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開國
禮有義、儀之分?!抖Y記》稱之為義與數(shù):“禮之所尊,尊其義也。失其義,陳其數(shù),祝史之事也。故其數(shù)可陳也,其義難知也。知其義而敬守之,天子之所以治天下也?!薄墩x》疏解說:“若不解禮之義理,是失其義;惟知布列籩豆,是陳其數(shù),其事輕,故云祝史之事也……謂籩豆事物之數(shù)可布陳,以其淺易故也。其禮之義理難以委知,以其深遠故也……言圣人能知其義理而恭敬守之,是天子所以治天下也?!雹汆嵭ⅲ追f達疏:《禮記正義·郊特牲》卷二十六,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下),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456頁。籩與豆都是古代盛裝食物的器皿,竹制品稱為籩,木制品名為豆,這里用來代表祭祀時行禮所用的器具。因祭禮不同,所用器具也不同,而且所用器具的數(shù)量也有差異。器具種類不一,名目各異,但其中都有數(shù)量的規(guī)定,可以用數(shù)來說明其中差異。而數(shù)所表示的只是禮的器物與外在形式,所以,人們只能用數(shù)表示與義理相對的一面。但是數(shù)又是抽象的,具有普遍性,可用于說明萬事萬物。與禮的義理相對的數(shù),絕不是簡單的純數(shù)字,而是表示禮的外在形式的總和。在這個意義上,數(shù)與儀是同一概念,都是表示與禮的義理相對的外在形式。數(shù)有數(shù)字問題,但禮數(shù)絕不是研究數(shù)字問題,而是禮的外在形式,是與禮儀、儀節(jié)同義語。
春秋時期所講的禮數(shù),主要是指禮的外在形式的規(guī)定。禮數(shù)的最大特點是講數(shù)量差異。如“會于邢丘,以命朝聘之數(shù),使諸侯之大夫聽命,季孫宿、齊高厚、宋向戌、衛(wèi)甯殖、邾大夫會之,鄭伯獻捷于會,故親聽命,大夫不書,尊晉侯也”①杜預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襄公八年》,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下),第1939頁。,“公如晉朝,且聽朝聘之數(shù)”②杜預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襄公八年》,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下),第1939頁。,這是朝聘有數(shù)的證據(jù)?!凹疚淖訂枎煍?shù)于臧武仲,對曰:‘伐鄭之役,知伯實來,下軍之佐也,今彘季亦佐下軍,如伐鄭可也,事大國無失班爵,而加敬焉,禮也?!瘡闹??!雹鄱蓬A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成公十八年》,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下),第1925頁。這是關(guān)于軍隊建制有禮數(shù)的記載?!皣L、禘、蒸、享之所致君胙者有數(shù)矣。出入受事之幣以致君命者,亦有數(shù)矣”(《國語·魯語上》),這是講四季祭祀、人臣出入外交皆有禮數(shù)。大到分封諸侯、祭祀天地祖先、各國禮聘、盟會、戰(zhàn)爭、婚姻,小到個人的穿衣吃飯、一言一行,無不有禮數(shù)的規(guī)定。
具體到各種禮的規(guī)定上也存在這樣的數(shù)量等差。如“天子七月而葬,同軌畢至,諸侯五月,同盟至,大夫三月,同位至,士逾月”④杜預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隱公元年》,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下),第1717頁。,這是講喪禮在天子、諸侯、大夫、士階層時間長短的不同規(guī)定;“天子祀上帝,公侯祀百辟,自卿以下不過其族”(《國語·晉語八》),這是講天子、諸侯、卿大夫祭祀的不同禮數(shù);《禮記》所述王七廟,諸侯五廟、大夫三廟、適士二廟,官師一廟,庶士庶人無廟,⑤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正義·祭法》卷四十六,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下),第1589頁。這是天子到庶人七等廟制的數(shù)量規(guī)定;“天子用八,諸侯用六,大夫四,士二。夫舞所以節(jié)八音而行八風,故自八以下”⑥杜預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隱公五年》,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下),第1727—1728頁。,這是講羽舞在天子、諸侯、大夫、士不同階層的數(shù)量之別;“諸侯五年再相朝,以修王命,古之制也”⑦杜預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文公十五年》,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下),第1855頁。,這是講諸侯朝聘的時間規(guī)定。總之,在各種禮儀的具體規(guī)定中,絕大多數(shù)都有確定的數(shù)量規(guī)定,是可以通過數(shù)字來說明。魯國的郈敬子就曾舉例說:“嘗、禘、蒸、享之所致君胙者有數(shù)矣。出入受事之幣以致君命者,亦有數(shù)矣?!保ā秶Z·魯語上》)而當時講得最多的是天子、諸侯、卿大夫與士的各種禮數(shù)不同,這四個階層也是春秋時期最為活躍的集團。
