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 怡,楊丹萌,張嘉瑋,馮 帆
(大連理工大學外國語學院,遼寧 大連,116023)
茶作為中華民族的國飲,交融了器物與精神,所形成的文化可集中體現(xiàn)傳統(tǒng)的發(fā)展變遷,被中國文化院院長許嘉璐譽為“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兩翼之一”[1],成為中國形象的有機組成部分。
近年來,一些西方學者對中國茶文化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相關編譯與創(chuàng)作不斷產(chǎn)出,如英國著名漢學家、佛學家蒲樂道所撰的《中國茶藝茶文化》(TheChineseArtofTea)以及美國電子期刊《國際茶亭》(GlobalTeaHut)所刊的譯著連載就是典型的代表。本文選取以上兩種茶文化譯作(期刊作品為2019年所刊發(fā)的全部文章)作為研究語料,以形象學理論為支撐,研究西方譯者如何以“他者”視角評析茶文化并據(jù)此勾勒中國形象,探索中國茶文化的傳播及發(fā)展途徑。
形象學(imagology)是比較文學中相對新興的理論,主要用于研究作品中的民族形象映射與塑造。形象學中的形象是“一種具有話語支配權的表述,提供相關話題的基本詞匯、意象、修辭策略、思維方式,甚至創(chuàng)造表述的對象本身”[2]。因此,形象學與描述性話語以及對于形象的想象聯(lián)系緊密。
形象學荷蘭學派對形象學作了如下界定:“形象學或形象研究(Image Studies)是一個對文學(以及其他文化表述形式)中的民族形象進行批判性分析的研究領域?!盵2]形象學不僅包括小說等文學作品,也涵蓋了戲劇、藝術評論等內(nèi)容,由于這些作品均與異國形象緊密相連,因此形象學涵蓋范圍極廣,它“不是一門獨立學科,而是其他學科的一個方面或它們的輔助性學科”[2],翻譯研究在其自身成長過程中不斷汲取其他學科的營養(yǎng),遂與形象學結合起來雙贏發(fā)展。2015年,本杰明出版社出版的《翻譯研究與形象學》主要探討了他者形象和自我形象的構建問題[3],是翻譯與形象學結合過程中的重要里程碑。此后,國內(nèi)學者也對這一新組合進行了研究,王運鴻曾對《翻譯研究與形象學》進行介評[4]與總結。還有一些學者對譯本中的形象進行了分析和反思,如王運鴻對沙傅里英譯《水滸傳》的研究[5]、張淼對《在路上》漢譯本的研究[6]等。
目前,學界對《茶經(jīng)》等中華茶典籍的翻譯已有較為廣泛深入的研究,但對漢學家所編譯的外國茶書中的中國茶文化形象的研究依舊非常有限。《中國茶藝茶文化》和《國際茶亭》這兩種西方針對中國傳統(tǒng)茶典籍進行編譯的作品中包含大量對茶文化中形象的刻畫,因此形象學理論對該書的研究及其涉及的典籍翻譯研究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
對于《國際茶亭》的撰稿人和蒲樂道這些西方譯/作者來說,目標語言是其母語。他們的(譯)作品用詞地道,表述流暢,對中國茶文化的描述通俗易懂;在翻譯介紹的同時,也用積極正面的言語逐漸激發(fā)起目標語讀者對中國茶文化的興趣,提升了好感度。同時,他們還生動刻畫了茶具、茶器、茶區(qū)、茶人等與茶文化有關的事物和群體,讓茶形象和中國形象得以傳播滲透。
在《中國茶藝茶文化》和《國際茶亭》中能發(fā)現(xiàn)諸多對中國茶文化的中肯描述。西方譯者對中國傳統(tǒng)茶文化的理解基本正確,且積極思考了一些中國茶文化在國際傳播中的問題,樹立了茶文化在國際社會中的良好形象。
《中國茶藝茶文化》運用大量筆墨描寫飲茶對人們健腦強身的作用,對中國古代茶書上的相關內(nèi)容進行了整理、總結性的譯介,如書中提到茶湯具有滋養(yǎng)皮膚的功效時,援引中國農(nóng)村使用濃茶消毒這一記載以增強說服力。
在《國際茶亭》中,“black tea”的翻譯引起了譯者的注意,中國茶品種繁多,紅茶黑茶兼而有之,但由于中西方為茶命名的方式不一樣,許多人仍習慣使用“black tea”來指紅茶,這一譯法在碰到“黑茶時”就會產(chǎn)生歧義。譯者指出,茶文化傳播者要保證信息的準確性,厘清黑茶(brown tea)與紅茶(black tea)的翻譯,這對于中國茶葉種類和品牌在國際市場的營銷也起到了積極的作用。這些忠實、中肯的表達對于茶文化的傳播不可小覷。
