5]，反映了災難可能性的不斷累積傾向，最終將會引發(fā)社會與生態(tài)系統恢復力小于資本破壞力的“新陳代謝斷裂”式普遍災難。福斯特將生態(tài)馬克思主義引入災難資本主義批判，開辟了不同于克萊恩的相對獨立的批判路徑。他的突出貢獻在于將克萊恩的批判對象從新自由主義擴展到包括生態(tài)維度在內的整個資本主義生產邏輯，同時覺察到災難資本主義的根本成因是“無限的”“指數式增長”“僭越生態(tài)紅線”的資本邏輯。

福斯特認為，克萊恩對災難資本主義的經典描述很好地歸納了其外在表現，但災難資本主義產生的根源是“資本主義對所有社會存在之基礎的創(chuàng)造性破壞”[5]。福斯特指出，新自由主義“沒有考慮到人類福祉或生態(tài)系統和其他物種的內在價值，也沒有認識到經濟的基本生態(tài)基礎，導致的不僅僅是對全球環(huán)境惡化的失察”[9](p73)。這種將資本效益放置于生態(tài)、社會等效益之上的資本邏輯造成了“像娜奧米·克萊恩所說的，災難資本主義有些反常的‘自然’”[9](p73)而非簡單的政商勾結、“社會酷刑”。資本邏輯造成了“新陳代謝斷裂”，即社會、經濟與生態(tài)系統的“新陳代謝”力（自然恢復力）小于資本對其的破壞力，最終演化成整個資本主義世界的災難。災難資本主義在當代的種種表現，如生態(tài)危機、新冠肺炎疫情、經濟危機、帝國主義極端剝削體系、政治極化等[5]，根本上是這種資本邏輯誘發(fā)的“新陳代謝斷裂”的體現。為強調災難資本主義的必然性，福斯特在有的場合還用Catastrophe Capitalism來代替克萊恩Disaster Capitalism的表述。

第三，齊澤克的“幻象”隱喻：災難資本主義是“災難共產主義”的反面，是我們正身處其中的“夢境”。雖然其根本成因是生產資料私有制，但在當代，直接成因卻是“意識形態(tài)幻象”（Ideological Fantasy）。齊澤克的貢獻在于強調了生產資料所有制，將“災難資本主義”的批判對象由新自由主義、資本邏輯擴展到資本主義意識形態(tài)、社會心理等維度。

雖然齊澤克并未直接描述災難資本主義，但從他的“災難共產主義”定義中可以反推其定義。齊澤克指出，“娜奧米·克萊恩式災難資本主義這個漫長而悲傷的故事”引發(fā)我們思考和重新發(fā)明當代的共產主義[3](p93)，“我的共產主義概念的由來……更多的是作為災難資本主義的解毒劑的災難共產主義”[3](p103)。所謂災難共產主義是指：其一，“國家不僅應發(fā)揮更積極的作用，組織生產急需的東西……而且通過放棄市場機制來完成所有這些工作”[3](p104)；其二，“衛(wèi)生系統機構必須依靠當地社區(qū)的幫助來照顧弱者和老人”[3](p104)；其三，“組織某種有效的國際合作，以生產和共享資源”[3](p104)。我們可以據此反推出齊澤克所說的災難資本主義：在克萊恩經典定義的基礎上，更強調在災難中依舊維持生產資料私有制以繼續(xù)牟利、固守市場機制囤積居奇、以鄰為壑、無法滿足人民真實需求的一種當代資本主義新形態(tài)。

