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唐一惟
黃昏時分,除了市中心之外,街上已經(jīng)看不到任何行人,店鋪紛紛打烊,下了班的人不會在外晃蕩,到了點就開車往家趕。政府機關(guān)也在白天把該盡的責(zé)任都盡到了,過了五點半,就準(zhǔn)時關(guān)門,只有中心路段的幾家酒吧微微閃著紅光,如憂郁的星辰,在遠(yuǎn)處誘惑著寂寞的人。路上只有車輛穿梭,等到該回家的人都回了家,該去酒吧的都去了酒吧,大街上就安靜得毫無氣息,至于郊區(qū)街道,更是冷清得連老鼠也覺得沒什么可逛的。
本來就不繁華的亞拉巴馬州奧本小城,孤寂是常態(tài)。
人間暗無光彩,天上卻十分熱鬧,進(jìn)入秋季后,火燒云幾乎每天傍晚都要光顧奧本小城,但這天空的漂泊者形跡匆匆,晚霞在西天只鬧哄哄地?fù)頂D了不到一個小時,就又被風(fēng)催促著移動起輝煌的足跡,很快,那些靈動如火焰的云就被趕到了密林深處,晚上七點,夜色已將一切璀璨化為烏有。
沿著寂寞的公路,穿過森林暗影,吃過晚飯,韓博士開著車從郊區(qū)公寓趕往學(xué)校,他的老板奧本大學(xué)終身教授K教授近期給他布置了大量任務(wù),以至于每天晚上他都要加班,泡在實驗室里晝夜不分,能在槍支合法的國度里深夜趕路而毫發(fā)無傷,韓博士覺得,這兩年多來,全憑他的運氣。
韓博士的車已經(jīng)有11年車齡,作為第三任車主,當(dāng)他以5000美金從一位越南人手里購得時,這輛白色本田雅閣已行駛13萬英里。他十分愛惜地開了兩年,由于美國油價低廉,韓博士緩解壓力的唯一方式,就是在偶爾的空閑時間里,帶著干糧開車旅行。兩年后,這輛高齡的本田雅閣已行駛14萬英里。
車?yán)锓胖鴱V播音樂,是阿黛爾的成名作《淚在深處》,女歌手富有穿透力的嗓音如虎嘯龍吟,撕心裂肺,令人心碎。
“我們本可以擁有一切
如今卻只能在深淵里掙扎
我的心曾在你掌心緊握
但你只是把玩,從不珍惜……”
韓博士不由自主地跟著唱起來,瘦如雞爪的手在方向盤上敲著節(jié)奏。
看到路口Stop Sign標(biāo)志的時候,韓博士及時踩住了剎車,憑著潛意識,他覺得自己停的時間足夠了三秒鐘,才松開剎車?yán)^續(xù)前行。拖著奔波的雙腿和疲憊的心,韓博士扶著方向盤重重地連續(xù)打了兩個噴嚏,隨即身體哆嗦了一下,酸痛困乏隨之而來。
“難道是感冒了?”韓博士抽了抽鼻子,感冒了也好,想到自己來美國之前母親準(zhǔn)備的一箱子應(yīng)急藥品,都已經(jīng)快要過期,若是一片也沒有吃,那就太浪費了。
韓博士騰出一只手摸了摸額頭,果然有些發(fā)熱,到美國兩年多來第一次感冒,竟讓他有些興奮。
恍恍惚惚地向前行駛,后視鏡不知何時閃現(xiàn)出紅光,這不是什么好景致,憑著基本的法律常識,韓博士心里不安了起來,趕緊降低車速,把音樂關(guān)掉。果然,后面的車也降低了速度?!霸趺凑衼砭炝四兀俊表n博士心里嘀咕著。美國大街上沒有攝像頭,巡邏警車都像狩獵猛獸一般貓在看不見的地方,專逮不按規(guī)矩行車的人。
身后的警車無聲無息,但警示閃燈卻一秒也沒有停止轉(zhuǎn)動,被警車跟蹤不到一分鐘,韓博士就老老實實把車停在了道路最右邊的草地上。
乖乖坐在車?yán)锏群虬l(fā)落,韓博士把擋位掛在P擋,沒有熄火,連安全帶也沒有去掉,在美國生活的常識告訴他,若此刻盲目下車,無論出于什么原因,警察都有權(quán)默認(rèn)他身上攜帶槍支,就算即刻將他槍斃,也是合情合理,所以在美國的道路上行駛,一旦被警察尾隨,最正確的方法就是盡快找個安全的地方停下來,并老老實實在車?yán)镒鴦e動。
搖下車窗后,一個身形彪悍的白人警察出現(xiàn)在眼前。
“先生,看到Stop Sign標(biāo)志,你應(yīng)該停車三秒鐘?!卑兹司炜谖菄?yán)厲,容不得人與他開半點玩笑。
“是的,我知道要停三秒鐘,剛才我也停了三秒。”明白了被追的原因,不是什么大事,韓博士舒了口氣。
“那么你認(rèn)為的三秒鐘是多久呢?”白人警察扶著車窗,低頭打量了一下眼前瘦小的異邦青年,韓博士看著窗外魁梧的身影,判定那警察至少有一米九的個頭,若自己從車?yán)镒叱鋈?,他不足一米六五的身軀在警察眼里一定像個笑話。
“我看到Stop Sign的時候,在心里數(shù)了三下,One,Two,Three。我就是這么數(shù)的,足夠三秒鐘?!表n博士帶著討好的笑容說。
“不不不,你的做法完全錯誤,你不能數(shù)得那么快,你要這么數(shù)——”白人警察伸出一根手指,舉在韓博士眼前,拉著長長的音調(diào)道:“One——Two——Three——”
“現(xiàn)在明白了嗎?你剛才的做法完全錯誤。”
“好的,我明白了,謝謝你的提醒,下次遇到Stop Sign,我一定按照這個速度數(shù)數(shù)?!表n博士笑吟吟地說,話音剛落,那警察又把臉扭到了車頭的方向,疑似又發(fā)現(xiàn)了新的狀況,韓博士心里緊了一下,不知道又出了什么問題,笑容僵在了臉上。
警察走到車前方,轉(zhuǎn)了兩圈后,神情變得更加嚴(yán)肅,但他沒有命令韓博士即刻下車,而是讓他待著不要動,轉(zhuǎn)身回到后面的警車?yán)?,韓博士從后視鏡里看到他在里面不知寫著什么東西,但他不敢詢問,只是隱約覺得,這不是什么好兆頭,在警察離開的幾分鐘里,韓博士忐忑不安地思索著自己的問題,僅僅是在路口少停了一秒鐘,難道會開罰單嗎?