數(shù)字多少的不同,只是禮數(shù)的表現(xiàn)之一。禮數(shù)的規(guī)定貫穿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尤其在政治生活的各個層面,禮數(shù)幾乎是無所不包,無處不在。所以,禮數(shù)雖然主要表現(xiàn)為數(shù)字的多少,但數(shù)字多少并不是禮數(shù)的唯一形式。如“凡公女嫁于敵國,姊妹則上卿送之,以禮于先君,公子則下卿送之。于大國,雖公子亦上卿送之。于天子,則諸卿皆行,公不自送。于小國,則上大夫送之”⑧杜預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桓公三年》,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下),第1746頁。,這是關(guān)于天子到諸侯的婚禮送親者的身份禮數(shù);“凡諸侯之喪,異姓臨于外,同姓于宗廟(杜預注:所出王之廟),同宗于祖廟(杜預注:始封君之廟),同族于禰廟(杜預注:父廟也。同族,謂高祖以下)。是故魯為諸姬,臨于周廟,為邢、凡、蔣、茅、胙、祭臨于周公之廟”⑨杜預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襄公十二年》,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下),第1951頁。,這是講諸侯喪禮是哭于宗廟還是祖廟,依諸侯是同姓還是異姓的血緣親疏不同。此外,舉凡與禮儀相關(guān)的表現(xiàn)形式,從居住房屋的大小、裝飾,日常物品的形制、顏色,在朝聘、盟會時的排位,人際交往中的各種定位,到人的各種表情,語言的遲緩急速,視覺的高低,走路的快慢等,都有禮數(shù)的規(guī)定。禮數(shù)存在于衣食住行、各種人際關(guān)系與社會活動中,其表現(xiàn)形式是多方面的,數(shù)字只是重要體現(xiàn)并非全部。禮數(shù)是可以感知禮的各種外在形式的總和。春秋時期對一些不合禮的批評,常常就是通過對不合禮數(shù)的感知而做出的。
作為禮的外在形式,禮數(shù)又被稱為威儀?!抖Y記·中庸》說:“禮儀三百,威儀三千?!笨追f達疏:“威儀三千者,即《儀禮》行事之威儀?!雹汆嵭ⅲ追f達疏:《禮記正義·中庸》卷五十三,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下),第1633頁。春秋時期有關(guān)禮制的動作儀節(jié)、禮儀都被稱為威儀。魯臧僖伯有“習威儀”②杜預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隱公五年》,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下),第1727頁。之說,劉康公言及“動作禮義威儀之則”③杜預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成公十三年》,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下),第1911頁。;衛(wèi)甯子說:“古之為享食也,以觀威儀”④杜預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成公十四年》,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下),第1913頁。;晉叔向說:“慎吾威儀”⑤杜預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昭公五年》,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下),第2041頁。;王子朝批評單旗、劉狄:“傲很威儀,矯誣先王”⑥杜預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昭公二十六年》,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下),第2114頁。,這些威儀都是禮的外在表現(xiàn)形式,是指禮儀、禮節(jié)之類,與禮數(shù)同義。對威儀作出詳細解釋的是《左傳》如下一大段話:
衛(wèi)侯在楚,北宮文子見令尹圍之威儀,言于衛(wèi)侯曰:“令尹似君矣,將有他志,雖獲其志,不能終也?!对姟吩疲骸也挥谐?,鮮克有終?!K之實難,令尹其將不免?!惫唬骸白雍我灾俊睂υ唬骸啊对姟吩疲骸瓷魍x,惟民之則?!钜鼰o威儀,民無則焉,民所不則,以在民上,不可以終?!惫唬骸吧圃眨『沃^威儀?”對曰:“有威而可畏,謂之威,有儀而可象,謂之儀,君有君之威儀,其臣畏而愛之,則而象之,故能有其國家,令聞長世;臣有臣之威儀,其下畏而愛之,故能守其官職,保族宜家。順是以下,皆如是,是以上下能相固也?!缎l(wèi)詩》曰:‘威儀棣棣,不可選也?!跃忌舷拢缸有值?,內(nèi)外大小,皆有威儀也?!吨茉姟吩唬骸笥沿鼣z,攝以威儀?!耘笥阎溃叵嘟逃?,以威儀也。《周書》數(shù)文王之德曰,大國畏其力,小國懷其德,言畏而愛之也?!对姟吩疲骸蛔R不知,順帝之則?!詣t而象之也。紂囚文王七年,諸侯皆從之囚,紂于是乎懼而歸之,可謂愛之;文王伐崇,再駕而降為臣,蠻夷帥服,可謂畏之;文王之功,天下誦而歌舞之,可謂則之;文王之行,至今為法,可謂象之,有威儀也。故君子在位可畏,施舍可愛,進退可度,周旋可則,容止可觀,作事可法,德行可象,聲氣可樂,動作有文,言語有章,以臨其下,謂之有威儀也?!雹叨蓬A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襄公三十一年》,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下),第2016頁。
威儀分開說,威是指威嚴可畏,儀是指由儀節(jié)形象表現(xiàn)的形式。無論是事神祈福之禮,還是周禮,其外在的儀節(jié)形式,都帶有令人敬畏的內(nèi)涵,能夠給人以莊嚴威武之感,故禮也稱為威儀。所以,威儀是由威、儀組合成的詞組,用以表示禮的外在儀節(jié)、儀式,以與一般行事的形式相區(qū)別,說明禮儀的莊重嚴肅性。雖然每一威儀都包含特定的內(nèi)涵,但內(nèi)涵是看不見的,看得見、能夠被人感知的只是威儀本身。威儀需要通過進退、周旋、容止、施舍、作事、德行、聲氣、動作、言語等表現(xiàn)出來,而進退等都有可以感知的表現(xiàn)形式。人的身份不同,威儀也各異。君臣不同,威儀亦異。正是依據(jù)這一關(guān)于威儀的理論,所以,北宮文子見到公子圍的行為,說他沒有威儀。因為公子圍當時只是令尹,卻沒有臣子應有的威儀,而是舉止僭越,采用了楚王的威儀。