與克萊恩、福斯特不同，齊澤克認為“幻象為我們所經歷的現實提供了框架”，新冠肺炎疫情大流行時期的災難資本主義是“幻象與現實的混合體”[10](p112)。其一，“天堂幻象”掩蓋了災難資本主義。齊澤克認為當代資本主義為人民塑造了自己身在自由民主的“天堂”之中的幻象，這種幻象掩蓋矛盾，縫合裂縫，隔絕主體與實在界，建構新的象征界秩序，使人民順從甚至維護災難資本主義。齊澤克舉了“天堂里的死亡”例子：除了失業(yè)的威脅，美國普通民眾無視病毒威脅，要求快速“回歸正常生活”的呼聲還受到了“過度自由”的意識形態(tài)幻象纏繞，這“掩蓋了特朗普政府(和資本)犯罪的痕跡”?！耙庾R形態(tài)找到了一種方法將之扭曲甚至崇高化：它可以迫使受害者，而不是罪犯，自愿抹去犯罪的痕跡，甚至把它作為一種自愿的行為來呈現。”[10](p86)其二，“‘屏幕新政’的不接觸未來幻象”給了災難資本主義信心?？巳R恩批判災難資本家們夢想著在新冠肺炎疫情中靠純粹線上交流、生活的“屏幕新政”獨善其身，但“屏幕新政……并非將我們過去幾周的隔離視為拯救生命的必要痛苦，而是視為一個永久的、高利潤的、沒有接觸的未來的生活實驗室”[11]。齊澤克進一步指出，“屏幕新政式不接觸未來”是災難資本主義編織給自己和他者的幻象，借此支撐起社會存在，是希望通過改良以延續(xù)資本主義制度的幻想[10](p66)。

（二）災難資本主義的外在表現與類型

災難資本主義的外在表現為自然災難、政變、戰(zhàn)爭、經濟危機、公共衛(wèi)生安全危機、生態(tài)危機、意識形態(tài)災難等。

1.自然災難，包括海嘯、颶風等?？巳R恩以“斯里蘭卡遭受海嘯的海灘”為例，指出2004年東南亞大海嘯發(fā)生后，斯里蘭卡為獲得重建資金不得不同意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界銀行的帶有政治性條件的借款，同意土地私有化，開放金融和旅游業(yè)給國際資本。同時由于海嘯沖毀了沿海居民的住房，資本很方便就以異地重建與搬遷的借口獲得了“旅游業(yè)夢寐以求的東西……原始的海灘、清除掉所有人為障礙的度假勝地”[4](p349)。此外，為在被米契颶風橫掃的“洪都拉斯、危地馬拉和尼加拉瓜的海岸與山區(qū)”重建家園，當地政府也接受了類似的代價高昂的援助[4](p357)。

2.政變?？巳R恩以1973年智利皮諾切特政變、1965年印尼蘇哈托反左翼政變?yōu)槔?，指出以美國為代表的國際資本鼓動當地右翼勢力發(fā)動政變，推翻原先的偏左翼政府，打破原有秩序，推行消減公民福利、出賣國家財富的災難資本主義政策。

3.戰(zhàn)爭。戰(zhàn)爭對外可以打開受害國國門，掃清阻礙，輸出災難資本主義模式，對內則可以掃清國內的障礙，最終實現與災難資本主義的互利共贏。例如英阿馬島戰(zhàn)爭后，撒切爾夫人挾勝利之余威壓制國內工人運動，推行新自由主義政策。美國布什政府在“9·11”事件后發(fā)起反恐戰(zhàn)爭，在社會各界為了安全而自愿讓渡部分權利的“窗口期”，將監(jiān)獄、警察等國家部門私有化。“政府公開宣布的目標是要對抗恐怖主義，結果卻創(chuàng)造出災難資本主義體系?！盵4](p262)克萊恩指出，當代以色列的“經濟建立在戰(zhàn)爭持續(xù)不斷、災難繼續(xù)加深的基礎上”[4](p389)，其經濟支柱就是“國土安全產品”，如反恐技術、“鐵穹反火箭彈系統”等戰(zhàn)爭武器、網絡監(jiān)控技術。因此，以色列需要間歇性地發(fā)動對巴勒斯坦等中東國家的戰(zhàn)爭，以促進國內災難經濟的發(fā)展和向美歐等買主展示自己產品的質量，2021年6月以來以色列轟炸前打電話通知房主的“敲房頂”戰(zhàn)術、鐵穹“煙花秀”就是代表案例。對此，齊澤克指出，以色列應擺脫發(fā)動戰(zhàn)爭以牟利、牟利后再發(fā)動更多戰(zhàn)爭的災難資本主義循環(huán)。

