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岳明
一
軟鍋巴貓腰朝窗外望了一眼,趕緊把脖頸往棉襖里縮。
龜殼樣的棉襖,包容著軟鍋巴冬天的日常,讓內心脆弱的他,有了個堅硬的形象。軟鍋巴就是靠著這個殼,才呵護了自己心靈深處不被人知的柔軟。
但那些剛強的想法,又總要透過棉襖猶豫不決的領子,往外張望。
不曉得趕山的漢子后生們么樣了。那些鮮活的背影,能讓滿眼雪山開出青春的花朵。當年的軟鍋巴,也是一朵開在雪地的花,那么倔強,那么燦爛。那些奮力拔節(jié)的力量,滋滋地能冒出火來。
祖輩上,年年落雪天,都會組團去趕山。
那是山里人,原始血性的放逐,哪怕空手而歸,也值得津津樂道。如能逮幾只山雞回來打平伙,就更好了。
一定要喝得天翻地覆,吹得昏天黑地。誰是神槍手,誰是飛毛腿,誰是千里眼,沒一個服氣的。
那年的雪,黑壓黑壓的大,意志堅強的雪,寒氣徹夜不眠。
遺失了多年的趕山傳統(tǒng),腌菜樣被人從古老的壇子里,水淋淋地重新提出。腌菜的水汽,帶著兒時特有的味道,迎面撲來,讓一幫漢子血脈僨張。
軟鍋巴卻沒去。雖然腿被火爐的溫暖緊緊扯著,但心還是跟著后生們的飛毛腿去了山上。
趕山可不好玩,一天不跑百十里,肯定回不來。望山跑死馬,看著山就在對面,就在眼前,若要上得去,則要通過一個曲折而漫長的過程。
就如一粒種子在泥土暗處的發(fā)芽,又像一株草,在石塊重壓下的生長,更像深夜穿過墳地的盜墓者,其過程既刺激,又危險。
軟鍋巴雖嘴上沒認過輸,但心里早認命了,他已沒那個體力。豐滿的理想,被骨感的現(xiàn)實,侵蝕得只剩一點念想。
這點念想,也只能陪著自己在家烤火瞇瞌睡。于是,啞然笑笑,惦記著,也是種幸福。
軟鍋巴嘴里嘟囔著,真是個怪,那雪死命地落。被子般鋪了一層又一層。就像他身上厚厚的棉襖,將不愿示人的心事,裹了一層又一層。
趕山的漢子早出晚歸,接連幾天,毫無收獲,這樣想時,心里不由一緊,莫不是要出么子事?
軟鍋巴想起小時候,爺爺和叔爺,被人從山上抬下的情景。那年,也是一個冬天,雪層層疊疊,直往心口上壓,壓得人喘不過氣。
軟鍋巴的爺爺和叔爺?shù)纫粠腿耍把┤ペs山。
幾天幾夜沒收獲,最后一天,出來一頭郎巴子野豬。那青面獠牙的咆哮,讓經(jīng)驗豐富的趕山人也魂飛魄散。
因躲閃不及,兩人被橫沖直撞的郎巴子野豬,嘭的一聲挑向了山崖。
三個黑點在雪白的山上,顯得異常扎眼。扎得眾人的心,直往外冒血。眾人趕緊下山找尋,兩人與那頭野豬,已同歸于盡。
死亡就這樣如磚頭般,嘭的一聲砸在了兩人頭上。一塊磚頭,竟然砸中了兩個人。眾人將兩人抬回家,同時還有那頭野豬……
一想到這些,軟鍋巴心里便冷得發(fā)抖。牙齒咯咯地在嘴里跳舞,任棉襖再厚,也焐不熱來自幼小心靈深處的悲涼與驚懼。
他一邊穩(wěn)住牙齒的沖動,一邊不斷地安慰自己,爺爺和叔爺?shù)氖拢儗僖馔?,再說現(xiàn)在哪里還有野豬?那種超級兇殘的郎巴子野豬,就更難見到了。
于是,雙手一攤,像放飛一堆難事、煩事,讓他們隨雪花飛去。落吧落吧,天垮下來,還有長個子頂?shù)健?/p>
軟鍋巴往火塘里丟了一塊劈柴,又緊了緊棉襖。將一顆不安的心,往里塞了塞,準備瞇上一陣子。
就在這時,外邊有人扯著公鴨嗓子猛嚎,軟鍋巴,出了事!
果然出了事!果然又遇到了郎巴子野豬!
軟鍋巴心里緊得慌,腳硬生生往地上抵,彈簧般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滿口牙齒,激動得跳起了舞,眼珠子也一個勁地從眼眶里往外蹦,慌慌地問,出了么子事?是不是又碰到了郎巴子野豬?
