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夙,1994年生,湖北隨縣人。2015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主要作品有《美人蕉》《河橋》《這里有人騎鴕鳥》等。
南塔前妻出事那年夏天,我和妻子已冷戰(zhàn)兩年光景。我媽打電話說表妹死了,要我和南塔趕緊回家。我說,那是他前妻,有必要回來嗎?我媽扯破嗓子說,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問表妹怎么死的?我媽說,讓人害死的,你們回來就知道了。那天是星期六晚上十點左右,我隨劇組在景區(qū)拍攝一段幾分鐘的情感糾紛戲,點睛之筆是兩個女人精彩的精神摧殘。那些個不入流的演員,背著我直指人心的劇本臺詞,竟干一些浮夸做作的表演,我生氣極了,要導(dǎo)演矯正她們。導(dǎo)演說,要說你去說,你是大編劇嘛!我早已受夠這個滿腦子漿糊的十二流導(dǎo)演,多次懷疑他是我妻子戕殺我精神的合謀者,他們沆瀣一氣折磨我的精神消耗我的生命。我媽的電話讓我有點兒恍惚,他還在那一個勁兒地嘲諷,我終于把劇本砸到他臉上,在整個劇組(包括他在內(nèi))沒反應(yīng)過來時駕車離去,找了一家酒館,獨個兒喝了十二瓶冰鎮(zhèn)啤酒。
我找到南塔時已是凌晨三點,只敲了一下,就聽見屋內(nèi)的腳步聲,他在里面說,我就知道你準(zhǔn)會來的,然后門吱吱呀呀地開了。我說,知道我會來,半天才來接駕?他說,你怎么了?我說,嗨,別說了,剛來的路上摔了一跤。他說,你又喝了多少酒?我說,就二十四瓶而已。他說,你遇到了什么?我說,快到你小區(qū)門口時看見一個疑似賣的女人,雪白的大腿在月光下反光,她不斷在我眼前晃,我以為她會直行,結(jié)果她突然左拐,我猛地剎車就摔成了現(xiàn)在這副樣子。他說,我沒問你是怎么摔的。我說,你都不關(guān)心我怎么摔了,還關(guān)心我什么?他說,你又不是第一次摔。我說,是的,但你從沒關(guān)心過。他說,你不每次都告訴我了嘛。我跌跌撞撞地走向沙發(fā),猛地一下子撲了上去,彈起來一次后就由一種深邃的柔軟把我包裹了,但很快我又從石楠樹的味道里跳起來。我說,你在搞什么鬼!一回頭看見墻上的投影播放著維多柯里昂買水果的畫面,不一會兒老教父的身體將會被射出十幾個窟窿。
我記得那晚月光出奇地棒,就連南塔也忍不住說今晚月光真他媽棒。真他媽棒的月光在陽臺上灑了一層海洋的顏色,電影里正在上演暴力美學(xué),我說好像把投影都弄得隱隱搖擺。南塔說,你酒喝多了,看什么都在搖擺。我說,誰說不是呢,要不然我也不會這么慘。我去洗手間撒了一泡冗長的尿,回來時他關(guān)掉了我一手為他安置的投影設(shè)備。我徑直去陽臺賞了會兒月,月亮好像在天上晃,一片煙灰色云彩浮過來遮住月亮,很有點子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意思。我在想要不要回茅茨畈。我已經(jīng)兩年多沒回去過了,怕看到我媽哭喪著的臉,尤其怕看到妻子的面孔。南塔和我一樣,離婚后幾乎沒再回去。我叫南塔到陽臺坐會兒,南塔問我要聊些什么?我知道南塔也不愿回茅茨畈,可還是想套套他的想法,如果南塔不回,就不提表妹的事,那樣都不必回家。我說,我媽叫我回去看看,你要不忙,我們一起回去。南塔說,有什么好看的,又沒什么熱鬧事兒。我說,這次可熱鬧了,一回去湊個準(zhǔn)兒。南塔說,回去是要回去,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我問南塔準(zhǔn)備什么時候回去?南塔說,等些天,我有事要問她,澄清后說不定會和她談復(fù)婚的事。
南塔說完默不作聲,臉在月光下看不出一點兒心里的軌跡。我又看了看天上月亮,紋絲不動壓根兒就沒晃過。我抖著手點燃一支煙,頭腦瞬間清醒了。南塔一路走來命運多舛,兒時父親患淋巴癌去世,高中時母親在工地出了事故死了,畢業(yè)后和表妹組成家庭迅速成為父親,三年后因思維劍走偏鋒結(jié)束婚姻。南塔告訴我媽離婚是為了過想要的生活。我媽說想要的生活可以和妻子一起過。南塔說就因為結(jié)婚了才想過另一種生活。我媽問南塔想要什么樣的生活?南塔說他也不知道想要什么,但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我媽說兩口子有什么結(jié)解不開呢,非得鬧離婚?南塔說,離婚是我唯一的出路。但現(xiàn)在一想,當(dāng)初是我思維劍走偏鋒了。南塔那時就已經(jīng)顯露悔意,我和我媽竟渾然不覺。我一字一頓地對南塔說了表妹的死。南塔以為我喝多了酒瞎侃。我又一字一頓地重復(fù)一遍。我不敢看南塔的臉,很久后聽見淚水打得地板啪啪響。南塔問表妹怎么死的?我說,讓人害死的,回去就知道了。南塔說,有什么現(xiàn)在不能說的?我說,具體我真不知道。南塔說,現(xiàn)在就回去!
