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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玉賦對縱橫家辭令鋪陳手法的繼承與發(fā)展

2021-12-29 03:13
關鍵詞:戰(zhàn)國策宋玉蘇秦

李 霖

(中南民族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4)

引 言

“鋪陳”是語言藝術的組合形式,常圍繞一個描寫中心,分別從多個角度、運用多種語句、調動富麗的辭采,呈放射性展開,呈現出圓形的幾何特征。戰(zhàn)國縱橫家游說諸侯,尤重鋪陳之手法,造就了“富贍宏肆”的語言風格。宋玉賦(1)按:本文所謂的“宋玉賦”,是指宋玉辭賦。過去受疑古思潮的影響,傳世的宋玉賦幾乎全部被斷定為偽作,懷疑的主要理由是戰(zhàn)國時期不可能產生散體賦。但隨著宋玉散體賦佚篇《御賦》的出土,使懷疑宋玉散體賦為偽作的推斷不攻自破。根據對傳世文獻與出土文獻的重新考察,現在我們可以斷定宋玉有《九辯》《招魂》《風賦》《高唐賦》《神女賦》《登徒子好色賦》《笛賦》《大言賦》《小言賦》《諷賦》《釣賦》《微詠賦》《御賦》《對楚王問》共14篇作品(關于宋玉作品真?zhèn)蔚目甲C,可參吳廣平《宋玉著述辨》,《文獻》2003年第3期;《宋玉著述真?zhèn)卫m(xù)辨》,《長江大學學報》2005年第5期,又載于中國屈原學會編《中國楚辭學》第八輯,學苑出版社,2007年版,第170-190頁;《宋玉研究》上編第五章“著述的真?zhèn)巍?,岳麓書社?004版,第86-111頁)。筆者即根據這14篇宋玉賦來對“宋玉賦對縱橫家辭令鋪陳手法的繼承與發(fā)展”進行研究分析。描摹自然山水、描寫女子形貌、繪田獵、敘鬼怪,亦多全方位、形象化、層次分明、細致入微的鋪陳描寫。據“鋪陳”之“鋪陳中心——鋪陳角度——鋪陳語句——鋪陳辭采”這一極富層級性的概念特征,可以看出宋玉賦對縱橫家辭令的鋪陳手法有一定的繼承與發(fā)展。

一、宋玉賦對縱橫家辭令鋪陳手法的繼承

章學誠曾言:“古之賦家者流,原本《詩》《騷》,出入戰(zhàn)國諸子。假設問對,《莊》《列》寓言之遺也;恢廓聲勢,蘇、張縱橫之體也。”[1]117他認為,賦體的誕生,不僅與《詩》《騷》、諸子散文有關,與縱橫家辭令亦有一定的關系。章太炎《國故論衡》言:“縱橫者,賦之本”,“縱橫既黜,然后退為賦家”[2]91。章太炎亦認為賦體由縱橫家辭令發(fā)展而來。從宋玉創(chuàng)作實際來看,其辭賦創(chuàng)作既吸收了縱橫家辭令“恢張聲勢”的語言風格,也繼承了縱橫家辭令注重多角度、多側面描寫的鋪陳手法,具體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鋪陳結構的繼承

宋玉賦的鋪陳手法多繼承縱橫家辭令“對問”的結構技巧。關于“對問”,前賢曾有論及。劉勰《文心雕龍·雜文》言:“宋玉含才,頗亦負俗,始造對問,以申其志,放懷寥廓,氣實使之。”[3]254“一個‘造’已暗示出虛問實對、設詞抒懷之意?!盵4]吳訥《文章辨體序說》指出,對問乃“設辭以自慰者焉”[5]49。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亦認為對問之言,“反覆縱橫,真可以舒憤郁而通意慮,蓋文之不可闕者也”[5]135。以上諸說,皆闡明了“對問”結構的設置目的及藝術功用。結合創(chuàng)作實際來看,宋玉賦繼承縱橫家辭令的鋪陳結構,于“問”中展示問題的表象,于“對”中多角度、全方位進行鋪敘,確可更好地“申其志、抒其意”。

