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垚 王俞彬

（浙江省人民檢察院，浙江 杭州 310012；浙江省嵊州市人民檢察院，浙江 嵊州 312400）

2021年6月1日，修訂后的未成年人保護法、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正式施行，配合同期實施的刑法修正案（十一），標志著我國立法堅持以未成年人為中心，系統(tǒng)回應低齡未成年人犯罪等新發(fā)展階段面臨的現實問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未成年人保護與犯罪預防制度體系進一步完善，確立了分級預防、提前干預的基本方略。其中，新修訂的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在界定未成年人不良行為時，修改了原有判定標準，使之規(guī)制外延不斷擴張，為國家早期干預未成年人偏常行為留足空間，最大限度地防止未成年人滑向違法犯罪。如何正確識別“等外”不良行為，繼而采取相應舉措，是貫徹落實新修訂未成年人“兩法”精神的路徑之一，對確定國家干預起點、擴展保護范圍至關重要。2021年6月6日，國務院未成年人保護工作領導小組明確提出，推進未成年人文身治理工作。①《關于加強未成年人保護工作的意見》（國未報組〔2021〕1號）。但長期以來，在我國未成年人法律規(guī)范體系中，文身問題始終沒有得到充分回應，嚴重制約了該項治理工作的開展。由此，本文以未成年人文身為研究視角，緊密結合此次立法修訂內容，分析論證文身納入未成年人不良行為范疇的理據及應對，探索提出未成年人不良行為規(guī)制拓展的示范進路。

一、困局與出路：我國未成年人文身治理反思

文身（Tattoo），俗稱刺青，指將特為留下永久標記的顏色物料注入皮膚內。它是人類原始社會就存在的一種風習，一般作為表示等級身份、會社成員及宗教信仰的圖騰標識。伴隨經濟社會發(fā)展，文身日漸成為小眾化人體藝術的表現形式之一，因其具有彰顯個性、表達情感、表現藝術等功能，頗受部分青少年群體的追捧。然而，受古代黥刑、涉黑惡觀念等影響，我國文身的亞文化色彩仍十分濃厚，常與違法犯罪活動相關。2017年，有學者曾對某成年管教所283名男犯進行調查，發(fā)現文身人數占比高達64%。①參見貴州警察學院課題組：《未成年犯罪與亞文化關系的研究——對未成年犯的文身現象的調查》，《預防青少年犯罪研究》2017年第4期。雖有地域、時空及樣本之別，但該調查結論卻得到了當前司法實踐的有力印證：2020年1月至2021年6月，S市檢察機關受理的363名涉罪未成年人文身比重為50.51%，相關未成年被害人、證人的文身現象也較為普遍。②本文所述案件事例及數據，除特別說明外，均以S市檢察機關2020年1月至2021年6月受理的涉罪未成年人文身情況為樣本。同時，對上述人員調查的187份問卷結果顯示，涉罪未成年人初次文身年齡在16周歲以下的占97%，其中14周歲以下的占18.71%，文身低齡化趨勢明顯。這既說明了涉罪未成年人文身現象高于一般群體的既定事實，更凸顯出加強未成年人文身治理、預防犯罪之必要。

（一）我國未成年人文身治理現狀

目前，社會各界也對未成年人文身現象存有不同認識：有觀點對未成年人文身持否定性評價，認為應從立法層面予以限制，或認為未成年人文身雖有負面影響，但可通過家庭、學校、社會等方面予以教育疏導，無須動用立法資源；還有的觀點認為文身僅是一種個性化的表達方式，立法不宜過度干涉，以免侵犯個人的權利自由。正因如此，我國尚無法律法規(guī)明令禁止或限制未成年人文身，沒有形成完整的制度體系，嚴重制約了未成年人文身治理工作的開展。