回茅茨畈九十分鐘車程,南塔邊開車邊哭,往死里哭的那種,車上抽紙都快用完了,我怎么勸慰也沒用,只得感慨男兒到了傷心處。南塔焦急得恨不能飛回去,車子一路顛簸搖晃,底盤哐當(dāng)當(dāng)響,聽得人心里發(fā)怵,真擔(dān)心隨時會分崩離析。南塔說昨天下鄉(xiāng)路上底盤受損,沒多大問題,遇到平路就沒聲了。這時我突然看到遠(yuǎn)光燈里的人影兒,告訴南塔前面有人。南塔說,早看見了,真想開上去撞他個四腳朝天。我要南塔停車別往前開。那老頭兒握著鋤頭把站在紅葉石楠下,摁滅了頭上的燈,佝著腰看車內(nèi),也不知看清沒。南塔說,老頭大晚上的拿把鋤頭,好像在埋人。我仔細(xì)看了看路況,前路狹長隱沒在路邊水杉的陰影里,是一條陌生的路,我懷疑再往前開會一頭扎進(jìn)水庫里。我說,我們好像走錯了路?南塔說,好像是走錯了。我要南塔倒回去,下車幫他看路。老頭兒一個勁兒地把我看著。我說,嗨,大爺,這么晚不睡覺,拿著把鋤頭在路邊干嘛?老頭兒沒好氣地說,你管我干嘛!我說,你脾氣還挺大,你知道我們是做什么的嗎?老頭兒說,我管你是做什么的,我又沒犯法!我說,我們是穿便裝的公安,連夜去茅茨畈抓犯罪嫌疑人。老頭兒說,狗屁,警察開你們這么破的車!我挪眼一看,車頭遭到重創(chuàng),就前燈夠嗆使用。我說,大爺,這你還猜不到,昨晚個我們和罪犯飆車撞成這樣的。這會兒南塔已經(jīng)把車倒好,我上車前給了老頭兒一個瀟灑的揮手。
車子在岔口左拐上了康莊大道,底盤聲小了很多,我特意提醒南塔此路直抵茅茨畈。南塔問我怕不怕?我問南塔怕什么?南塔說,看見老頭后面的三輪車沒?我說,看見了。南塔說,老頭好像在埋人。我說,你在想什么,他明明是在偷路邊的紅葉石楠。南塔說,我有種錯覺。我說,確實是錯覺。南塔說,我是說我有種錯覺。我說,什么錯覺?南塔說,感覺我們回茅茨畈是抓犯罪嫌疑人。我說,抓誰?南塔說,犯罪嫌疑人。我說,這錯覺夠奇怪的。南塔說,可能是你帶的節(jié)奏。見南塔情緒穩(wěn)定很多,我打了會兒盹,合眼看見一片金閃閃的森林,林中一株繁茂的大樹遮天蔽月,樹干上歇了一只鳥,體毛黑白相間,局部斑斑點點,羽冠鮮紅如血,但見鳥兒點頭如搗蒜,樹干上有了密集的針眼狀洞孔,從里面噴薄出弧形血絲,洇紅了整片森林。我妻子手舞一條紅絲巾,跳著一支酷似芭蕾的舞。我聽見自己問妻子,那是只什么鳥?我妻子說,你猜你猜你猜!我余音裊裊地罵了句什么。
有人推我身體。我聽見后八輪的鳴笛聲從很遠(yuǎn)的地兒傳來,好像要把我?guī)蛄硪粋€世界。南塔說,你剛說了一串兒夢話。我看見天空露出了魚肚白。我說,我剛說了什么?南塔說,聽不清,好像在沖誰發(fā)火。我說,我睡了多久?南塔說,有一會兒了。我看了看路,才走了一半不到。我說,怎么才走到這兒?南塔說,我剛又走錯了,打了個盹兒在岔口就拐了,走了好一會兒才發(fā)覺。我說,我剛夢見啄木鳥瘋狂啄樹。南塔說,然后呢?我說,然后就被你推醒了。南塔說,一點兒都不幽默。我說,色彩太血腥了,我不愿多講。南塔說,那就不講。我說,我只是不愿多講,不是不講。南塔嗯了一聲。我告訴南塔我夢見妻子了。南塔說,然后呢?我說,然后我真不想回茅茨畈了。