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曾攀
重讀王安憶的《小鮑莊》是一種非常獨特的精神體驗,那些蟄伏在文學歷史河流里的經(jīng)典作品,每次因緣際會翻來讀,都有如一束光線從中照射出來,塵埃浮現(xiàn),灼灼其華。
黃子平在《語言洪水中的壩與碑——重讀中篇小說〈小鮑莊〉》中,援引羅蘭·巴爾特的觀點揭示“重讀”的意義,“羅蘭·巴爾特在《S/Z》一書中說了這么一段話:所謂重讀,是一樁與我們社會中商業(yè)和意識習慣截然相反的事情。后者使我們一旦把故事讀完(或曰‘咽下’),便把它扔到一邊去,以便我們繼續(xù)去尋另一個故事,購買另一本書。這種做法僅僅得到某些類型的讀者(如兒童、老人和教授們)的寬容。本文開宗明義提出來的卻是重讀,因為只有它才能使作品文本避免重復(不會重讀的人只能處處讀到相同的故事)?!惫倘?,重讀是一種推陳出新,為真正翻開并讀進經(jīng)典提供了種種可能,宕開一處說,如何重讀《小鮑莊》以及小說如何重塑并建構(gòu)“歷史”——包括主體的精神史以及地方史書寫——成為彼一時代的某種具有“根”性的文化形態(tài),這事實上意味著對歷史的某種“重讀”與再塑,是基于歷史意識的雙向重構(gòu),在這個過程中,小說是對象、是中心,更是蘊蓄創(chuàng)造性的重要介質(zhì)。
雷蒙·威廉斯曾說:任何一種文化都包含著來自過去的合理因素,但這些因素在當代文化發(fā)展過程中的位置卻完全變化無常。因而,有必要廓清時間衍化中之恒常與無序,既知悉辨認歷史的文化與文化的歷史,同時將其牽引于當下,形塑當代性的價值創(chuàng)生。這就涉及T·S.艾略特提到的何為真正的歷史意識:“這種歷史意識包括一種感覺,即不僅感覺到過去的過去性,而且也感覺到它的現(xiàn)代性?!币蚨敳剂_茨基將艾略特的觀點定義為“往事的現(xiàn)代性”時,實際上意味著與歷史進行對話和辨析,進而關(guān)涉如何對既往的時間、事件、情狀進行折取和結(jié)構(gòu),對于小說,其最終還必須通過主體性的敘述將之激活,只有在這樣的路徑中,毫無邊際的“歷史”才得以框定與復魅,根植于此的宏大或精微的虛構(gòu)也才得到真正賦型。
一般而言,中短篇小說不宜采取長篇小說中常見的時間上的演變,否則將成為某種編年體的寫作,勢必消解小說本身的密度。在敘事結(jié)構(gòu)及節(jié)奏上,往往不會將歷史回溯得過長,而以現(xiàn)實感或基于此的映射性寫作尤多,漫長而幽深的“歷史”常常不會過多涉及甚或不予包含。王安憶的中篇小說《小鮑莊》(原載《中國作家》1985年第2期)非常有意思的一點就是,四五萬字的容量不大的敘事篇什,卻似乎要從洪水滔天的史前時期說起,這是一種反其道而行之的寫法,仿佛要去觸摸那些遙遠的不可追溯的情感和命運,對其中觸不可及的精神倫理進行對焦,并且意圖在地方性書寫的“尋根”中,拓開當代認知的文化通道??肆_齊所謂“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自然是其中的價值基底,然而事情未必如此簡單,歷史意識是一種偏見、立場和風格,而且在其中充滿了種種斡旋、商榷。要從歷史中召喚出情感的認同,呈現(xiàn)其中的排異,于是建構(gòu)出一個虛擬但卻指向?qū)嵲诘氖澜纭:5恰烟卣J為,歷史是一種話語的呈現(xiàn),對歷史的甄選、判斷、辨別與表述,往往透露出敘述主體的精神意志,是特定話語的傳遞甚至虛設(shè)。王安憶的《小鮑莊》是尋根文學最重要的代表作之一,以史詩性及寓言式的寫法,提示著革命/啟蒙之后的時代如何征用史詩的形式,如何獲得真正的歷史意識,書寫民族史、心靈史與精神史,并對之進行“歷史性”的總體反思。