1.對文身行為總體持否定性評價

除香港地區(qū)專門立法外，我國法律法規(guī)及政策對未成年人文身問題關注甚少。1984年，“兩高兩部”在答復“在押人犯和勞改人員搞文身活動，可否追究刑事責任？”問題時，稱“文身是一種陋習，有的圖形很不健康，往往與封建幫會活動有關，產生不良影響?！雹邸蹲罡呷嗣穹ㄔ?、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司法部關于辦理在押人犯、勞教人員犯罪案件中執(zhí)行有關法律的幾個問題的答復》（〔84〕高檢發(fā)（三）8號，已失效）。1987年，司法部頒布的《犯罪少年守則（試行）的通知》就將“紋身刺字”同“吸煙、喝酒”“打架斗毆”“閱讀、抄傳淫穢書刊”等并列為禁止項。④司法部《關于頒布犯罪少年守則的通知》（[87]司發(fā)勞改第054號，已失效）。以上可以反映出國家對未成年人文身最初鮮明的反對態(tài)度。但隨之上述規(guī)定失效，面對未成年人權利自由和健康發(fā)展之間日益凸顯的矛盾關系，地方立法層面似乎出現了搖擺：2012年《廣州市未成年人保護規(guī)定》在制定過程中，擬明確禁止機構為未成年人進行純粹美容性質的整形手術和文身，①馬司童：《禁止未成年人整容文身需要寬容與配合》，《檢察日報》2012年6月11日，第006版。但因遭受各方爭議，最終未能實現。1989年、1996年山西省曾兩度規(guī)定任何單位和個人不得引誘、縱容脅迫未成年人參與拜神求藥、算命、紋身等封建迷信活動，但這一條款卻被2009年《山西省未成年人保護條例》予以刪除。②《山西省保護未成年人合法權益的規(guī)定》（1989年3月10日山西省第七屆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八次會議通過，已廢止）；山西省實施《中華人民共和國未成年人保護法》辦法（1996年9月23日山西省第八屆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二十四次會議通過，已廢止）；《山西省未成年人保護條例》（2009年6月4日山西省第十一屆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十次會議通過）。

2.未成年人文身規(guī)范的效力有限

近年來，少數地方在招生、學校內務管理、文明禮儀等方面不斷加強規(guī)范未成年人領域文身行為，如《江蘇省未成年人基本文明禮儀規(guī)范（試行）》規(guī)定，16—18歲（高中階段）未成年人應“不紋身、不化濃妝”，又如四川省教育廳在中等職業(yè)學校學生內務管理規(guī)定要求“學生不紋身”，《2020年西藏自治區(qū)高中階段學校招生規(guī)定》也設定了“身體健康，無紋身”等報名要求。但總體看，我國未成年人文身治理存在規(guī)范剛性不足、制約效力有限等問題。如2021年6月30日，易縣檢察機關、婦聯(lián)、團縣委、體教局、市場監(jiān)管局、衛(wèi)健局聯(lián)合發(fā)布的“禁止未成年人文身”倡議書，也僅提出文身機構場所依法經營、在顯著位置張貼倡議書、開展校園教育等非約束性要求。一方面，通過病毒性肝炎、艾滋病防治等，倡導未成年人不去非正規(guī)場所文身，要求有關部門督促加強文身針具等消毒管理等。③教育部、衛(wèi)生部《關于加強學校預防艾滋病健康教育工作的通知》（教體藝[2002]5號）以及《關于印發(fā)〈青少年預防艾滋病基本知識〉的通知》（衛(wèi)辦疾控發(fā)[2007]92號）；教育部、發(fā)展改革委等《關于印發(fā)中國病毒性肝炎防治規(guī)劃（2017—2020年）的通知》（國衛(wèi)疾控發(fā)[2017]53號）。另一方面，通過堅決不用紋身藝人、要求未成年參賽運動員不得文身等，積極營造良好的文體娛樂市場及網絡環(huán)境。

3.文身行業(yè)監(jiān)管存在交叉或空白

文身雖確有將皮膚刺穿的行為，但據衛(wèi)生部批復意見并未將其納入醫(yī)療美容項目管理。④衛(wèi)生部《關于紋身不納入醫(yī)療美容項目管理的批復》（衛(wèi)醫(yī)政函[2009]293號）。國家統(tǒng)計局《2017國民經濟行業(yè)分類注釋》將文身歸為理發(fā)及美容服務項目，但這一類主要是為消費者提供人體表面無創(chuàng)傷性、非侵入式的皮膚清潔、皮膚保養(yǎng)、化妝修飾等服務，顯然與文身侵入皮膚的行為本質不符。同時，衛(wèi)生部《醫(yī)療美容項目分級管理目錄》又將去文身列入激光治療項目。由于文身與去文身分屬不同的項目及監(jiān)管部門，衛(wèi)生監(jiān)管部門對文身活動的執(zhí)法權限存有疑慮，市場監(jiān)管部門雖對文身經營活動有執(zhí)法權，又因缺乏明確的行業(yè)及執(zhí)法標準，實踐中很難確認文身器械等是否符合質量要求，導致了文身行業(yè)“無證執(zhí)業(yè)”“帶病上崗”“違規(guī)操作”等亂象頻發(fā)。有的文身場所既未申領工商營業(yè)執(zhí)照，也未辦理衛(wèi)生許可資質及從業(yè)人員健康證等，甚至為節(jié)省成本，重復使用針頭，且未做專業(yè)消毒，經營環(huán)境堪憂。此外，筆者在調查S市經營場所時，某文身店老板表示，青少年是文身行業(yè)主要消費群體，業(yè)內普遍不會因對象系未成年人而勸阻或拒絕。

