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麗麗
(石河子大學 外國語學院,新疆 石河子832000)
小亨利·路易斯·蓋茨(Henry Louis Gates Jr.,1950—)是著名的美國非裔文學批評家。他從黑白兩種視角審視美國非裔文學文本的審美特征。具體來說,追溯黑人土語傳統(tǒng)、借鑒當代西方理論是蓋茨美國非裔文學批評的兩大支柱。但是,這兩個方面不是相互孤立、彼此絕緣的,而是既各自獨立,又互相配合,奏響了蓋茨批評思想的雙重奏。如果深入思考,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種結(jié)合體現(xiàn)出蓋茨作為黑人知識分子既確認黑人傳統(tǒng)又靠攏主流體制的兩難困境。他所側(cè)重的美國非裔文學的形式主義研究與主流機構(gòu)對非裔文學批評的期待有著契合之處,這自然會引起黑人民族主義者的強烈不滿。在一些學者看來,處于弱勢地位的黑人要么反抗,要么順從。蓋茨在順從中反抗的立場反而更容易讓人詬病其自覺讓渡了黑人民眾的權(quán)利。
蓋茨的黑人知識分子身份為我們深入理解其批評思想提供了思路。一方面,他的美國非裔文學批評與白人機構(gòu)的干預密不可分。蓋茨構(gòu)建的喻指理論自身強大的闡釋力是它獲得廣泛關注的原因之一,而另一個不容忽視的因素則是主流社會的接受和支持使之更強大。甚至可以說,沒有主流機構(gòu)的助力,喻指理論不會產(chǎn)生如此規(guī)模的影響。另一方面,蓋茨也借機證明了美國非裔文學作品的“文學性”,進一步促使學界認可并接納美國非裔文學及文學理論。鑒于上述兩方面的思考,本文從“共識下的異議/沖突”“蓋茨的美國非裔文學批評在主流機構(gòu)中的處境”和“黑人知識分子的兩難選擇”等方面入手,立足于蓋茨的黑人知識分子身份探討他的文學批評思想。
蓋茨的批評思想不但體現(xiàn)出美國非裔文學研究的自身需求,而且也在一定程度上順應時代的發(fā)展并迎合了主流社會對非裔文學的研究興趣。20世紀80年代,美國形勢發(fā)生變化。較之先前,黑人的生活狀況有了一些改善,黑人知識分子對黑人文學和文化的闡釋讓人們重新認識到黑人研究的獨特之處和它的重要性。蓋茨的美國非裔文學批評及理論構(gòu)建雖然一再強調(diào)淡化政治,但是這一行為本身及其造成的影響仍不可避免地將非裔美國人的文化和政治訴求推向了研究的前沿。法比奧·羅哈斯(Fabio Rojas)在《從黑人權(quán)力到黑人研究:激進社會運動如何成為學術科目》(From Black Power to Black Studies:How a Radical Social Movement Became an Academic Discipline,2007)一書中指出:“有不少關于種族研究的歷史記載,黑人研究尤其如此,但很少有研究者考慮黑人研究如何成為運動政治的產(chǎn)物,以及該領域如何融入高等教育體系?!盵1]如果說,美國黑人研究出現(xiàn)在學院或?qū)W術機構(gòu)是黑人抗爭的結(jié)果,那么它在相應機構(gòu)中的發(fā)展則取決于其與主流社會的合作與博弈。
邁克爾·貝魯貝(Michael Bérubé)從“異議/沖突與共識”的角度分析了美國非裔研究在大學或?qū)W院中的處境:
自1985年《大學里的批評》(Criticism in the University)出版以來,格拉夫(Gerald Graff)一直是學院的首席發(fā)言人。他主張:只要我們能想象出一種不依賴于知識共識的理想的課程組織形式,我們跨學科和學科內(nèi)的異議就會有非凡的教學價值。在1992年的《超越文化戰(zhàn)爭:沖突教學如何重振美國教育》(Beyond the Culture Wars:How Teaching the Conflicts Can Revitalize American Education)一書中,格拉夫表示,迄今為止,美國大學通過“掩蓋事實”,通過簡單地在課程中增加有爭議的新領域,同時允許其他人照常開展工作,化解潛在的造成——或者說是激發(fā)——分裂的知識分子的沖突,設法阻止富有成效的內(nèi)部辯論。當然,這種附加模式對知識分子也有好處,即在面對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主義者的反對時,允許創(chuàng)建婦女研究或美國非裔研究項目。[2]