以威儀稱謂禮儀,在《詩經(jīng)》中有17處之多。如北宮文子所引的“威儀棣棣,不可選也”,出自《邶風·柏舟》⑧今本《詩經(jīng)》出自《邶風》,北宮文子說出自《衛(wèi)詩》,據(jù)高亨的《詩經(jīng)今注》,春秋時期人們認為《邶風》《鄘風》《衛(wèi)風》都是衛(wèi)國的詩,今本十五國風的區(qū)分出自漢代。(高亨注:《詩經(jīng)今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7頁);“敬慎威儀,維民之則”,出自《大雅·蕩之什·抑》與《魯頌·泮水》;“朋友攸攝,攝以威儀”,出自《大雅·生民之什·既醉》。這些言威儀的詩句,大約分為兩類,一類是稱頌周的統(tǒng)治者如仲山甫等有威儀,及肯定威儀價值的內(nèi)容。如北宮文子所引的詩句,以及《大雅·生民之什·假樂》的“威儀抑抑,德音秩秩。無怨無惡,率由群匹。受福無疆,四方之綱”;《大雅·生民之什·民勞》的“敬慎威儀,以近有德?!薄洞笱拧な幹病ひ帧返摹耙忠滞x、維德之隅”;“敬慎威儀,維民之則”“慎爾出話,敬爾威儀。無不柔嘉”;《大雅·蕩之什·烝民》的“仲山甫之德,柔嘉維則。令儀令色,小心翼翼。古訓是式,威儀是力,天子是若,明命使賦”;《周頌·清廟之什·執(zhí)競》的“降福簡簡,威儀反反。既醉既飽,福祿來反”;這些作品基本上屬于西周的詩歌。而另一類則是對威儀淪喪的批評,如《小雅·甫田之什·賓之初筵》的“曰既醉止,威儀幡幡。舍其坐遷,屢舞仙仙?!患茸碇?,威儀怭怭。是曰既醉,不知其秩”;是揭露卿大夫貴族吃醉酒后威儀全失的各種丑態(tài);《大雅·生民之什·板》的“天之方懠,無為夸毗。威儀卒迷,善人載尸”,與《大雅·蕩之什·瞻仰》的“不吊不祥,威儀不類。人之云亡,邦國殄瘁”;是痛斥統(tǒng)治者沒有威儀,喪失本有,而帶給善良的人們以災難。這些詩句基本上是春秋時期的作品,是當時禮崩樂壞的真實寫照。
春秋時期人們常常將禮數(shù)、威儀等同于禮。所以,在《左傳》《國語》記載解釋、盟會、朝聘、宴享、喪葬、婚姻時,往往以合不合禮數(shù)、威儀,作為評價一個人是否知禮,行為是否合禮的標準。但春秋時期禮崩樂壞,各個階層的人都不守禮數(shù),喪失威儀,因而《左傳》《國語》多有斥責非禮的記載,如“公矢魚于棠,非禮也”①杜預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隱公五年》,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下),第1727頁。;“齊侯送姜氏于歡……非禮也”②杜預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桓公三年》,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下),第1746頁。;“虢公、晉侯朝王,王饗醴,命之宥,皆賜玉五玨,馬三匹,非禮也,王命諸侯,名位不同,禮亦異數(shù),不以禮假人”;③杜預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莊公十八年》,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下),第1772—1773頁?!鞍Ы痢9棺趮D覿,用幣,非禮也”④杜預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莊公二十四年》,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下),第1779頁。。特別是季孫氏的“八佾舞于庭”,被孔子怒斥為“是可忍孰不可忍”?!蹲髠鳌份d:“公問羽數(shù)于眾仲。對曰:‘天子用八,諸侯用六,大夫四,士二。夫舞所以節(jié)八音而行八風,故自八以下?!珡闹?。于是初獻六羽,始用六佾也?!雹荻蓬A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隱公五年》,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下),第1727—1728頁。季孫氏只是魯國的大夫,按照禮數(shù),應該用四佾的羽舞,但他卻用了是天子的禮數(shù),所以遭到孔子的嚴厲批評。凡是不合禮的言行,在《左傳》《國語》《公羊傳》《穀梁傳》中都遭到毫無例外的批評。僅《左傳》一書就有55處直接批評“非禮”的記敘。但有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按照春秋時期禮崩樂壞的現(xiàn)實,批評非禮的應該遠多于贊揚合禮的,但《左傳》直接以“禮也”贊揚合禮的竟達178次,是批評非禮的3.5倍,如“曹大子來朝,賓之以上卿,禮也”⑥杜預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桓公九年》,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下),第1754頁。,“吳子壽夢卒,臨于周廟,禮也”⑦杜預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襄公十二年》,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下),第1951頁。等等,不勝枚舉。這說明《左傳》的作者雖然面對禮崩樂壞,但他的態(tài)度與立場是鼓勵對禮的遵循,所以,重點就不在斥責非禮,而在贊揚守禮、合禮。這是《左傳》所要確立的價值取向。
禮數(shù)、威儀制定的根據(jù)是社會階層等差。人的身份不同,禮數(shù)也不同,威儀也有區(qū)別。禮數(shù)、威儀的本質(zhì)是人的社會等差的理論表現(xiàn)。所以,春秋言禮數(shù)、威儀,常常與貴賤等差聯(lián)系為說。魯國的臧僖伯說:“故春蒐、夏苗、秋狝、冬狩,皆于農(nóng)隙以講事也,三年而治,兵入而振,旅歸而飲,至以數(shù)軍實昭文章,明貴賤,辨等列,順少長,習威儀也。”①杜預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隱公五年》,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下),第1726—1727頁。晉國大夫張老說:“從其等,禮也?!保ā秶Z·晉語八》)叔向說:“是故明王之制,使諸侯歲聘以志業(yè),間朝以講禮,再朝而會以示威,再會而盟以顯昭明,志業(yè)于好,講禮于等,示威于眾,昭明于神,自古以來,未之或失也,存亡之道,恒由是興。”②杜預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昭公十三年》,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下),第2071頁。