4.經濟危機。經濟危機是國家領導階層借緊急狀態(tài)主動推行新自由主義政策的重要機會?？巳R恩分析了三種災難資本主義在經濟危機中的表現：一是利用危機，東歐劇變后俄羅斯出現經濟危機，葉利欽政府乘機采用“休克療法”，導致大量經濟寡頭竊取了蘇聯的巨額遺產，卻給人民留下貧困；二是“趁火打劫”，1997年亞洲金融風暴時期，美國等國際資本主導下的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乘機提供帶有苛刻政治條款的“援助”，低價收購亞洲本土企業(yè)；三是“偽造危機”，1993年加拿大政府偽造加拿大將會遭遇經濟危機的信息，制造社會恐慌，乘機消減醫(yī)療衛(wèi)生、社保等公共支出，推行私有化政策。

5.公共衛(wèi)生安全危機。新冠肺炎疫情揭示了資本主義國家應對公共衛(wèi)生安全危機方面的不足和乏力?！盀碾y資本主義”學者批判災難資本主義消減了國家與社會應對疫情的能力，新冠肺炎疫情甚至也成為資本獲利的新機遇。其一，災難資本主義經濟體系的長期運作使西方應對災難的能力下降?？巳R恩指出新冠肺炎疫情大流行“是資本主義制度造成的危機……這個系統為這場危機的加深創(chuàng)造了條件……它削弱了我們的集體免疫系統”[12](p10)。她批判災難資本主義經濟體系通過侵吞國有資產、私人外包、“將工人當作一次性產品”以及鼓吹資本自由化和經濟利益至上，削弱了公共衛(wèi)生和公共服務能力，使國家應對災難的能力下降。福斯特指出，新自由主義式商品鏈的過于強調高流轉、低庫存的“準時制生產”和追求收益最大化的資本邏輯，缺乏儲備、預防與人道主義精神，最終因無法應對新冠肺炎疫情的沖擊而斷裂，加劇了災難。其二，在疫情中趁機推進右翼議程?？巳R恩指出，“病毒本身即是引發(fā)休克的事件。它被用來將混亂極大化，同時盡可能減少保障”[1]。齊澤克也指出，“許多其他國家正在利用這一流行病來更加無情地推行他們慣常的激進政策”[10](p102)，與共產主義相對的災難資本主義“正在以暴力的方式主張自己”[10](p29)。

6.生態(tài)危機?？巳R恩指出，新冠肺炎疫情表明“這種流行病本身就是對自然戰(zhàn)爭的表現”[12](p10)。福斯特進而指出災難資本主義還造成氣候變化、物種滅絕、轉基因失控等堪稱“生態(tài)斷裂”的惡果。由于“生態(tài)危機”愈發(fā)嚴重，為獲得恢復生態(tài)所急需的資金、技術等，很多國家被迫出讓大量利益、推行更多有利政策給災難資本家們。另外，有的發(fā)達國家甚至還通過“轉移污染”“制定不公平生態(tài)保護標準”等方式主動制造針對發(fā)展中國家的“生態(tài)災難”，迫使其屈服[13]。因此“對氣候危機和極端天氣事件的認識……要求世界人民參與反對災難資本主義”[5]。齊澤克則強調生態(tài)危機、知識私有化、科技異化以及被排斥者與被納入者之間的斗爭是資本主義自身矛盾的四種當代體現，無法被資本主義框架所克服。