“語言學界將這種情感傾向稱為詞語的情感色彩,即詞語本身所附帶的表達貶義或者褒義態(tài)度的色彩?!盵7]譯/作者對于詞匯的選擇使用是有情感傾向的,他們基于自身經(jīng)歷,多次采用具有強烈情感色彩的褒義詞語或詞組,對茶文化進行了生動形象的描述。此類積極詞語和詞組在潛移默化中樹立了茶的正面形象,提升了外國讀者對茶文化的興趣。
例1 The golden moment came,and we drank ceremoniously holding the bowls,still resting in their deep saucers,in our left hands and using our right hands to tilt the lids so that the liquid could be sipped easily,for any leaves that might still be afloat were thus imprisoned in the bowl.We glanced at one another,sighing almost rapturously.
句中的“ceremoniously”和“rapturously”均暗示了作者蒲樂道的心情。“ceremoniously”即“隆重地”,展現(xiàn)了作者和友人端起茶碗時的虔誠莊重,而“rapturously”即“欣喜若狂地”,描繪出蒲樂道與友人因親手泡出較為成功的茶而感到喜悅。這兩個副詞蘊含著他們在品茶時內(nèi)心油然而生的敬意,這種尊敬和虔誠也會打動讀者。
例2 I am not convinced that drinking fine tea often brings about this glorious transformation,but it can at least make one feel close to the immortals.
蒲樂道認為喝茶雖不能帶來神圣的轉變,但可以讓人產(chǎn)生一種近乎神仙的感覺?!癿ake one feel close to the immortals”這一描述性詞組頗為地道,品茶之樂、茶之魅力均蘊藏在作者精巧的描述中,令人回味,也令人神往。
例3 As in the practice of Cha Dao,we are all purified,temporarily ordained as monks and nuns.
該句描寫了蒲樂道對茶道的感悟:茶道讓靈魂得到凈化,好似短暫受戒,成為僧尼。雖然只在茶會中短暫地體悟茶道,卻感覺像寺廟中日夜修行的僧侶一般,體悟著萬事萬物的平衡與因果,參透生活的真諦,從側面展現(xiàn)出這位英國漢學家及佛學家受茶道影響之深。
從以上分析我們不難看出,西方譯/作者在描述自身經(jīng)歷的同時,將表達個人感官的積極詞匯融入其中,又運用修辭使茶文化更為具象化。言辭地道生動,讓讀者真切體會到作者與茶交往時的愉悅之情,為中國茶文化形象的傳播添磚加瓦。
“當代形象學強調(diào)形象作為一個‘社會文化構念’的本質特征,形象和身份不再是民族與生俱來的特征,而是在社會生產(chǎn)和傳播過程中逐漸形成的、與特定群體相聯(lián)系的特性和身份?!盵8]因此,對于茶的衍生物和其背后的群體的描寫,也是刻畫中國茶文化形象和中國形象的重要組成部分。
《中國茶藝茶文化》和《國際茶亭》涵蓋了茶具等與茶相關的內(nèi)容,也涵蓋了中醫(yī)、中國人的形象等相關內(nèi)容。從茶推及中國文化,體現(xiàn)了譯/作者們對中華文化的整體關注度,能使西方讀者多方位了解中華文化。如在《中國茶藝茶文化》中,蒲樂道將瓷器單獨列為一章,體現(xiàn)了瓷器茶具在茶文化中的重要地位。從中國傳統(tǒng)文化來看,瓷器與茶確實是密不可分的,蒲樂道對瓷器細致生動的描寫使讀者的注意力也延伸到茶的衍生物上,有助于讀者更全面地了解茶文化。
例1 Such delightful cups and bowls were like flowers“born to blush unseen and waste their sweetness on the desert air”!