“先生,你的左前車燈有故障,里面有一個小燈沒有工作,這十分危險,已經(jīng)威脅到道路行車安全,這是你的罰單,希望你及時去修理車燈?!笔昼姾?,警察把幾張紙塞進(jìn)了韓博士的手里,其中一張正是罰單,另外兩張他還沒來得及仔細(xì)看。
“139.5美金!”韓博士倒吸了一口氣。
警察見他吃驚的樣子,好心提醒道:“這已經(jīng)是我能開出的最低罰款。您有什么意見嗎?”
“我沒有意見,我的前車燈壞了嗎?非常抱歉,我沒有看出來。”韓博士拿著罰單,心中萬馬奔騰,要是花139美金去沃爾瑪超市買菜,足夠他吃上一個星期,韓博士的臉由于心疼錢而變得笑容扭曲,他想立刻下車看看他的車燈,但警察并不允許,瞧出他的心思,警察又近乎同情地說:“如果你不滿意處理結(jié)果,也可以不用交這個罰款?!?/p>
“你可以去法庭起訴我。”警察的話滴水不漏,但從他微笑的樣子里,韓博士分明意會到另一層含義,若用中國話說,那就是:有本事你去法院告我。
在美國上法庭是家常便飯,美國人認(rèn)為解決糾紛最好的方式就是上法庭,日常生活中一切矛盾皆可上法庭,但作為土生土長的中國人,韓博士堅定地認(rèn)為無論出于什么原因,上了法庭就都不是什么好事,他不相信法院里都是青天大老爺,也沒有膽量去和警察對簿公堂,更何況在美國打官司必須請律師,請律師的費用非常昂貴,最普通的律師一小時傭金也高達(dá)兩百美金,其間各種材料費用也要自己掏腰包,再加上自己時間也很寶貴,若花大量時間和心思在打官司上,他的老板K教授第一個不會同意,于是權(quán)衡過利弊之后,韓博士決定老老實實地吃下這個虧。
“不不,我對罰款沒有意見,我不會起訴你,明天我就去交罰款,然后去修車燈?!表n博士說。警察滿意地點了點頭,很快就開車瀟灑地消失在暮色之中。
警車離開后,韓博士立刻下車查看他的車燈,果然左前車燈內(nèi)一個小燈泡沒有亮,是什么時候壞的,他說不上來?;氐杰?yán)铮n博士把那罰單仔細(xì)看了看,另外兩張紙上的內(nèi)容大意是若對罰款有意見,可到指定法院去起訴云云。
“真是倒霉?!笨粗涯康牧P款金額,韓博士氣得呼吸急促,鼻腔里準(zhǔn)備打出的噴嚏也被壓了回去,他這個月的生活費已經(jīng)沒剩多少,雖然在美國讀博士也有一定的收入,他的老板K教授每個月從項目經(jīng)費中給他發(fā)800美金的工資,但在美國生存,800美金僅僅夠用來租房子。為了節(jié)省開支,韓博士和正在攻讀碩士學(xué)位的師弟大東合租了一套2B2B的公寓,每人每月500美金,此外,他還必須購買保險,學(xué)校最便宜的保險每月也需170美金,在平時的生活中,就算他節(jié)約到極點,一個月下來,吃飯和日?,嵥殚_銷也需要1000美金。
雖然他足夠優(yōu)秀不用繳納學(xué)費,但把所有花費加在一起,就算他極度節(jié)約,每個月也要花費1800美金左右,除了K教授發(fā)的800美金,他還需要1000美金的支持,無論匯率如何波動,1000美金換算成人民幣也是六千至七千人民幣。
對于單親家庭的工薪階層,這無疑是巨大的壓力,他母親在中國的工資每月有八千人民幣,把三分之二的所得都轉(zhuǎn)給韓博士后依舊不夠。剛到美國的第一年,韓博士也嘗試過勤工儉學(xué),給一家中餐館送外賣,雖然能掙一些零花錢,但需要浪費大量的時間,到了博士三年級,畢業(yè)壓力就排山倒海壓了過來,令他沒有一絲打工的機會,好在韓博士在去年回國結(jié)了婚,妻子小汪是一名公務(wù)員,每月工資五千塊錢,通情達(dá)理的小汪又從工資中拿出兩千,才勉強支撐韓博士在美國的艱難生活。
按照美國的博士學(xué)制,五年能拿到學(xué)位已是最快速度,只要稍有松懈,六至七年才能畢業(yè)的大有人在,經(jīng)濟壓力令韓博士不敢有一絲松懈。
再回到公寓已是深夜,師弟大東還沒有睡覺,正穿著一件名牌睡衣坐在客廳的黑色沙發(fā)上,一手拿著手機,一手夾著一根煙,屋子被他搞得烏煙瘴氣。
大東的家境要比韓博士好得多,父母都是知識分子,但是大東從小被灌輸節(jié)約理念,所以來美國攻讀碩士學(xué)位后,他也保持著良好的家風(fēng),花錢從不大手大腳,尤其是與朋友之間,無論關(guān)系多好,大東的原則一向是“人親財不親,財利要分清”,錢要用在刀刃上,大東的刀刃就是吃飯和穿衣,車是不論貴賤只要能開就行,至于住房,大東則更是認(rèn)為,房子就是睡覺的地方,隨便在哪兒刨個坑,能睡就行。
