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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開了

2022-01-13 00:43趙豐超
西部 2022年1期
關(guān)鍵詞:大姑陶冶小毛

趙豐超

桃花村在大山深處,早些年沒通公路,去一趟縣城來回要花三天。桃花村以桃花為名,卻不種桃樹,因為種了也賣不出去。鄉(xiāng)人倒想往外走,可惜沒門路。末了,還是我大哥陶大根打破了桃花村的記錄,成為村里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大學(xué)生。人們說他是山雞變成了金鳳凰,算是走出去了。這事兒當時很轟動,加上山里人本就好排場,于是,我爸舉全家之力張羅了一場頗為盛大的升學(xué)宴。

本來呢,以大哥的性子是不想辦的。他的意思是他剛剛掛上本科線,說是考上了,其實跟專科沒啥區(qū)別,辦升學(xué)宴反倒叫人笑話。我爸卻不這么認為。他把大哥的錄取通知書捧在手上,拿他那只未眇的眼睛看了又看,盡管看不懂。他那個年代的山里人幾乎沒讀過什么書。我能看得出,他對字是天生敬畏的,就跟對山墻上那幅辟邪用的猛虎圖差不多,雖然弄不懂是啥意思,卻隱隱覺得它有一股神秘力量,任誰都不敢侵犯。他還叫我給他念了一遍,而不是讓大哥自己念——我爸不識字,心里卻有數(shù),他一方面要考考我的識字能力,順便激勵激勵我,另一方面也求個實證。確定是本科之后,他才對大哥說,不要去計較多一分或是少一分,沒多大意思,反正是考上了。再說,咱還是全村第一個本科生,有些人才考個??撇灰矓[了幾大桌嗎?咱必須辦,咋排場咋辦。

他說的是“咱”,而不是“你”?!霸邸边@個字給人的感覺很模糊,我覺得他多少有點沾大哥的光,升學(xué)宴不只是給大哥辦的,也是給他自己辦的。

桃花村人管升學(xué)宴叫“烀書包”,這是根據(jù)新屋落成后舉辦的“烀墻根”來叫的。早幾年,村里確實辦過兩回,不過他們考的都是???,酒席也很普通,攏共四個涼菜、六個熱菜。我爸認為,學(xué)校的級別上去了,酒席自然要跟上,所以他要上六個涼菜、十個熱菜。他還說,酒也要好的,這玩意兒跟說親差不多,講究門當戶對,有好菜沒好酒,不般配。大哥點頭稱是。末了,我爸又交代他說,老少爺們兒吱一聲就成了,算作報喜,只有你大姑輕慢不得,你得上門去接。

大哥“哦”了一聲,鄭重地點點頭,算是表態(tài)。我們都覺得這是一種信號,說不定我爸會以升學(xué)宴為口子,鬧個順坡下——

村里人都知道,我爸年輕時候眇了一目,身體上有缺陷。雖然爺爺奶奶央人說了幾回親,卻沒一個說成的。在我們那兒還是講究門當戶對的,人家好好的姑娘,怎會相中只有一只眼的我爸呢?正如我爸所說,好菜得配好酒才是。眼看我爸不小了,奶奶愁得發(fā)慌,不到五十歲頭發(fā)就全白了。后來有個說媒的就點我奶奶,說村東頭的朱某某也不小了,一樣沒相著媳婦,但是呢,他有個妹妹,怪水靈的。奶奶無師自通,瞬間領(lǐng)會了媒人的意思?;厝ズ螅妥龃蠊玫乃枷牍ぷ?,意思是換親。這樣一來,大姑就成了那個作出犧牲的人。說犧牲,其實有點夸張。這門親事起先大姑還是挺稱意的,姑父除了人黑一點兒,家里窮一些,沒大毛病,起碼跟我爸相比還是占優(yōu)勢的。這種犧牲主要表現(xiàn)在姑父去世之后——姑父四十多歲就死于車禍。之后村里就開始流傳一種閑話,說大姑若不是為了我爸,就不會選擇換親,不換親就不會嫁給姑父,更不會早早地做了寡婦。