縱橫家辭令之鋪陳手法多運用于對問結構中,問者多為君王,對者為縱橫家,所對多為計謀,為使計謀被采用,對中多含辯駁之成分、鋪陳之手法。如《戰(zhàn)國策·楚策一·威王問於莫敖子華》一篇,楚威王發(fā)問:“是否有不追求爵位俸祿而憂慮國家安危的大臣?”莫敖子華遂以此為對答中心,羅列鋪陳忠良賢臣形象。一般而言,《戰(zhàn)國策》中的鋪陳結構,“問是引子,對為主干。問是起,承、轉、合都由對來完成”[4]。但有兩篇較為特殊。其一為《戰(zhàn)國策·齊策四·齊王使使者問趙威后》一篇,雖含對問結構,但鋪陳之語出現在問者之辭中。趙威后圍繞“民”字連續(xù)7問,通篇記言,逐步鋪敘推理,闡釋出鮮明的民本思想。其二為《戰(zhàn)國策·秦策四·頃襄王二十年》一文,開篇無發(fā)問之語,只交代秦楚大戰(zhàn),楚國大敗,楚頃襄王派黃歇游說秦昭王這一背景,全篇以黃歇的游說為主,旁征博引,向秦昭王排比鋪陳了攻楚之優(yōu)劣。雖無問者之辭,言說對象——秦昭王、言說中心——勸秦放棄攻楚則是確定的,故黃歇之運用“鋪陳”亦有其特定的言說目的與言說功用。

以一定的對問結構作為基礎,意味著交代了特定的言說時空或言說場景,點明了特定的問、對主體,并限定了言說中心,而對者為說服或娛樂問者,必盡可能使對答中心全面充分,故而“鋪陳”手法便成為必不可少的言語手段,“鋪陳”之運用有其存在的必要,符合一定的行文邏輯。宋玉賦繼承縱橫家辭令的鋪陳手法,亦多以對問結構為依托,以問為首引,以對為主體,以問為抑,以對為揚。如《風賦》中,楚頃襄王以“快哉此風!寡人所與庶人共者邪?”[6]313發(fā)問,宋玉以“大王之雄風”與“庶人之雌風”為對答中心,從風的發(fā)生過程和各種態(tài)勢等角度層層渲染、多角度鋪陳,使得“其所托者然,則氣與風殊焉”[6]314的道理得以展現。又如在《對楚王問》中,楚頃襄王責問宋玉有不好的行為,宋玉遂以“普通民眾無法理解圣人的‘瑰意琦行’”為闡述中心,分別從音樂中的《陽春》《白雪》與《下里》《巴人》,鳥類中的鳳凰與籬晏鳥,魚類中的鯤與澤鯢展開對比鋪陳,淋漓盡致地表現其孤高之情。

宋玉賦繼承縱橫之法,在“對問”中展開鋪陳,推進了事理的闡述與情志的表達,“對問”結構是“鋪陳”手法之“不可闕者也”。

(二)鋪陳角度的繼承

在具體的鋪陳中,宋玉賦繼承縱橫家辭令的鋪陳角度,常依空間與事理等角度來對言說中心展開描寫。

依空間鋪陳,即據天地四方、高低遠近、上下左右等空間方位鋪陳。如《戰(zhàn)國策·楚策一·蘇秦為趙合縱說楚威王》一文中言:“蘇秦為趙合縱,說楚威王曰:‘楚,天下之強國也。大王,天下之賢王也。楚地西有黔中、巫郡,東有夏州、海陽,南有洞庭、蒼梧,北有汾涇之塞、郇陽。地方五千里,帶甲百萬,車千乘,騎萬匹,粟支十年,此霸王之資也?!盵7]787以“西有……東有……南有……北有……”等四方鋪陳,從而凸顯楚國四方之優(yōu)勢。宋玉《招魂》一篇“外陳四方之惡,內崇楚國之美”,對天地四方六極的恐怖世界進行了詳盡的鋪陳描寫:東方“長人千仞……十日代出”[6]288-289;南方“封狐千里些,雄虺九首”[6]289;西方“流沙千里……五谷不生”[6]290;北方“增冰峨峨,飛雪千里些”[6]291;天上“虎豹九關……一夫九首”[6]292;地下“參(三)目虎首,其身若牛些”[6]293。又如宋玉《笛賦》一文,亦從陰、東、南、西四方出發(fā),鋪敘了笛之生長環(huán)境。