該句中,蒲樂道借用托馬斯·格雷《墓園挽歌》中的一句詩來描述那些已經(jīng)失傳了的精美瓷器,著名翻譯家卞之琳將其譯為:“世界上多少花吐艷而無人知曉,把芳香白白地散發(fā)給荒涼的空氣?!鼻擅畹卯?shù)闹形鞣皆姼杌ノ牟粌H為文章增光添彩,也可使外國讀者對蒲樂道內(nèi)心的情愫感同身受,更與讀者的文化背景和審美期待形成視域融合。
茶文化不僅局限于器具層面,其背后的深層文化背景也是茶文化作品讀者的關注點。蒲樂道等西方譯/作者通過對茶文化背后中國人的刻畫,使中國形象更生動具體,更有溫度。
例2 They are fond of fun and affectionate by nature,but accept no casual advances whether from city people or youths in their villages...City girls with their lipsticks,powder and penciled eyebrows cannot compare with these fresh-looking mountain girls.But then,of course,the water on the plains and in the valleys is different.
蒲樂道在描寫茶園女孩時,先指明她們風趣幽默,對待感情認真專情(fond of fun and affectionate by nature),之后又將其與濃妝艷抹的女孩(girls with their lipsticks,powder and penciled eyebrows)對比,突出茶園女孩的干凈清爽,熱愛自然,其正面形象也會在潛移默化中走入讀者內(nèi)心。
例3 Most people seemed delighted to chat with a visitor coming from the outer rim of the ‘four seas’.
蒲樂道親歷中國人民的開放和真誠,該句正是中國諺語“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的生動寫照,讓熱情好客的中國形象更具說服力,反擊了國際社會中詆毀中國形象的聲音。
茶文化的衍生品以及茶文化的推動者均為中華民族社會生活的一部分,體現(xiàn)著幾千年沉淀下來的文化底蘊。從作者對茶人等客觀事物的描述中可見,作者對中國茶文化知識的了解較為深入全面。這些描述一方面,增加了作品的可信度;另一方面,也利于西方讀者體會瓷器茶具的精美、采茶人的勤勞熱情,用生活化的描寫方式拉近了中西方人民的關系,在潛移默化中塑造出立體的、生動溫暖的中國形象。
中華茶文化歷史悠久、博大精深。在對中國文化了解不夠透徹的情況下,西方學者有時會對某些中國文化產(chǎn)生曲解或誤解。他們會考慮到目標語讀者在理解方面的困難,有意刪去帶有深刻中華文化內(nèi)涵的典故等內(nèi)容。這種情況在《中國茶藝茶文化》中比較突出,典故注解的遺失使中國形象無法傳神地表征與飽滿地傳播。
《中國茶藝茶文化》的第九章主要描寫了茶詩茶歌,作者挑選了幾首經(jīng)典茶詩譯成英文。但在翻譯的過程中,為方便外語讀者理解,譯者特意刪略了詩句中較難翻譯與理解的典故等內(nèi)容,大大減弱了詩句中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韻味。
例1 Our horses’ hoofs rang loudly
On the sunlit rocks,
As our sleeves danced gaily
In the mountain wind.—“A Tea Mountain Poem”
(原文為:拜章期沃日,輕騎疾奔雷。——《題茶山》)
蒲樂道漏譯了極具中國風的“拜章期沃日”,“拜章”意為“拜受慰問表彰、上奏章”,省略此詞后,原作者想表達的春風得意之情被大大削減,中國韻味也無從體現(xiàn)了。
例2 All their brews have merit,why this fuss!
Others deem such things important;
I take them lightly.
Let them be deluded;
I see things as they are.