那些人身在事外,自然不嫌事大,自作主張地作了一個超現(xiàn)實主義的假設(shè),好像我爸明知道姑父會出意外,還硬要大姑為他作出犧牲似的。閑話傳開,兩家人都不爽利。我爸是個認死理的人,不愛言語,也不可能去分辨,別人說別人的,他做他自己的。先前我媽跟大姑之間好像有個不成文的約定,我們管姑父叫“舅舅”,大姑家的兒子朱非,也就是那個比我大三個月的表哥也管我爸叫“舅舅”。她們說這樣喊顯得親,舅舅意味著血緣,姑父則更像個外人,做女人的不就圖個娘家有人嗎?可是,那些閑話傳出來之后情況就變了,我爸開始給我們定規(guī)矩,不許我們再喊“舅舅”,改喊“姑父”。若我們喊溜了嘴,他就會發(fā)脾氣,甚至揍人。這就給我們一種錯覺,好像他在刻意回避換親這件事,想把雙線親戚改成單線,而且他想保留的這條線相對較輕。

那之后,雖然兩家還來回走動,卻總覺得少了點什么,至于少了什么,誰也不肯說。

幸好院子夠大,不然酒席就擺到門外去了。我爸把酒席安排妥當,就扮起了“知客”。這個活兒往常都是同村的陶冶做的,也不知我爸咋想的,非要親自上陣。快近晌午時,老少爺們兒陸陸續(xù)續(xù)地來了,我爸站在大門口,一手捏著大哥的錄取通知書,一面跟他們打招呼。他怕別人看不見,就拿錄取通知書當扇子,在胸前輕輕地搖著。那天確實熱,他兩鬢都在往下淌汗,太陽一照,明晃晃的??煲_席的時候,大姑終于現(xiàn)身了。我爸瞧見了,但沒動,而是用手推推大哥,意思是叫他上前迎接。大哥領(lǐng)會我爸的意思,小跑過去把大姑的手拉住了。我爸是真心高興,很快跟了上去。大姑問他手里捏的啥?我爸原本灰撲撲的,經(jīng)大姑一問突然羞赧起來,黢黑的臉膛泛出醬紫色的油光。他咧嘴笑著說,大根不爭氣,考了個賴的,這是他的錄取通知書。話還沒說完,他就把通知書攤開了??上Т蠊酶粯?,不識字。

大姑一到,席就開了。我媽本來在幫廚子打下手,一見大姑進門,就湊了過來。她先挑大姑的理,說侄子的大喜事,當大姑的早該過來幫忙,哪有到了飯點才來的,莫不是專來賺吃的?大姑朝她手背上拍一下,說就你嘴刁,等你侄子辦酒席,看你可會提前來。她說的自然是朱非,跟我在同一所學(xué)校,也讀高一。我媽把大姑讓到上座,拍著胸脯打包票,不用你招呼,我頭幾天就去了。我爸哈哈笑起來,甕聲甕氣地喊了一聲“開席”。

我爸酒量一般,但愛喝,那天更是沒少喝,而且沒人端杯的時候,他自己也喝。喝到二八盅,他站了起來,開始領(lǐng)著大哥給大家敬酒。大哥不好意思,推說自己不會喝。我爸端著杯子,自己先喝了一杯,連說帶笑地抹了一把臉,說這個沒出息的,三棍打不出來一個屁,不知道咋考上大學(xué)的?好像大哥能考上,連他這當?shù)亩疾幌嘈拧?/p>

就在這個時候,陶冶開口了。

陶冶是個閑人,按輩分我們管他叫叔。不光我們這個村子,方圓幾十里的人都知道,他整日不做農(nóng)事,專以擇日、選地、知客、說媒為生,說他能掐會算也好,說他裝神弄鬼也罷,那年月,鄉(xiāng)人偏偏信他的。