南塔沒有停車的意思,反而說,從一個男人的角度看,你媳婦是一個很不錯的女人。我說,是的,太不錯了,是我對不起她。南塔說,你這么些年的痛苦,壓根兒沒必要。我說,你是在說我自尋痛苦?南塔說,差不多是這個意思。我說,從一個丈夫的角度來看,表妹也是一個理想的妻子。南塔說,她有很多迷惑行為,早些年看比較吸引人,現(xiàn)在看沒當(dāng)初的味道了,甚至讓你懷疑——說到這兒,南塔突然打住了。我追問南塔懷疑什么?南塔說,她已經(jīng)死了,我不想再說她不好。南塔眼眶又漫出淚水,抽泣著說,你是不好好珍惜,我是驕縱得害怕面對現(xiàn)實。我的一切都是自己掙來的,包括你表妹。
南塔最后的話說得沒點兒毛病。我們上初中那會兒,茅茨畈街惡霸橫行,我姨父和街上張癩子是最大的兩股黑惡勢力,很長一段時間雙方井水不犯河水,后因爭奪拆遷項目工程交惡。小姨和張癩子的妻子共擁兩大愛好,做頭發(fā)和打麻將,脾氣更是妥妥的王八看綠豆。那天下午兩個女人鬼使神差地坐在了同一桌上打麻將,張癩子的妻子手氣不好,麻將搓到一半拎包起身要走人。小姨說輸不起就別打,甩臉色給誰看?對方一聽頓時氣血涌頭,拉開了轟動茅茨畈的戰(zhàn)爭序幕。女人的罵戰(zhàn)就像老人綿長的回憶沒完沒了,兩個女人堅持以靈魂摧殘為導(dǎo)向,罵出了空前絕后的粗鄙之語。據(jù)說是小姨先動手用麻將砸了對方,挑起了肢體沖突,從站立到臥倒,雙方使出渾身解數(shù)也難分勝負(fù),有人要上前拉架,張癩子妻子說誰上來就弄死誰,無奈在場的人只能隔岸觀火。戰(zhàn)斗一度進(jìn)入白熱化時,表妹上麻將館找媽媽,嚇得花容失色。小姨要女兒快跑去找爸爸。表妹也不問爸爸在哪兒,就火急火燎地跑,許是半路上才想起要命的疏忽,可時間不等人又不能回去問,于是想到了勇敢無畏的南塔哥哥。表妹一副小可憐模樣,南塔一聽就腳底生風(fēng)跑起來,還沒出巷口又往回跑,嘴里喊著刀刀刀。我們趕到現(xiàn)場時,張癩子妻子上衣已被撕爛露出一只雪白的奶子,地上的幾綹頭發(fā)也不知誰的。南塔上前助攻攔腰踢了張癩子妻子一腳。女人發(fā)狂的眼睛紅得像碳塊兒,爬起來摑了南塔一大嘴巴。南塔怒火中燒,揪住對方頭發(fā)扭打一起。一聲凄厲瘆人的慘叫,南塔臉上飛濺了一臉紅斑點兒。女人身體蜷縮著發(fā)抖,捂住奶子的手指縫間血絲噴涌。南塔怔住了,砍柴彎刀不覺間脫手,落地的聲音嚇得身體一顫。小姨讓我和表妹帶南塔躲起來,我們沒頭沒腦地在街上亂竄。夜半,茅茨畈上演了快意恩仇,兩票人馬匯集郊外展開激烈群毆,一路刀光劍影到街區(qū),張癩子頭破血流,姨父身中幾處刀傷,歇戰(zhàn)后從衛(wèi)生院輾轉(zhuǎn)縣醫(yī)院縫補(bǔ)傷口。張癩子打聽到姨父的消息,連夜追至縣城醫(yī)院,在手術(shù)臺上結(jié)果了姨父。此事震驚市委,市縣公安部門連夜派出警力趕往茅茨畈街,一網(wǎng)打盡涉案人員。