師服說:“吾聞國家之立也,本大而末小,是以能固,故天子建國,諸侯立家,卿置側(cè)室,大夫有貳宗,士有隸子弟,庶人工商,各有分親,皆有等衰,是以民服事其上,而下無覬覦?!雹鄱蓬A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桓公二年》,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下),第1744頁。若遇日食,“天子不舉,伐鼓于社,諸侯用幣于社,伐鼓于朝,以昭事神,訓民事君,示有等威,古之道也”④杜預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文公十五年》,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下),第1855頁。。這些地方所說的等、等列、等衰、等威,皆為等差之義。等差就是人在不同社會階層與社會關(guān)系中,所具有相應的社會境遇的差別。這個境遇主要指在社會中權(quán)力的大小,占有的經(jīng)濟份額、文化資源的多少,在社會與家族中的話語權(quán)等。
等差確立主要原則有兩條,一是尊尊,二是親親,這也是禮數(shù)等差確立的依據(jù)所在?!抖Y記》說:“親親之殺,尊賢之等,禮所生也?!雹萼嵭?,孔穎達疏:《禮記正義·中庸》卷五十二,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下),第1629頁。親親之殺,是指依血緣關(guān)系的遠近而形成的親疏之別,尊賢之等是指政治地位高低形成的社會等差。這里將尊賢與社會等差相聯(lián)系,是儒學政治理想的思想淵源。儒學的政治理想,是以德才配位,社會職務的高低應該與德才相匹配,這是很有價值的寶貴思想。但這絕不是現(xiàn)實的說明,現(xiàn)實的政治之等,絕非以德才的賢來決定,更多的是莊子所說的竊鉤者誅,竊國者侯,所以,雖然不排除現(xiàn)實有尊賢之等,但更多的是以政治等級區(qū)分尊卑,不是尊賢的尊尊,而是尊貴的尊尊。這種現(xiàn)實與理想的背離,使尊賢的理念很難得到體現(xiàn),反倒成為尊尊的蒙羞布,德不配位成為常態(tài),而帶給人民則是無盡的災難。
尊尊主要是社會等級的政治認同原則。申叔時說:“明等級以導之禮。”(《國語·楚語上》)就是說講禮的作用在分辨等級,講等級就是說的以尊尊為核心的尊卑之分。周代從一開始,就確立了以周天子為最高政治權(quán)威,以分封制為制度而形成的公、侯、伯、子、男五等爵的政治體制,天子的中央王朝與諸侯國都有卿、大夫的各級官僚設置,在卿、大夫下還有家臣,其下還有士的階層,最底層是幾無政治權(quán)利被稱為庶人的群眾。社會就是以周天子為最高層,以庶人為最底層,而形成的層層相扣但界限分明的統(tǒng)一體。尊尊的原則,就是肯定這一社會構(gòu)建的理論。在禮數(shù)、威儀上,社會階層越高,禮數(shù)也越隆盛,威儀也越莊嚴,而階層越低,禮數(shù)也就越簡單,以至庶人幾乎沒有什么禮數(shù)可言。從相關(guān)的文獻可以看到,在各種禮數(shù)的規(guī)定中,一般說來總是等級越高禮數(shù)也越多,如前面提到的各種禮數(shù)規(guī)定,都是天子最多,王公次之,卿大夫再次,士最少。所謂“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詩經(jīng)·小雅·北山》),以周天子為最高主宰的話語體系,就是禮的尊尊的典型體現(xiàn)。
尊尊的現(xiàn)實意義是通過區(qū)分等級,以立貴賤尊卑的社會秩序。周王朝的內(nèi)史過說:“古者,先王既有天下,又崇立上帝、明神而敬事之,于是乎有朝日、夕月以教民事君。諸侯春秋受職于王以臨其民,大夫、士日恪位著以儆其官,庶人、工、商各守其業(yè)以共其上。猶恐其有墜失也,故為車服、旗章以旌之,為贄幣、瑞節(jié)以鎮(zhèn)之,為班爵、貴賤以列之,為令聞嘉譽以聲之?!保ā秶Z·周語上》)臧僖伯以“明貴賤”與“辨等列”并列;北宮文子稱贊公孫揮時,說他“能知四國之為,而辨于其大夫之族姓,班位貴賤能否,而又善為辭令”⑥杜預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襄公三十一年》,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下),第2015頁。,這幾處都將設置職官的班爵、等列、班位與貴賤聯(lián)系為說。社會等級的本質(zhì)就在貴賤之分,即尊卑之別。隨武子說:“君子小人,物有服章,貴有常尊,賤有等威;禮不逆矣?!雹俣蓬A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宣公十二年》,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下),第1879頁。區(qū)分貴賤尊卑,禮才能夠得到順利通行。
依貴賤的不同,春秋時期將社會中的人分為十個等級,而有“人有十等”之說:“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皂臣輿,輿臣隸,隸臣僚,僚臣仆,仆臣臺?!雹诙蓬A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昭公七年》,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下),第2048頁。這里講到除周天子之外的王、公、大夫、士、皂、輿、隸、僚、仆、臺十個等級,包括了社會上除天子之外的所有人,在人的十個等級之間,存在的是高等級對低等級的管制,低等級對高等級的臣服,這里將其與天有十日相對應,是以天道來說明等級制的合理性,以論證人有十等如同天有十日,是無可變更的法則。在稍后的《禮記》作了充分的發(fā)揮,凡涉及禮數(shù)的問題,總是聯(lián)系人的社會等級,以貴賤、尊卑為說,如“席,小卿次上卿,大夫次小卿,士、庶子以次就位于下。獻君,君舉旅行酬;而后獻卿,卿舉旅行酬;而后獻大夫,大夫舉旅行酬;而后獻士,士舉旅行酬;而后獻庶子。俎豆、牲體、薦羞,皆有等差,所以明貴賤也”③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正義·燕義》卷六十二,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下),第1690頁。