《小鮑莊》的現(xiàn)代內(nèi)質(zhì),表現(xiàn)在小說中無處不在的持續(xù)性與瞬時性的時間/場景交替,這對于形成一種歷史的與現(xiàn)場的轉(zhuǎn)喻,是極為關(guān)鍵的。這是《小鮑莊》中一種獨特的歷史意識,小說仿佛源起于邈遠的甚至是傳說中的境況,但又如洪水奔襲,沖擊著當下的現(xiàn)實。小說開篇,“七天七夜的雨,天都下黑了。洪水從鮑山頂上轟轟然地直瀉下來,一時間,天地又白了?!边@里既是鋪陳一種恒定的時間狀態(tài),同時又突破這種形式的穩(wěn)固,創(chuàng)生新的支脈?!安粫缘眠^了多久,像是一眨眼那么短,又像是一世紀那么長,一根樹浮出來,劃開了天和地。樹橫漂在水面上,盤著一條長蟲。”毋庸諱言,《小鮑莊》采取的是一種寓言式的寫法,并且在敘述中,有意無意地擱置了自身的真實屬性,“小鮑莊人的祖上是做官的,龍廷派他治水。用了九百九十九天時間,九千九百九十九個人工,筑起了一道鮑家壩,圍住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畝好地,倒是安樂了一陣。不料,有一年,一連下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雨,大水淹過壩頂,直瀉下來,澆了滿滿一洼水?!毙□U莊的先人為了贖罪,被龍廷罷黜后,來到了大水漫灌鮑家壩頂?shù)淖畹屯萏?,鮑姓族人也由此繁衍生息,小說的引子充滿了傳奇色彩,眼看著就要往架空歷史的一脈發(fā)展,誰知敘事者語調(diào)一轉(zhuǎn),開始貼著小鮑莊來寫實。甚至鮑家乃大禹后代,亦被自辨為“不足為信”的“野史”,聽過則罷。
王安憶自述寫《小鮑莊》與“尋根運動”有關(guān),出于阿城所鼓吹的“尋根”意義對她的影響。在她那里,“小鮑莊”是有其原型的,“那年夏天,我去了江淮流域的一個村莊,那是與我十五年前插隊的地方極近的,除了口音和農(nóng)田作物稍有區(qū)別。一下子勾起了許多?!币灿纱?,小說逐漸由虛而實,展開了對小鮑莊之人事及其歷史的曲曲折折的追索。中短篇小說一頭扎進歷史的汪洋之中,是一次冒險,也是一種創(chuàng)造,其以人物隱微的心性、命運,撬動當代中國激蕩沉浮的鄉(xiāng)土史與現(xiàn)代史,以及匍匐其間的心靈史和文化史。
經(jīng)過了兩個“引子”的延宕之后,小說正文開端,便是一次新生,撈渣出世。故事一上來就是生死。村莊里你一言我一語,將各自的身世命運,以及性格見識呈現(xiàn)出來。隨后,小說開始以散點透視的方式,從撈渣的呱呱墜地說起,說到鮑五爺和他的家庭悲劇、大姑與拾來的情感,鮑仁文纏著老革命鮑彥榮要寫一部長篇小說《鮑山兒女英雄傳》,再到孤寡老人鮑秉義的情感與生命曲折。圖卷徐徐展開,各自關(guān)系漸漸勾連。“我寫了那一個夏天里聽來的一個洪水過去以后的故事,這故事里有許多人,每一個人又各有一個故事。一個大的故事牽起了許多小的故事;許多小的故事,又完成著一個大的故事。”這些“事件”彼此之間仿佛沒有緊密形而下的關(guān)聯(lián),卻將小鮑莊的人物圖譜勾勒了出來,這是地方性書寫的一種獨特寫法,先點出人物,逐一出場,爾后彼此牽引,終而和盤托出。在第五部分,故事開始回過頭來講述,撈渣成長了,但整體的敘述急轉(zhuǎn)直下,鮑秉德的老婆發(fā)瘋大鬧,她進了鮑家門后,怪胎五回,皆是死胎,深受刺激后開始瘋癲。怪就怪在,鮑秉德一日比一日話少,也成了個啞巴。小說仿佛登堂入室,開始變得沉重,等待揭開小鮑莊苦難的面相。然而兩人卻陰差陽錯,仍舊相濡以沫,鮑秉德有情有義,不曾離棄發(fā)瘋之妻?!缎□U莊》非常有意思的地方,不是那種傳統(tǒng)的家族式寫法,而是情感、婚姻、家庭無不受困于現(xiàn)實境況,又不失其自有之心性,不滑向荒唐,也不講逸事與傳奇。就在鄉(xiāng)間土地,大老爺們你一言我一語,就把事情說清楚談明白了,回去日子照樣過,仿佛這是一個與傳統(tǒng)中國倫理并不相連的烏托邦/惡托邦,至少也是凌空蹈虛的一處場域,與既存的文化并不相依,與流動的歷史亦無關(guān)聯(lián)。歷史本身未必全然是連續(xù)性的,而講述歷史的過程則需要依循既定邏輯。
