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是中國古代的重要圖騰,人們對虎的敬畏和喜愛也在日常生活中有著充分體現(xiàn)—塑虎、說虎、演虎、畫虎。歷代畫壇有哪些畫虎名家,他們是如何用畫筆表現(xiàn)中華民族對虎的認識,進而闡釋虎所代表的精神內涵的呢?
作為十二生肖之一的虎是人們所熟悉的山中之君、百獸之王,自古以來便受到中華民族的密切關注,成為勇猛、威嚴、權勢的象征。在上古傳說中,虎能執(zhí)搏挫銳、噬食鬼魅?!吨芤住での难浴吩唬骸霸茝凝?,風從虎?!被⑹侵袊糯闹匾獔D騰,在漢代位列“四神”之一,地位尊崇。因此,軍事上調兵遣將所用之兵符、出國使臣所持之節(jié)常以虎為名,曰“虎符”“虎節(jié)”,是權力與威望的象征。另外,人們對虎的敬畏和喜愛也在日常生活中有著充分體現(xiàn),民間傳說、戲曲、工藝品都將虎作為反復刻畫的對象,以虎為主題的年畫,兒童穿戴的虎頭帽、虎頭鞋,都寄托著人們以虎來驅邪避災的美好愿望。
中國古代畫家很早便將虎作為描繪對象,唐代《史通·六家》之句“畫虎不成反類犬”因生動形象而漸成流行諺語,反映出虎畫的悠久傳統(tǒng)。宋代畫家包鼎是名揚天下的畫虎能手,在當時流傳著“韓幹能為大宛馬,包鼎虎有驚人威”之說,可惜他的虎畫并沒有被保存下來。包鼎之后,歷代畫壇不乏畫虎名家,他們的作品從多個角度展現(xiàn)了中華民族對虎的豐富認識。
天性自然的牧溪《虎》
牧溪(1210—1281年),僧名法常,四川人,是浙江余杭徑山寺住持無準師范的弟子,被視作中國“禪畫”的開山鼻祖。牧溪的繪畫多用蔗渣、草結隨筆點墨而成,借助水墨以疏簡之法來表現(xiàn)禪的境界,具有啟悟心智的功用。元代莊肅在《畫繼補遺》中稱他:“善作龍虎、人物、蘆雁、雜畫,枯淡山野,誠非雅玩,僅可僧房道舍,以助清幽耳。”盡管在宋元時期牧溪不受正統(tǒng)畫派的重視,但是他的部分作品被其日本同學僧人圣一帶回日本后,在日本贏得了極高贊譽,牧溪本人更是被視為日本“畫道大恩人”,對日本繪畫的發(fā)展影響深遠。美國印第安納波利斯藝術博物館藏有一幅牧溪的畫作《虎》。其筆下的虎純以水墨點染而成,卻十分生動,有些呆萌可愛。這只虎蹲坐于斜坡之上,全身的斑紋以濃墨勾繪,再以淡墨細筆畫出周身柔軟的絨毛,眼部和嘴部的虎須則以瘦硬的墨筆寫出。粗細得宜的線條表達方式將虎的神形表現(xiàn)得栩栩如生,其雙眼怒瞪,且兇且萌,仿佛一個愛生氣的“虎頭虎腦”的頑童;也有人稱這是一只剛睡醒的虎,擺出一副惺惺然的姿態(tài),令人忍俊不禁。清代法常畫了一幅正在打哈欠的《睡虎圖》,與牧溪的《虎》一睡一醒,皆憨態(tài)可掬,堪稱姊妹篇。
《虎》賦予了猛虎人格化特征,傳遞的是牧溪一貫所要表達的禪的啟思,水墨的表達技法更讓畫面干凈簡潔,意味悠遠。在牧溪生活的時代,虎被視為靈物,畫家對虎的刻畫亦是對自然天性的抒發(fā)。
人虎和諧的《弘農渡虎圖》
眾所周知,虎是一種大型食肉動物,少有天敵。在古代,虎也常因殘暴兇猛而為禍一方,令人心生畏懼,以至出現(xiàn)“談虎色變”一詞,虎也因此與強權惡勢相關聯(lián)。明代朱端的《弘農渡虎圖》(故宮博物院藏)即表現(xiàn)虎為人所懼的一面。