由事理鋪陳,即以事物發(fā)展邏輯、事物發(fā)生類別為向度,鋪敘展開事物所有可能的發(fā)展結果。如《戰(zhàn)國策·趙策四·五國伐秦無功》一文,蘇秦為制止趙國的連橫舉動,數說了各王公諸侯彼此事奉秦國的各種可能性及方案,得出與秦國講和并無益處的結論,遂說服了奉陽君。宋玉賦亦注重從事理角度來對事物進行鋪排陳述。如其《風賦》一篇,將風分為兩類,細致地描繪風從形成、擴展至平息的全過程,并詳盡鋪敘風吹物襲人的種種情狀。又如《對楚王問》一篇中,從《下里》《巴人》到《陽阿》《薤露》,再至《陽春》《白雪》,依音樂高低,分別依序對唱和者人數進行鋪展。

宋玉賦繼承了縱橫家辭令空間與事理的鋪陳角度,而因其描寫題材、言說背景等的不同,其鋪陳角度比縱橫家辭令更為豐富,更為精細,這一點將在后文進一步論述。

(三)鋪陳技巧的繼承

宋玉賦在運用鋪陳手法時,也繼承了縱橫家辭令之排比、比喻、夸張的修辭技巧。如果說空間與事理的鋪陳角度有助于描述事物的概貌,那么排比、比喻、夸張等鋪陳技巧的運用,則有助于具體細致地展現事物的內部特質。

鋪陳注重多方面、多角度的刻畫,這便不可避免地常采用排比句式。如《戰(zhàn)國策·秦策一·司馬錯與張儀爭論》一文中,司馬錯在鋪陳“先攻蜀國的好處”時言:“臣聞之,欲富國者務廣其地,欲強兵者務富其民,欲王者務博其德。三資者備,而王隨之矣。今王之地小民貧,故臣愿從事于易?!盵7]202接連排比,逐步推進,較有感染力。如《戰(zhàn)國策·秦策一·蘇秦始將連橫》一文中,蘇秦為突出秦為“天下之雄國”,采用大量排比句式將秦可攻可守的地利條件、兵多將廣的人和條件、兼并諸侯的天時條件一一鋪陳,言辭氣勢逼人,極富震撼力。宋玉賦亦然,如《高唐賦》中,對山水草木之鋪陳描摹,無不借助于排比的修辭技巧。如“濞洶洶其無聲兮,潰淡淡而并入。滂洋洋而四施兮,蓊湛湛而弗止。長風至而波起兮,若麗山之孤畝。”[6]326整齊的排比,突出刻畫了“百谷俱集”的宏偉場面,富于氣勢,蔚為壯觀。

在多角度、多側面的鋪陳描寫中,也很多采用豐富的辭藻,展列多連串的夸張,較有沖擊力。如《戰(zhàn)國策·齊策一·蘇秦為趙合縱說齊宣王》一文,借“連衽成帷,舉袂成幕,揮汗成雨”[7]539之擴大夸張,生動又深刻地鋪陳渲染出了臨淄的繁盛。又如《戰(zhàn)國策·韓策一·蘇秦為楚合縱說韓王》一文,蘇秦為說服韓王合縱抗秦,故而大肆渲染韓國武器、士兵的優(yōu)勢,并極力夸張臣服秦國的屈辱。宋玉賦亦繼承此鋪陳技巧,如《對楚王問》中,為突出鳳凰在鳥類中的獨特,遂用夸張手法以鋪陳之:“鳳凰上擊九千里,絕云霓,負蒼天,翱翔乎杳冥之上。”[6]423《大言賦》中為鋪陳“大”,指出斗士之舌伸長達“萬里”:“鋸牙云,晞甚大,吐舌萬里,唾一世”[6]375,盡顯夸張之態(tài)。