可見,對于美國主流社會來說,回應種族文化沖突的方式,不僅僅是直接對其進行否定和排斥,而是轉(zhuǎn)變?yōu)槲蘸拖馍贁?shù)族裔的文化威脅。弗蘭克·富里迪(Frank Furedi)認為:“甚至像哈佛大學這樣的精英機構(gòu)也在忙于制造一種環(huán)境,在這種環(huán)境下,學生被當作脆弱的兒童,必須保護他們不必面對智力分歧和沖突所構(gòu)成的危險?!盵3]在這種背景下,蓋茨的美國非裔文學批評頗具深意。不可否認,在主流價值觀的框架內(nèi),他對黑人歷史文化的闡釋更具對話視野、更顯多元性;同時,這也有利于人們更好地認識美國非裔文學和文化的價值。但是,他如何在主流“共識”的影響下闡釋美國非裔文學的獨特性就是我們不得不思考的問題。
哈羅德·克魯斯(Harold Cruse)在《黑人知識分子的危機》(The Crisis of the Negro Intellectual,1967)一書中指出:“美國社會結(jié)構(gòu)的特點以及知識分子階層在其中的地位,使得黑人知識分子發(fā)揮著特殊的作用。黑人知識分子必須同時與白人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文化機構(gòu)和黑人世界的內(nèi)在現(xiàn)實密切接觸。但是,為了成功地發(fā)揮這種作用,他必須敏銳地意識到美國社會動態(tài)的本質(zhì),以及它如何監(jiān)控美國社會的階級分化因素……因此,黑人知識分子的作用要求他不能與黑人或白人的世界完全分離?!盵4]作為當今最具影響力的黑人知識分子之一,蓋茨的美國非裔文學批評思想體現(xiàn)出體制內(nèi)的抵抗,他的理論是在機構(gòu)允許并倡導異議的背景下發(fā)展起來的。從蓋茨的理論構(gòu)建路徑可以看出,美國非裔文學研究的“個性”取決于機構(gòu)在多大程度上同意/許可他在“共性”的前提下談“個性”。比如,作為其美國非裔文學批評的關鍵方法,重命名白人術語的策略既彰顯了西方批評標準的普遍性和包容性,也在一定程度上表明蓋茨由外在顯性地抵抗西方理論霸權(quán)滑向?qū)ξ鞣浆F(xiàn)有體制的隱性維護。同時,“機構(gòu)的作用是孤立和保護成員不受外界影響”[5],這就可能會造成主流機構(gòu)中的美國非裔文學研究有脫離非裔民眾的傾向。
蓋茨意識到當代美國非裔文學研究領域的知識分子所取得的成就與學院機構(gòu)的支持密不可分。他曾這樣說道:“葛蘭西(Antonio Gramsci)有一句著名的評論:知識分子可以被定義為合法化的專家,而今天的學院是一個合法化的機構(gòu),它確立了什么是知識,什么是文化。在當今學院對多元文化主義運動最激烈的抨擊中,有一句古老的打油詩:我們是大學的主人/我們所不知道的,不是知識。”[6]事實上,蓋茨很清楚自己的美國非裔文學研究最終要走向何處。在《黑色的象征》(Figures in Black:Words,Signs,and the “Racial” Self,1989)一書中,他就注意到“文學制度”(institution of literature)(1)有關“文學制度”的更多內(nèi)容,參見[美]威廉斯(Jeffrey J. Williams):《文學制度》,李佳暢、穆雷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的重要性,并明確表達出他的美國非裔文學批評致力于對非裔文學研究和當代批評研究作出貢獻的目標,即“通過面向‘兩種風格’的讀者——關注黑人文學的讀者和那些關注當今文學制度的讀者——有助于美國非裔文學和當代批評的研究”[7]。