來人是錢娃子,他是村里的萬事通,東家長西家短,都逃不過他的火眼金睛和順風耳。果然出了事!軟鍋巴的心里冷得直發(fā)抖,牙齒咯咯直響。
軟鍋巴雙手緊緊地捂著嘴巴,不讓牙齒往外跳。牙齒們在嘴里急得團團轉,卻找不到出口。錢娃子出不贏氣,滿臉憋得通紅,邊喘邊說,老順叔和賢伢打起來了!
軟鍋巴將剛抬起的屁股,又貼到了椅子上,如一個剛燃起的熱氣球,突然泄了氣,但心好歹平靜了些,說,原來不是郎巴子野豬傷了人。就是嘛,現(xiàn)在哪還有野豬?更別說那種郎巴子野豬了!
錢娃子兩眼一抹黑,問,什么野豬?哪里來的郎巴子野豬?
軟鍋巴沒好氣,說,錢娃子,你不扯白,嘴會長瘡么?老順叔是么子人,他是大山坳出了名的老好人,誰到他家去,都有飯呷有酒喝,哪能跟個后生打起來?!
錢娃子的套鞋筒里,灌滿了雪。錢娃子激動的套鞋,像兩條缺氧的魚,在雪地里不斷地掙扎,急吼吼地說,這回是真要打起來!
錢娃子將套鞋脫下來,邊將鞋筒里的雪往外倒,邊說,軟鍋巴,你是我們大山坳最大的官,你要不管,怕是要鬧出人命!
軟鍋巴搓了搓兩只烤得發(fā)紅的手,緊緊地抓住衣領,將那顆剛才還突突亂跳的心,使勁往里塞了塞。
當聽到心咕咚一聲,掉回肚里后,才抬了下屁股,說,錢娃子,你眨眼就是個鬼,你的話,有幾分真?
錢娃子邊穿回套鞋,又跺了跺腳上的雪,邊指著老天賭咒,這回我要是說了假話扯了白,天打……
一句話還沒說完,馱在屋頂上的竹子,因不堪雪的重負,一堆雪嘩啦一聲落在屋頂上。屋頂轟的一下,將錢娃子剛要出口的話,給堵了回去。
錢娃子驚慌失措的目光,如兩只失魂的蝴蝶,沒命地奔逃。
軟鍋巴見狀,指著錢娃子,又摸了摸自己的腦殼,哈哈大笑,說,么樣,又扯白不是,我看你遲早要遭天打五雷轟!
錢娃子委屈地辯解,說,不能一棍子將人打死唦,做賊一回,還一世為賊不成?反正我的話已帶到,我又不是村組干部,咸吃蘿卜淡操心,我圖個么子?
錢娃子真名葛多錢,他爹娘死得早,靠吃百家飯長大。東家的黃瓜不見了,西家的紅薯被挖了,十有八九是錢娃子干的。
但奇怪的是,誰也不說破,誰也不追究。
軟鍋巴見錢娃子不像扯白說謊,這才站起來,直了直腰桿,又摸了摸腦殼,吼了聲,還不快走!
二
雪越落越緊。山路蛇一樣在雪花中,靈巧地舞動,時隱時現(xiàn)。
山里人不看路,路就在山里人心里。
哪里有個田缺,哪里有個地坎,哪里有塊石頭,明鏡似的印在心里。不是幾片雪花,能欺瞞得住,蒙騙得了的。
軟鍋巴睜大火眼金睛,像孫悟空一樣爬上了筋斗云。
當軟鍋巴和錢娃子熟練地繞過田缺,跨過地坎,避開石頭,閃轉騰挪來到老順叔家時,已圍了一圈人。
軟鍋巴推開眾人,抹了把額頭微熱的汗珠,口中噓出一股威嚴凜冽的氣勢。這一冷一熱間,碰撞出了一道攝人的寒光,那是一道犀利的目光。
軟鍋巴不再懼怕野豬,或者郎巴子野豬,又恢復了往日的自信。犀利的目光,在人群中穿梭了一番,像兩只蝴蝶,輕輕地停在了老順叔身上。
軟鍋巴胸有成竹地走了過去,一手拉著老順叔,一手扯著賢伢,說,來來來,坐下來講,到底是么子事。
軟鍋巴料定自己能處理好這些雞零狗碎,掃清掉這滿地雞毛蒜皮。
老順叔和賢伢,則完全沒將軟鍋巴的威嚴與氣勢當回事。
兩人瞪著公牛般的大眼,嘴里哇啦哇啦地對著吼。屋頂上,樹枝間,竹葉上的雪,被吼聲震得嘩嘩地往下落。
兩頭公牛的角斗,其鋒芒,無敵于任何威嚴與氣勢。
雪花中,軟鍋巴只見眼前刀光劍影,如一出武俠劇激烈地上演,其間還夾雜陣陣雷霆怒吼,吼得軟鍋巴的腦殼嗡嗡作響,心里亂成了一鍋粥。
除了精彩的打斗,臺詞則一句也沒聽清楚。
盡管那粥,粘稠得讓人無法呼吸,但比郎巴子野豬好對付。
穩(wěn)了穩(wěn)神,軟鍋巴又恢復了往日的氣定神閑,摸了下腦殼后,指了指老順叔,以長者優(yōu)先的語氣說,你先講。
賢伢如斗敗的公牛,將頭倔強地扭向一邊,向人們宣示著自己雖敗不屈的架勢。
老順叔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挺了挺寬闊的胸脯,單刀直入,說,真組長,你來得正好。你說,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逮了只山羊,賢伢卻硬生生要我分他一半,是何道理?