咋考上的?這里面可有道道呢。陶冶故意把聲調(diào)提高,尾音拉長,說了句神神道道的話。還別說,他就有這一套本事,一說話,大家都把筷子放下了。

瞧見沒?陶冶拿筷子指點著。大家順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院墻邊上有一棵蔫蔫的小桃樹,樹上結(jié)了幾個毛桃,還不如杏子大。大家“噓”了一聲,幾個狗尿桃子有啥看頭?再說,現(xiàn)在的桃花村正在推廣蟠桃種植,很多農(nóng)戶包了山頭,一種就是上百畝,在桃花村講桃樹,那是一抓一大把,誰稀罕這個。

陶冶含笑點頭,以一貫的神秘口氣說,要是我沒記錯,今年春天這樹開了一季好花吧?

花?第一個引起注意的就是我爸,在我們村,就數(shù)他跟陶冶關(guān)系好,而且樹是我家的,他當然上心。只見他把酒杯放下,吧嗒一會兒嘴,嘖嘖,還別說,是有這么回事兒——春上的時候,陶小毛爬到院墻上掐過花。陶小毛是鄰居家的孩子,這會兒正趴在酒席上海吃呢。我爸好像真記得一樣,繼續(xù)說,那花開得正經(jīng)好,當時我還罵這孩子不成器,乖乖,墻頭上都是瓶碴子,也不怕割著蛋嘍。大伙哄笑,陶小毛嘴里噙著菜,尚不知道我爸說的就是他。

我爸沒再接著往下桌敬,而是挨著陶冶坐下來,拿酒瓶給他滿了一杯,意思是要他往下說。陶冶端起杯子,不慌不忙地喝了一口,然后才說,這花可不是亂開的,你們想想,頭幾年哪開過恁好的花?

我爸怕是被他唬住了,閉眼回想了半天,然后搖搖頭,像是真不記得了。估計陶冶也只能唬住我爸,就他那套模棱兩可的話——別說幾年前的事兒,是個正常人都記不住,就算記住了,什么叫開得好,什么叫開得不好,有個標準嗎?陶冶又呷了一口酒,慢吞吞地說,桃花一開,就出人才,大根是托了這棵樹的福啊。說完這句話,他把酒杯重重地墩在桌子上,這一墩,與人恍然大悟時拿手去拍大腿簡直有異曲同工之妙。桃花一開,就出人才。我爸把這話放嘴里咂吧咂吧,乖乖,這個陶冶就是不簡單,說出話來既順嘴又深奧,讓人既摸不著頭腦又心生佩服。他給陶冶又倒?jié)M了一杯。

為了證明考大學(xué)和桃花之間有著必然聯(lián)系,陶冶還說,樹也是生命,靈著呢。不信的話,你們可以問問陶花,是誰救了她的命?

陶花就是我大姑,我看得出,她這會兒也是真心高興,喝得臉上紅撲撲的。聽了陶冶的話,她微微一愣,好像陷入了回憶——有一年發(fā)山洪,水勢特別大,不但摧毀了好些村莊,還沖走了不少人,大姑就是其中之一。她被洪水卷著,沖出去十幾里路,很多身強力壯的男人都沒逃過那一劫,她卻活了下來。后來,這件事被傳為奇談,聽者都認為她必有神助,山洪滔天,那是自然的力量,一個姑娘家怎么抗爭?大姑說,好像確有神助,我揪住了一棵大柳樹,在上面趴了兩天兩夜才被人救下來。好多人都見過,每逢初一和十五,她都要去那棵大柳樹下拜一拜。

可是呢,大姑多少還存有一些疑慮。她說,大水里面樹最高,拽住樹能活命,這是常理。要說考大學(xué)跟樹開花有啥關(guān)系,這個……她不便明說,但顯然不能全信。她還舉了例子,說隔壁那個孩子跟大根一起考的試,咋沒考上?