姨父死后小姨精神恍惚,到我們中考那年才恢復(fù)正常。我媽把姨父的死歸咎于南塔,是南塔削掉了張癩子的妻子的乳頭讓張癩子喪失理智,硬是追到手術(shù)臺上捅死了姨父。我問她是不是對小姨也這么說?我媽說,你小姨就是這么想的!其實小姨并沒這么想。2004年10月,南塔媽在工地上讓一塊吊裝中滑落的玉石板砸死,小姨知道后出面請律師讓南塔獲得法律規(guī)定賠償。事后小姨請來了南塔鄉(xiāng)下的奶奶和大伯,要大家一起見證她的認(rèn)子儀式。我媽在一邊恨得牙癢癢,生怕南塔認(rèn)了小姨為干媽。南塔看看我又看看表妹,一口回絕了小姨。小姨臉上紅一塊白一塊的,我媽倒是喜形于色。南塔躊躇滿志地說,我不能做你干兒子,我喜歡你姑娘,畢業(yè)后我想和她結(jié)婚。我媽跳出來說,不行不行絕不行!你太危險了!南塔猛地低首下心,淚水來得極其迅猛,打在地上劈啪作響。表妹把自己反鎖在屋里,氣赳赳說她看不上不識好歹的人。小姨動容許久后對南塔說,你要是考上一本大學(xué),又都喜歡,這事有得商量。南塔說他一定會考上的。小姨隨即表態(tài)可供南塔大學(xué)學(xué)費。南塔如愿考上武漢大學(xué),就讀于新聞傳播學(xué)類專業(yè)。表妹在武漢上大專期間,南塔和她一起打暑假工,回茅茨畈后住在小姨家里。畢業(yè)后南塔放棄在省報社工作的機(jī)會,回家和表妹結(jié)婚,考進(jìn)縣委宣傳部一干十多年?;楹蟊砻媒o了南塔極大的自由,南塔在家里也擁有絕對權(quán)威。
天空放亮,車子駛進(jìn)茅茨畈郊區(qū)。我問南塔為什么要丟棄自己掙來的東西?南塔說,你是說你表妹?我說,也包括在內(nèi)。南塔說,現(xiàn)在人都沒了,說這些有什么用。我說,你想過沒,如果你早些提出復(fù)婚……南塔打斷我說,從沒想過。我突然想起表妹多次對我說南塔變了,那時我從沒在意過,相比女人我更相信男人,女人總讓人感到懷疑。我把表妹的話說給南塔聽,南塔說這也正是他想對表妹說的。我還想說些什么。南塔說,這些年你也夠痛苦的,祝你早點兒脫離苦海。這話殺傷力太大了,離婚對南塔而言也就一句話的事兒,卻是我此生都難觸及的夢想。我娶了茅茨畈房地產(chǎn)公司老總的獨生女,婚后我媽把她當(dāng)菩薩一樣供著,說話做事小心翼翼深恐觸犯神靈。可我是個有追求的男人,看不慣她理所當(dāng)然的樣兒,便托人辦理了停薪留職,遠(yuǎn)足追逐我的導(dǎo)演夢。那些年里我?guī)е瓌?chuàng)劇本,輾轉(zhuǎn)上海、香港、浙江和北京等地,揮霍了妻子兩百多萬,終于和國內(nèi)某位知名導(dǎo)演合導(dǎo)一部電影,誰曾想他媽投資方中途撤資!劇組讓我們找那誰誰誰導(dǎo)演,我們抱著試試看的心理去了,那位當(dāng)紅導(dǎo)演看完劇本后去其精華瘋狂腦補(bǔ),表示劇本改一改會考慮投資。我們聽得瞠目結(jié)舌,認(rèn)定那導(dǎo)演就會拍圈錢的史詩級爛片。往后又找了好幾家影視公司,都沒人看好劇本,那會兒妻子也不給我經(jīng)濟(jì)支援,說陪嫁錢都讓我用完了,我囊中羞澀地在萬里長城上坐了一宿,差點兒迎著大好河山跳了下去。回家后我把希望寄托在老丈人身上,老頭兒明確告訴我兩百多萬花在我身上是極限,并聯(lián)袂女兒教育我要務(wù)實,為我指出兩條明路:一是回單位上班;二是跟著他做生意。