軟鍋巴又摸了摸腦殼,將頭轉向賢伢,以示公正地說,你講,究竟是么子回事?
賢伢立即像只蓬起頸毛的公雞,尖叫道,要不是我放的夾子,先夾傷了羊腳,老順叔能逮到它么?
沒等軟鍋巴發(fā)言,老順叔便瞪著銅鈴大眼,直視著賢伢,搶著回答,說,我只曉得那山羊是落進了我的套子,才被我逮到的。
賢伢名叫葛才賢,大山坳里葛姓多,祖祖輩輩,生生息息在這個山坳里,一直延續(xù)著古老的語言與習俗。通常稱呼后生仔,都是什么伢。比如名字最后一個字是賢字,便叫賢伢。要不就叫什么娃子,比如錢娃子。
賢伢會放夾子。小時候跟爹學過,不時能夾到一些野兔山雞,有時還能夾到一頭失群的小野豬,一家人便有個意外的收獲,以此來改善生活。
隨著山里過度開發(fā),野兔山雞再難覓蹤影,更別說野豬了。后來,賢伢的爹病逝,賢伢的娘眼睛不好,加上思念丈夫長期哭泣,雙眼幾乎失明。
賢伢還有個在讀中學的妹妹,為了養(yǎng)家,更為了讓妹妹專心讀書,賢伢選擇輟學外出打工。
但孝順的賢伢,不放心娘一人在家,一般都是在附近的城鎮(zhèn)打散工,過幾天就會回家住上一段時間,照顧老娘的日常。
冬季來臨,大雪封山。怪獸樣的大山,虎踞龍盤,披上雪衣寒冰,就更顯神秘。
散工不好打,賢伢就回到了大山坳。
見雪出奇的大,有點小時大人趕山的氛圍,賢伢就想操練一下跟爹學的本領。
那天,當他來到自己放的夾子旁,一眼便發(fā)現(xiàn)了異常。
顯然,有動物來過,仔細一瞧,便能瞧見夾子上動物的皮毛。
因雪實在太大,一層層棉被似的自天上往下蓋,動物經(jīng)過的痕跡,很快被雪掩埋。
真相是無法還原了。
賢伢沿山路尋搜一段,未果。心里正失落,卻發(fā)現(xiàn)了老順叔用套索套住的羊。
這一看不打緊,賢伢驚奇地發(fā)現(xiàn),那羊腳的傷,以及羊的皮毛膚色,跟自己放的夾子,是如此吻合。
老順叔顯然不同意他的說法。
沖動之下,兩個暴脾氣,如兩卷裝滿了火藥的炮仗,激烈地爭吵起來。
公講公有理,婆說婆有理。
軟鍋巴撓著腦殼,一時難以分辨。只得打緩沖牌,說,我當是么子大事,原來不是天垮下來了。
又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只要不是郎巴子野豬,怕么子。
看戲的不怕戲大。眾人見狀,皆捂嘴偷笑。反正有村組干部在,就算天垮下來,也不會壓到泥腳桿子。
錢娃子趁機起哄,要不,將山羊宰了,管他三七二十一,大家伙一人分一塊肉呷算了。
這么說,晚上有紅燒羊肉呷咯。大家似乎聞到了滿院油膩的飄香,引起肚子咕咕一陣叫喚。
話音未落,就見一人拿了把砍刀,直往老順叔關羊的豬欄沖去。
眾人見一道閃電從眼前略過,寒光現(xiàn)處,老順叔一急,大喊一聲,牛腦殼,你敢!
這才看清那人是牛腦殼。
因聽見了老順叔的嘶喊,牛腦殼拿著砍刀,如根棍子般戳在那里,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
牛腦殼叫葛大牛,幾歲時,要吃肉,伸頭進罐找肉吃。那時沒有冰箱,牛腦殼他娘,便將肉焯過加點鹽,放在土罐保存。
誰知腦殼進去了,卻出不來。牛腦殼的娘急得大喊,壞了事,牛腦殼進了壇,進又進不得,出也出不得!牛腦殼因此得名。
軟鍋巴環(huán)顧四周,估計大家也想不出好主意。便喝退牛腦殼,轉臉跟老順叔和賢伢商量,和稀泥地說,要不將羊宰了,老順叔得六,賢伢得四,要得啵?