;“尸飲五,君洗玉爵獻卿;尸飲七,以瑤爵獻大夫;尸飲九,以散爵獻士及群有司,皆以齒。明尊卑之等也”④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正義·祭統(tǒng)》卷四十九,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下),第1605頁。等等。而“禮義立,則貴賤等矣”⑤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正義·樂記》卷三十七,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下),第1529頁。,“貴賤之等級”⑥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正義·月令》卷十七,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下),第1381頁。,“別貴賤之等”⑦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正義·祭統(tǒng)》卷四十九,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下),第1604頁。等語更是隨處可見。對禮最有造詣的荀子,以“分莫大于禮”,所謂“分”就是指的尊卑貴賤的等差之分?,F(xiàn)在還對有社會地位的人稱為尊貴的客人,其尊貴一詞的最深遠根源,就在以禮區(qū)分貴賤尊卑的文化因子。
親親則是依血緣遠近來分別親疏,以確立相應禮數(shù)或威儀的原則。血緣關(guān)系是人類出現(xiàn)以來,就伴隨著人類的最重要人際關(guān)系。在遠古時代,單獨的個人很難獨自生存,而必須依賴于有血緣關(guān)系的氏族組織。氏族組織要在與其他氏族的爭斗中壯大發(fā)展,也離不開血緣關(guān)系的紐帶,來強化其凝聚力。所以,中國自古以來就十分重視血緣親情,很早就形成了以血緣親疏為紐帶的宗法社會。宗法是以血緣為基礎,以小宗尊奉大宗為法則,而形成的社會組織結(jié)構(gòu)。在宗法中大宗往往是一姓的始祖,小宗則是由始祖分流出來的單位,被稱為氏族。清代朱大韶的《實事求是齋經(jīng)義·以字為謚辨》曾說明:“族者,氏之別名;姓者,所以統(tǒng)系百世使不別也;氏者,所以別子孫之所出。然則姓統(tǒng)于上,若大宗然;氏別于下,若小宗然?!雹嘀齑笊兀骸秾嵤虑笫驱S經(jīng)義·以字為謚辨》,阮元、王先謙輯:《清經(jīng)解 清經(jīng)解續(xù)編》(第11冊),南京:鳳凰出版社,2005年,第3770頁。姓從女,從生,反映的是母系氏族的狀況,而能夠得以成為大宗的姓,常常是古代圣王的姓。如周王朝為姬姓,文王、武王及其周天子在周為大宗,其余分封的同姓則為小宗,這也說明宗法不只是血緣關(guān)系,同時也是政治關(guān)系,即所謂家國同構(gòu)的關(guān)系。宗法一直在中國社會發(fā)生著影響,中國社會在歷史上具有世界其他國家所沒有的穩(wěn)定性、民族團結(jié)性等優(yōu)勢,以及長期奉行的唯上是尊、家長制、情大于法等弊端都與此社會構(gòu)建有直接關(guān)系。
根據(jù)文獻記載,這一宗法關(guān)系最早出現(xiàn)在黃帝時代,晉國司空季子曾經(jīng)說,黃帝之后分為二十五宗,得姓者十四人為十二姓(參見《國語·晉語四》),司馬遷著《五帝本紀》亦采此說,但并沒有得到證實。據(jù)較為可靠的文獻記載,氏族組織至少在殷商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衛(wèi)國的子魚曾講到,周初封建,魯公分得殷民條氏、徐氏、蕭氏、索氏、長勺氏、尾勺氏六族,康叔分得殷民陶氏、施氏、繁氏、锜氏、樊氏、饑氏、終葵氏七族,皆為殷的氏族,故稱殷民;唐叔分得懷姓九宗,不是殷的氏族,就是附于殷的氏族,否則,是不會作為分封品的。①參見杜預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定公四年》,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下),第2134—2135頁。周王朝取代殷商,靠的也是姬姓與姜姓兩大氏族的聯(lián)盟。周初的分封,則是以姬姓為主的氏族對權(quán)力、資源的分配。對周初的分封及其意義,富辰在諫周王準備狄伐時的一大段話有過清晰說明:
富辰諫曰:“不可,臣聞之,大上以德?lián)崦?,其次親親,以相及也。昔周公吊二叔之不咸,故封建親戚,以蕃屏周,管、蔡、郕、霍、魯、衛(wèi)、毛、聃、郜、雍、曹、滕、畢、原、酆、郇,文之昭也;邘、晉、應、韓,武之穆也;凡、蔣、邢、茅、胙、祭,周公之胤也。召穆公思周德之不類,故糾合宗族于成周,而作詩,曰‘:常棣之華,鄂不,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渌恼略唬骸值荇]于墻,外御其侮?!缡莿t兄弟雖有小忿,不廢懿親。今天子不忍小忿,以棄鄭親,其若之何?……周之有懿德也,猶曰莫如兄弟,故封建之,其懷柔天下也,猶懼有外侮,捍御侮者,莫如親親,故以親屏周,召穆公亦云。今周德既衰,于是乎又渝周召,以從諸奸,無乃不可乎,民未忘禍,王又興之,其若文武何?”②杜預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僖公二十四年》,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下),第1817—1818頁。
這里提到春秋時期的晉、魯、鄭、衛(wèi)、曹等26個國家,皆為姬姓的諸侯國,與周文王、周武王與周公有直接血親關(guān)系。富辰說得很清楚,周初的這一封建的原則就是親親,而目的就是以親屏周,即通過同姓的親情來維穩(wěn)周天子為宗主的周王朝。分封時,各諸侯國的等差,就有禮數(shù)的規(guī)定。而這些規(guī)定,也成為各諸侯國后來行禮所必須遵守的禮儀。
在周王朝中,周天子是大宗,被分封的同姓諸侯國則是小宗。周天子分封的原則是親親,各諸侯國也通行親親的原則。春秋時期魯有三桓、晉有六卿、齊有六貴、鄭有七穆等,皆為各國同姓的貴族。魯國的“三桓”為季孫氏、孟孫氏、叔孫氏,都是魯桓公的后代,是春秋時期魯國最有權(quán)勢的卿大夫,三桓曾三分公室,不久又四分公室,因季孫氏專權(quán),而分得四分之二。鄭國七穆是駟氏、罕氏、國氏、良氏、印氏、游氏、豐氏家族的合稱,他們都是鄭穆公的后代;晉國六卿是指晉國三軍將佐,晉文公立上中下三軍,各設將、佐一名,這六卿交替掌管晉國軍政,狐氏、先氏、郤氏、胥氏、欒氏、范氏、韓氏、中行氏皆為姬姓的后代。