7.意識形態(tài)災難。齊澤克指出，長久以來敬畏生命、照顧弱者、社會團結是社會的共識，但是在災難資本主義中人們受到巨大的苦痛，甚至不禁要問：“有人性的野蠻是我們的命運嗎？”[3](p86-94)齊澤克認為災難資本主義造成的意識形態(tài)災難突出表現為兩點：一是“無情的生存主義措施……被專家的意見合法化……我們將不得不削減我們社會道德的基石：照顧老人和弱者”[3](p86)。二是“赤裸生命和失去它的危險”破壞了“正常的生活條件、社會關系、工作，甚至友誼、感情、宗教和政治信仰”[3](p87)。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破壞，最終削減了人民的團結度，加劇了人民內部的競爭，強化了人民對周邊環(huán)境的不信任感，削弱了人民反抗災難資本主義的力量。

（三）應對災難資本主義的對策

“災難資本主義”學者提出“人民重建運動”“復興社會主義理想”“穿越幻象”等方式，作為破除災難資本主義的對策。

1.自發(fā)的“人民重建運動”。其一，以“人民重建運動”對抗自然災難?！叭嗣裰亟ㄟ\動代表了與災難資本主義體系特性對立的精神……他們正在建立適應能力，應付下一次來襲的休克?！盵4](p424)如此，當人民再次遭遇災難時，他們就會自覺認清和抵制災難資本主義的伎倆，并且自己動手救災抗災?？巳R恩認為，泰國海嘯后災民抵制政府和財團借口抗災實則征收土地的政策，新奧爾良居民自發(fā)團結起來重建受災家園和反抗資本主導下的拆遷，都代表了人民的覺醒。其二，以“新氣候運動”對抗社會和生態(tài)領域的災難?？巳R恩將“人民重建運動”作為“一個連貫的愿景”貫穿到氣候變化、政府改革、社會正義等領域，指出需要發(fā)起一個“同時解決貧困、不平等和氣候變化問題”并且“不希望這些問題相互競爭”的社會運動[14]?？傊?，克萊恩將“和平表達公民不服從”的游行示威、廣泛喚醒人民意識、人民聯合運動、票選合理政府作為當前反對災難資本主義的主要途徑。

2.復興社會主義理想?？巳R恩認為要修復災難資本主義造成的生態(tài)斷裂，應該“重塑無休止的增長和將權力集中在1%的人手中的那種資本主義”[15]。福斯特認為在克萊恩的重塑和改良資本主義方案之上，我們更應該“復興社會主義理想”以超越資本主義，因為“只有超越資本主義制度本身，才能阻止其對社會和自然的整體性破壞”[5]。具體而言：一是要建立新型社會代謝再生產體系，即實行公有制、由工人領導社會生產和滿足公共需求；二是建立實質民主和實質平等；三是通過“環(huán)境無產階級”的團結抗爭以實現新型國際聯合。福斯特認為類似恩格斯《英國工人階級狀況》中所描寫的飽受資本主義制造的糟糕生態(tài)環(huán)境壓迫的“環(huán)境無產階級”是實現革命和國際聯合的當代“新無產階級”，因為環(huán)境無產階級“就像馬克思的（工業(yè)）無產階級一樣，在避免（或適應）災難所必需的根本性變革中，沒有什么可失去的”[9](p440)，因此，發(fā)展中國家對西方生態(tài)霸權的抗爭，是反抗“資本主義擴張帶來的社會剝削”的行為[9](p47)。