老順叔不吭聲。雖不情愿,但還得有些長者的姿態(tài)。
賢伢卻犟著腦殼不答應,沒那么簡單!
軟鍋巴見狀也生氣了,又不是郎巴子野豬來了,還有么子比郎巴子野豬更嚇人的事?既然是小事一樁,也不必太在意,該武斷時,也得武斷。不然,哪個還聽村組干部的話?
于是,軟鍋巴故意拉長臉,假裝生氣樣,說,那這事我便不管了,你們牛打死馬,馬打死牛,隨你們去。
我不過是個村民組長,基層干部,有個么子事,也就起個調解作用。既然調解不成,那我就走了。
走出不遠,又回過頭來,當然,我也要警告你們,如若真鬧出人命,該坐牢還得坐牢,該槍斃還得槍斃!那就是政府和公安的事了。
三
撂下狠話,軟鍋巴一拍屁股走了。
有風從坡下吹來,一個漂亮的轉身,雪花四起,如一襲仙女的裙裾,在山頂表演出一道美麗的風景。
眾人意猶未盡。但好戲匆匆上演,又匆匆結束了。
那些不愿離去的腳印,踩出一圈圈凋謝的雪花,一路向遠處延伸。
老順叔和賢伢雙目如電,轟的一聲,如六月的驚雷相碰,火花四濺。這輪旗鼓相當?shù)膽?zhàn)爭,一時難分高下,只得各自鳴金收兵,待來日再戰(zhàn)。
還是軟鍋巴最后那句警告,起了決定性作用。眾人都收起了不愿散去的眼睛,準備回家看火爐煮沸的生活。
戲臺上,只剩一串零亂的爭吵,余音未消地繚繞在山谷的懷抱,久久不愿散去。
軟鍋巴名叫葛樹真,大場面上,大家都叫他真組長,背地里稱其軟鍋巴。
小時候沒飯吃,家里人口多,很多時候,主食就是山上挖的葛粉煎鍋巴。這還不夠吃呢。家里又全靠軟鍋巴他爹出力干活,軟鍋巴他娘只好將鍋巴做成兩份,一份干,一份稀,干的留給他爹吃,自己和孩子們吃稀的。
軟鍋巴老吃稀的,肚子很快又餓了,便說,我不呷軟鍋巴,我也要呷硬鍋巴。
大人們見這孩子逗人疼,每次忍不住又要逗他一番:“軟鍋巴,你要呷硬鍋巴,跟我們下地干活去唦!軟鍋巴,你媽在家給弟弟妹妹做硬鍋巴呷呢……”
見他惱得滿臉通紅,大家樂得哈哈大笑。
當然,逗歸逗樂歸樂,誰手里有好吃的,都會分給他。他見這些大人,無非勞累一天后,拿自己逗樂子解解悶,并無惡意,便由他們叫。從此,軟鍋巴就成了葛樹真的專號。
雪終于停了。來得兇猛而持久,去得卻悄無聲息。
這雪像極了山里人的性格,濃烈又包容。有烈酒麻椒的火辣溫度,也有容納嶙石荊叢的胸懷。
雪來了又去,四季輪回,人生輪回。一輩又一輩的山里人在輪回。
老一輩趕山人走了,雖然趕山的傳統(tǒng)快要失傳,但后輩人還得往下過,沒了趕山的生活來源,依靠水稻果蔬,也能接續(xù)生存的根。
山里人就像一茬茬的水稻果蔬,源源不斷,連綿不絕,生生不息。
走到半道,軟鍋巴感覺身后有人。
回頭一看,是錢娃子。錢娃子緊趕幾步追上軟鍋巴,一臉神秘地說,軟鍋巴,你猜老順叔這回撿到了么子?
錢娃子臉上裹著一團神秘的陰風,吹得軟鍋巴一陣寒戰(zhàn)。
軟鍋巴一見錢娃子就來氣。軟鍋巴認定錢娃子不會帶來萬里晴空,只會給自己蒙上陰云密布,于是,沒好氣地說,碰了你個鬼,你能有么子好事!你就是根攪屎棍,今天要不是你攪和,我可瞇了一覺好的。沒事你給我走遠點,我要回家烤火瞇瞌睡。
錢娃子從不將委屈放在臉上,他知道,幾片雪花落地總是要化的,委屈如雪,堆得再厚也經(jīng)不住陽光的照射。
他的心里充滿了陽光,那是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就算他心里的陽光溫度不足以曬化厚雪,也要借一借別人的陽光,來溫暖自己的日子。
過好自己的日子,比什么都重要。如何過好日子,則要看各人的本事。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只要能達到目的,誰管你是怎么過的海!