此畫反映的是東漢劉昆的賢政傳說。劉昆在河南任弘農太守時,因為官賢明、政績突出深得民眾愛戴,以至猛虎都不忍留在此地為非作歹。畫面右方,一只成年老虎正馱著幼虎渡河遠去,它背上的幼虎毛發(fā)略淡,畫家以顏色區(qū)分長幼。劉昆身著紅衣騎于馬上,經手下的指引正在觀看猛虎渡河這一奇景,周圍的隨從無不訝異興奮。畫家著意將人物和虎遠遠地分隔開來,似乎是為了表達人與虎和諧共處、互不侵犯的美好愿望。
值得注意的是,此畫原款被挖去,后人根據(jù)畫上印章和繪畫風格判定為朱端所繪。朱端在明正德年間以擅畫山水知名,正德皇帝曾賜給他一方“一樵圖書”印章,時人稱他“可方輞川(王維)之譽”,可見朱端的繪畫技法深得宮廷喜愛。在《弘農渡虎圖》中,畫家運用側鋒以粗簡的線條勾勒出山石輪廓,以紛亂的濃墨點染樹葉,筆勢恣肆縱橫而富有動感,運用景物襯托出人物活動,將觀者的目光推向畫面中心,采用的是明代院體畫的常用技法。
中西融合的《刺虎圖》
有虎患,則必有人制虎。中國古代有很多記載“制虎”的文獻,如《史記·李將軍列傳》中西漢名將李廣“射虎中石”的故事,而最為人熟悉的要數(shù)《水滸傳》中“武松打虎”的情節(jié)。對于勇士制虎的詠嘆,往往成為寄寓壯志、歌頌英雄的一種方式。
《乾隆皇帝刺虎圖》畫的是青年乾隆皇帝與兩名侍衛(wèi)手握長戟刺向猛虎的精彩場面。畫家運用對比的藝術手法,通過表現(xiàn)猛虎在乾隆的威勢下止步不前的猶豫情態(tài),襯托出乾隆臨危不懼的帝王霸氣。為了烘托乾隆的高大形象,畫家將虎的比例縮小,全然一副畏懦可憐之相。全圖筆法細膩,準確地描繪出不同身份的人物所具有的不同舉止及表情。作為游牧民族出身的滿族皇室成員,乾隆皇帝自幼便隨祖父康熙皇帝前往熱河、南苑打獵,即帝位后,騎馬射箭更是成為其宮廷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對此,乾隆皇帝諭令宮廷畫家創(chuàng)作了大批表現(xiàn)其行獵瞬間的作品,以為紀念,彰顯帝王威相,這便是《乾隆皇帝刺虎圖》的創(chuàng)作背景。
此畫無作者款印,根據(jù)學者考證,應為擅長寫真的宮廷畫家郎世寧(1688—1766年,意大利人)所繪。畫中的人物、虎、馬主要運用了西畫的表現(xiàn)手法,均生動立體,作為背景的山石、樹木則運用的是傳統(tǒng)宮廷畫技法,因而,《乾隆皇帝刺虎圖》被視為清中期宮廷畫院“中西融合”這一流行風尚的歷史見證之一。
別具一格的《蜂虎圖》
與虎一貫的威猛形象不同,清代畫家華喦筆下的虎則顯得有些瘦弱可憐。
華喦,字德嵩,后字秋岳,生于福建上杭的布衣之家,因上杭古為新羅地,故自號“新羅山人”。他寓居杭州,往來于杭、揚之間,仰賴硯田筆耕維生,因畫藝超群被納入“揚州八怪”之列。華喦的畫藝初期受惲壽平、石濤諸家影響,爾后自出新意、不落塵俗。其作品《寫生冊》是臺灣板橋林氏家族于2002年寄存于臺北故宮博物院的精彩畫作。此冊分上下兩冊,每冊十二開,每開表現(xiàn)的內容均不相同,從花蟲翎毛至獸畜水族,可謂一圖一境,完全流露自家性情,大異于純粹追摹物象的擬真之作。