不僅姬姓各國,春秋時期中原各國的貴族都存在親親的血緣聯(lián)系,這些貴族成為春秋時期社會中最有影響的團體。僅《左傳》記載相關(guān)的氏族就有姜氏、君氏、武氏、展氏、尹氏、寪氏、孔氏、季氏、華氏、雍氏、周氏、臧氏、甯氏、茅氏、罕氏、印氏、向氏、薳氏、皙氏、段氏、豐氏、陳氏、管氏、泄氏、英氏、風氏、趙氏、車氏、賈氏、嬴氏、芊氏、隗氏、已氏、戴氏、姬氏、崔氏、夏氏、召氏、毛氏、輔氏、伯氏、施氏、郄氏、輔氏、桓氏、蕩氏、高氏、鮑氏、慶氏、國氏、姒氏、狐氏、陽氏、孟氏、駟氏、劉氏、彊氏、歸氏、甘氏、郈氏、曹氏、寒氏、匠氏、己氏、孫氏、皇氏、游氏、頜氏、蘇氏、懿氏、欒氏、司氏、堵氏、侯氏、尉氏、黨氏、梁氏、單氏、若敖氏、針巫氏、叔孫氏、須遂氏、遂因氏、工婁氏、皋落氏、東門氏、郇瑕氏、伯有氏、北官氏、華臣氏、子人氏、子師氏、子良氏、子尾氏、子車氏、子旅氏、子期氏、羊舌氏、中行氏等,至少有上百家氏族貴族。這些貴族在各諸侯國起著國家支柱的作用,叔向說:“晉之公族盡矣,肸聞之,公室將卑,其宗族枝葉先落,則公從之,肸之宗十一族,唯羊舌氏在而已,肸又無子,公室無度,幸而得死,豈其獲祀?!雹鄱蓬A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昭公三年》,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下),第2031頁。叔向這一哀嘆,既是禮崩樂壞的寫實,也是氏族貴族支撐公室作用的說明。鄭樵在《通志·氏族序》說的“氏所以別貴賤,貴者有氏”,完全符合殷商以來氏族即貴族的社會狀況?!盁o駭卒。羽父請謚與族。公問族于眾仲。眾仲對曰:‘天子建德,因生以賜姓,胙之土而命之氏。諸侯以字為謚,因以為族。官有世功,則有官族,邑亦如之?!宰譃檎故?。”注:“諸侯之子稱公子,公子之子稱公孫,公孫之子以王父字為氏,無駭公子展之孫,故為展氏?!雹俣蓬A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隱公八年》,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下),第1733—1734頁。這也說明春秋時期的氏族多是與周天子或諸侯國的公室子弟發(fā)展而來,而氏族的存在與發(fā)展,都是依靠親親的原則來維系的。親親原則是維系周王朝統(tǒng)治最重要的法寶,也是西周禮制的最根本的法則。
親親的原則之所以被認可,來源古代人們對族群之間人際關(guān)系的認同。季文子引《史佚之志》:“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雹诙蓬A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成公四年》,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下),第1901頁。史佚是西周初年的思想家,他寫進《志》中的話,一定是社會已經(jīng)公認的理念,這說明同族必定心同、異族一定異志的觀念,應該在商代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所以,才會被西周初年的史佚寫進著作中。在古代生產(chǎn)力極為低下的時代,個人離開族群,是難以得到發(fā)展的,甚至生存都有困難,所以,個人必須依賴族群,面對敵對的族群,這一最嚴酷的現(xiàn)實,為著個人與族群的生死存亡,同族的人總是能夠團結(jié)一致,一心對敵。所以,這一觀念應當形成于古代族群間為生存發(fā)展的相互斗爭,是古人在族群斗爭中用生命與鮮血得出的經(jīng)驗總結(jié)。史佚將其載于志書,季文子也引以為說,說明這是周人與商人的共識。春秋時期的司空季子,更講出了“同姓則同德,同德則同心,同心則同志”(《國語·晉語四》),用同德、同心、同志的三同說來進一步發(fā)展史佚的觀念,這不僅對促進同族團結(jié),一心一德地去爭取族群的生存空間,提供最有說服力的武器,而且也為親親原則提供了具有現(xiàn)實意義的理論依據(jù)。特別是“同志”一詞,兩千年后在春秋時期的詞義上,依然被用來稱呼同一黨派的朋友,這是春秋時期文化的深遠歷史影響。
根據(jù)這一親親關(guān)系,春秋時期主張同姓各國都應該相互團結(jié),同心同德,在涉及利害關(guān)系時,只能維護同姓的利益,而絕不能偏袒異姓,誰違反這一原則,就會受到批評:
晉平公,杞出也,故治杞。六月,知悼子合諸侯之大夫以城杞,孟孝伯會之。鄭子大叔與伯石往。子大叔見大叔文子,與之語。文子曰:“甚乎!其城杞也?!弊哟笫逶唬骸叭糁卧??晉國不恤周宗之闕,而夏肄是屏。其棄諸姬,亦可知也已。諸姬是棄,其誰歸之?吉也聞之,棄同即異,是謂離德。《詩》曰:‘協(xié)比其鄰,昏姻孔云。’晉不鄰矣,其誰云之?”③杜預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襄公二十九年》,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下),第2005頁。
杞為夏后,晉為姬姓,非同姓,但晉平公因母親是杞人,而利用其晉國的盟主地位,讓各國去幫助杞國理其地,修其城,這就背離了親親原則,所以被子大叔批評其“棄同即異”,由此會帶來姬姓各國離心離德的惡果。