大東之所以來美國讀碩士,在他父母看來是為了追逐更好的教育,但實際上他是為了他的前女友,那女孩到了美國留學(xué)后就覺得自己和他沒了共同話題。為了不被女友拋棄,大東義無反顧地追到了美國。飛機落地后,癡情的大東連自己學(xué)校也沒進(jìn),第一時間就去了女孩所在城市,可悲的是,那女孩還是選擇了與他分手,甚至在訣別時扔給大東一句異常殘酷的話:“試過西方白人以后,沒有哪個女人會再喜歡中國男人。”
失戀導(dǎo)致原本就肥胖的大東頹廢沮喪,半年內(nèi)體重飆升了五十斤,等他和韓博士住在一起的時候,身高一米八的大東,體重已達(dá)210斤。
地上落著煙灰,沙發(fā)幾乎被大東的屁股壓變了形,讓人擔(dān)心不定何時它就會散架,韓博士一度后悔與大東合租。
已經(jīng)走出失戀陰影的大東正笑瞇瞇地捧著手機,見韓博士回來,趕緊掐滅煙頭,禮貌地喊了一聲“師兄”。
韓博士本想湊過去坐一會兒,但看到那“天崩地裂”的破沙發(fā),他更愿意到餐桌前去坐著。沙發(fā)是物業(yè)配套的家具,不知承載過多少留學(xué)生的身體,兩旁的扶手和靠背均已破皮,大東曾建議在畢業(yè)季去路邊撿一個沙發(fā)抬回來,雖然他們生活節(jié)約,但出手闊綽的留學(xué)生數(shù)不勝數(shù)。每年新學(xué)期更換住處,大量留學(xué)生都會嫌搬家麻煩,將數(shù)不清的家居用品丟在路邊,搬了新家后又重新購置家具。于是每到下半學(xué)期期末,奧本大學(xué)城內(nèi)各大生活區(qū)隨處可見各色家居用品,多半是八成新的好物。大東曾說“閉著眼睛撿一個也比這強?!钡蛷d沒有多余空地,物業(yè)的破沙發(fā)若隨意丟棄,只會遭來巨額罰款,哥倆只好繼續(xù)使用破了皮的沙發(fā)。
韓博士在廚房拿出一包泡面,他要吃一頓夜宵才能快速入睡,康師傅泡面在美國的價格一般是1.5美金,相當(dāng)于麥當(dāng)勞最便宜的一款漢堡,是韓博士加餐的最佳選擇。
一邊吃著泡面,一邊說自己被罰款的事,大東聽了之后一點也不驚詫,不但沒有安慰師兄,還十分驕傲地說:“我上次右轉(zhuǎn)沒有讓直行就被罰了300美金,你這點罰款算什么。”
“還得去修燈泡,不知道又要花多少錢?!表n博士喪氣地說。
“燈泡花不了幾個錢,我以前去4S店修過,大燈20刀,小燈15刀,你不是只有小燈壞了嗎?就十幾刀的事。”大東翻著手機,被Tiktok一則視頻逗得大笑不止,肥胖的身軀差點從沙發(fā)上滾下來,韓博士厭惡地瞅了他一眼。
“不是還有人工費嗎?美國人工那么貴,十幾塊錢怎么能解決得了?”韓博士不太想去4S店,他一路上都在考慮自己是不是可以在網(wǎng)上買一個燈泡,然后換上,但是又不知從何下手,萬一再把燈罩弄破,就太得不償失了。
“人工是按小時算的,換燈泡最多五六分鐘,算上工時費我那次總共花了21刀,放心吧師兄,不會讓你出太多血的?!甭犞n博士大聲吸溜著泡面,大東的肚子也叫了起來,但他一點也不想吃泡面,自己節(jié)約并不代表他就窮得只能吃泡面。
作為中國北方人,大東連做夢都想天天吃蘭州拉面,可要想吃一碗正宗的蘭州拉面談何容易,奧本小城里沒有蘭州拉面館,最近的一家位于亞特蘭大市中心,開車需兩個小時,油費且不說,一碗蘭州拉面15美金,雖然大東幾乎每周都會去亞特蘭大吃一頓,但每次吃拉面的時候,他都忍不住在腦子里把15乘以7換算一下,這么一算,一碗拉面用人民幣就是105元,而在祖國吃一碗拉面10元錢足矣,所以每次吸溜著拉面,大東都覺得自己是把數(shù)十張十元人民幣切成了條,碗里的面條也一定沒有“錢條”多。
“師兄,你回來之前我其實做了一個夢,我就夢見我去亞特吃拉面,吃得可香了,我還跟老板說多給我放點香菜,口水都把枕頭打濕了?!贝髺|放下手機,可憐兮兮睜著一雙大眼。
“瞧你那點出息,我囤的泡面還有幾包,自己去泡。”瘦小的韓博士在又高又胖的大東面前顯得完全沒有師兄的樣子,加上大東性格熱情又難纏,所以和他說話,韓博士總要故意擺一擺架勢。
“我才不吃這種垃圾食品,這個時間點筷子只要拿起來就放不下了,我得減肥。對了師兄,你吃不吃薯片?我買的樂事薯片太多了,看著就想吐。你要是餓的話,冰箱里那些披薩和牛排,你隨便吃,我看著都煩。”
“現(xiàn)在對我來說,一切美帝的食物都不香了,我就饞中國味,除了泡面,像拉面呀、火鍋呀、驢肉火燒肉夾饃啥的,要是能可勁兒地整,讓我瘦六十斤我都愿意?!贝髺|摸著肚皮在韓博士面前晃來晃去,他是個話癆,要是跟他聊下去,半夜兩點韓博士也不能上床睡覺。
“我在夢里吃了一碗拉面,醒來后就發(fā)現(xiàn)我的鞋帶兒不見了,你說奇怪不奇怪?就是我那雙白球鞋的鞋帶兒,怎么都找不見,師兄,你說會不會是我——”大東皺著眉頭煞有介事地說著,突然被自己的邏輯嚇了一跳,露出驚駭?shù)纳袂椤?/p>