(原文為:屈原試與招魂魄,劉伶卻得聞雷霆。盧仝敢不歌,陸羽須作經(jīng)。森然萬象中,焉知無茶星。商山丈人休茹芝,首陽先生休采薇。長安酒價減百萬,成都藥市無光輝。——《和章岷從事斗茶歌》)
此處涉及的典故和圣賢很多,如盧仝作《茶歌》、陸羽作《茶詩》等,可謂集合了中國茶文化的標志性人物。但蒲樂道的譯文放棄了原文中的典故,而是將著墨的重點放在對斗茶的批判上,無疑是有些舍本逐末了。
蒲樂道解釋說,之所以省略含有中國文化內(nèi)涵的詞語和典故,是由于典故過多會導致西方讀者面對大量注解而失去興致,因此作者遷就西方讀者的興趣點和理解力,而舍棄了中華文化的精華,這顯然是從服務西方讀者的視角出發(fā),忽視了對原作及其所屬文化的忠實與應有的尊重,可能會導致外國讀者對中國茶文化的理解流于膚淺。
《中國茶藝茶文化》中也有因作者對中文理解不透徹而導致的無意錯譯。
例1 Pressing you to taste some T’ao Chi a wine
I murmured some lines in gratitude.
(原文為:強勸陶家酒,還吟謝客詩?!逗吓P病喜陸鴻漸至》)
“陶家酒”和“謝客詩”均為歷史典故,分別意為“陶淵明的酒”和“謝靈運的詩”。但譯者將“陶家”看作人名,“謝客”當作“感謝”,明顯為錯譯。陶淵明和謝靈運是中國古代著名的詩人,但對于身為英國人的蒲樂道來說,他對這些圣賢卻全然不知。
再如上文提及的《和章岷從事斗茶歌》及其譯文,譯文側重于對斗茶的批判,而原文中并未直接批判這一活動。斗茶又稱“茗戰(zhàn)”,是中國茶文化的重要習俗和賽事,譯本中對斗茶的誤評可能會使外國讀者對斗茶產(chǎn)生負面印象。
在全球多極化的今天,中國綜合國力逐漸增強,積極向國際社會貢獻中國智慧、提供中國方案,成為國際社會的中堅力量。中國形象受到愈來愈多關注的同時,文化自覺和文化自信也需逐步提升。茶文化是中國文化的重要標志之一,也是塑造中國形象的重要方面。在形象學視角下,通過研究《中國茶藝茶文化》和《國際茶亭》,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中國茶文化傳播方面存在的優(yōu)點與不足。西方譯作者在翻譯茶文化方面有語言優(yōu)勢,用詞地道精美,且涵蓋內(nèi)容較為全面,以作者自身的體悟引導讀者構建積極、正面、立體的中國形象。但在傳統(tǒng)文化方面,西方譯者立足西方讀者視角,將部分體現(xiàn)中華文化內(nèi)涵的典故漏譯、錯譯,對中國形象有所歪曲。
無論有意刪略還是無意誤解,均可能對文化傳播產(chǎn)生不良影響,會阻礙中國形象的正面?zhèn)鞑?。在形象學視角下,國力強盛與否、文化自信與否都影響著中國的國際形象。因此,傳播中華文化、塑造積極國家形象的前提是正確理解我國文化,進而進行翻譯和輸出,這也凸顯了中國本土譯者的重要性。中國本土譯者對中華文化和茶文化的了解更全面,資料搜集也更便捷,有利于準確理解、翻譯中國茶文化,傳播正面的中國形象。
由此可見,中國茶文化傳播的首要前提是史料豐富并將其正確理解、客觀塑造,此后的翻譯或敘述才能有所依托。隨著中國國際地位的提高,中國文化的傳播不應迎合西方,而應注重中華文化的高質量輸出。因此,中國本土譯者應成為在翻譯和傳播茶文化方面的主力軍,利用豐富的史料、準確的理解,借鑒西方譯/作者的地道表達和思維方式,助力中國茶文化和中國形象的正面?zhèn)鞑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