我懶得搭理這對父女,去南塔附近租了一處房子,過了半年游手好閑的日子,后經(jīng)朋友介紹結(jié)識了現(xiàn)在合作的滿腦子漿糊的導(dǎo)演,拍一些午夜劇場的東西。妻子天天打電話要我二選一,我一次次咬牙切齒地表示痛恨人生操控。妻子提出離婚,要我凈身出戶,我高興得脫口就答應(yīng)。但她立馬又丟出重磅炸彈,要我離婚前必須歸還花掉的兩百多萬。冗長的日子里,我不知多少次夢見自己有了兩百萬,夢醒時分就痛哭流涕。南塔那樣說,顯然是為堵住我嘴??晌也幌刖痛送讌f(xié),相反特希望這當(dāng)兒和南塔吵起來,然后拍屁股原路返回。
小姨家門口站了好些人。一個穿警服的中年人朝我們走來,問我們誰是南塔?南塔沒搭理他,目不斜視地進(jìn)了小姨家。民警抑揚頓挫地把話說到我臉上,你是南塔?我一邊想著要回答,一邊拿眼睛往他身后看,搜尋我妻子的人影。民警不悅地說,你們年輕人現(xiàn)在都這么跋扈?我說剛進(jìn)去的人是南塔。民警警惕地轉(zhuǎn)了個身,幾步跨進(jìn)屋里,猛地又退出來回頭問我,你們的車子怎么回事兒?我說,這不是我的車。民警皺眉說,你倆不是一起來的?我說,是一起來的。民警說,知道了。我在門口看了好一會兒,確定沒見到我妻子,才放心進(jìn)去。表妹躺在一樓小姨臥室的床上,換了一身干凈的衣裳,蒼白的臉蛋兒依舊嬌俏,只是表皮內(nèi)像是鑲嵌了幾片烏云,雙眼緊閉嘴巴張成O型。小姨坐在床頭把頭埋在環(huán)抱的臂彎里,聽不見一點兒聲音。我媽疲倦地靠窗而坐,雙眼泡腫得像小孩吹的糖泡泡。我聽見洗手間沖水的聲音,我媽猛地一驚,目光鎖定了我。我媽說,你站門口干嘛,進(jìn)來呀。
南塔從我身邊經(jīng)過,民警也隨后跟進(jìn)來。接著我聽見樓上傳來倉促的下樓聲,南塔兒子從身后一把推開我,沖上去抱住爸爸哭。我媽拉我胳膊,要我出去一趟。南塔說,你媽是怎么死的?南塔兒子說外婆知道。南塔乜了眼岳母說,在哪里找到你媽的?南塔兒子說,在河堤上。南塔說,你什么時候回家的?南塔兒子說,我上網(wǎng)吧打了會兒游戲。南塔說,你什么時候回家的?南塔兒子怯弱地說,我充了兩小時的錢,玩完就回家了。民警上前說,你就是南塔?南塔說,是。民警說,很奇怪的名字。南塔說,是嗎?民警說,死因我們正在查。民警說,你車子怎么回事?南塔疑惑地看著民警說,什么?民警說,你們來的路上,撞了什么東西?南塔說,一棵樹。民警說,那不像是撞樹上的。南塔說,你認(rèn)為撞哪兒就撞哪兒。民警說,很像是撞了金屬物,我們街上河邊的防護(hù)欄讓撞倒了一大片。南塔拉著兒子出了臥室,民警緊隨其后。我媽拽我出去,說有要事和我說。我在門口專門看了車頭,癟的癟凸的凸,條條白印兒紊亂交叉,很像是撞了金屬物。