在多角度、多側面的鋪陳描寫中,也很注重比喻修辭的運用。運用比喻,即注入了感性因素,含蓄形象,更易于說服人、打動人。對于君王這一言說對象而言,不宜直接陳言,故為達到說服的效果,縱橫家與宋玉皆于鋪陳處注重曲喻旁譬。如《戰(zhàn)國策·趙策三·趙惠文王三十年》一文,趙奢為說服田單,借干將之劍作比,鋪陳了“用兵多”的好處,較為生動。如《戰(zhàn)國策·楚策四·莊辛謂楚襄王》一文,莊辛為勸醒荒淫的楚頃襄王,以蜻蜓被粘捕、黃雀被射、黃鵠被殺、蔡靈侯被捆縛,最終著眼至楚頃襄王本身,暗喻其放蕩淫樂必遭亡國之禍。接連的比喻,鋪陳“淫樂不知憂患”的種種后果,形象充分。宋玉亦多借助比喻手法以鋪陳,如其《登徒子好色賦》一文,言東家之子“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6]354,將東家之子的形貌與翠羽、白雪、細絹、貝殼等相聯系,使得東家之子的美在比喻鋪陳中得到淋漓盡致的體現。又如《高唐賦》《神女賦》中,也多用比喻對神女外貌進行鋪陳描摹,形象可感。

2.4 臨床指南認知與應用影響因素分析 505名受試者人均認知情況總值為13.7分,僅占總分值57.1%;505名受試者人均應用情況總值為11.1分,僅占總分值74.0%。

(四)鋪陳句法的繼承

鋪陳之語,往往是幾句話表達同一個意思,用駢詞儷句來重復一個中心,但不顯拖冗,亦不顯呆板。縱橫家辭令即注重于鋪陳處雜以“排偶句法,夸張其詞”,如《戰(zhàn)國策·秦策一·蘇秦始將連橫說秦惠王》一文中,蘇秦為使秦王接受自己的計策,以駢語的錯綜變化來層層鋪敘:

夫徒處而致利,安坐而廣地,雖古五帝、三王、五伯,明主賢君,常欲坐而致之,其勢不能,故以戰(zhàn)續(xù)之。寬則兩軍相攻,迫則杖戟相橦(撞),然后可建大功。是故兵勝于外,義強于內;威立于上,民服于下。今欲并天下,凌萬乘,詘敵國,制海內,子元元,臣諸侯,非兵不可。今之嗣主,忽于至道,皆惛于教,亂于治,迷于言,惑于語,沉于辯,溺于辭。以此論之,王固不能行也。[7]142

駢偶句式張弛有度,由疏而密,語氣遂由緩而急,詞鋒犀利,且多三言短句,富緊張感,增添氣勢,又清晰簡潔,易于理解。此外,《戰(zhàn)國策·秦策一·衛(wèi)鞅亡魏入秦》《戰(zhàn)國策·趙策二·張儀為秦連橫說趙王》《戰(zhàn)國策·韓策一·蘇秦為楚合縱說韓王》等篇亦多駢詞儷句,鋪陳并列,條理清晰。

宋玉賦亦多調動駢儷句以鋪陳,如《登徒子好色賦》中,針對襄王質問自己“好色”,宋玉遂以鋪陳描述、烘托渲染的表現方法,塑造出東家之子與登徒子之妻兩個人物形象,對登徒子誣陷自己“好色”進行了巧妙的辯解與反擊。其句式駢散相偕,于散句中穿插駢句,整齊錯落,表現自然:

東家之子,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嫣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然此女登墻窺臣三年,至今未許也。登徒子則不然。其妻蓬頭攣耳,齒只唇歷齒,旁行踽僂,又疥且痔。登徒子悅之,使有五子。王孰察之,誰為好色者矣。[6]354

此外,宋玉《高唐賦》《神女賦》《對楚王問》等篇中亦多駢儷之語,以工整、流暢的駢偶句式,更好地推進了鋪陳的展開。劉熙載言:“用辭賦之駢儷以為文者,起于宋玉《對楚王問》,后此則鄒陽、枚乘、相如是也。”[8]14即對宋玉賦多駢儷之辭進行了肯定。

二、宋玉賦對縱橫家辭令鋪陳手法的發(fā)展

由于宋玉與縱橫家在言說身份、言說場景、言說對象、言說內容等方面均存在一定的差異,故而宋玉賦在繼承縱橫家辭令之鋪陳手法的同時,亦有一定的變化、發(fā)展??v橫家辭令多為游說之言,重在說理,體現出功利主義本質。宋玉賦則以描寫為主,或隱喻說理,但重在娛君,審美性較強。宋玉賦對縱橫家辭令鋪陳手法的具體發(fā)展可概括為以下幾個方面。

(一)從游說性鋪陳到娛君性鋪陳

言說主體總是以一定的當下身份在言說[10]77。言說背景與言說主體的身份決定了言說的目的與風格,宋玉與縱橫家言說背景與身份的差異,決定了兩者言說目的的差異,決定了其具體言說時所采用的鋪陳手法的差異性。

縱橫家這一群體誕生于無統一之國家、無統一之思想、無被公認之諸侯國、“邦無定交,士無定主”[11]760的戰(zhàn)國時期。這一時期,各諸侯國皆渴求高層次的游說者為之獻計獻策,秦孝公甚至對于“有能出奇計強秦者……尊官,與之分土”[12]254。在這一政治背景下,縱橫家奔走于各國朝廷之上,唯利是圖,以智取勝?!懊鬓q說,善辭令,以通上下之志者也”[13]1005,成為縱橫家必須具備的素質與能力。為說服人主采納自己的計謀,縱橫家多在言語技巧上努力,在語言的鋪張揚厲中直陳利害。正如清章學誠《文史通義·詩教上》中所言:“觀春秋之辭命,列國大夫,聘問諸侯,出使專對,蓋欲文其言以達旨而已。至戰(zhàn)國而抵掌揣摩,騰說以取富貴,其辭敷張而揚厲,變其本而加恢奇焉?!盵14]61要之,縱橫家注重“鋪陳”,其鮮明的目的即在于成功游說。

宋玉因友人的推薦而成為楚頃襄王的文學侍從,即宮廷里的職業(yè)作家。這一身份意味著其言說主要是為了迎合君王的審美喜好,而非純粹地宣揚自己的政治主張。《文心雕龍·時序》言:“唯齊楚兩國,頗有文學。齊開莊衢之第,楚廣蘭臺之宮……屈平聯藻于日月,宋玉交彩于風云?!盵3]671-672可知屈原、宋玉所處之時,楚國已有圖議國事、論藝讀書的場所——“蘭臺之宮”?!疤m臺之宮”的文士多善辭令,在君王游樂之時常應景賦詩,以求得君王賞識。楚頃襄王注重聲色享樂,雖然國力日衰,但楚國宮廷娛樂風氣較為熾烈。襄王的無心國事,使蘭臺文士較少施展抱負的機會,更多的是為君王娛心助興。且“襄王好樂而愛賦”(習鑿齒《襄陽耆舊記》卷一《人物·周·宋玉》),作賦是宮廷娛樂的重要部分。宋玉的辭賦創(chuàng)作即是在這一背景下進行。他隨襄王游于云夢、蘭臺,參加大、小言競賽,為迎合君王,他騁才助興,鋪采摛文,層次分明而又細致入微地或鋪陳描摹自然山水、或描寫女子形貌、或繪田獵、或敘鬼怪。故而宋玉的言說是一場娛君的言說,其鋪陳是為娛君的鋪陳。