他只得以退為進,說,我好心告訴你,你卻當成了驢肝肺。說完轉身作勢要走。
人的好奇心,就是這樣被勾出來的。
真是好奇害死人。這世界上的事,大多數(shù)只要不予理會,一定會風平浪靜,但就是因為好奇心這種東西在作怪,讓本應風平浪靜的世界,變得狂風大作,暴雨傾盆。
錢娃子虛晃一槍還真有效。軟鍋巴果然中計。在錢娃子還沒完全轉身時,又將他喊住,還真有么子好事?
錢娃子心里打翻了蜜罐,暗暗地甜在心里。
這正是他需要的結果,于是順勢來了個漂亮的轉身,說,老順叔這回抓的是只公山羊,那兩個蛋蛋可值錢了,聽說是麝香,比黃金還貴哩。
軟鍋巴用力吸了一口涼氣,涼氣里是雪的味道,但卻聞出了另一種溫度,心想,難怪兩人拼了命爭那只羊。
一只羊能值幾個錢?值得如此拼命?原來是在爭麝香。
軟鍋巴好奇的目光,轟的一聲撞在了錢娃子的臉上,撞得自己眼前金星亂冒,半信半疑地問,你是怎么曉得的?
軟鍋巴的好奇心,讓錢娃子的雙眼放出了灼熱的光芒,似乎見到了勝利的曙光。
但事實的經(jīng)過并不光彩,錢娃子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今天,我因嘴饞,又想去老順叔家討碗酒呷,正想喊老順叔,你說巧不?就聽那雷半仙文縐縐地對老順叔說,麝香是么子名貴藥材……還望見雷半仙在老順叔的豬欄里,給一只受傷的山羊敷腳。
老順叔名叫葛年順,在大山坳派系較長,身材魁梧,為人忠厚,受人尊敬。人們習慣稱其老順叔。
原來,頭天晚上,天變得漆黑時,老順叔才頂著一頭雪花回來。同時,肩膀上還扛了個漆黑的家伙,那是一頭黑山羊。
老順叔追了好幾天,才把它趕進自己設的套索里。當時,老順叔興奮得直搓手。他小心翼翼地把羊捆好,才將它從套子上解下來。
扛到家里,老順叔喘勻了氣,才得空仔細瞄瞄這黑漆漆的家伙。
老順叔用粗糙的手,摸摸羊頭,又摸摸羊背,當他的手摸到羊尾巴時,猶如觸電般停住了。
他沉思片刻,提起羊尾看了看。這一看不打緊,讓他不由得大吃了一驚,分明是一只公羊!
記得雷半仙曾與他喝酒時提起過,野山羊身上的這個家伙,可值錢了!
老順叔默默地坐在山羊身邊,打量了好久,才將羊關進閑置的豬欄。他決定,等天亮后,再去請雷半仙瞅個明白。
雷半仙原名雷楊,是一名赤腳醫(yī)生。祖上是從外地流落到大山坳的,祖輩四代都是草醫(yī),俗稱赤腳醫(yī)生。
說是赤腳醫(yī)生,但也沒少給牛羊治病,東家的牛要出汗,西家的豬要閹割,都是請他。用他自己的話說,人都醫(yī)得好,何況是牲畜呢!
因其爺爺上過私塾,家里藏下古書無數(shù),他無事時也拿來讀,于是,古今中外,天文地理,無不精通,所以人送外號“雷半仙”。
第二天,雪還在落個不停。飄飄灑灑,沒個盡頭。
吃過早飯,老順叔便撒開兩腿,在雪地上奔跑起來。雷半仙的家,在山頭那邊。那雪在老順叔腳下,咯吱咯吱地喊得急切而痛快。
只一會兒工夫,便來到了雷半仙家。
嫌雷半仙走得慢,性急的老順叔一把扛起雷半仙,又撒開兩腿,往回奔。雷半仙開始還掙扎幾下,害怕累著了老順叔,但見他虎背熊腰,腳下生風,便由得他去。一頭牛都扛得起,何況是個人。
老順叔一邊用腳將雪踩得咯吱咯吱痛快地叫喚,一邊跟雷半仙講事情的經(jīng)過。雷半仙靜靜趴在老順叔寬闊的肩膀上,靜靜地聽著。盡管雪花在耳邊呼嘯,但絲毫不影響老順叔講話。老順叔雷聲般的嗓門,將話講得真真切切,盡收雷半仙雙耳。老順叔將雷半仙放下時,剛好講完。
雷半仙站在豬欄前瞅了半天,才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到底么子情況,你倒是講唦!真是急死人哩!老順叔催促道。雷半仙文縐縐地對老順叔說,那兩個羊蛋蛋就是麝香。
麝香的使用歷史悠久。唐代詩人杜甫在《丁香》一詩中有云:晚墮蘭麝中。意思是借丁香喻己早晚會像蘭麝那樣發(fā)出芳香。古代文人用麝香制成的麝墨,能讓字畫芳香無比、長久保存。麝香還是十分名貴的藥材,主治中風、痰厥……
因此,這羊與其殺了賣肉,便不及賣麝香。
只可惜,這羊已受了傷。而制作麝香的技藝也有嚴格要求,所以,不如先治好羊,再將羊賣與他人制作麝香劃算!