（二）比較考察：國內外未成年人相關治理的經驗啟示

歷經長期發(fā)展，基于本土特有的現實條件和文化傳統(tǒng)等，不同國家和地區(qū)的未成年人司法制度模式多元，但多樣性之下有福利性、保護性等一致性的內涵，特別是專門保護原則與兒童利益最大化原則日漸成為國際共識。⑤參見孫謙：《中國未成年人司法制度的建構路徑》，《政治與法律》2021年第6期。在此基礎上衍生的分級處遇機制，經實踐檢驗，被認為是應對低齡未成年人犯罪趨勢的有效做法。其中，不少國家和地區(qū)在行為干預及未成年人文身治理方面探索較早，也取得了一定成效，對我國未成年人文身治理破局有著較強的啟示意義。

1.行為處遇模式

針對未成年人行為的觸法傾向和犯罪可能，少年虞犯制度應運而生，主要包括兩方面內容。第一，處遇范圍。我國臺灣地區(qū)《少年事件處理法》列舉了經常與有犯罪習性的人交往、經常出入少年不宜進入的場所、經常逃學或逃家等7類虞犯行為。①林家紅：《論未成年人不良行為的司法干預——以臺灣地區(qū)少年虞犯的立法于實踐為鑒》，《預防青少年犯罪研究》2017年第5期。結合美國聯(lián)邦司法部“少年司法和少年偏差預防署”身份過錯4個種類和日本《少年法》所規(guī)定的虞犯行為4個類型②參見高維儉、胡印富：《少年虞犯制度比較研究》，《預防青少年犯罪研究》2013年第4期。，目前少年虞犯制度規(guī)定的種類主要有不服從正當監(jiān)護或教育、進入不當場所、與不當人群交往、沾染不良習氣等。值得注意的是，少年虞犯處遇范圍正由狹窄走向寬泛，體現出懲罰到保護的處遇方針轉變。第二，處遇方式。日本對虞犯少年的保護處分有保護觀察、移送兒童自立支援設施或養(yǎng)護設施、移送少年院等3類。法國分為教育措施、教育性懲罰措施和刑罰3個大類。其中，教育措施包括訓誡、移交給法定代理人或其他值得信任的人、正式警告、監(jiān)視自由等。③俞亮、呂點點：《法國罪錯未成年人分級處遇制度及其借鑒》，《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20年第2期。而在我國臺灣地區(qū)則規(guī)定了訓誡、假日輔導、保護管束及勞動服務、安置輔導、感化教育等。近年來，少年虞犯制度開始更多地關注未成年的成長環(huán)境、觸法原因及個性化境況，更加審慎選擇并確定適用處遇措施，呈現出行為中心主義向行為人中心主義過渡轉變的國際趨勢。

2.文身規(guī)制類型

第一，完全禁止模式，即規(guī)定未成年人（或在某年齡以下）不得文身。如美國加州規(guī)定文身未成年人違法，愛荷華州規(guī)定未滿18歲的未婚人士不得文身，烏拉圭2004年6月頒布法令，禁止兒童文身，日本神奈川縣、北海道、宮城縣均規(guī)定，任何人不得給青少年文身、不得誘導、強迫或介紹青少年文身等。④參見王曉東：《日本文身習俗的發(fā)展階段及其特征》，《國外社會科學》2019年第5期。第二，附條件禁止模式，即規(guī)定未達限制條件則不得文身，一般限定條件有父母或法定監(jiān)護人書面同意或陪同在場、出示身份證明、醫(yī)生授權或陪同在場等，如美國堪薩斯州規(guī)定未成年人須經書面公證并由父母或法定監(jiān)護人陪同方能接受文身。第三，允許模式，即明確文身的合法年齡。如丹麥允許年滿18周歲的成年人文身，拉脫維亞共和國的文身合法年齡為16周歲等。

3.違法責任追究

第一，民事責任。我國民法典規(guī)定，8周歲以上未成年人實施民事法律行為由其法定代理人代理或經其法定代理人同意。實踐中，浙江省江山市某父母利用該條款，對未經其允許向其13周歲孩子上半身文身面積達50%的文身店店主提起訴訟，最終獲得法院支持。⑤參見崔曉麗：《未成年人越軌文身，該如何管理》，《檢察日報》2019年7月10日，第008版。但個案的判決并不能在我國文身行業(yè)產生一般約束效力，僅從民事責任角度，通過年齡、父母或法定代理人同意等條件限定，且依賴于行業(yè)自律的治理邏輯，勢必無法達到預期效果，也為當事人維權帶來諸多阻礙。第二，行政或刑事責任。如我國香港地區(qū)《青年人紋身條例》規(guī)定，為18歲以下的人進行文身即屬犯罪，可處罰款＄1000，第2次或其后在被定罪，可處罰款＄5000及監(jiān)禁3個月。但同時，該法還規(guī)定了例外及免責條款，即如文身是由注冊醫(yī)生為醫(yī)學上的理由而進行的則屬例外，如能證明在為有關的人進行文身時，有合理因由相信并且確實相信文身對象年滿18歲，即可免責。