我媽是個啰里啰嗦的女人,熱衷于取悅兒媳打壓兒子,無論說什么,總先用一大堆不中聽的廢話鋪墊,結(jié)果是兩邊不落好。從我媽的角度看,是妻子趾高氣揚老想著一腳踢開我們。我說事實恰恰相反,是我看不上妻子一家,但我媽跳不出人窮志短的窠巢,硬是覺得我在維護(hù)自尊。我要我媽別過分干涉我們,可她變本加厲,好像這是她余生的使命。我媽說,你總不回來,媳婦和人跑了都不知道!我心想跑了更好。我媽說,每次想起你們的事,就頭疼得厲害。我說,那就別想。我媽說,你是我兒子,沒法不去想!我說,如果非要想,就想些不頭疼的事。我媽說,你怎么這么不上心?平時也不回來,打電話也不接,我怎么生了你這么個不成器的兒子!我媽說,你老丈人又開了一家公司。我媽說,總經(jīng)理是個小年青,成天開著你媳婦的車和你老丈人的車到處浪。我向后退了退,看見南塔和民警正在交談,聲音壓得很低。我媽說,你佝著看什么?我說,每次聽你說這些,就頭疼得厲害。我現(xiàn)在就想知道表妹怎么死的。我媽說,你是不是腦殼壞了,我跟你說你的事,你老想著別人的事!我說,你倒是說啊。我媽說,她老想著和你離婚,還要你還她兩百多萬,媽向你保證,以后她再也不敢提離婚了,你好好跟著你老丈人搞,他現(xiàn)在轉(zhuǎn)行了,以后他們一家都得看我們臉色了。我媽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驕橫,我懷疑她吃錯了藥,不知說些什么亂七八糟的。我媽說,她現(xiàn)在就在家里,上午要來這兒的。我說,她來干嘛?我媽說,我要你小姨找你老丈人賠錢,你小姨死活不去。
我媽連珠炮般地講了事情經(jīng)過,表妹去了市里我岳父新開的工廠上班,昨晚隨小年輕總經(jīng)理一起回茅茨畈,到家門口時碰到一輛車,兩輛車燈比著照,表妹兒子從那輛車上下來,表妹坐的車猛然加速狂奔,那輛車瘋了似地掉頭就追。我聽得云里霧里,問是不是南塔的車?我媽說,你想啊,還能有誰,肯定是南塔的車,他車子都撞成這樣了,不是他還能有誰?我說,你看到了,是南塔的車?我媽說一切都是聽小姨對面超市老板說的,他當(dāng)時正坐在門口守生意看見了。我說,確定是南塔?我媽說,肯定是他回來了,小家伙死不承認(rèn)他爸回來過,肯定是他爸囑咐過,他就是怕他爸。我說,屋里警察是不是已經(jīng)知道南塔回來過?我媽說,不曉得,我和你小姨都沒說,就等南塔回來問問,看他怎么說。他死了老婆的人,想和你小姨一起過,才聽你小姨的話,和我們守了一夜。這次你老丈人一家怎么也跑不了責(zé)任,在他們車上出的事,還是他們廠里人,她昨晚上過來,你沒見她臉色,嚇得魂兒都沒了……我媽越說越起勁,口吻聽起來完全置身事外,鼻音里時不時地回蕩著快意的意味兒。我努力想理清頭緒卻紛亂如麻,從表妹尸體看可排除車禍,如果是他殺,究竟是南塔還是我媽嘴里的小年輕總經(jīng)理?會不會有另一種可能,表妹是自殺?這些推測倏地在我腦海劃過,邏輯看似清晰但很快又亂作一團(tuán)。我媽輕蔑地說,你老丈人和小年輕的媽有一腿,搞不好就是你老丈人的私生子!要真是私生子,我看你怎么搞!我說,那小年輕人呢?我媽說,昨晚上回市里去了,上午要和她一起來的。我說,和誰一起來?我媽說,問得稀奇,和你媳婦啊!我說,她知道我回來了?我媽說,昨晚上給你打電話她就在旁邊。我說,小青年說不準(zhǔn)已經(jīng)跑了。我媽說,跑到天上去!你老丈人就不得讓他跑!我說,她什么時候來?我媽說,你媳婦就在街上,你要不去她家看看。我說,好!