華喦《寫生冊》下冊第四開是一幅《蜂虎圖》,描繪了一只與日常認知的壯碩猛虎完全相反的瘦虎形象,畫面新奇富有想象力。這只老虎饑腸轆轆,形體異常消瘦,一只爪子掩面,表情痛苦,神情怯懦。在老虎的右上方有一只蜜蜂,中國傳統(tǒng)畫題中蜜蜂往往有“封官”之吉祥寓意,此畫則立意不同,似乎是表現(xiàn)一只被蜜蜂蟄了的老虎,真可算得上“虎落平陽被蜂欺”。此圖將老虎受到攻擊后的狼狽模樣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也因其新奇的視角引發(fā)人們的思考。畫面并無作者題字,觀者只能通過想象來揣摩其寓意。
華嵒所繪花鳥畫涉獵題材十分廣泛,并且能大膽表現(xiàn)前人未曾嘗試的題材?!斗浠D》一反常態(tài)地表現(xiàn)瘦虎的落魄場景,似乎暗喻畫家對自己壯志未酬人生境遇的憤懣和委屈。他把物象描繪和主觀抒情結合起來,在技法上強調了空間留白,突出重點,讓這張《蜂虎圖》在諸虎畫中獨樹一幟,別有趣味。
為虎添翼的《飛虎圖》
近現(xiàn)代畫家中,徐悲鴻、齊白石等都曾畫過虎,但以畫虎聞名的第一人,要數(shù)張大千的二哥張善孖。張善孖愛虎極深,自號“虎癡”“虎髯”,人稱“虎公”“張老虎”。張善孖兄弟在移居蘇州網師園期間,友人得到幼虎一只,知張善孖對虎情有獨鐘,熱情相送。張善孖如獲至寶,悉心照養(yǎng),并給其起了個昵稱“虎兒”。張善孖每日與虎為伴,并進行了大量的寫生創(chuàng)作。因有這段奇特經歷,故其所畫之虎能在眾名家中脫穎而出。前人畫虎多為臆想,著重于表現(xiàn)虎威,至于虎的形體結構則不免有失精準。而張善孖通過長期近距離觀察,熟悉虎的習性,他筆下的虎不僅結構精準、體態(tài)多樣,而且神形兼?zhèn)?,可謂寫生傳意的范例。
張善孖的虎畫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還具有特別的意義?!捌咂呤伦儭焙?,張善孖為宣傳抗日救國精神,創(chuàng)作了多幅虎畫作品并在全國巡回展覽,為抗日活動籌措資金。1940年,當他聽說時任中國航空委員會顧問的陳納德將軍組建了援華抗日的空軍自愿隊(即“飛虎隊”)時,興奮之際揮毫畫《飛虎圖》相贈。畫面上方是兩只生著翅膀的老虎,有“如虎添翼”之意;下半部分是城市高樓,寓意“飛虎”能保一方平安。飛虎形象在畫壇并不多見,這幅畫不僅是抗戰(zhàn)時期“飛虎隊”的寫照,也見證了偉大的國際主義友誼,反映出張善孖的愛國熱忱。時人評述其“抗戰(zhàn)虎”開國畫界抗日宣傳畫之先河。
除了以上畫作,明代雪中覓食的《松蔭雪虎圖》、群虎嬉戲的《虎豹歡樂圖》,清代高其佩所作覓食歸山只見背影的《猛虎圖》、馬負圖所作獨踞山間略顯呆萌的《虎圖》,也都別具情態(tài),為虎畫精品。歷代虎畫還有上山虎、下山虎、虎嘯山林等表現(xiàn)形式,虎虎生威,形態(tài)多變,從不同側面表現(xiàn)了虎的生活情態(tài),詮釋了虎的精神內涵。
由古及今,虎畫的傳統(tǒng)在繼承中不斷增添時代精神。從野趣盎然的猛獸,到與人產生互動的“神獸”“靈物”,再到被賦予人類情感的變形之虎,虎的形象隨著畫家的想象不斷豐富。人類對虎的認識不斷深化,虎畫也將繼續(xù)成為新時代藝術家創(chuàng)作的重要題材。
汪映雪,任職于浙江省文物鑒定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