(二)從說理性鋪陳到描寫性鋪陳

縱橫家的游說辭令多與特定的政治事件有關,其鋪陳是一種說理性質的鋪陳,講求邏輯嚴謹,目的性較強。而宋玉娛君的創(chuàng)作行為下,其鋪陳則是一種描寫性的鋪陳,講求細致具體,抒情性較強。

從鋪陳中心來看,縱橫家辭令多圍繞一件事的某種特征、某種結果,多方面鋪陳,雖會涉及山嶺關塞、農桑獵牧,但不會進行重點描摹,所鋪陳的題材對象只是為議論服務,只是為全面充分的展開說理。如《戰(zhàn)國策·韓策一·蘇秦為楚合縱說韓王》中,蘇秦對韓國地利、兵強等的鋪陳,是為了強調韓國合縱的優(yōu)勢,而不是純粹地鋪陳描摹韓國地之杰、山之美。宋玉賦的鋪陳范圍較為廣泛,不僅鋪陳事物,還擴大至人物、景物,且皆對其進行精細詳盡的鋪敘。也正因為宋玉賦之鋪陳不是為政治性的說理,而是重文學性的描寫,故而其成功塑造出了一個個鮮明生動的形象,如《登徒子好色賦》中的東家之子,《神女賦》中的高唐神女,《高唐賦》中的巫山景色,《風賦》中的大王之風,無不令人贊嘆。

從鋪陳角度來看,宋玉賦雖繼承了縱橫家辭令空間、事理的鋪陳角度,但宋玉賦在依空間、事理進行鋪陳時,往往描寫得更為精細。比如同是據空間鋪陳,縱橫家辭令多為“西有巴蜀、漢中之利,北有胡貉、代馬之用,南有巫山、黔中之限,東有肴、函之固”(《戰(zhàn)國策·秦策一·蘇秦始將連橫》)這般簡單的“羅列”,而未對西、北、南、東展開具體的描寫,因為其鋪陳不是為了形象的塑造,而只是通過陳述秦國東南西北的方位優(yōu)勢,從而更好地說理,更好地說服秦王。宋玉賦則不然,其按空間鋪陳時,往往對各個空間方位又展開具體的鋪陳。如其《高唐賦》一文,按“登巉巖而下望”“中阪遙望”“登高遠望”“上至觀側”不同空間高度來鋪陳,并非簡單羅列景物,而是分別對各個高度的景觀進行詳盡的描摹刻畫,從而將巫山整體的面貌和特色的景致都展現出來。此外,據劉剛老師總結,宋玉賦的鋪陳不僅從空間與事理的角度來進行,還包括時間、物象、人體、博物全知等鋪陳角度[15]。這是宋玉賦重描寫、重精細刻畫的發(fā)展結果。

(三)從功利性鋪陳到審美性鋪陳

借由鋪陳之手法,縱橫家更好地實現了其功利性目的,而宋玉賦通過使用鋪陳手法,達到了一定的審美功用。

縱橫家本身是功利主義者,其言說觀受《鬼谷子》理論之影響較深。不同于正統思想界“修辭立其誠”(《周易·乾·文言》)的修辭觀,《鬼谷子》認為論辯乃出于特定的目的,為達到功利目的須借助一定的言語手段。如其《權篇》中所言:“說者,說之也。說之者,資之也。”[16]101又指出:“飾言者,假之也;假之者,益損也。”[16]101認為說服他人要注重修飾語言,修飾語言即調整增減語言。鋪陳,是修飾語言的一種手法,是對語言進行增益,但不是盲目的堆砌與重復,而是可以增強言說的感染力,從而更好地說服人、打動人。故鋪陳是縱橫家為達其功利性目的而采用的重要言語手段。縱觀《戰(zhàn)國策》,借由鋪陳之手法,縱橫家之辭令實現了一定的“功利”性功用。如張儀、蘇秦在說服君王采用“連橫”“合縱”的政治謀略的過程中,在言辭上大肆渲染,極盡夸張,最終大都成功說服君王。借由鋪陳之手法,作為言說主體的縱橫家亦由此實現了其自身的功利性目的。蘇秦、張儀、公孫衍、陳軫、魯仲連等,憑自己重鋪陳的言說,其政治主張被君主采納,遂被委以重任。正如《資治通鑒》所載:“儀與蘇秦皆以縱橫之術游諸侯,致位富貴,天下爭慕效之。又有魏人公孫衍者,號曰犀首,亦以談說顯名。其余蘇代、蘇厲、周最、樓緩之徒,紛紜遍于天下,務以辯詐相高,不可勝紀。而儀、秦、衍最著?!盵17]99-100