我找了家商鋪,買了包煙,向店主討了把椅子坐。我給店主發(fā)了支煙,店主說不抽。我要店主陪我抽一支,他一臉聞所未聞,看我的眼神兒,好像在看一個弱智,要真這樣再好不過。我媽已經(jīng)喪心病狂了,這是我記憶里從未見面的父親甩給我的偉大杰作,不久我也會喪心病狂的。我媽巴不得岳父一家困在表妹的陰影里,永貼罪犯家屬的標(biāo)簽,以后在我們守法的母子面前抬不起頭。抽完第四支煙,我打了南塔手機(jī)。南塔說想和我單獨談?wù)?。我說,可以出來嗎?南塔說,當(dāng)然了。南塔到衛(wèi)生院門口接我。上車的當(dāng)兒,我看見他還是我認(rèn)識的南塔。南塔說,去郊外。我聽得心里一陣駭然。南塔說,我只有半小時時間。我說,他給的嗎?南塔沒吱聲。
下車后,扶開一蓬蓬紫紅的商陸,穿過一片半人高的蒿草,看見了小時候常常偷窺的頭胚庭院,里面有一株并不茂盛的樹,結(jié)滿蓮蓬狀的果實,那時我們誰也不知道食用。南塔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南塔說,還記得這里嗎?我說,那屋好像從沒住過人。我身體突然一緊,被一兩支蒿草絆了個趔趄,前面人好像沒察覺。我們進(jìn)了屋院子,仰頭看那棵樹。我說,它叫什么名字?南塔說,樹還是藤子?南塔說,樹不知道,纏在上面的藤葉是薜荔。我說,你準(zhǔn)備和我談什么?我看見房屋破敗,屋頂塌陷出一個大坑。南塔走到偏屋處的水井邊,沉吟一聲蹲下去,攪毀了井面厚厚幾層蜘蛛網(wǎng)。南塔說,我昨晚上回茅茨畈了。有滴狀東西掉進(jìn)水井響亮悅耳。我看不見南塔深低的臉,但知道他又哭了,心事很多。南塔說,我昨天上午帶他去市醫(yī)院做了親子鑒定。我等著南塔說結(jié)果。南塔說,送他回家,看到他媽,男人開你媳婦的車,我一直追到河堤。我說,結(jié)果怎么說?南塔說,結(jié)果還是沒追上。我說,怎么會變成這樣呢?南塔說,我從沒對她說過。我說,但是她覺察了。南塔說,那時候我們還在武漢。我說,既然結(jié)婚了,當(dāng)然就已經(jīng)想好了。南塔說,所謂的想好,永遠(yuǎn)是一時的。我等他說下去。沉默許久,南塔說,很多年前,我和我爸一起到山上尋蘭草,他帶我喝過這口井的水,當(dāng)時有幾只螳螂排隊往井里跳。南塔說,你見過螳螂跳水沒?我說,沒。南塔說,很講究秩序,一只接一只,不慌不忙往下跳。南塔說,我爸去世時我沒哭,我一個人來到這井邊看螳螂跳水。很多年后,我媽去世時我也沒哭,我又一個人來到這井邊看螳螂跳水。現(xiàn)在我還想再看一次,可是連螳螂也沒有了。南塔揪了幾片蒿葉,一片一片扔進(jìn)去。南塔說,螳螂跳下去后,就像現(xiàn)在這樣,浮在水面。南塔終于抬頭看我,紅紅的眼睛里布滿血絲。南塔說,我要回去了。我看著南塔走出庭院,朝他背影喊道,南塔,南塔。
我一個人沿著茅茨畈街道走。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這么在茅茨畈街道走過了。我聞到了絲絲入扣的桂花香。空氣濕潤,我敞開胸膛,讓露氣滲進(jìn)擴(kuò)張著的毛孔,一種異樣的清冷使人崇尚冷漠與暴力。我抬手腕看了一眼表,確定沒認(rèn)出時間。這是一塊珍貴的表,是南塔的投桃報李,我給他安置了一臺愛普生無線投影儀。我佇在十字路口,等紅燈過綠燈亮,然后穿行過去。我又看了看表,默數(shù)著時針,心里有個像是妻子的聲音說,快了快了快了。我想起啄木鳥,但愿有天在電影里重現(xiàn)??珊芸熘澜^不會,因為它類似很久以前,一個男生對一個女生說,要她在電影里萬眾矚目,然而現(xiàn)實卻成為兩百多萬的夢。我產(chǎn)生了不祥預(yù)感,恐怕要不期而遇。我警覺地掃視著每一樣?xùn)|西,每一樣?xùn)|西都鋒利如刀,輕輕觸碰就刺破神經(jīng)末梢。我眼前很有些子星星點點,稍稍拍拍腦袋就炸裂開來。我問自己那是怎樣一種眩暈?必須得把身體懸空,才能真正參悟奧秘。我抬眼把目光釘在紅綠燈上,綠燈一滅我就穿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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