“你不可能吃鞋帶兒,就算是夢游你也咬不動那玩意兒,就算咬得動你也咽不下去,所以不用胡說?!痹诖髺|面前,韓博士向來十分注意自己的言行,不會隨便和他開玩笑。
“是,你分析得很對,但你不能只破不立啊,那你說我的鞋帶兒去哪兒了?”韓博士的嚴(yán)肅令大東尷尬,他自認(rèn)自己十分具備幽默天分,本想逗一逗“犯了事兒”的師兄,沒想到被他冷漠拒絕,索性不在他眼前晃悠,又懶洋洋地回到了沙發(fā)上。
“趕緊畢業(yè),美國這種破地方待著真是浪費青春?!?/p>
“可惜了,我這一身的勁兒,要是有個女人就好了,可惜了?!贝髺|自言自語說著,一條肉腿搭上沙發(fā)的靠背,用他44碼的大腳摩挲著木質(zhì)墻壁,想起一墻之隔的那位白人女孩,大東重重地嘆了口氣,這個時候,那女孩一定是在和她的黑人男友狂歡吧。
“怎么隔壁聽不到動靜了呢?”大東忽地把腿收回,一骨碌站了起來,胖臉貼著墻,一副花癡模樣。
韓博士已經(jīng)把泡面吃完,麻利地洗了碗,就準(zhǔn)備回到臥室把快過期的感冒藥吃了,好好睡上一覺。離開客廳之前,韓博士看了一眼大東不堪的樣子,突兀地給他了一句:“那你就鎖定一個目標(biāo),這種事情,謀事在男,成事在女?!?/p>
“精辟呀,師兄,到底是過來人?!?/p>
“你該不會是建議我挖隔壁墻腳吧?算了,我可不想在美國被黑人打死,這代價太慘烈了?!贝髺|還想追著他繼續(xù)討論如何謀事,卻被韓博士“砰”一聲響,拒在了門外。
深夜下起了細(xì)雨,打在窗戶上發(fā)出令人心癢的沙沙聲,公寓里燈光陸續(xù)熄滅,在大東也準(zhǔn)備上床的時候,一墻之隔的鄰居終于有了動靜,隔著墻傳來女孩殺豬般的咆哮,這讓他感到十分失望,本想聽到一些激情澎湃的聲音,沒想到他們又開始打架了。
美國所有房屋均為純木質(zhì)結(jié)構(gòu),廉價公寓的隔音效果更是差到極點,大東把耳朵貼在墻上聽了一會兒,就感到非常厭倦。鄰居打架對大東與韓博士來說,早已習(xí)以為常。起初,他們還會為女孩感到惋惜,幾度試圖報警,但那白人女孩非要和一個黑人廝混,數(shù)次被打依然甘之若飴,這就是一種令人費解的悲哀了。
躺在床上,隔壁的戰(zhàn)爭愈演愈烈,曾幾何時,公寓也有人會報警,那對情侶半夜引來警察時也曾感到羞赧,但第二天再見到他們時,兩人就手牽手擁在一起,恨不得連走路時也要把舌頭攪?yán)p在一起,親密得令人咂舌。三番五次后,那女孩就算被黑人男友打死,也沒有人再想過問了。
閉著眼睛幻想出那金發(fā)女郎衣衫不整的樣子,也許她此刻正雙膝發(fā)軟渾身震顫地坐在床上,大東的心中翻起滔天巨浪,雙手忙碌著積極配合大腦,但隨著幻想的深入,那美人的臉逐漸又變成前女友的模樣。激情又一次失敗,大東憤恨難當(dāng),去衛(wèi)生間沖了個熱水澡后,依然沒有走出失戀陰影,于是打開音響,在臥室里狼嚎般唱起一首比他年齡還大的老港臺歌:
“冷雨撲向我,點點紛飛
千度高溫波濤由你涌起
個個說我太狂笑我不羈
敢于交出真情哪算可鄙……”
韓博士能忍受鄰居的喊叫,卻無法容忍大東的哀嚎,一腳踢開他的臥室門,見他赤身裸體的樣子,正想撲上去給他一拳,卻看到一張淚流滿面的臉。
“你不能總是這樣,你睡吧,行不行?我真的很累?!眱扇硕汲聊艘粫?,大東漲紅的眼睛軟了下來,抓起床上的毛毯,像個孩子似的把自己裹住,并當(dāng)著韓博士的面發(fā)誓:他要與所有中國女孩斷絕來往,就算抱個非洲女人回家,也不虛美國此行。
第二天,下了半夜的雨漸漸止住,隨著黎明的到來悄然退去,太陽照常升起,一排排參天大樹安靜地站在草地上,寂寞的奧本小城又一次蘇醒,四周全是鳥叫,只睡了三個小時的韓博士被鬧鐘叫醒,頭痛欲裂,空著肚子又吃了幾片馬上過期的感冒藥。
公寓里各種膚色的人陸續(xù)出門,白人只和白人說早安,黑人也只和黑人打招呼,而黃皮膚的亞裔們則誰也不理誰,除非是老相識。面對迎面走來的黑眼睛黃皮膚學(xué)生,若對方不主動朝自己微笑,韓博士也沒有心思和誰去加深印象。
韓博士沒有吃早飯,連喝一口牛奶都會反胃,不到八點,他就開著車匆匆去了學(xué)校,留下大東一個人在屋里睡懶覺,在美國拿碩士學(xué)位比拿博士學(xué)位容易得多,大東有錢,也有的是時間。
上午十點,趁著K教授去開會的空當(dāng),韓博士去警察局交了那139.5美金的罰款,回來后心情已跌入谷底。接著,他又心神不寧地在實驗室里打碎了兩個玻璃燒杯,被管理員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嚴(yán)厲訓(xùn)斥了一頓,要強的性格早已鍛煉出異于常人的忍耐,韓博士笑呵呵地表示:他會原價賠償。