奇怪就奇怪在,小說明明是超越于世俗之外的場域,卻又常常充滿著世俗化的考量,小說時時處于如是之悖論中,因而形成某種詭異的內(nèi)在張力,撕扯著主體間的關(guān)聯(lián),同時又以新的倫理序列對之加以重塑。最明顯的,拾來大姑外出給他買了盒卷煙,使得“拾來心里一片空明,又平靜又歡愉。他不明白,事情咋會變得那么好,叫人覺得,活著是一樁多大的美事,受了多大的恩德”。兩人之間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越離了世俗的定見,走向彼此的歡喜。但在真正結(jié)合之后,卻遭遇了家長里短雞毛蒜皮的糾纏,拾來出走,最后再次歸來。生活歷史總是在如是之拉鋸中,增長辨識、延伸生命。小說如蒙太奇一般,從一個人物跳到另一個人物,仿佛他們的命運是相連的,在封閉的村莊之中前后銜接,卻又充滿了種種跳躍,這不僅在于人物命運的講述,更在于不同人物的錯位對接,將平面的與平乏的鄉(xiāng)土世界鑿寬了、拉長了,直至將其撐破,出現(xiàn)新的具有開放性的通道和路徑。小翠子很聰明,她自外而來,本許與建設(shè)子,然兩人不和——其竟然可以堂而皇之并泰然處之地不和——但“鮑彥山家里的倒喜歡,說這才穩(wěn)重,穩(wěn)重好。她對小翠樣樣滿意,就是有一樁擱在心里老放不下,這丫頭子太聰明了。”鮑彥山家里的不是怨怒小翠子的刁蠻,而是最擔心她這么“鬼”,他是否受得住。于是,婆婆拼命使喚她,要把本撈回來。小翠子因此日漸消瘦,憔悴不堪,“她眼睛里的笑模樣一天比一天少,變得十分嚴肅,下巴頦越發(fā)的尖,兩條烏黑的大辮也有點見黃?!焙迷谖幕佑忻裰魉枷?,懂得為小翠分擔,如此小翠“活潑潑”的樣子才回來了一些。
正當小鮑莊的鮑五爺吃著煎餅、稀飯、咸菜唱古時,“在一千里外的北京,正進行著一場江山屬于誰的斗爭。一千里外的上海,整好了裝,等著發(fā)槍了?!毕鄬o止的小鮑莊,在第十部分開始出現(xiàn)了對照,小說中極端的二元分化背后,是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拉鋸,表面似乎互不相犯,實際上內(nèi)在的天平已然傾斜,并隱約透露出小說所存在的內(nèi)外兩處現(xiàn)實及其中的兩重話語。這樣,小說便突破了鄉(xiāng)土世界本身封閉的循環(huán),鮑彥山拒絕讓文化子繼續(xù)上學,文化子反抗而不得,鮑仁文游說也未果,無奈認命的文化子卻遭到了小翠子的鄙夷,最后耕讀老師出面欲解決撈渣學費,幫助文化子繼續(xù)入學,鮑彥山深受觸動,同時供兩個孩子讀書。小說通過這個場景,將小鮑莊的若干人物,包括村莊本身涌動的精神的與文化的能量,一下拉升至了非常高揚的層面,這是一個雖處封閉卻始終開放的場域,同時呈現(xiàn)出外在文化光芒的投射與內(nèi)在的開化精神的涌動。我想,這想必也是《小鮑莊》被指認為尋根之作的緣由。個中人物仿佛有著巖石一般的質(zhì)地,堅硬、純粹且毫不夸飾。就像拾來后來回到小鮑莊,找到了二嬸,冒著天下之大不韙,與二嬸成了家,“他一點兒沒覺著二嬸對他有什么不合適的,他想不出他怎么去和一個大閨女過日子,和一個小姊妹過日子,那也叫過日子嗎?二嬸對他,是娘、媳婦、姊妹,全有了。拾來心滿意足,胖了,像是又高了一截子,壯壯實實,地里的活全包了。”小翠子也是恐懼與建設(shè)子的婚事而出走,在十里地以外的柳家子給人做短工,爾后落魄憔悴回到小鮑莊,終于與戀人文化子撕開那層隔膜,兩人墜入愛河,商定一起出走。