大姑說得頗有道理,我們都在等著陶冶出丑。陶冶悠悠地說,這你就不懂了,北京、上海也有人考不上,關(guān)這棵樹屌事?要說這樹一開花,全天下的學(xué)生都考上大學(xué),豈不是扯淡?這樹啊,跟牛犢子一樣,長在誰家里,勁兒就往誰家使,要是長在你家,朱非比大根還出息哩。

高二下學(xué)期剛開學(xué)不久,有天晚上我媽給學(xué)校打來電話,和我閑聊中提到了那棵桃樹的事。她說樹根被豬拱過,怕是活不成了。我們還聊了很多別的事,比如大哥的生活費高了一些,許是談了女朋友;我爸脾氣大不如前,現(xiàn)在經(jīng)常喝酒之類。說到那棵樹,也是巧合,畢竟我跟我媽都不信陶冶的話,從沒把那棵樹上升到需要打電話去談的地步。但是,話題一開我就聽出了問題,原來拱樹的那頭母豬偏是大姑家的。這就應(yīng)了那句老話:不是冤家不聚頭。不用說我也能猜到,剛剛緩和下來的兄妹關(guān)系,恐怕又要緊張起來。

因為關(guān)系到大姑家,我媽就繼續(xù)往下講。說當時我爸正歪在屋里聽評書,大概是單田芳講的《白眉大俠》,聽到要緊處,忽然聽見院子里有動靜,就跑出去看了一眼。這一眼不打緊,再回來時他就像變了一個人。我媽說,他回身提了一根糞叉就往外面跑,誰能想到呢,他這個年紀還能攆上一頭撂槽的豬。我差點笑出聲來,從某種意義上說,我爸是有俠義精神的,這一點在喝酒上也有體現(xiàn)——母豬雖然沒死,身上卻被他戳了三個窟窿。我媽是事后才知道的,那時大姑已經(jīng)在村口嚷開了,無非是說我爸如何涼薄,如何小題大做,如何不講情面。事實上,我爸也是在捅過之后才知道那是大姑家的豬。雖然他沒說,大家卻能看出來,連他自己也覺得弄過頭了。

我媽就勸我爸,說這事兒確實賴他,該去給妹子投個誠道個歉,要不然親戚就沒法走了。我爸那人天生有股子犟勁兒,怪得很,你越是證明他的錯誤,他就越不承認錯誤,說不定還給你來個惱羞成怒。我媽知道他的脾氣,要是不講他的錯,說不準他偷偷摸摸地就去把歉道了,現(xiàn)在勸也無用,只好自己去找大姑說道。我爸呢,只顧去扶那棵樹,一氣不透。我能感受到我媽的不易,其實賠禮道歉、甚至賠錢都不是問題,關(guān)鍵是夾在我爸和大姑之間,既要扮演嫂子又要扮演大姑子,這樣一來,只要一張嘴,說什么都是錯的,豈不叫人別扭?臨走時,我媽朝我爸狠狠嘀咕,上輩子欠你家的,咋就攤上你這么個人。我爸沒有吭聲,倒是從兜里掏了幾百塊錢遞給她。

大姑沒有要錢。事情怎么聊完的我不知道,我媽也沒有細說,反正鈍刀子切肉慢慢磨就是了。等她回到家,天已經(jīng)黑透了。我爸既沒吃飯,也沒睡覺,而是蹲在院子里抽紙煙,煙頭一明一滅,孤峭峭的。我媽還看到那棵多災(zāi)多難的桃樹,此時已被我爸扶正,母豬撕咬過的樹皮也被他用淤泥糊了一層,整個樹干就像骨折的人打上了石膏,胖了一圈。這似乎應(yīng)了某些事——大哥報志愿的時候,他說報醫(yī)生吧,醫(yī)生好,治病救人積大德。他不知道大學(xué)里沒有醫(yī)生這個專業(yè),大概指的是臨床醫(yī)學(xué)。我隱隱覺得,他的想法與姑父有點關(guān)系,卻不敢向他求證,現(xiàn)在看來,或許他自己也有相關(guān)的意愿呢。最后,我媽把錢丟給他,他沒進屋,接著又點了一根煙。