二、“兩法”修訂背景下拓展規(guī)制未成年人文身的行為分析

新修訂的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將未成年人的偏常行為仍然分為不良行為、嚴重不良行為和犯罪行為等由輕及重的3個等級，并針對不同等級采取了相應措施。與原法相比，本次修訂取得明顯進步，值得肯定。在不良行為干預方面，主要內容有：第一，厘清定性和歸類。針對原法規(guī)定的不良行為與嚴重不良行為的內涵和外延交叉、邊界不清等問題①參見姚建龍：《未成年人罪錯“四分說”的考量與立場——兼評新修訂〈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內蒙古社會科學》2021年第2期。，此次修訂首先明確不良行為的定性，即“未成年人自我危害，尚未開始危害他人和社會，但如果不予干預會日益嚴重的行為”②何毅亭：《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修訂草案）〉的說明》，《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公報》2021年第1期。，后將攜帶管制刀具、打架斗毆等已構成治安違法的行為移入嚴重不良行為，又增設列舉吸煙、飲酒、沉溺網絡等不良行為，厘清與嚴重不良行為的界定邊界。第二，改變判定標準。原法將“嚴重違背社會公德”作為不良行為判定標準的兜底條款，這一設定提高并模糊了其他不良行為的認定標準，把吸煙、飲酒、沉溺網絡等行為排除在外，與行為本身“不良性”系成人社會對未成年人的特殊要求本質不符，這也正是文身沒有納入不良行為范圍的制度障礙。③參見姚建龍：《論〈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的修訂》，《法學評論》2014年第5期。此次修法將其調整為“其他不利于未成年人身心健康成長的不良行為”。這一從“社會”到“人”的標準變化，是我國未成年人法治事業(yè)發(fā)展進步的縮影，在某種程度上拓展了國家干預的覆蓋范圍。第三，強化規(guī)制措施。明確不良行為的干預重點為教育矯治，并配合未成年人保護法所形成的家庭、學校、社會、網絡、政府、司法保護新格局，側重提升家庭和學校管理教育的協(xié)同效能及規(guī)制剛性。④姚建龍、柳簫：《〈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的修訂及其進步與遺憾》，《少年兒童研究》2021年第5期。這些立法顯著變化都為文身納入未成年人法律規(guī)制帶來有利契機。在此背景下，未成年人文身顯然已符合不良行為的客觀要件，具體如下：

（一）自害性

“自我危害”系未成年人不良行為的核心要素，旨在判定該行為是否不利于未成年人身心健康成長。確定不良行為種類時，立法通常將醫(yī)學判斷、社會共識、實踐基礎等作為重要依據，如吸煙、飲酒影響未成年人成長發(fā)育且具成癮性，沉迷網絡嚴重影響正常學習和生活，未成年人違法犯罪多始于夜不歸宿、離家出走、曠課逃學或賭博等。在此基礎上，如何確定“等外”不良行為，須正確理解“不利于未成年人身心健康成長”之內涵。實際上，該判定標準是“最有利于未成年人原則”在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方面的具化。修訂后的未成年人保護法明確規(guī)定“最有利于未成年人原則”，該項原則是兒童利益最大化原則的本土化表達，統(tǒng)領、貫穿我國未成年人法治體系，意味著把未成年人放在權利中心位置，處理未成年人問題時，要優(yōu)先且全方位地考慮其長遠利益和根本利益，從而制定并作出最有利于未成年人的措施和安排。⑤參見宋英輝、李娜：《最有利于未成年人原則對未檢工作提出新要求》，《檢察日報》2020年11月2日，第03版。據此，判斷是否屬于不良行為，應注重整體把握行為的自害性，既要全面發(fā)現當前存在的顯性危害，也要挖掘其長期潛伏、風險誘發(fā)等長遠危害，不可因一時未發(fā)生或健康風險未損害等理由，片面認識并予以排除。據分析，未成年人文身的自害性表現為兩類：