不得不說,小鮑莊有走出去的,也有折回來的,彼處并不是一個閉塞的鄉(xiāng)土世界,王安憶也無意于如20世紀以降慣常的鄉(xiāng)土書寫一般,塑造鄉(xiāng)村內(nèi)在的二重對立,更拒絕勾勒人物之愚昧-開化的精神區(qū)隔,而是從小鮑莊中的那些講情理、義理的鄉(xiāng)親們,鑿一些光,或破一扇窗,但也不輕易把故事講大,將人拔高,卻貼著他們的心緒講,既寫出其間的復雜性,又能以之反過來映射人物的樸質(zhì)純粹。汪曾祺當年在西南聯(lián)大聽沈從文的創(chuàng)作課,得出一個寫小說的精髓,就是在“要貼著人物寫”,“沈先生這句極其簡略的話包含這樣幾層意思:小說里,人物是主要的、主導的;其余部分都是派生的、次要的。環(huán)境描寫、作者的主觀抒情、議論,都只能附著于人物,不能和人物游離,作者要和人物同呼吸、共哀樂。作者的心要隨時緊貼著人物。什么時候作者的心‘貼’不住人物,筆下就會浮、泛、飄、滑,花里胡哨,故弄玄虛,失去了誠意。而且,作者的敘述語言要和人物相協(xié)調(diào)。寫農(nóng)民,敘述語言要接近農(nóng)民;寫市民,敘述語言要近似市民。小說要避免‘學生腔’”。(汪曾祺《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lián)大》)不僅如此,貼著人物,還意味著緊貼人物的生存現(xiàn)場,及其所可能牽引的自我與他者的歷史,是無數(shù)“歷史性”的匯聚、奔涌而雕塑成當下的時刻。
小說中程,小鮑莊被百年不遇的大洪水所淹沒,呼應了開頭洪荒的情境。區(qū)別在于,起始代表著小鮑莊的出現(xiàn),末尾則將其重創(chuàng)、歸零,再度翻成新的狀貌?!翱墒?,全縣最低洼的小鮑莊只死了一個瘋子、一個老人和一個孩子。這孩子本可以不死,是為了救那老人?!睋圃鼮榱司弱U五爺,殞命洪濤之中。莊里人默默敬重撈渣的仁義,外部的話語在此時暗流涌動,沖毀了鄉(xiāng)土世界原本的面貌。回到開頭時小鮑莊祖先來此地的初衷,是為了贖罪,也是為了守護。最后卻還是抵擋不住自然的偉力,這似乎是一個家族流脈的因果循環(huán),同時更意味著洪水所淹沒之處遭遇的新的文化重生。興許這是歷史之轟毀—創(chuàng)生的某種循環(huán),只不過這是需要付出沉重代價的,而且一切又處于新的混沌未卜之中。
如前所述,《小鮑莊》的歷史意識,是延續(xù)性與突變性的結(jié)合,在共時與瞬時的交互中推進敘事,將人物主體的內(nèi)心狀態(tài)和周遭環(huán)境以至于小說自身的情節(jié)推進相結(jié)合,而且由內(nèi)而外不斷形成心緒與精神的回路。這是現(xiàn)代小說在描繪人物的心理圖示時最為常用的形式。“郵局出來,他心里卻又一片恬靜。太陽落了,黃黃地照著路邊的土墻。有人進了館子,傳出劃拳聲。豬,哼著。廣播里在播放一支快活的曲子?!奔扔械某B(tài)往往處于一種被打破的“狀態(tài)”,形成一種“瞬時的恒?!?,鄉(xiāng)土世界仿佛靜止的場景為突變的敘述打斷,“不由跟著廣播哼了一句,沒合上調(diào),哼得難聽,趕緊住了嘴?!彪S時境況不斷切換,講述于轉(zhuǎn)圜中推進。小說正是在如是這般的常與變中,洞悉意識的流變,并將人物裹挾入種種“關(guān)系”。鮑仁文是一個狂熱的文學愛好者,自始至終都在思索文學的目的、作用和歸宿。