午餐照例是麥當(dāng)勞4.59美金一頓的兒童套餐,韓博士把贈送的卡通玩具裝進(jìn)了背包,時至今日,他已積攢出無數(shù)個麥當(dāng)勞玩具。想到與妻子的約定,下次回國他們就必須實行造人計劃,韓博士覺得,在不久的將來,這些玩具一定能派上用場,雖說送給未來的孩子略顯寒酸,但玩具們畢竟也是留過洋的,更何況,每一個玩具都還帶著父親寶貴的留學(xué)往事呢。
韓博士本想咬咬牙去把車燈換了,令人無奈的是,找了幾個車行都車滿為患,于是只好硬著頭皮又把車開回學(xué)校。
距離月底還有十五天,還要再花21刀去換車燈,接下來的日子真沒法活了。
車燈沒有換,就會有再次被警察罰款的風(fēng)險,韓博士索性把車扔在學(xué)校的停車場里,計劃晚幾天再去換車燈,無論加班到幾點,他都準(zhǔn)備用兩條腿走著回到公寓。從距離上估算,開車20分鐘的路程,預(yù)計要走一個小時20分鐘,早上從公寓出發(fā)去學(xué)校容易,無非是早起一點,但是夜間從學(xué)?;毓⒕捅容^難了,在美國走夜路的風(fēng)險有多大,韓博士早有耳聞。
實驗室里一位叫哈娜的印度女生也好心提醒他:“韓,你最好在兜里裝50美金,萬一遇到持槍搶劫,你就趕緊把那50美金塞給歹徒。”
“我就遇到過一次,不過那人沒有動粗,倒像乞丐一樣向我要錢,但是我很清楚,如果我不給他,他就會變成歹徒。”棕色皮膚的哈娜所言屬實,韓博士有些猶豫了。如果他長得像大東那樣人高馬大,偶爾在夜間徒步還是有些底氣的,但他太過瘦小,身高不足1米65,體重也只有105斤,對于一個男人來說,當(dāng)危險真正來臨,他不會比女人多出什么優(yōu)勢。
再三權(quán)衡,韓博士最終沒有選擇徒步回家,第一次厚著臉皮請實驗室里另一位同胞把他送了回去。
又一次深夜歸來,一天只吃了一頓飯的韓博士已經(jīng)快支撐不住了,他不愿意總在實驗室里吃泡面,因為從不參加聚會,實驗室里那些不同膚色的同學(xué)們早已對他指指點點,甚至有人還給他列了一張飲食表格,精確地指出,他曾在博士二年級時一共吃了120包泡面、99個漢堡、100根香蕉。雖然是玩笑,卻令他無地自容。
一進(jìn)門就聽到大東的歡呼,他從學(xué)校拿回一張宣傳單,興奮地對韓博士說:“師兄,你聽說了沒?下周奧本要舉行車展了。”
“是嗎?”韓博士已經(jīng)餓過了頭,長長吐了口氣。
“告知各位同學(xué):奧本大學(xué)一年一度世界名車展將于11月8日舉行,地點是Lee縣歐佩萊卡市中心大教堂前?!贝髺|舉著傳單鄭重其事地念,他剛來美國一年,還沒見識過奧本大學(xué)的名車展,以韓博士對他的了解,他對車展的興趣百分百是為了車展當(dāng)天的免費美食派對。
“聽說這場地很費勁才租到,太好了,咱一定得去?!?/p>
“去干什么?給車展當(dāng)裝飾品?。俊表n博士不置可否地笑著,起身又去廚房找出泡面。
等待泡面泡開的工夫,韓博士如數(shù)家珍地給大東介紹了往年車展的盛況,按照往年慣例,參展車輛分別有科爾維特C8、奔馳C63、奧迪RS5、巴博斯G63、法拉利458、寶馬X5、科邁羅黑武士,以及保時捷帕拉梅拉和卡宴等等。每年大約有一百輛左右豪車參展,由于此項活動為奧本大學(xué)華人學(xué)生會組織,所以參展車主無一例外都是中國留學(xué)生。
“你覺得是我那輛破本田有資格參展,還是你那輛破尼桑有資格參展?”韓博士蹺起二郎腿,挖苦著大東,也挖苦著自己。
“那咱們?nèi)ゲ滹埖馁Y格還是有的吧?這上面寫得清清楚楚,車展當(dāng)天烤肉及所有美食免費隨便吃,歡迎所有同學(xué)參與狂歡。”
“能蹭吃一整天呢,咱為啥不去?咱不去就傻了?!贝髺|又開始抽煙,一張胖臉在煙霧里難掩喜悅。
大東的話其實正合韓博士心意,早在回來的路上,他就聽說了車展的事,在過去兩年,他一次也沒錯過免費吃飯的機會,如今和大東住在一起,像這種厚臉皮的事,自己決不能第一個提議。
“去蹭飯?去要飯還差不多。”韓博士打趣道。
“要飯就要飯,到時候開我的車去,哎,有了——”大東來了興致,一只手做出拿著話筒的姿勢,唱起了他改編的歌:
“我開著車,你端著碗,咱們哥倆一起去要飯,豪車咱不看,只要午餐和晚餐,不吃到天黑,絕不把家還……”一首《敢問路在何方》被大東改得令人噴飯,韓博士笑得直咳嗽。
意見達(dá)成一致后,大東嘿嘿笑道:“說不定我還能在車展上撈個生活伴侶呢,都說留學(xué)生的戀愛最完美,國外一個,國內(nèi)一群,怎么到我這兒就雞飛蛋打了呢,不行,這慫我不能認(rèn)?!?/p>
“你不是發(fā)誓再也不找中國女孩了嗎?怎么這么沒骨氣?”韓博士吃著泡面,故意揶揄大東。