春秋時期親親原則的最明顯體現(xiàn)是,同姓的諸侯國皆以兄弟相稱,這就是晉國司空季子說的“同姓為兄弟”(《國語·晉語四》)。這一兄弟之情在春秋時期受到高度贊美?!蹲髠鳌贰秶Z》多有同姓諸侯國為兄弟的說法,如“晉與魯衛(wèi),兄弟也”④杜預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成公二年》,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下),第1894頁。等,《詩經(jīng)》約有18首詩涉及兄弟情義,雖然有的不出自春秋時期,如《常棣》等,但詩里體現(xiàn)的重視兄弟親情血緣關(guān)系的精神,確實在春秋時期盛行。所以,孔子著《春秋》,最痛恨兄弟相殘,斥滅同姓者為狄夷,孔子書“晉伐鮮虞”,何休以為:“謂之晉者,中國以無義,故為夷狄所強。今楚行詐滅陳、蔡,諸夏懼,然去而與晉會于屈銀,不因以大綏諸侯,先之以博愛,而先伐同姓,從親親起,欲以立威行霸,故狄之。”①何休注,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下),第2320頁。董仲舒說“伐”字專用于小夷②董仲舒說:“《春秋》慎辭,謹于名倫等物者也。是故小夷言伐,而不得言戰(zhàn);大夷言戰(zhàn),而不得言獲;中國言獲,而不得言執(zhí),各有辭也。有小夷避大夷,而不得言戰(zhàn);大夷避中國,而不得言獲;中國避天子,而不得言執(zhí)。名倫弗予,嫌于相臣之辭也。是故大小不逾等,貴賤如其倫,義之正也。”(蘇輿:《春秋繁露義證》卷二,鐘哲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85頁),故何休說孔子用“伐”字是將晉國視為夷狄,其原因則是鮮虞與晉為同姓,應以兄弟相待,晉伐鮮虞是違背了親親的原則,故以夷狄視之。③《穀梁傳》與《左傳》與何休的解釋不同,《穀梁傳》雖然同《公羊傳》認為是以晉為夷狄,但是以鮮虞為夷狄,而不是晉的同姓,認為《春秋》“其曰晉,狄之也”,“不正其與夷狄交伐中國,故狄稱之也”。[范寧注,楊士勛疏:《春秋穀梁傳注疏》,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下),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436頁]《左傳》的解釋,則解釋為不書將帥姓名,史有闕文。董仲舒、何休的解釋雖然于史有疑,但其義理卻更符合《春秋》與孔子的重親親的思想觀念。相反,晉在處理衛(wèi)襄公喪禮的問題上,重視兄弟之情,就被稱贊為合禮:
衛(wèi)襄公卒。晉大夫言于范獻子曰:“衛(wèi)事晉為睦,晉不禮焉,庇其賊人而取其地,故諸侯貳。《詩》曰:‘鹡鸰在原,兄弟急難?!衷唬骸绬手值芸讘??!值苤荒溃谑呛醪坏?,況遠人,誰敢歸之?今又不禮于衛(wèi)之嗣,衛(wèi)必叛我,是絕諸侯也?!鲍I子以告韓宣子。宣子說,使獻子如衛(wèi)吊,且反戚田。④杜預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昭公七年》,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下),第2050頁。
這發(fā)生在晉國的一反一正評價,反映出春秋時期對親親原則的重視。
表現(xiàn)在禮上,親親依親疏關(guān)系,在分封、盟會、祭祀、喪禮等方面都有嚴格的禮數(shù)規(guī)定,使用不同的威儀。按照禮數(shù)規(guī)定,盟會有主有次,也有先后順序,先為尊,后為卑。春秋時期各國盟會,時不時會出現(xiàn)孰先孰后的禮數(shù)之爭,實際上就是地位、尊卑之爭。如隱公十一年(前712)春天,滕侯、薛侯同時來魯國禮聘,兩國“爭長”,薛侯要求先封,滕侯反對說:“我,周之卜正也。薛,庶姓也,我不可以后之。”⑤杜預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隱公十一年》,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下),第1735頁。滕侯之說合于“周之宗盟,異姓為后”的親親原則,結(jié)果自然是滕在薛先。定公四年(前506),晉國與蔡國、衛(wèi)國等盟會,蔡、衛(wèi)與晉皆為兄弟之國,原先的安排是蔡國先于衛(wèi)國,衛(wèi)國為了在盟會時先于蔡國,派出子魚出面力爭,取得了萇弘的支持,萇弘又說服了劉子、范獻子,衛(wèi)國最終取得了希望的結(jié)果。同為兄弟,也有親疏之別,所以,才有先后的禮數(shù)之爭。
最能表現(xiàn)親親禮數(shù)的,是喪禮與祭祀祖先的祭禮。無論是喪禮還是祭祀祖先的祭禮,都有依親疏等差而規(guī)定的禮數(shù)。這一禮數(shù)的大端,就是區(qū)分同姓、同宗與同族。所謂“凡諸侯之喪,異姓臨于外,同姓于宗廟,同宗于祖廟,同族于禰廟”⑥杜預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襄公十二年》,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下),第1951頁。。吳為姬姓,始祖為古公亶父之子,是周文王的哥哥,與周天子同姓,所以,吳國君王壽夢去世,哭于周廟,被肯定為合禮。周天子去世后,作為文王的命脈的延續(xù),都會在宗廟安放一個神主;諸侯國的國君去世,也會在祖廟有一個牌位;同族的家長去世,也會在禰廟安放牌位,分別供同姓、同宗、同族的后人祭祀。這些神主的安放,是按照昭穆的序列,分列左右排列的。昭穆之序的設置,就是依血緣遠近對親疏、尊卑等差的認定?!秶Z·魯語上》:“夫宗廟之有昭穆也,以次世之長幼,而等胄之親疏也?!薄抖Y記》說:“夫祭有昭穆,昭穆者,所以別父子、遠近、長幼、親疏之序而無亂也?!雹哙嵭?,孔穎達疏:《禮記正義·祭統(tǒng)》卷四十九,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下),第1605頁。因此,昭穆的序列在喪禮、祭禮中最為嚴格。魯文公二年(前625),魯國祭祀的主管官員宗伯夏父弗忌,主持烝祭,將魯僖公的排位置于魯閔公之上,按照昭穆排序的規(guī)則,魯僖公雖然是魯閔公之兄,但是繼魯閔公之后的君王,排位應在魯閔公之后,夏父弗忌的做法顯然是為了討好魯文公,但違反了昭穆排序的規(guī)則。雖然夏父弗忌講出一番新鬼大、故鬼小的說辭,但《左傳》《國語》都以斥之為“躋僖公”的“逆祀”(《國語·魯語上》)①參見杜預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文公二年》,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下),第1839頁。,后來《國語》的編訂還以“夏父弗忌改昭穆之?!睘樾祟},直言不諱地批評其逆祀,違反了昭穆原則。《儀禮·喪服》規(guī)定不同血緣親疏關(guān)系的人們各種喪禮的禮數(shù),都是依據(jù)親親原則來確立的。