1.危害生命健康權

第一，破壞皮膚。處于正常發(fā)育期的未成年人皮膚要比成年人皮膚嬌嫩，其對于外界的抵抗力較差，原本就因適應性低易發(fā)生過敏反應。由此推斷，未成年人文身對人體皮膚損害較大，且原本作為其他工業(yè)燃料用途的文身材料進入人體后，將會大幅度提升各類細菌病毒的入侵幾率，或導致皮膚過敏、肉芽腫乃至誘發(fā)皮膚癌等。第二，易染疾病。文身是病毒性肝炎、艾滋病等疾病的傳播路徑，加之未成年人缺乏收入來源，且文身一般得不到家庭支持，故多數選擇缺乏衛(wèi)生等保障的小型場所進行文身，自然存在感染疾病的高風險。第三，威脅生命。無論是文身還是后續(xù)的清洗過程，不僅損傷未成年人身體健康，倘若操作不當，還對生命健康產生威脅，如伏某在某美發(fā)店清洗文身圖案時，因清洗采用的“除痣靈”導致清洗文身處皮膚組織廣泛凝固性壞死伴炎性改變，組織水腫，出血改變，使其走出店約50米即倒地，經搶救無效死亡。①何永旺、周一卿、李楨等：《使用“除痣靈”清除文身致苯酚中毒死亡1例》，《法醫(yī)學雜志》2017年6期。

2.危害發(fā)展權

由于相關規(guī)定及我國社會對文身的總體負面評價，文身未成年人的個人發(fā)展會受到不同程度的限制。據相關187份問卷統(tǒng)計，文身一兩年后就有40名未成年人明確表示文身對其學習、生活、就業(yè)產生較大影響，出現因文身被學校開除或警告、不被聘用，無法參軍、報考警察、參與大型文體活動等情況，有的還因文身在家庭關系、交友、婚戀等方面遭遇困難。例如，未滿16周歲的涉罪未成年人沈某某，在其左小腿處曾文身“獅子”樣式圖案，后表示“以前不懂事，只覺得好看，現在后悔了，工作生活都受到影響”。②S市S地區(qū)人民檢察院2019年受理的沈某某聚眾斗毆案。

（二）犯罪傾向性

未成年人實施犯罪行為之前，多有不良行為，且其早期不良行為多數沒有得到及時有效的干預，這是干預未成年人不良行為的初衷，體現出不良行為與犯罪密切聯(lián)系。在我國地方立法擬規(guī)制未成年人文身并征求意見時，主要的反對意見就是無法以文身推論得出涉罪傾向的未成年人。③熊丙奇：《禁止整容、紋身保護不了未成年人》，《聯(lián)合時報》2012年6月15日，第004版。但文身在我國長期發(fā)展留存的亞文化卻常與犯罪高度關聯(lián)。大量案件表明，文身現象在未成年人團伙犯罪、暴力犯罪、涉黑惡性質犯罪中體現較多，未成年人文身會提升違法犯罪的概率風險，存在明顯的犯罪傾向性。④參見劉貴萍、劉琍萍、王虹旭、吳玉進：《未成年人犯罪與亞文化關系的研究》，《預防青少年犯罪研究》2017年第4期。

1.效仿犯罪

基于從眾、追求刺激、叛逆等心理，未成年人既通過文身彰顯個性，也往往為求“真我”，從事或效仿文身相關的配套行為，如模仿《古惑仔》系列影視作品，網絡游戲中的色情、暴力行為。據統(tǒng)計，S市檢察機關所辦理案件的78名文身男性涉罪未成年人中，涉及聚眾斗毆、強奸、故意傷害、搶劫、敲詐勒索罪名等暴力犯罪的有67人，占總人數的85.90%。

2.聚集犯罪

文身雖能凸顯“個性”，使文身未成年人與社會發(fā)展相脫節(jié)，但受其亞文化吸引，也可使“小眾群體”演化發(fā)展為“大風險”。實踐中，與日常社會并不“合群”的文身未成年人，往往會引發(fā)文身群體的小眾聚集，為劣習交叉感染、實施違法犯罪等提供了環(huán)境條件。據統(tǒng)計，S市檢察機關2019—2020年受理的488件涉罪未成年人案件團伙犯罪占比達64.75%，如7人強迫賣淫、非法拘禁案中，涉案未成年人全部文身，并存抽煙、飲酒、出入KTV等娛樂會所之類的問題，同時還發(fā)現在S市某餐飲娛樂會所、某娛樂有限公司等場所違法從事有償陪侍服務的未成年人很多不滿16周歲就開始文身。①S市S地區(qū)人民檢察院2020年受理的王某某強迫賣淫案。