老順叔聽了雷半仙的話,雖前半段云里霧里,但后面那幾句卻聽得真切,于是點了幾下腦殼,急切地說,那就請您趕快醫(yī)治,千萬莫讓羊死了,死了就不值錢了。
于是,雷半仙操起藥箱,有條不紊地配藥,然后敷在羊腳上。
錢娃子講得眉飛色舞,那些美好的想象,就如一朵朵開在雪地里的花,顏色由淺入深,最后變成了一張酒醉的面頰。
在這張面頰上,錢娃子還描繪出了自己向往的前景。
那只黑山羊在廣闊的夢境奮力奔跑,錢娃子則在后面努力追趕。跑著跑著,錢娃子便離黑山羊越來越近了,錢娃子發(fā)現(xiàn),那只黑山羊的屁股下面,竟然吊著兩坨閃著金光的東西。
錢娃子緊趕幾步,終于追上了黑山羊,他迫不及待地,將手伸向那兩坨閃著金光的東西,一摸居然是黃金。沉甸甸的黃金,將他的生活襯托得金光四射,五彩斑斕。
錢娃子用力將自己的思想,從夢境中扯了回來,接著說,我說的話,你可以不信,雷半仙的話,你也不信?
盡管軟鍋巴早已饞出了口水,但也得顧及自己的身份,和在群眾中的美好形象,想象就是再美好,也是想象,不是現(xiàn)實。
現(xiàn)實是,那只黑山羊是別人的,不是他的。
就算黑山羊的屁股下面,真的吊著兩坨黃金,那也是水中月,鏡中花。旁人除了羨慕,沒有任何意義。
于是嘆了口氣說,再好的東西,也是人家的唦,光眼紅有個屁用。
錢娃子覺得此話不妥,他不愿就這么放棄對美好前景的想象。錢娃子剛剛獲得的美麗希望,可不是這么輕描淡寫就能抹滅的。
于是執(zhí)著地說,話可不能這么講。俗話說,見者有份。何況你還是村民組長,組長每天為群眾辦事,腿跑細了,眼熬紅了,到頭來得到么子了?么子也沒有!現(xiàn)在有利益了,為么子就不能分一點?
再說,那東西生于山、長于野。既不是你家養(yǎng)的豬,也不是他家喂的雞,更不是辛苦種出來的糧食、果蔬。
錢娃子的繪聲繪色,加上激動興奮,讓他自己都異常迷醉。你說,那山是誰的,公家的不?既然山都是公家的,那羊,不也是公家的?既然那羊是公家的,那東西,不也是公家的?既然是公家的東西,就得由村民干部來管理,來分配。是不?
聽錢娃子這么一講,軟鍋巴似有所悟。
他用疑惑的目光,咣咣咣地撞了幾下錢娃子因急功近利而無比興奮的臉,說,老順叔前腳捕到了羊,賢伢后腳就來分羊。莫不是你錢娃子通風報的信?
錢娃子隔老遠便感受到了,軟鍋巴疑惑目光的笨重撞擊,盡管臉皮不算太薄,但依然讓牙齒踉蹌了一下,于是嘿嘿地笑,笑聲中藏有心虛,更有得意。
這個很簡單,老順叔擅長放套索,賢伢最會安夾子。而老順叔套的羊,腳怎么受傷了?這其中肯定有名堂……
盡管軟鍋巴心里暗暗佩服錢娃子的精明,但口里卻不愿承認,于是沒好氣地說,你就是條兩頭蛇,這邊唆了那邊唆,也不怕跑細了腿。
接著不知是夸還是罵地說,你呀,眨眼就是個鬼!
從軟鍋巴不斷變化的表情里,錢娃子迅速讀懂了他的內心。天陰天晴,下雨落雪,對于山里人來說,變化太快,也適應了。人的性格與山是如此相似相融。
錢娃子覺得希望又在眼前了,這才嘻嘻哈哈地說,么樣?我講得有道理吧?
軟鍋巴又習慣地摸了摸腦殼,說,道理是有道理。只是,他們?yōu)榱四侵谎颍冀Y得不可開交,我總不能再強行出頭,硬生生地插上一桿子吧。
錢娃子連忙彎腰低頭,盡量讓自己矮下去,讓軟鍋巴的身形顯得更加魁梧,說,哪能讓真組長去干那種事呢。你好歹也是村組干部,可丟不得那個臉。
他又做了個鬼臉,繼續(xù)說,我早就想好了,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晚上去偷。
軟鍋巴聞言,一口氣差點上不來了,邊摸腦殼,邊咳咳咳地罵道,你個炮子打個發(fā)瘟的錢娃子,你讓我去當小偷?這不是煞我的黑么。
他堂堂一個村組干部,哪能干這種事?