“我也沒說要碰中國女孩呀,等著吧,且看我如何成為華人之光,出國留學(xué)不找個外國女人同居,回國后怎見江東父老?”扔了煙頭后,大東從他滿地亂扔的名牌鞋堆里找出他的啞鈴,有板有眼地練了起來。
“你可真會把自己當(dāng)回事兒。”韓博士倒希望大東趕緊找個人去同居,合租之初,誰能想到衣著光鮮的大東如此邋遢又狂浪,來美國一年,他別的沒學(xué)會,倒學(xué)會了美國人用洗衣機洗鞋子的陋習(xí),要不是韓博士制止,他能把拖把頭也扔洗衣機里去洗。
當(dāng)然,大東也不是混賬得一無是處,有時候這小子還是很細(xì)心熱情的,聽說師兄的車燈還沒有換,也沒敢再開回來,他立刻表示第二天早點起床,送韓博士去學(xué)校,隨后,他又詳細(xì)地介紹了他之前修車的地方,怕韓博士記不清店名,又拿出紙和筆,寫好4S店的名字,叮囑他就在GLEEN大街的北頭。
第二天,按照大東的指示,韓博士很快就找到了那家4S店,在一個加油站的附件,門頭上寫著:University Tire and Auto。
進(jìn)門后,一個白人接待員禮貌地向韓博士打了個招呼。
“下午好,先生,你看起來很熟悉?!苯哟龁T熱情地與韓博士握了握手,問:“有什么可以幫助您的嗎?”
“我前車燈里的一個小燈壞了,我還有急事,能快速幫我修好嗎?”韓博故意表現(xiàn)得很著急,希望能在五分鐘內(nèi)解決問題。
“好的,請問您有預(yù)約嗎?”接待員問。
“這個沒有?!表n博士說,大東雖然沒有提預(yù)約的事,但是自己也應(yīng)該明白,在美國辦事,大部分情況下都應(yīng)該提前預(yù)約,這是他自己的失誤。
“沒有預(yù)約的話,現(xiàn)在工人還在忙,需要等半個小時,等待時間不會算到修車時間里,您愿意等嗎?”接待員問。
“換燈泡需要多少錢?修好需要多長時間?”
“大約15美金,可能需要幾分鐘?!?/p>
“好吧,我愿意等。”韓博士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15美金和大東說的價格相同,加上幾分鐘的人工費應(yīng)該是21美金無疑,看來行情本就如此,于是爽利答應(yīng)。
“先把您的鑰匙給我,您可以在休息室里喝咖啡或看電視。”接待員拿走了韓博士的鑰匙,又提醒他,如果覺得咖啡苦可以加牛奶和糖,美國所有辦事機構(gòu)的咖啡都是免費供應(yīng),韓博士不客氣地連喝了兩杯。
半小時很快過去,在韓博士喝第三杯咖啡的時候,還沒見到工人的影子,好在等待不需要花錢,韓博士只好耐著性子捧著紙杯繼續(xù)看電視,又過了半小時后,接待員終于重新出現(xiàn),告訴他:
“您的車燈已經(jīng)開始換了。”韓博士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已經(jīng)是下午兩點鐘,出于謹(jǐn)慎,他提出在一旁觀看修車的要求,接待員一口答應(yīng),領(lǐng)著韓博士去了修車間。
修車間的一側(cè)是一間裝有透明玻璃墻的等待區(qū),接待員告訴他,可以坐在等待區(qū)觀看修車過程,但韓博士還是走到汽車跟前,仔細(xì)把自己的車打量了一遍。
“您的車燈里有一根電線有老化的跡象,要不要一起換掉?”修車工是一位年輕的黑人男性,二十出頭的樣子,雙手帶著布滿油漬黃色手套,誠懇地對韓博士說。
“電線老化了嗎?換電線需要多少錢?”韓博士問。
“電線很便宜,但是很關(guān)鍵,您的車燈之所以壞就是電線的問題?!焙谌诵捃嚬ふf。
“那就一起換了吧。”
得到韓博士的同意,年輕的黑人修車工非常開心,給了他一個燦爛的微笑,就埋頭苦干了起來,但是客人在身邊盯著令他有些緊張,于是告訴韓博士,車燈很快就會修好,讓他到隔壁玻璃房坐著等會兒就行。
等待的空當(dāng)里,遠(yuǎn)在祖國的妻子小汪打了語音電話過來,聽著妻子親熱的話,韓博士心中涌起萬丈柔情。小汪說她已經(jīng)開始吃葉酸了,準(zhǔn)備放了寒假就到美國向他要孩子,叮囑他提前把身體養(yǎng)好,讓他多吃一些對男人好的東西,如各種堅果、生蠔、魚蝦等,據(jù)說都能提高精子的質(zhì)量。韓博士捂著嘴,生怕旁人聽到什么,好在玻璃房里只有他一個人。
隔著半個地球的夫妻倆情意綿綿,不覺時間已過去半個小時,韓博士突然想起了修車的事,于是哄著妻子趕緊睡覺,
三五步走到汽車跟前,發(fā)現(xiàn)修車工居然依舊埋著頭在工作,汽車的引擎蓋已經(jīng)打開,各種零件鋪了一地。
看著被拆得七零八落的零件,韓博士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明明是換個車燈,何必拆發(fā)動機呢?