宋玉賦之鋪陳是娛君的鋪陳,是描寫性的鋪陳,是審美性的鋪陳?!爸袊说拿酪庾R,簡單地說,在其初期階段,一般是起源于味、嗅、視、聽、觸所謂五覺?!盵18]18宋玉賦的鋪陳,即圍繞“五覺”大肆描摹,提供了多角度的美感享受。宋玉賦鋪展色相,既使用了如白、紅、青等顯色詞,也運用了如雪、沙、纂、縞等事物本身具有視覺色彩的隱色詞。通過鋪展顏色詞,宋玉或使神女唇色特征鮮明化;“眉聯娟以蛾揚兮,朱唇的其若丹”(《神女賦》);或使衡山以東日出后紅霞滿天的情景圖景化:“其東則朱天皓日,素朝明焉”(《笛賦》),從而形成鮮明的視覺觸感。宋玉賦捕捉聲響,通過使用雙聲疊詞而增添了聲韻美。如在描繪波濤澎湃、撞擊巨石的盛狀時,“洶洶”“淡淡”“洋洋”“湛湛”“潼潼”“澹?!薄耙钡券B詞的使用,形象刻畫出濤聲之大和水勢之高。宋玉賦鋪陳觸覺美、嗅覺美,最典型的是《風賦》中對風吹襲人感覺的鋪陳:“邸華葉而振氣,徘徊于桂椒之間……狀直惏慄憯凄,清涼增欷。清清泠泠,愈病析酲。發(fā)明耳目,寧體便人?!盵6]316宋玉賦鋪陳味覺美,最典型的為《招魂》篇中對楚宮飲食的渲染:“室家遂宗,食多方些。稻粢穱麥,挐黃粱些。大苦咸酸,辛甘行些。肥牛之腱,臑若芳些。和酸若苦,陳吳羹些?!盵6]300通過對色、聲、香、味、觸等的多層渲染鋪陳,宋玉賦在女性形象的塑造、山水自然的描繪等方面皆實現了一定的審美功用,取得了不朽的文學成就,正如清人程廷祚《騷賦論·中》評論宋玉賦所言:“窮造化之精神,盡萬類之變態(tài),瑰麗窈冥,無可端倪。其賦家之圣乎!后之視此,猶后夔之不能舍六律而正五音,公輸之不能捐規(guī)矩而成方圓矣?!盵19]67

結 語

宋玉賦繼承縱橫家辭令“對問”的鋪陳結構,空間與事理的鋪陳角度,排比、夸張、比喻的鋪陳技巧,駢散相偕的鋪陳句法,是對縱橫家辭令中文學性元素的挖掘與延續(xù)。同時,宋玉賦發(fā)展縱橫家辭令之鋪陳手法,不再突出說理的邏輯力量,而是立足于文學形象的塑造,則完成了鋪陳手法由政治辭令向文學言說功用的轉變。鋪陳是賦體重要的表現手法,且對問的體制、強烈的語氣、駢儷的辭藻,正是后世賦家所追求的行文效果,故宋玉賦繼承、發(fā)展縱橫家辭令的鋪陳手法,在賦體的藝術構成乃至賦體的創(chuàng)始上均有重要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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