要說在當村組干部前,也確實干過些摘瓜摸棗的事,但那時身份不一樣,且是一些不值錢的農(nóng)產(chǎn)品。在山里摘個瓜摸個棗,直接坐在地里開吃,都不是稀罕事。也沒人將這事冠上偷名。
這回可不同,是值錢的貨。且身為村組干部,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于是,氣急攻心,伸手就要往錢娃子腦殼上打去。
錢娃子趕緊往一邊躲。他將委屈緊緊地攥在手里。他相信,只要適時撒出去,一定會贏得勝利。于是分辯說,我哪能讓你去偷呢。要偷也是我去。你負責遠遠地放個哨,總要得唦。
軟鍋巴氣不打一處來,要偷你去偷,我是堅決不干那種事的。別說偷了,就是放哨也不行。軟鍋巴不理會錢娃子的委屈,更不理會他的良苦用心。
軟鍋巴斬釘截鐵地離去的身影,刺破了錢娃子所有美好的想象。
走時,軟鍋巴還砰的一聲,重重地丟下一句狠話,差點將雪地砸出一個坑來。錢娃子覺得自己已經(jīng)掉到了坑里,任他怎么努力,也爬不上去。
你偷可以,但不能讓人發(fā)現(xiàn),只要發(fā)現(xiàn)了,我絕不包庇。該送派出所,還得送派出所,該坐牢,還得坐牢。
四
路彎雪滑,當軟鍋巴一腳高,一腳低地來到自家門前時,已有些喘了。
夜的黑幕,正悄無聲息地披上了山梁地坎。好在雪光正旺,讓他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自家門前站著的一個人。
軟鍋巴仔細端詳,沒見過。
大山坳的人口不多,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沒他不識的,可眼前這個凈面書生樣的人,卻從未見過。
軟鍋巴平時難得一見這場面,疑惑間,正要問,那人倒先開口了,這位可是真組長?
見面直呼真組長的人,在大山坳不多,平時習慣了別人喊軟鍋巴,一時還回不過神來。愣怔間,那人倒像個主人似的熱情似火,還要求進屋一敘。
在那人一通文縐縐的表演過后,軟鍋巴終于明白了。
那人說自己是個算命先生。因流落至此,天色已晚,求留宿。
軟鍋巴問他是如何得知自己名姓的。算命先生說,自己經(jīng)常給人看相占卜,知道大山坳是真組長的地盤,便一路問過來了。
并表示自己可以免費給他看相測運,食宿費用另給。
軟鍋巴心存戒備,如今早已破除迷信,不信看相占卜了,你還在玩這套把戲?
于是大喝一聲,你究是何人?如不從實招來,馬上送去派出所。
那人并不驚慌,只是細細端詳軟鍋巴,片刻后,一拍大腿道,真組長,你馬上要行好運了呀。
雖從電視里見過,但現(xiàn)實中,還是頭一次。軟鍋巴一時心里沒底。誰不想行好運?自己究竟會行么子好運?好奇心,真是害死人咧。
軟鍋巴好酒好菜地招待一番后,那人才開了口,真組長不是一般人,瞧這面相,一定是大富大貴之人啊。
幾碗迷魂湯下去,軟鍋巴已找不到方向了。也不知是誰發(fā)明的迷魂湯,這東西,比酒還管用。
軟鍋巴雖有疑惑,但依然想一探究竟。于是細聲問,先生這話我聽不懂,請說得明白些。一聽好話心就軟,是人的劣根性?;实劾献佣枷矚g別人奉承,何況普通凡人。
那人接著搖頭晃腦,一臉神秘道,不出兩天,你必暴富。
軟鍋巴對那人的話雖有質疑,但對暴富兩字卻心動不已。
說明利令智昏這個成語,是真實存在的。軟鍋巴自然不是真的相信什么看相測運之說,但對那兩坨如黃金一般價值的東西,又動了心。
莫非還真跟錢娃子說的那樣,只要放個哨,富貴天上掉?
人一旦動了不良心思,意志力便越來越薄。
借著酒勁,軟鍋巴邊摸腦殼,邊認真地問那人,先生說的可是真的?兩天內我必暴富?如有誤,你當如何?