3.滋生犯罪

實踐中，有的黑惡組織專門網羅一些帶有文身標識的未成年人實施違法犯罪活動。未成年人誤入歧途參入“黑幫”組織后，被要求遵守所謂的“幫規(guī)”“幫紀”，并以樣式文身為標記。例如，14人惡勢力犯罪集團案件中，惡勢力集團專門招攬文身未成年人從事高利放貸、暴力催討活動。②S市S地區(qū)人民檢察院2019年受理的周某某等14人詐騙案。又如，13人黑社會犯罪集團案件中，文身是加入“兄弟會”（黑社會組織）的必要條件，該案涉罪未成年人的主要文身圖案樣式“江湖氣息”濃厚，包括宗教人物、龍形、“藝伎”“狐仙”等圖案。③S市人民檢察院2019年受理的王某某黑社會性質組織案。

（三）虞犯性

社會化是生物人向社會人的過渡，根據成長階段，特別是生理發(fā)展水平進行賦權或限權是未成年人立法的重要理論基礎。④參見蘇明月：《〈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修訂中的選擇與平衡》，《少年兒童研究》2021年第5期。在制定未成年人法律的過程中，一般遵循成年人可為而未成年人不可為、成年人可罰而未成年人不可罰的立法邏輯。未成年人不良行為的虞犯性，主要是針對未成年人特殊群體的行為限制，可從兩個層面予以認識：第一，成年人的可為。尊重規(guī)制行為的客觀存在，在充分引導和告知的條件下，從保障權利的角度，不干涉成年人行使權利的自由，如國家不提倡吸煙，但并未全面禁止或干預成年人吸煙行為，而是通過規(guī)定設置“吸煙有害健康”等提示性標語予以規(guī)勸。第二，未成年人的不可為?；谖闯赡耆顺砷L階段特性，側重從保護的角度，立法“凍結”未成年人某些行為的行使權，直至達到年齡等條件后才能“解凍”。于文身而言，“成年人可為”是因尊重其人體藝術表現形式的社會演進產物，而“未成年人不可為”主要基于如下考慮：

1.文身沖動

未成年人帶有很強的沖動性，往往體現在其心智發(fā)育不成熟，存在易感和易變的特點。⑤宋英輝：《理性看待刑事責任年齡制度》，《人民日報》2016年11月16日，第018版。易感性表現在易受環(huán)境、同伴等影響，不少未成年人在媒介平臺，特別是短視頻影響下，出于好奇、跟風等目的，盲目效仿并擴大文身。據上述問卷調查發(fā)現，大面積文身漸成“潮流”，近四分之一涉罪未成年人文身覆蓋四肢、后背等明顯部位，20.32%的涉罪未成年人文身次數在2次以上，其中有2人次數多達10余次。如不滿16周歲的某女性未成年人在小臂、大腿上大面積文身蜜蜂、狐貍、水墨畫等圖案，周某在16周歲見朋友文身后，隨即在手臂、手背、腳部三處文身。⑥S市S地區(qū)人民檢察院2020年受理的丁某某非法拘禁案。易變性是指未成年人思想波動大，在文身時往往考慮不成熟，后悔率較高。據統(tǒng)計，有66.84%的涉罪未成年人在文身后明確表示后悔。如出于好奇的屠某在胸口和手臂上文身時鐘、關公圖案，后其坦言“圖案花里胡哨，十分后悔”。又如，某未成年人為反抗父母送其去部隊當兵，隱瞞父母去文身“大花臂”。

2.復原難度

未成年人文身不僅多數帶有沖動性，并且補救或復原的成本很高，效果較差。調查發(fā)現，文身費用一般較低，但其復原成本卻為很多未成年人及其家庭帶來沉重負擔，未成年人后悔文身后，通常會選擇遮掩等方式來降低文身的負面影響。同時，復原還存在難以清除、激光去除效果不佳等問題，即便采用醫(yī)療手段洗去文身，也會大概率留下文身疤痕。例如，涉罪未成年人周某在手臂文身一串英文字符花費僅500元，但洗一次文身的費用卻達4000元。①S市S地區(qū)人民檢察院2020年受理的周某某強制侮辱案。

3.規(guī)制缺位

當前家庭及學校教育管理能否充分發(fā)揮作用，并與社會各方面形成良性互動，是評判行為是否需要從立法層面予以干預的關鍵。不可否認，國家對文身現象已采取了一系列舉措，特別是在禁令之下，媒介平臺均對文身藝人通過打碼、遮掩等進行技術性處理，封殺了“熒幕上的文身”，有效避免了未成年人盲目追星而引發(fā)的“文身熱”。但短視頻、直播等網絡新媒介迅猛發(fā)展，在流量、熱點等利益驅動下，由此傳遞錯誤信息的可能性也在攀升，不排除漏管、失管的風險。同時，案件中反映出涉罪未成年人文身背后隱含家庭教育缺位等問題。如S市某地區(qū)抽樣訪談的28名涉罪未成年人，幾乎都存在父母離異、外出打工、家庭關系緊張等情況，因家庭教育的過度溺愛、打罵和放任，親子間未能建立良好的情感溝通渠道，又逢青春期與更年期碰撞，使未成年人產生被孤立或遺棄感，繼而選擇文身來釋放情緒、企圖引起父母關心或關愛、宣示對立或表達不滿、尋求外界認同等。