事情就是這樣,那棵桃樹慘遭橫禍,看來是不會開花了,雖是母豬挑的事兒,我爸跟大姑之間卻多了點什么。到底多了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但誰也不說破。

那棵桃樹又開花了。

消息沒有長腿,卻比兔子跑得還快,一會兒工夫就傳遍了桃花村。這當然要歸功于陶小毛。我媽說過,一般大的小孩都玩不過他。這話不是夸他,爬高上低,掏蜂窩逮知了,確實是他的拿手活。就拿這天早晨來說,天剛蒙蒙亮,他就爬到了我家院墻上。那面土墻已經(jīng)有些年頭了,墻頂上披著一頭青草,草叢里被我爸撒了酒瓶渣子,說是防賊,其實連陶小毛都防不住。

陶小毛在我家土墻上攏共掏了五只蜜蜂,全都裝在一個經(jīng)過改造的酒瓶里。他把酒瓶攏到耳朵跟前晃一晃,蜜蜂嗡嗡叫著……就是這個時候,他一打眼,就看到了那棵桃樹——現(xiàn)在它特別不成氣候,低矮、丑陋,根莖焦干,就像一個被歲月抽空了的干癟的小老頭。說實話,若是換作別的樹,恐怕早就受了刀斧之刑,成了灶膛里的柴火??墒?,就是這樣的一棵樹,現(xiàn)在竟然開花了。從高二上學(xué)期到高三下學(xué)期,它熬過兩個寒冷的冬天,愣是沒變成柴火,反而在這個不甚溫暖的春天開花了。

陶小毛是第一個看見花的人。他騎在院墻上沒動,隨即把瓶子掖進褲腰,雙手攏在嘴前,朝四下里咋呼起來。

我爸是第一個聽到咋呼聲的人。他披了襖子就往院里跑,正好看見陶小毛從院墻上哧溜一聲滑了下來。他顧不上呵斥這只竄天猴,一邊扣扣子,一邊往樹上瞅——是,是,確實開花了。

一朵,兩朵,三朵……我爸仔細數(shù)了一遍,但沒數(shù)清楚,他本來就眇了一目,看東西不真切,再說,一些半開半苞的,算還是不算呢?他又數(shù)了一遍,還是數(shù)不清楚。算了,反正開花了,至于開出多少朵已經(jīng)不重要了。

我爸在桃花村是有名的果農(nóng),近幾年就數(shù)他種得多,他在后山承包了一百多畝坡地呢。春天一到,他每天都要到山坡上溜達。但是看了那么多桃花,賣過那么多桃子,他卻沒像今天這么正經(jīng)地去看、去數(shù),甚至去聞。那花確實漂亮,粉里透紅,艷艷的,一朵一個樣,特別是那些沒開苞的,好像芯里憋了蟲,正努著勁兒往外拱。他踮起腳尖,像大鵝一樣把脖子伸了又伸,鼻頭終于挨著了最低的一朵花。幾口氣聞下來,他發(fā)現(xiàn)一朵比一朵好聞。那個味兒說不上香,也不是甜,就是巴巴地好聞,硬往人腦子里鉆。

沒過一會兒,我家院子里就擠滿了人。他們都是聽過陶冶閑扯的人,也知道這棵樹被母豬拱過的事實。我覺得他們并非真心想看那些花。這時候,我爸已經(jīng)找來稻草,濕了水,一根根搓成草繩,圍著樹干繞圈圈——他怕年后倒春寒,凍著嘍。