漢代有一種說法,將親親、尊尊分屬商周或夏商。分屬商周說見于竇太后與袁盎。竇太后寵愛漢景帝的弟弟劉武,希望漢景帝之后,劉武可以繼承皇位,于是提出此說。竇太后說:“吾聞殷道親親,周道尊尊,其義一也?!保ā妒酚洝ち盒⑼跏兰摇罚└]太后是信奉黃老的,此說很可能源于袁盎。史載袁盎說:“殷道親親者,立弟。周道尊尊者,立子。殷道質(zhì),質(zhì)者法天,親其所親,故立弟。周道文,文者法地,尊者敬也,敬其本始,故立長子。”(《史記·梁孝王世家》)袁盎之說帶有迎合竇太后之意。分屬夏商說出自董仲舒,《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質(zhì)文》說:“王者以制,一商一夏,一質(zhì)一文。商質(zhì)者主天,夏文者主地……主天法商而王,其道佚陽,親親而多仁樸。故立嗣予子,篤母第,妾以子貴……主地法夏而王,其道進陰,尊尊而多義節(jié)。②“義節(jié)”或作“節(jié)義”,鐘肇鵬先生以“義節(jié)”為是。[詳見鐘肇鵬:《春秋繁露校釋》(校補本),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467頁注釋3]但據(jù)《春秋繁露》該篇后文“主地法文而王,其道進陰,尊尊而多禮文”,禮文與儀節(jié)通義,指禮節(jié)的繁雜;且“義節(jié)”與“仁樸”相對,于理不通,若“義節(jié)”為儀節(jié),則文通理順,意為法地的儀節(jié)多,法天的仁樸少文。而商周之異,正在商質(zhì)樸少文,周禮節(jié)繁多。故此處“義節(jié)”當為“儀節(jié)”,可能是在《繁露》流傳中發(fā)生之誤,少了“儀”字的人旁。故立嗣與孫,篤世子,妾不以子稱貴號。”③蘇輿:《春秋繁露義證》卷七,鐘哲點校,第204—208頁。這兩種說法都是根據(jù)一文一質(zhì)的文質(zhì)遞變?yōu)檎f,按照文質(zhì)遞變,夏為文,商為質(zhì),代商的周只能屬文,所以,董仲舒與袁盎的說法是一致的。時間上,董仲舒的說法在袁盎之后,但《春秋繁露》成書時,已經(jīng)沒有迎合竇太后的政治氛圍,且竇太后不好儒學,董仲舒則為群儒首,所以,董仲舒實際上雖然也以殷道親親,周道尊尊,但或許袁盎迎合竇太后失敗的教訓,使董仲舒不便直接以商周分尊尊親親,而是借夏商為說來委婉地表達。這也說明,漢代確有殷道親親,周道尊尊一說,此說出現(xiàn)也絕不僅只是迎合竇太后之說,但在先秦漢初文獻卻看不到相關(guān)記載?;蛟S此說與春秋公羊?qū)W有關(guān),公羊?qū)W講孔子改制,而孔子之所以要改制,是因為周禮文采過剩之弊,而有改文從質(zhì)說。
但此說絕非對商周文化的確論,就周禮而論,其禮數(shù)、威儀的確立是親親、尊尊并有的,沒有偏廢。在《禮記》的《大傳》中,三次親親與尊尊并說,“上治祖禰,尊尊也;下治子孫,親親也”,“其不可得變革者則有矣:親親也,尊尊也”,“服術(shù)有六:一曰親親,二曰尊尊”④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正義》卷三十四,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下),第1506—1507頁。?!痘茨献印R俗訓》載周公治魯以“尊尊親親”并重,此說又見《韓詩外傳》卷十。眾多的文獻都證明,周代絕非只講親親,而無尊尊。從周代的禮數(shù)重等差看,周禮的各級職官威儀的設定,各色人等在祭禮、喪禮、婚禮等上的禮數(shù)規(guī)定,無不有親親,也有尊尊的精神。春秋時期人們所論禮數(shù),其背后都包含親親、尊尊的原則。特別能表現(xiàn)這一點的是《春秋》的尊王觀念,春秋時期雖然霸權(quán)居于統(tǒng)治地位,但名義上的以周天子為王的尊王觀念,依然是春秋言禮的重要內(nèi)容。如晉文公召周天子,《春秋》書“天王狩于河陽”,孔子批評說:“以臣召君,不可以訓?!雹荻蓬A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僖公二十八年》,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下),第1827頁。在《公羊傳》中一切不尊周天子的言行,皆被視為不合禮數(shù)。這一尊王的觀念,是既承認政治貴賤的尊尊,又肯定血緣親疏的親親的統(tǒng)一。
禮數(shù)的親親與尊尊,一從政治德才,一從血緣親情,來確立人在社會生活各方面的等差,出發(fā)點不同,但結(jié)果卻是相通的。在血緣關(guān)系為主要社會紐帶的時代,尊尊的尊既是政治的權(quán)勢者、德才的楷模,也是血緣聯(lián)系的宗族成員,親親的大宗既是宗族的始祖,也是具有最尊貴政治地位、被視為最具德才的人物。大宗相對小宗而言,隨宗族的發(fā)展而變化的。宗族猶如一棵大樹,是由最初的一粒種子,而不斷生長,變?yōu)閰⑻齑髽涞?。在參天大樹中,大宗小宗是相對的,相對周天子,魯侯是小宗,但在魯國則是大宗,三桓相對魯侯是小宗,在各自的氏族又是大宗。以此類推,可以有多層級的大宗、小宗的系列。正是這種多層級的大宗、小宗連接的家國同構(gòu),構(gòu)成春秋時期的社會結(jié)構(gòu),也形成了政治與倫常合一的文化、思維方式。古代圣王觀念的產(chǎn)生就是以此為社會基礎的,政治上皇權(quán)至上的社會基礎就是依親親原則建立的家長制。
由尊尊、親親的原則,說明禮數(shù)本身是內(nèi)含義理的。尊尊、親親講貴賤親疏,強調(diào)人的等差,盡管是一種公開的不平等,但不同的人因其不同的名分,決定相應的社會地位及權(quán)利義務,這就使等差同時具有身份約束意義。禮崩樂壞,使許多擁有經(jīng)濟財富特別是政治特權(quán)的人,總是為著享受逸樂,而突破禮數(shù)的束縛。但周禮已經(jīng)成為社會的公認規(guī)則,為了既肆意享樂,又希圖不被社會批判,禮的義理被這些人拋到一邊,變?yōu)槎Y云禮云玉帛云乎哉的空殼,成為只是禮數(shù)、威儀的形式。《禮記》講,禮失去義,則為“祝史之事”①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正義》卷二十六,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下),第1455頁。,正是指禮缺乏尊尊、親親的義理,變?yōu)橥接卸Y數(shù)、威儀的外殼?!抖Y記》的這一說法,正好也說明周禮與之前的祝史之禮的最大區(qū)別,就在于祝史的事神祈福之禮只有儀式性的禮數(shù),而沒有尊尊親親的人文義理,而周禮則在本質(zhì)上具有尊尊親親的人文內(nèi)涵。李澤厚講的由巫到禮的禮,就是具有尊尊、親親義理之禮,這個禮與夏、商的事神祈福之禮是完全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