三、未成年人文身納入不良行為“等外”范圍的規(guī)制設想

面對低齡未成年人犯罪這一社會焦點問題，我國立法上采取了審慎降低刑事責任年齡、完善分級處遇機制等的“輕輕重重”治理策略②參見王勇：《論輕輕重重的未成年人罪錯行為治理理念》，《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20年第3期。?？梢?，通過國家社會自身的有效管理及福利疏導來預防和減少未成年人形成不良行為或實施嚴重危害行為，將會是沖抵降低刑事責任年齡負面影響、避免陷入刑罰化怪圈的首要路徑，預示著國家對未成年人行為的規(guī)制范圍和力度也會積極擴張及加強。將符合不良行為評價要件的文身納入規(guī)制范疇，利于降低未成年人違法犯罪潛在風險，幫助未成年人健康融入社會，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引導正確認知文身，以“低成本”換取未成年犯罪預防的“高收益”，理應以“兩法”修訂為契機，成為拓寬未成年人不良行為干預的優(yōu)先領域。

（一）立法規(guī)制的調整與強化

1.確立未成年人文身的立法規(guī)制地位

在立法上明確文身與吸煙、飲酒等不良行為相同的規(guī)制地位，并因其自害性及不可追認性，建議限制18周歲以下未成年人文身權為宜。除特殊情形外，規(guī)定文身經營場所不得為未滿18周歲的未成年人文身。由于未成年人“兩法”剛修訂施行，短期內再次修改不具可操作性。為此，可通過其他方式予以明確：第一，由全國人大常委會根據憲法和立法法，對修訂后的未成年人保護法、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有關內容做補充說明，通過列舉或細化其他不利于未成年人健康成長不良行為的判斷標準，為文身擴展適用提供立法依據。第二，由國務院未成年人保護工作領導小組統(tǒng)籌推進未成年人文身治理工作，并明確禁止未成年人文身，推動地方立法先行先試，將禁止未成年人文身納入各省未成年人保護條例修法規(guī)劃，同步研究制定地方文身管理條例，對行業(yè)準入及監(jiān)督管理、違規(guī)責任等作出明確規(guī)定。待國家層面再次修改未成年人“兩法”時，可充分借鑒本土實踐及國內外立法等經驗，參照治理吸煙（含電子煙）、飲酒、賭博等，對未成年人文身權限、能否進入文身場所、監(jiān)護人同意、文身店能否設立在學校附近等予以明確和細化。

2.建立文身行業(yè)規(guī)范標準體系

通盤考慮文身及去文身的一體性，參照韓國立法醫(yī)療屬性規(guī)定及實踐，可將文身行業(yè)治理與醫(yī)療美容等協(xié)同推進治理，配套從業(yè)人員健康管理、職業(yè)技能資格、產品質量、器械安全等機制，建立涵蓋衛(wèi)生、健康及未成年人特殊標準的規(guī)范性體系，建議明確對文身行業(yè)明確如下義務：第一，身份核驗。明確文身經營者承擔顧客年齡核實責任以及為未成年人文身應承擔的法律責任。第二，風險提示。明確文身經營者須承擔文身風險書面提示和口頭告知責任，在文身場所醒目處張貼提示單，向顧客告知文身易染病、難清洗、高費用及從業(yè)禁止等風險。第三，情況報告。明確未成年人文身如無正當緣由或充分證明材料，父母及法定監(jiān)護人亦沒有陪同，文身經營者應當拒絕為其提供文身服務，并及時向有關部門報備。