噫嘻!看來又要出大學(xué)生呀。有人擠在最前面,淡撇撇地說。也不知是羨慕還是不屑,他故意加了“噫嘻”二字,而且把“嘻”字的尾音拉得很長。我爸抿嘴不說話,只顧干活,他給桃樹綁好草繩,又在樹根周圍打了一圈護欄。那人看他不接腔,起意要捉弄一回,就伸手折了一根長枝,那根枝上有三朵花,全是將開未開的。我爸正往欄桿上掌釘呢,一見他手上的花枝就急了,起身朝他肩膀上狠狠推一把,把那人推了個趔趄。看熱鬧的人趕緊把他們拉開了,有人沖那人說,這棵樹就是他的心尖子,別說你,就是他親妹妹養(yǎng)的豬,還不是照樣給捅了?看似在批評那人,其實在奚落我爸。我爸不管那么多,漲著臉只管掌釘,誰都看得出來,他正跟自己擰著呢。

這時候又有人說,今年小根算穩(wěn)當了,管考個211喲。一聽這話,我爸不擰了,而是眉眼擠作一團,咧嘴笑了。他怕那人把話說冒了,趕緊出來辟謠,說啥211不211的,考大學(xué)跟開花不開花一毛錢的關(guān)系也沒有,考大學(xué)這個事兒啊,還是得靠自己。

那人聽得膩煩,又懟我爸,沒有一毛錢關(guān)系,你還給它扎草繩、打欄桿?我爸不接他的話,起身給那個說好話的人散了一根紙煙,自己也點一根,往樹底下一蹲,齜起黃牙噴煙玩,反倒置身事外了。

大姑是下午來的,提了一箱酒和一條煙。

那會兒我爸泡了一缸子濃茶,正瞇著眼睛在房檐下聽評書,一見大姑進門,懵住了,反倒是大姑先說的話。她打客氣說,朱非開學(xué)早,沒來得及給他舅拜年,我替他拜年來了。我爸臉猛的一紅,起了身,竟不知道說什么。還是我媽迎了出來,把大姑往屋里讓,說大根小根也沒去給你拜年,這都出了二月梢,頭也剃了,還有啥好拜的。

關(guān)于拜年這件事,其實我跟大哥都很愿意,只是我爸不許,說大姑比他年紀小,就是拜,也得朱非先給他拜。這就拗住了,大姑是一個人過活,本就沒有主心骨,再加上那些閑話吹的,她多少覺出自己確是犧牲最大的那一個,孤兒寡母的,怎會差朱非先來拜年呢?所以說,我爸這個人就是太好面子。

大姑把煙酒放屋里,沒坐,轉(zhuǎn)身又回了院子。我爸和我媽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按理說,捅了人家的豬,至今也沒有什么實質(zhì)性的表示,該去給她拜年才是?,F(xiàn)在偏偏是她先來了。我媽磨不開臉面,就給大姑倒了一缸子熱水,順便拿胳膊肘頂了我爸一下。我爸自知理虧,把頭低下去了。

大姑也怪,突然走起親戚來不說,還順著墻根轉(zhuǎn)了一圈,眼睛直盯著那棵桃樹。

神了,神了,她嘴里念叨著,時不時地“噫嘻”幾聲,像是感慨,也像吸溜口水的聲音。這花真排場。她把那棵樹夸了一番,雖然沒什么新鮮詞兒,卻是真心贊嘆。我爸更納悶了,兩家走僵的事兒,雖說是那頭母豬挑的先,畢竟源頭還在這棵樹上,她怎么非但不殺氣,還凈夸它呢?他往院里搬了兩把凳子,示意大姑坐下說,自己卻靠墻蹲著。

大姑還在夸,只是夸著夸著就改了口,開始夸大根哥。說小時候大根后腦上就有個包,像天眼,怕不是睡著的時候也能學(xué)習(xí),怪不得能考上大學(xué)??渫甏蟾?,她又夸我,說我腦子聰明,學(xué)習(xí)起來像喝書。這種說法,我還是頭一次聽到,我的成績中等偏上,沒她說得那么好,更當不起這個“喝”字,但我能感覺到——大概在沒讀過書的人眼里,知識就像一種食物,且屬于液態(tài),差不多跟牛奶、稀粥一樣,能解決來自靈魂深處的渴。