3.穿越災難資本主義“幻象”。齊澤克認為災難資本主義、數字資本主義、現代犬儒主義等當代資本主義新變化都包含著“幻象邏輯”。為了穿越幻象：一是要學馬克思主義哲學理論，強化穿越幻象的理論功底?！霸谔岢鋈绾螒獙ξC時，我們都必須成為哲學家”[10](p5)，“也許今天我們應該顛倒馬克思《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第十一條：在二十世紀，我們試圖過快地改變世界……現在是用一種新的方式來解釋世界”[10](p117)。二是發(fā)現“征兆”，打破幻象。所謂“征兆”是馬克思恩格斯所描述的“對現存社會制度的不合理性和不公平、對‘理性化為無稽，幸福變成苦痛’的日益覺醒的認識”[16](p284)，即打破普遍性的特殊性。以自由和平等為例，齊澤克指出新冠大流行災難中勞動人民的“自由選擇是指在饑餓和冒生命危險之間的選擇……在那里，僅僅做好自己的工作就有相當大的生命危險”[10](p18)，而談到平等時“我們往往忘記，對有些人來說，新冠只是一個小問題”[10](p113)，“隨著流行病的暴發(fā)，資本主義的犧牲性真相暴露了——我們現在被公開要求犧牲(至少部分)我們的生命，以保持經濟運行”[10](p114)。征兆的發(fā)現為打破幻象提供了認識論前提。三是要關注幻象背后被遮蔽的群體。齊澤克指出災難背后存在著以快遞員、清潔工、看護者、難民為代表的大量的“看不到的被排除者”，這些“看不見的無產階級”遭受剝削的同時還被病毒威脅，“新的階級斗爭形式將在這里爆發(fā)”[10](p66)。四是要敢于同實在界進行創(chuàng)傷性相遇?！霸趬襞c現實的對立面，幻象站在現實的一邊，我們在夢中遇到了創(chuàng)傷性的真實”[10](p136)，新冠肺炎疫情大流行“這個噩夢般的景象使我們接近真正的覺醒”[10](p137)，我們應當重新反思災難資本主義的不合理。五是避免錯誤的覺醒。齊澤克指出，人們應當從災難資本主義的“夢境”中覺醒，回到“災難共產主義”的現實[17]，而非倒向陰謀論、中國威脅論、種族主義、屏幕新政等。

（四）中國經驗為世界提供了超越災難資本主義的路徑

“災難資本主義”學者分析了有效防控災難的“中國經驗”，認為中國為世界展示了一種超越災難資本主義體系，實現可持續(xù)發(fā)展的可能性。

1.中國能夠正確認識與管控資本?？巳R恩指出，中國愿意為了生態(tài)文明等長遠利益放棄高污染發(fā)展模式和國際資本的誘惑，“政府為什么會擁抱這種快速、高污染的出口導向型發(fā)展模式？……在很多情況下（然而并不包含中國），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的貸款所附帶的條件是一個重要的因素”[18](p99)?？巳R恩還指出，1997年一些亞洲國家由于放寬管控金融資本，最終在金融危機中損失慘重，但是“中國一向維持這種控制，因此是亞洲唯一未遭危機蹂躪的國家”[4](p234)。

2.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具有體制優(yōu)勢。其一，中國共產黨的正確領導?？巳R恩認為，“政變”是災難資本主義重要類型，東歐劇變后很多東歐國家放棄共產黨領導，失去抗爭新自由主義思潮的領導核心，最終發(fā)生“顏色革命”式政變。對此，齊澤克指出，中國成功應對了新自由主義思潮沖擊，避免了東歐國家那樣的“政變”災難，“結論很清楚：今天的中國，只有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才能在快速的改革和多變的條件下維持社會穩(wěn)定”[19](p199)。齊澤克還將中國共產黨的優(yōu)勢歸納為：刺激生產力發(fā)展并為其創(chuàng)造有利環(huán)境，管控資本，避免極端思想引發(fā)的不穩(wěn)定，緩和社會沖突以及搭建連接中國歷史傳統與當代之間的橋梁等[19](p190-199)。其二，中國民眾的組織性和紀律性強，能夠應對突發(fā)的災難。齊澤克指出，美國的災難資本主義經濟模式無法應對新冠肺炎疫情災難，“在流行病的時候需要一個強大的國家，因為大規(guī)模的隔離措施必須以軍事紀律來執(zhí)行”，但與之相反“中國能夠隔離幾千萬人”[3](p10)。其三，中國政府具有高度理性，能夠直面問題。齊澤克指出，面對流行病“中國早已在為這一時刻作準備”，當時美國政府卻一直抱著“疫情將迅速消退”的幻想[3](p43)。