“請問你是不是搞錯了,我說過只是換車燈,為什么要拆其他部位的零件呢?”韓博士氣憤地問。
“我正在努力工作,我會盡快完成,先生,請您不要著急?!惫と嗣撓率痔?,拿著雪白的毛巾在黑得發(fā)亮的腦門上擦了擦,一頭的汗水證明他是真的在努力工作。
“我上次換車燈幾分鐘就換好了,進(jìn)門的時候你們也是這樣承諾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半小時?!?/p>
“是的是的,但是您的車問題有些復(fù)雜,我需要去請教我的老師?!毙捃嚬け傅卣f。接待員見狀立刻走了過來,與修車工嘀咕了一陣后又轉(zhuǎn)向韓博士,告訴他問題非常復(fù)雜,工人已經(jīng)耗費了大量體力,現(xiàn)在必須休息一會兒。
“工人有權(quán)休息15至20分鐘,按照法律,休息時間是算在工時費里的?!苯哟龁T口氣十分輕松。
“我想知道,徹底修好究竟需要多長時間?”韓博士已怒不可遏。時間就是金錢,這句話不愧是出自美國人之口。
“我認(rèn)為,最多不會超過一個半小時。”修車工聳了聳肩膀。
“請你把所有零件還原到原來的位置?!表n博士氣得血脈僨張,這分明就是一家黑店,自己真是腦子進(jìn)了水,居然相信大東那個不靠譜的二流子。
“這個當(dāng)然,就是因為無法將它們復(fù)原,所以才需要請教我的老師,請您放心,一定會讓它們各就各位?!毙捃嚬ふf完,就把手套和脖子上的毛巾都扔到一邊,心安理得地去了休息室喝咖啡,留下韓博士看著一地的零件,心急如焚。
給大東打了五次電話,都被他立刻掛掉,幾分鐘后,大東發(fā)了一條信息過來,說他正在K教授的辦公室里接受訓(xùn)斥,有什么事給他留言就行。韓博士只好把一地的零件拍了照片,又把受騙的經(jīng)歷大概描述了一下,大東沒有再回復(fù),他果然是不靠譜。
十五分鐘過去,透過玻璃墻,看到那修車工終于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他還算客氣,沒有磨蹭到20分鐘。韓博士看到他開始打電話,聽不清說了些什么,只見他不斷地點頭,表情嚴(yán)肅,仿佛他真的是一位十分敬業(yè)的工人。
“我已經(jīng)問清楚了,您的車很快就能修好,請您繼續(xù)在休息室等待?!贝蛲觌娫捄?,修車工又戴上了手套。韓博士知道,自己的辯論毫無用處,只好繼續(xù)等待。
大東還沒有回復(fù)信息,又回到休息室,韓博士無心再繼續(xù)喝咖啡,他已經(jīng)明白自己被坑騙,可這黑店一系列的操作完全無懈可擊,若要去法院起訴他們,理由又該是什么呢?思來索去,只能等到最一步再做打算。
等修車工終于把引擎蓋“砰”一聲蓋上時,韓博士看了看時間,不多不少,他又整整用了一個半小時。
“先生,您的車已完全修好,您可以付錢了?!毙捃嚬ぢ冻鲆慌虐籽?,萬事大吉地拿毛巾擦著臉。
“一共多少錢?”韓博士陰沉著臉問。
接待員又及時走了過來,手里拿著一張賬單,微笑著說:“這是您的賬單,每一條花費都非常詳細(xì)。燈泡是15美金,電線15美金,工人的工時費是每小時110美金,他在休息室內(nèi)喝咖啡用了15分鐘,但這15分鐘屬于工作時間休息,這是必須算到工時內(nèi)的?!苯哟龁T逐條念著,韓博士驚得眼鏡差點掉地。
“他一共用了兩個小時十五分鐘,所以一共是258.3美金,我可以給您打個折,您只需支付255美金即可。”
“換個燈泡要255美金?這太瘋狂了!”接過賬單,仔細(xì)看過上面的內(nèi)容后,韓博士完全不能控制情緒。
“這個價位我不能接受!我以前修過車燈,小燈是15美元,大燈20美元。我進(jìn)來的時候你們也說修小燈也是15美元,并且是幾分鐘就能修好,我不可能支付255美金,我沒有這么多錢?!?/p>
“你們太過分了,完全不合規(guī)矩,并且沒有我的允許就把其他零件都拆下來,浪費了我的時間,居然還要收這么高的費用?”