小根今年算穩(wěn)當了。大姑也像村里人那么說。她還說,恐怕要比大根強,大根也就走到省城,我看小根能走到北京上海去。要是換作別人這么說,我爸肯定笑瞇瞇地受用,可這話是大姑說的,他多少有些存疑,況且他還在五里霧中,沒弄清大姑今天是怎么了。所以他盡量把話往小收,說北京上海就別指望了,能到省城就是他的福分。

要是朱非的成績能有小根的一半就好了,大姑突然轉(zhuǎn)了話頭,說起朱非來。朱非跟我在同一所學(xué)校,他的情況我知道,要說考本科確實難了點,而且他最近老想著出去打工。這事兒我不好跟大姑說,又怕她問起來,就借著給他們添水,進屋去了。

也不知是從哪兒說起的,等我再出來時,大姑已經(jīng)在說姑父了。

姑父的事我是知道的。大約十幾年前吧,他買了全村第一臺拖拉機,本想靠它發(fā)家致富,但他沒料著,偏偏是那臺拖拉機害了他——要知道山地本就不好伺候,拖拉機又不比黃牛靈活,在翻耕一塊貼山的坡地時,拖拉機順坡滾了下去。大概姑父舍不得撒手,就跟拖拉機一道栽進了山溝里。他的傷不算致命,但我們離縣城太遠了,等人用板車把他拉到縣醫(yī)院,他的腸子已經(jīng)流了一車,再搶救也不行了。我雖然沒有親眼看見,卻聽人說過許多遍,為此我經(jīng)常做夢:有時候夢見姑父蹲在溪邊洗腸子;有時候夢見我已經(jīng)長大成人,還買了小汽車在山路上跑,但是跑著跑著方向盤就不聽使喚了……

雖然那件事我們都很清楚,大姑還是講了一遍,而且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講得透,說了很多我們不知道的細節(jié),比如姑父在板車上一邊把腸子往肚里塞,一邊喊朱非的名字。直到他咽氣的那一刻,還交代大姑一定要讓兒子走出去啊……我不忍心往下聽,干脆到院外去了。我媽也聽不了這些話,那是她親哥,她打一開始就在抹眼淚。盡管我爸眇了一只眼,我還是能看到,他那只好眼也濕潤了。也不知道他憋了多少力氣,整個臉膛跟豬肝色似的,大概又過了幾分鐘,他終于擠出來一句話,妹子啊,是哥對不住你啊。說完他把頭深深地往下埋,地上煙頭已經(jīng)堆成了一座小山包。

三人終究哭了一場。這些年來,在他們之間少的那一點兒,又或者多的那一點兒,或許都能在這場痛哭中消化掉吧。

后來我給他們打了一盆水。洗過臉,我媽拉著大姑的手說,晚上別走了,我這就做飯去。說完她轉(zhuǎn)身就要往廚房去。大姑卻把她拉住了。大姑似乎也有難處,憋了老半天才說,姐,我跟你商量個事兒成不?我媽轉(zhuǎn)回身子,稍微愣了一下,我爸也是,甚至連我都聽出蹊蹺來了。以往大姑是管我媽叫“嫂子”的,她跟我爸是親兄妹,她是順著這條線來叫的。但是,這會兒不知怎么了,她突然改成了叫“姐”。事情很明白,這種稱呼是從姑父那兒轉(zhuǎn)過來的,畢竟姑父是我媽的親弟弟嘛。

彎子拐得確實突然了一點兒,不過我媽很快就平復(fù)了,而且顯得很高興。她反過來抓住大姑的手,說,你就開口吧,不管啥事兒,只要姐能幫上忙的,絕不叫你的話掉地上。

可能大姑等的就是這句話,她巴巴地看著那棵桃樹,終于說出來了。她說,把這棵樹讓給我可好?我賠你一百棵好的,都比這棵能結(jié)桃……

的確,那棵樹的花兒開得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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