（二）行業(yè)治理的深化與協(xié)同

1.明確各方監(jiān)管職責

在國務院未成年人保護工作領導小組統(tǒng)一部署下，各級行政機關應將推進未成年人文身治理作為貫徹未成年人“兩法”實施的一項重要工作，積極研究制定本地實施方案，抓好統(tǒng)籌協(xié)調工作。根據職能權限劃分，建議由本地未成年人保護工作領導小組統(tǒng)籌協(xié)調，衛(wèi)生部門、市場監(jiān)管為牽頭部門，配合公安部門、商務部門、應急管理部門等，破解文身行業(yè)“三不管”問題癥結，開展聯(lián)合執(zhí)法行動，建立內部問責制度，加強監(jiān)督制約，避免失職失責。堵塞未成年人“該地文身不成去外地”的監(jiān)管漏洞，不斷加強異地聯(lián)動執(zhí)法，運用智慧城市等數字化手段，積極探索跨區(qū)跨市協(xié)同執(zhí)法機制，最大限度減少未成年人跨區(qū)縣、跨市文身的行為現象。此外，未成年人“兩法”特別規(guī)定了檢察機關對未成年人的訴訟活動、重新犯罪預防工作等依法進行監(jiān)督，賦予其提起未成年人公益訴訟的職能。檢察機關針對行政機關在未成年人文身治理中存在的履職不當、消極履職等情形，可積極履行法律監(jiān)督職能，以新領域行政、民事公益訴訟方式分級督促、推進。如江蘇宿遷檢察機關提起的全國首例未成年人文身民事公益訴訟案已獲法院支持，當地文身行業(yè)治理效果明顯，值得借鑒。①參見盧志堅、臧宏年、劉克：《為少年文身民事公益訴訟案宣判》，《檢察日報》2021年6月2日，第004版。

2.加大行業(yè)整治力度

建議開展文身行業(yè)專項治理專項行動，從營業(yè)執(zhí)照、經營范圍、文身師資質、文身器材等各方面進行全面排查，面向文身營業(yè)場所，下發(fā)法律風險提示單、未成年人的文身風險提示單與法定監(jiān)護人等相關人員的文身承諾書，要求文身經營場所須在醒目處放置上述“兩單一書”，向顧客告知文身的風險危害。制定并落實文身行業(yè)準入資質常態(tài)化審查機制，規(guī)范相關培訓等活動，將未成年人“兩法”內容融入其中。

（三）保護責任的明確與落實

新修訂的未成年人保護法進一步明確家庭、學校及與未成年人保護相關的社會各單位，對未成年人的教育與保護負有的共同責任。重點夯實干預不良行為的家庭、學校和社會主要責任，有效形成自覺抵制未成年人文身的社會良好氛圍及保護合力。

1.強化家庭監(jiān)護

未成年人文身問題表明，監(jiān)護人角色缺位是未成年人出現輕度越軌行為的重要原因。本次修訂后的未成年人保護法發(fā)展完善家庭監(jiān)護制度，明確了包括“預防和制止未成年人的不良行為和違法犯罪行為，并進行合理管教”等規(guī)定在內的10項具體職責。未成年人的監(jiān)護人應履行好各項家庭監(jiān)護職責，創(chuàng)造良好、和睦、文明的家庭環(huán)境，防止未成年人通過文身等自我傷害的方式來疏解家庭因素帶來的負面情緒。同時，還要履行監(jiān)護職責，時刻關注未成年人動向，及時進行勸導和教育，有效消除文身動機，發(fā)揮好家庭教育的基礎作用。

2.強化學校管教

學校是未成年人成長過程中重要的教學場所，在干預未成年人不良行為方面居于重要地位。未成年人“兩法”從教書育人和安全保障兩個角度規(guī)定了學校、幼兒園的保護義務，并賦予其根據未成年人不良行為情況予以處分或采取訓導等管理教育措施。學校應當從“教書育人”角度面全面宣傳文身的歷史由來及其后果，依托“法治副校長”等平臺機制，在義務教育階段有針對性地開展法治教育活動，提高未成年人對文身自害性的認知水平。同時，應完善校園學生文身現象的應對機制建設，及時有效地處置已發(fā)現的文身學生，不能僅對文身等行為做簡單化的開除、休學等處理，可探索建立訓導、校內服務、專題教育、心理輔導和行為干預等在內的教育疏導機制，最大限度地教育挽救文身學生。

3.強化社會引領

未成年人不良行為往往是特定福利保障不足的衍生產物。社會是未成年人成長的大環(huán)境，也是執(zhí)行未成年人保護與犯罪預防等國家福利規(guī)定和原則的最為廣泛的特定主體。一方面，建議關工委、婦聯(lián)、團委等部門建立文身清洗愛心幫扶組織，為有意愿洗除文身的未成年人提供幫扶。同時，開展心理援助計劃幫助文身未成年人走出心理困境，重塑健康陽光的心態(tài)，重回社會正軌；另一方面，還應不斷加強媒體內容審核，重點關注并強化對文身問題的價值引領，通過以案釋法等方式增進受眾對未成年人文身的認知，增強未成年人的法治觀念，讓未成年人樹立遵紀守法和防范違法犯罪的意識，自覺抵制文身，提升自我管控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