3.中國積累了大量處理災難的正確經驗。首先，中國采取將防災控災與經濟發(fā)展結合起來的可持續(xù)發(fā)展策略?？巳R恩指出，中國的“替代能源方案”是解決生態(tài)災難這個世界所共同面臨的難題的典范，“面對采用更為可持續(xù)的發(fā)展路徑的壓力，中國政府將預期的經濟增長率削減到超過十年以來的最低值，并推出大規(guī)模的替代能源方案”[4](p434)。其次，傳播真實信息。齊澤克指出，在應對新冠肺炎疫情的過程中，中國政府在傳播真實信息，而批評中國政府的國際媒體卻“已經充斥著謠言”[3](p11)。再次，中國在實踐中敢于采取“封城”等果斷措施，保障人民生命健康。齊澤克指出，與西方的拖泥帶水不同，“中國的冠狀病毒封鎖挽救了比病毒致死人數更多的生命”[3](p89-91)。最后，打防災抗災的人民戰(zhàn)爭。福斯特贊賞道，“中國政府與民眾合作，全力抗擊新冠肺炎疫情，在‘人民革命戰(zhàn)爭’的模式下自我動員”[20]。

三、對“災難資本主義”理論的評價

（一）“災難資本主義”的啟示

1.“災難資本主義”使我們認識到當代資本主義新變化?！盀碾y資本主義”理論能夠幫助我們認識新自由主義對當代資本主義體系的影響，災難資本主義的運作與類型，西方應對疫情等災難乏力的原因，從而幫助我們更好認識當代資本主義世界局勢變化，同時也為中國制定相應的政策提供借鑒。

2.“災難資本主義”對資本主義進行了更加深入的批判?！盀碾y資本主義”理論深刻批判了新自由主義利用、制造災難以牟利的運作模式，批判了災難資本主義經濟模式的不道義，明確指出當資本主義到達災難資本主義階段后，資本主義本身也成為一種災難。

3.“災難資本主義”有助于加深我們對社會主義的信心?！盀碾y資本主義”學者對資本主義的深刻批判，對中國有效防控疫情、體制優(yōu)勢和管控資本等方面的贊譽，讓我們更加深刻地認識到社會主義制度的優(yōu)越性，以及社會主義代替資本主義的必然性，從而堅定我們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信心。

（二）“災難資本主義”的局限

1.對策綿軟無力?？巳R恩寄希望于“人民自發(fā)的重建運動”，福斯特寄希望于“環(huán)境無產階級的自發(fā)團結抗爭”，齊澤克指望極度個體化的“社會被排除者”，認為通過社會運動、游行示威和民主選舉可以在資本主義框架內改革災難資本主義體系。但批判的武器無法代替武器的批判，他們忽視了共產黨的領導作用和強有力的革命行動的作用。而且，克萊恩是高級記者，福斯特和齊澤克是大學教授，他們本身就在資本主義體系中身居高位，客觀上都是資本主義體系的受益者。種種原因導致他們提出的對策最終成為改良資本主義的幻想。

2.曲解馬克思主義理論。一是對無產階級革命主體理論的曲解?！盀碾y資本主義”學者認為，馬克思所說的工業(yè)無產階級現在已不復存在或難堪重任，因而尋找其他革命主體。但實際上工人階級在廣大發(fā)展中國家仍有龐大規(guī)模和強大力量。二是齊澤克用“意識形態(tài)幻象”曲解了馬克思的意識形態(tài)理論，夸大了幻象的作用，導致他誤認為幻象支撐起了災難資本主義的當代存在。三是克萊恩曲解了階級分析法，在馬克思那里“資本家”指的是憑借對生產資料的占有無償獲取雇傭工人剩余價值的人，克萊恩誤將贊同災難資本主義政策的政府官員、社會學者也納入“災難資本家”的范疇。四是克萊恩、福斯特、齊澤克曲解了社會主義斗爭策略，用社會運動、自發(fā)聯合、游行倡議代替革命斗爭。

總之，“災難資本主義”理論有利于我們認識當代資本主義新變化和世界局勢，對于該理論思潮的觀點、方法，我們要辯證看待，有選擇地加以借鑒，將其精華部分運用到構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