2008年,也就是在蓋茨的理論專著《喻指的猴子:美國非裔文學批評理論》(The Signifying Monkey:A Theory of African-American Literary Criticism,1988,以下簡稱《喻指的猴子》)出版20周年之際,喬伊斯(Joyce A. Joyce)結(jié)合時代發(fā)展,突出蓋茨在主流學院的聲望,重新反思了蓋茨批評思想形成的社會文化語境。她指出:“從1966年到1987年,黑人文壇發(fā)生了許多事情。到1987年,雖然黑人的比例仍然很小,但是,在白人占主導地位的機構(gòu)的英語系,黑人學生的數(shù)量已經(jīng)增加了。與此同時,少數(shù)黑人文學批評家在以白人為主的機構(gòu)和黑人大學接受訓練,開始享受舒適的薪水,并在他們的部門成為黑人文學問題的‘內(nèi)部’權(quán)威。”[8]值得注意的是,西奧馬拉·桑塔瑪莉娜(Xiomara Santamarina)認為像蓋茨這樣的黑人知識分子在白人機構(gòu)中起到了代表黑人種族的作用。同時,她也看到學院內(nèi)的美國非裔文學研究客觀上促進了非裔文學和文化的接受與傳播。她表示,“盡管存在保守的階級政治,但似乎美國非裔文學批評家必須在學院內(nèi)才能使黑人文學受到尊重”[9]。
學院內(nèi)的美國黑人知識分子取得的成就與機構(gòu)干預密不可分。在桑塔瑪莉娜看來,《喻指的猴子》在一定程度上是機構(gòu)成功。她指出,“今天,《喻指的猴子》會引發(fā)一個問題:我們是否能夠——或者應該——將這本書的美學價值與機構(gòu)成功區(qū)分開來。該書25周年紀念版是否仍然與我們的未來相關;尊崇一種過時的理論起源的敘述會不會僅僅是一種懷舊的做法?”[10]一方面,白人主流機構(gòu)中的美國非裔文學研究彰顯了非裔文學的重要性;另一方面,這種研究也受制于白人機構(gòu)的引導。特別是在一些受到白人支持的黑人學術精英的帶領下,單維度的黑人傳統(tǒng)研究難免受阻。這也就是桑塔瑪莉娜所說的,“通過將黑人文學研究納入學院,那些受益于蓋茨杰出編輯地位的學者們已經(jīng)提出了各種關于著名或不著名的黑人文本的解釋框架。這表明單一的黑人‘傳統(tǒng)’或黑人土語研究勢必會受到排斥”[11]。
桑德拉·阿黛爾(Sandra Adell)指出了學院內(nèi)的美國非裔文學批評家面臨的尷尬境遇:“我們在學院的處境迫使我們‘掌握大師的語言’,我們作為美國非裔文學批評家的處境迫使我們嚴格地審視‘美國非裔文學與文學理論之間的復雜關系’?!盵12]的確,在主流機構(gòu)的干預下,美國非裔文學研究很難做到既迎合主流偏好,又不犧牲自身特點。學者們對主流機構(gòu)中的非裔文學研究的相關思考也引發(fā)了他們對蓋茨在《喻指的猴子》中所提出的喻指理論的質(zhì)疑:“鑒于批評的異質(zhì)性,我們?nèi)绾尾拍苤匦聵?gòu)建《喻指的猴子》的批評能力呢?是歷史主義者和后結(jié)構(gòu)主義者對蓋茨的非時間惡作劇者轉(zhuǎn)義的挑戰(zhàn)使‘黑’(black)的特殊性過時了,還是最近的批評干預使‘黑人性’(blackness)的研究變得無關緊要了?”[13]值得注意的是,與美國非裔文學研究在主流機構(gòu)的發(fā)展相對應,學者們強調(diào)“從黑人視角出發(fā)”進行非裔文學研究的呼聲也不容忽視。這種對立的研究態(tài)度在喬伊斯與蓋茨等人的論戰(zhàn)(2)有關這次論戰(zhàn)的具體內(nèi)容,參見王玉括教授《非裔美國文學批評中的后結(jié)構(gòu)主義之爭》,載《外國文學評論》,2013年第3期,第195-206頁。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
美國黑人知識分子在主流機構(gòu)中的處境值得我們深入探究。同時,我們也要注意到,對于美國黑人民眾而言,黑人知識分子作為“十分之一杰出人士”還肩負著種族提升的責任和使命。