正如他始終得不出答案是某種常態(tài),然而他又往往打破這樣的“常”,而去行走和探知,以創(chuàng)生某種“變”。不僅如此,這里頭還有個仿如亙古不變的天地自然在,卻始終與人與事相纏繞、周旋,直至出現(xiàn)種種突顯和轉(zhuǎn)變。小鮑莊的祖先筑壩,洪水溢出,人們因敬畏而重返,開啟一段波折的生命。小翠給文化子唱“十二月”,“調(diào)門起得很高,聲音細細的,尖尖的,顫顫的”,文化子聽著,小草卻“抖索了一下”。《小鮑莊》非常有意思的地方就在這里,其仿佛要架空歷史虛構(gòu)這一切,卻又扎扎實實地去寫那一個確切之地。很顯然,小鮑莊是一種隱喻性的存在,小說收尾,撈渣之死在外界的干預下不斷重寫甚或說篡改,“縣里要在撈渣墓后蓋紀念館,收集遺物時犯了難。小英雄生前用過的穿過的,所有的東西都燒了。后來二小子發(fā)現(xiàn),他家茅房泥墻上,有著撈渣寫的字,寫的是自己的名字——鮑仁平?!毙≌f曾多次提及,撈渣所有的東西都燒了,也即一切無從查起,只能通過語言的描述進行回憶和重構(gòu)。在這種情況下,強勢的話語不斷摻雜其中,撈渣的死所映射的小鮑莊的弱勢話語,其真正的聲音被不斷擠壓變形。
需要指出的是,小說最后不斷講述、復述、重復撈渣之死,便頗有些后現(xiàn)代意味,而這里的關(guān)鍵在于,小鮑莊從一重敘述跌入到重重疊疊的言說之中,被不同的立場與意圖所包裹,甚至抹除了自身的本來形態(tài)。在這種情況下,小鮑莊從開始的宇宙洪荒的擬造,進入了人物命運與鄉(xiāng)土漸變的實在,最終又不得不從實有再次虛化,又或者說從一種虛構(gòu)演變?yōu)樘撛O(shè)/假造,也即外界不斷將撈渣的事跡引向他們所既定及界定的文學的、新聞的、政治的話語之中。又如同小說最后,撈渣的紀念碑坐落在小鮑莊的中央,“碑后面是一片新起的瓦房,青磚到頂,瓦房后面是鮑山,青油油的,蒙在霧里似的,像是很遠,又像是很近?!标P(guān)于真正的小鮑莊尤其是真實的撈渣,如何在重巒疊嶂之中探詢途徑,撥云見日以廓清并重造歷史,這是小說內(nèi)在的同時也是當代中國文化無法規(guī)避的命題??梢砸姵觯缎□U莊》整個敘事下來,經(jīng)歷了前現(xiàn)代—現(xiàn)代—后現(xiàn)代的路徑,歷史之虛與實在其中角逐、激蕩、沖撞,這也是20世紀中國跌宕起伏的國族史、家族史與文化史的映射。
最終,撈渣的紀念碑兀然聳立,小鮑莊內(nèi)外的人們都將之視為某種符號式的存在,這同樣是充滿意味的?!凹o念”是一種陳列和講述、復制和再現(xiàn),也是對“崇高”歷史的判定,包含著歷史化和經(jīng)典化的過程,通過高度的仿真和還原,達到想象和再造的功能,以這樣的方式樹立典型、塑造經(jīng)典,最終代代相傳。更往深一點說,紀念是一種召喚,是一個復活的過程。這是很有意思的,其有助于重建我們的歷史記憶,經(jīng)由瞻仰而重新想象,進而喚醒歷史意識,重建個體觀念與精神。
不得不說,《小鮑莊》是一個復雜的文本。王安憶曾經(jīng)提道:“因此我無法像很多人那樣,懷著親切的眷戀去寫插隊生活,把農(nóng)村寫成伊甸園。”事實上小說提示了尋根文學內(nèi)部的多樣性,更重要的,如是之多元化常常脹破“尋根”自身的內(nèi)質(zhì),成為撕裂某種概念化的所指的口子。在撈渣以及他所殞命的小鮑莊和象征歷史的滔滔洪流那里,諸多的外在視角得以展開,摻雜其間的眾聲喧嘩,自然也包括王安憶本人的體悟和認知?!暗珪r間究竟在抹淡著強烈的色彩,因而糾正了偏執(zhí),也因為成熟了,稍通人世,不敢說透徹,也明了許多;還因為畢竟身不在其中了,再不必加入那生存的爭斗,有了安全感;或許也還因為去了美國數(shù)月,有了決然不同的生活作為參照??傊?,靜靜地、安全地看那不甚陌生又不甚熟悉的地方,忽而看懂了許多。