一手拿著賬單,韓博士又撥了大東的電話,此刻他需要救兵,不能任憑他人宰割,大東依舊拒接電話,好在他還發(fā)了條信息過來:師兄,你先別交錢,我馬上過去。
“先生,你應(yīng)該感謝我們,我們不只是為你換了燈泡,還檢測出了電線的問題,因為電線老化,燈泡才會這么容易壞掉?!苯哟龁T巧舌如簧,黑人修車工不說話,只拿大眼睛瞪著他。
“你的電線并不好換,就是需要很長的時間,美國人對工作的態(tài)度是嚴(yán)格的,我們修車行業(yè)每小時110美金的勞務(wù)費不可能改變,所以賬單沒有任何問題,您必須支付?!?/p>
“那這也太貴了,完全超出了我的承受能力。”韓博士沮喪至極,撐著一股勁兒為自己辯護(hù)。
“那這樣吧,我給你一個高級會員的折扣,八折,您只需要支付204美金。歡迎您以后多光顧?!苯哟龁T拿出一個計算器,飛快地算出一個新的數(shù)額。
“不行,204也貴了,請給我時間考慮考慮,我有個朋友要過來了解情況,請給我一點時間?!?/p>
把接待員和修車工打發(fā)走,韓博士已經(jīng)氣得渾身顫抖,嘴巴急促地抽搐著,身在異國他鄉(xiāng),吃虧的事他經(jīng)歷過太多,但今天這道坎太過窩囊,自己居然親眼看著別人挖坑,然后跳進(jìn)去掙扎。
20分鐘后,大東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闖了進(jìn)來,見到同胞,韓博士像得到了一種力量,勇氣大大提升,但是負(fù)面情緒還是支配了他,一見到大東,就沒好氣地說:“你給我介紹的這是什么地方?有這么坑人的嗎?”
“這價錢不合理呀,這不是搶錢嗎?”大東拿著賬單反復(fù)查看,把接待員和修車工都喊了過來。
難得師兄弟二人齊心協(xié)力,飛著唾沫和接待員爭論了半天,那狡猾的白人只是耐心地點頭、搖頭,到他說話的時候,還是只有一句——“賬單合理,必須繳費?!?/p>
“我們做的是小本生意,我們這一行根本發(fā)不了財。”
“如果你們覺得不合理,可以拿著賬單去法院起訴,但是我們店里也有常駐律師,對于打官司,我們是非常專業(yè)的,美國是法治社會?!苯哟龁T終于煩透了,口氣不乏威脅。
“修車不專業(yè),打官司專業(yè),這是他媽的什么玩意兒?!?/p>
“真是他媽的太過分了,這就是黑店。”大東用中文罵罵咧咧,那接待員回到門口,索性關(guān)上玻璃門,一副不給錢就不讓走的架勢,隨后又拿起電話,不知是不是準(zhǔn)備報警。
哥倆都犯了愁,傻站著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坐到休息室的沙發(fā)上,車行里沒有人再理他們,玻璃墻外駛過一輛警車,嚇得兩人對視了一下,好在那警車閃過后并未回頭。大東突然想起來,他在一家中餐館吃飯的時候遇到過一個老鄉(xiāng),那老鄉(xiāng)是老牌美籍華人,在美國住了25年,或許能向他請教個招數(shù)。
“那你趕緊給他打個電話?!表n博士已束手無策,驕傲的他此刻既沒有主意,也沒有錢。
撥通老鄉(xiāng)的電話,大東先是寒暄了一番,接著把他們的冤案一五一十地講了一邊,大東轉(zhuǎn)過身和老鄉(xiāng)說話的時候,韓博士與他緊挨著,能清清楚楚地聽到手機里的聲音,隨著那老鄉(xiāng)的解說,韓博士越聽越感到憤恨無力,還沒有完全好透的感冒令他一陣哆嗦,頭痛得簡直無法忍受。
“師兄,這次估計得認(rèn)栽了?!睊炝穗娫?,大東嘆了口氣。
“我那老鄉(xiāng)說:人家看你年輕,也許根本不懂車,所以故意拖延時間。反正你是學(xué)生,過幾年就畢業(yè)了,他們坑騙學(xué)生可以一屆一屆的坑,不愁沒有學(xué)生來送錢,他們不需要回頭客?!?/p>
“也不要說他們只欺負(fù)中國人,他們不只是欺負(fù)中國人,他們哪個國家的人都欺負(fù),如果起訴他們,請律師的費用非常高,一場官司打下來,得花幾千刀,無論從金錢和時間上對咱都不利?!?/p>
“這些美國人不只咱們?nèi)遣黄穑渌麌业牧魧W(xué)生也惹不起,被坑的人數(shù)都數(shù)不清,這兒沒有正義,咱只能認(rèn)栽了,你得想開點?!蔽宕笕值拇髺|,語氣像個小姑娘。
韓博士繃著臉不說話,抬頭看窗外的天空,天是深藍(lán)色的,一堆堆雪白的云純潔得不知人間疾苦,三五成群地掛在天上。馬路對面是最常見的綠植,高大的落葉喬木因為長得太過肆意,所有枝丫都在空中扭曲著,一副張牙舞爪的魔鬼模樣。樹下是連綿不盡的草坪,在美國的大地上,樹可以自由生長,草卻不能,美國人對野草的態(tài)度是零容忍,草坪上每一片葉子都被修得整整齊齊。韓博士望著遠(yuǎn)方,想到遠(yuǎn)在祖國的母親和妻子,握緊的手慢慢松了下來。
“師兄,我知道你沒錢了,我給你出一半怎么樣?不用你還?!贝髺|仗義地說,他覺得自己也有一定的責(zé)任,畢竟是他指引著師兄到了這坑人的地方。
“大東,如果我起訴他們,贏了呢?”又沉默了片刻,韓博士把身子轉(zhuǎn)了過來,一句反問,驚得大東手機差點落地。
離開4S店后,韓博士像換了一個人,驅(qū)車回學(xué)校的路上,他把車窗全部打開,放了一首他最喜歡的歌《明天更漫長》,把音響調(diào)到最大分貝,竇唯不羈的歌聲震撼著一切:
“邁開大步匆匆忙忙奔奔波波去尋找
尋找一份能讓自己感到欣慰的驕傲
不顧一切瘋瘋癲癲跌跌撞撞地奔跑
奔向那份能讓自己感到安全的懷抱
離別了昨天去擁抱希望
告別夜晚等待天亮
過去的輝煌不再重要
明天更漫長……”
墨竹賦 楊志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