1903年,杜波依斯在《十分之一杰出人士》(The Talented Tenth)一文中這樣說道:“與其他種族一樣,黑人種族將被其杰出人士所拯救……他們可以引領民眾遠離污穢和死亡”[14]。在杜波依斯看來,從一開始,就是由受過教育并且有智慧的黑人領導和提升民眾。頗有意味的是蓋茨等人在《種族的未來》(The Future of the Race,1996)一書的序言中明確表示:“作為一位領袖并不一定意味著被愛;愛自己的社區(qū)意味著在短期內(nèi)敢于冒與該社區(qū)疏遠與不和的風險,以打破我們長期處于的貧困、絕望和無望的循環(huán)。”[15]可見,蓋茨等人意識到“十分之一杰出人士”在履行種族責任時必須要關注黑人面臨的嚴峻形勢,不能回避黑人問題。與此同時,為了種族的未來,他們也做好了短期內(nèi)被誤解的準備。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蓋茨作為黑人知識分子的處境之難更多地體現(xiàn)在他搖擺于提升種族與順從主流這樣兩種選擇之間。蓋茨位居黑人知識分子的精英階層,他的“黑皮膚、白面具”癥候主要體現(xiàn)在他的美國非裔文學研究植根于非洲文化傳統(tǒng),批判西方主流社會對黑人的錯誤認知和宰制,為非裔文學及文學理論發(fā)出黑人的聲音;同時,他又在主流機構(gòu)的支持下,借鑒當代西方理論,探討美國非裔文學的西方傳統(tǒng),避免文化民族主義者對非裔文學的極端認知。
蓋茨的美國非裔文學批評既關注種族因素,又考慮到主流社會的接受程度及其產(chǎn)生的學術影響。他在批評實踐及理論構(gòu)建中主要遵循了兩個原則:第一,堅決突出黑人特征,立足土語,有針對性地強調(diào)黑人文學的研究需求。第二,借鑒當代西方理論,尋找并確定非裔文學批評與主流理論的通用規(guī)則。不可否認,美國黑人知識分子在提升種族方面發(fā)揮著重要作用。蓋茨積極倡導黑白之間的對話,讓公眾有機會更多地了解黑人文學和文化。與此同時,我們也不能忽視,強烈的批判意識是黑人知識分子的標志性特征之一。但是,蓋茨更多的是在反思以往美國非裔文學研究的弊端,而不是重點批判歷史上曾經(jīng)遏制黑人發(fā)展的外部主流體制。他是黑人中的名流,與白人機構(gòu)聯(lián)系緊密,擁有各種社會榮譽和讓人羨慕的社會地位。然而,“蓋茨的批評者,尤其是一些非裔美國知識分子中的批評者,認為他的卓越聲望并非來自本人的學術深度,而是他頗具爭議的政治態(tài)度”[16]。就像巴克斯特·米勒(R. Baxter Miller)所指出的那樣:“黑人批評家要么會有失去主流認可的風險,要么為了獲得超越的普遍性而壓抑種族自我?!盵17]
不難看出,在蓋茨的美國非裔文學批評中,他嘗試從“文化雜糅”的立場出發(fā)構(gòu)建美國非裔文學批評理論。然而,一方面,他很難被主流機構(gòu)完全接納,無法有機融入白人社會;另一方面,他的美國非裔文學研究又難逃脫黑人民眾的指摘。盡管蓋茨宣稱要代表美國非裔民眾的利益,但是他無法解決知識分子所屬階層的精英特質(zhì)與種族提升抱負之間的矛盾。他游走于黑白兩個世界,試圖為種族和自身贏得更多的發(fā)展機會。可是,他與其中任何一方的結(jié)盟都很難做到令人滿意。
作為著名的黑人知識分子,蓋茨自覺探索美國非裔文學研究的變通之路,為種族提升鋪路。通過分析蓋茨的黑人知識分子身份,我們可以看出他的文學批評思想存在一些矛盾之處。比如,蓋茨在種族提升與被主流接受之間努力尋找平衡點,卻又很難做到“兩全其美”。就像任何一種批評思想的出現(xiàn)都離不開直接的內(nèi)部因素和潛在的外部緣由那樣,蓋茨美國非裔文學批評思想的形成有其內(nèi)外兩個維度。就喻指理論而言,它既是非裔文學研究不斷發(fā)展的產(chǎn)物,是對前輩非裔文學批評思想的繼承與創(chuàng)新。同時,該理論也受到當代西方理論的影響,與外部社會體制密切相關。如果說,蓋茨的批評思想在美國非裔學者們的論爭中彰顯出非裔文學以及文學理論的內(nèi)在訴求;那么,美國主流社會的政策支持和機制導向則推動了喻指理論與當代西方理論的交流對話,并擴大了喻指理論的影響力。也就是說,這種內(nèi)外因素的合力促進了蓋茨美國非裔文學批評思想的形成和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