腦海中早已淡去的另一個莊子,忽然突現(xiàn)了起來,連那掩在秫秫葉后面的動作都看清了,連那農(nóng)民口中粗俗的卻像禪機一樣叵測的隱語也聽懂了?!碑敶袊膶W發(fā)展史中的“尋根”,往往假設(shè)有一個不言自明的形而上的文化景象在那里,循此不斷回溯、重整、建構(gòu)。王安憶卻對此是模糊的,她并不刻意要去尋訪與造設(shè),因而在《小鮑莊》里面,人物可以無關(guān)宏旨而有了自身內(nèi)在的邏輯,不必去印證某種圖景式的存在。值得一提的是,這樣的無為而治的歷史意識,不去生造與臆測,將小說真正引向那些未知的與不確定的存在,這個過程是不事先預設(shè)是非與褒貶的,因而在內(nèi)外的演變中生成了一種反諷的意味,這是小說得以從“過去性”導致“當代性”的重要路徑。
王安憶講述了自己寫《小鮑莊》的一個起因,“當時我還在雜志社工作,一九八四年盛暑,單位給我一個緊急任務,說在江蘇宿遷市出了一個英雄,一個小女孩,她為了保護一個五保戶的老奶奶去世了,被評為全國優(yōu)秀少先隊員,我們準備做個報道。我們請了團中央兩個人來寫,寫出來不能用,差不多要開天窗,讓我去補。當時我丈夫還在徐州工作,正是靠近宿遷,所以主編答應讓我看望丈夫,并且讓他與我同去宿遷,一切費用都報銷,等于讓我們公費旅游一次。我就去了,很熱很熱的天氣。這個村莊向我呈現(xiàn)了一幅完整的畫面,也許是‘尋根’讓我有了不同的眼光,那些散漫的細節(jié)似乎自行結(jié)構(gòu)起來,成為一個故事,這就是《小鮑莊》,很偶然的。”對于小鮑莊而言,王安憶自然不是簡單地重構(gòu)或消解,通過小說可以觸知作者懷有的溫情與敬意,亦能感受她的冷峻思索。當代中國對于小鮑莊的偶然投影,在文化子、撈渣等人的身上得到呈現(xiàn),外在形態(tài)的注入與排異,對于一個人、一個村莊以至于對于歷史本身而言,都是無法規(guī)避的,其中也勢必充滿著種種齟齬、協(xié)商甚至妥協(xié)。
那么,究竟什么是中短篇小說的歷史意識?通過《小鮑莊》可以見出,其必定寄寓在敘事者對既往時間及人事的念念不忘,是在回望中的精神凝視。小說里有這么一段,拾來離家出走,卻對二嬸多有不舍而不斷念想,“他想著二嬸的那地。他想著那地被太陽曬得燙腳,燙到心里去的滋味兒;想著那地腥苦腥苦的氣味兒;想著那地種什么收什么,一點兒騙不得,也一點兒不騙人的誠實勁兒;想著二嬸刨地時,那破褂子飄飄忽忽的,時隱時現(xiàn)著一雙柔軟結(jié)實的媽媽。”歷史意識的形塑過程無不充滿著復雜的情感尤其愛恨,于是方能真正體悟當中之“滋味”,并在限定的篇幅中展開那些瞬時的永恒,不畏懼時間的短暫延續(xù)而不斷集中于某個時刻,人物濃縮的生命史更是凸顯出“虎躍豹變”,其可以不預設(shè)立場而不顯得漶漫,這在長篇小說中是不可想象的,其必然造成結(jié)構(gòu)的松散與倫理的潰散。與此同時,中短篇小說在凝聚自身歷史意識之際,可以將回溯的情境與當下的意志集中熔鑄一爐。對本雅明而言,歷史的意義并不意味著簡單的線性延續(xù),而是“關(guān)鍵”時刻中的突變,“呈現(xiàn)過去并不是將過去追本還原,而是執(zhí)著于記憶某一危險時刻的爆發(fā)點。歷史唯物論所呈現(xiàn)的過去,即過去在歷史一個危險時間點的意外呈現(xiàn)”。在這個過程里,歷史不是簡單的過去之事實,這不僅關(guān)涉小說的寫法,更是文化顯影中的觀念問題。真正的歷史意識還可以是一種譜系性的認知與重構(gòu),在多元綜合的文本世界里無中生有,并由虛向真,在必要的時候反過來回溯未知、考辨現(xiàn)實。
竹報平安 楊志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