那人哈哈笑著說,如果有誤,我送你兩根金條,如何?說著,便從口袋里摸出兩根金光閃閃的東西。
軟鍋巴從沒見過金條,更沒親手摸過。
他強抑內心的激動,接過金條,掂了掂,確實有份量。
這時,突然有人從自己手里搶過金條,說,軟鍋巴,你如果答應,這兩根金條,我們一人一根。
來人是錢娃子。
軟鍋巴翻江倒海的內心,這才稍稍平復,松了口氣,說,錢娃子,你呀,就是個狗改不了吃屎的德行。
原來,算命先生是錢娃子請來收購麝香的藥材商。
俗話說,見財起意,在真金白銀面前,欲望是會迎風膨脹的。
軟鍋巴就像坐在了一個高高飛起的氣球上,越飛越高。開闊的景觀,盡收眼底。那是他從未見過的風景。真是無限風光在險峰啊。他生平頭次有了一覽眾山小的感覺。
見軟鍋巴還在猶豫,錢娃子又往火爐里送了一把火。那把火,直接送進了軟鍋巴的心窩里,讓他的心,嘭的一聲躁熱起來。
錢娃子意志堅定,又略帶挑唆地說,我用膠布纏緊羊嘴,瞅準那兩坨“黃金”下手,到手了,我們一人一半,且馬上能出手,藥材商帶著貨一走,死無對證。如果失手,你就站出來,為我主持“公道”。
這個錢娃子,果然深諳人情世故,賊精賊精,既得了便宜,還想好了后路。
軟鍋巴不像錢娃子那樣,凡事都往好里想,萬一失手,這是他的底線。
只要失手的不是他,而是錢娃子,那就好辦。他還是組長不是?他還有話語權不是?對于口惡心善的山里人,他是了如指掌的。幾句軟話,硬話,輪番一放,沒有不聽話的人。
藥材商適時地拿走了金條,臉上帶著神秘而貪婪的笑。他看了看錢娃子,又望了望軟鍋巴,表情復雜,目光犀利得似能看穿人心。
藥材商略帶挑逗地說,這個我先替你們保管,事成后,再還給你們。拿金條時,還故意在兩人眼前晃了晃,兩道金色的光芒,晃暈了四只即將失去理智的眼睛。
五
吵鬧了半天,嗓子都喊破了,還是沒個結果。
大家接連幾天趕山累得夠嗆,肚子也餓得咕咕叫,都說明天再扯,先回家做飯呷。這團亂麻,就是扯到天光,也扯不清。
人們陸續(xù)散去,老順叔也逐漸平復了心緒。
正當老順叔舉杯想喝兩杯解愁時,邵胡子一腳邁進了家門。
邵胡子真名葛楠邵,國字大臉,因滿臉絡腮胡子,人稱邵胡子。
獲得邵胡子這個名號的另一原因是,邵胡子他娘將他多懷了兩個月,出生后邵胡子竟然有點憨頭憨腦。
人雖有點憨,卻一身蠻力。一次,他家的牛不慎掉入窄小的水溝,進又進不得,退也退不得,邵胡子一急,硬是一肩膀將牛扛上了岸。
不少人因他憨,拿他逗樂,騙他干重活。只有老順叔待他好,經(jīng)常給吃給穿,百般照顧。
老順叔其實跟邵胡子同年,只是輩份高。邵胡子便人前人后稱老順叔為叔。
邵胡子沒等老順叔動身,便自己倒了酒,邊喝邊說,叔,我都聽說了,今天是我不在,我若在,賢伢能討到好么?
老順叔也喝了一口,說,也沒么子大事,不就是一只羊么。接著,老順叔又習慣地問,你今天上哪兒去了?你的牛喂了么?拴好了么?
邵胡子說,我去街上買了兩斤辣末,準備下面條呷。牛剛喂過,也拴好了。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那么大個家伙,沒人偷。
邵胡子又喝了口酒,說,叔,今晚你要注意咯,我斷定,賢伢不會就此罷休!
老順叔將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說,羊關在我的豬欄里,諒他不敢胡來。
邵胡子望著老順叔,抹了一下嘴巴,說,要不,今晚我來給你守羊,賢伢敢來,我一刀背敲斷他的腿。
老順叔說,大冷的天,羊我來守,你不要沖動。真組長說得對,真要鬧出人命,那可是要坐牢的。
邵胡子嘭嘭地拍著胸脯,說,叔,要坐牢我去,要槍斃,就槍斃我!
老順叔端起酒杯,說,兄弟,我們不說這些。來,呷酒,呷完回去困瞌睡。
少年叔侄如兄弟,盡管邵胡子叫老順叔為叔,但老順叔一直當邵胡子是兄弟。
老順叔對羊的照顧,比對自家的豬上心多了。
幸好早早地宰了年豬,這才空了豬欄,讓羊有個安身處。
老順叔特意將豬欄打掃干凈,將殘留的豬糞清理了,抱來一捆準備用來喂牛的干稻草,平鋪在豬欄里,讓羊躺在干稻草上,美美地睡一覺。
擔心羊受寒,又用干稻草塞住了豬欄的出糞口,還扯了塊棚布,將豬欄窗口封嚴,呼嘯的北風,被棚布無情地擋在了窗外。北風咆哮著卷起雪花,灰溜溜地跑了。
害怕將羊餓瘦,老順叔又端來一盆豬吃剩下的麥麩,用清水調好,細細地用手捏成團,放在羊嘴邊。
還用臉盆打一盆山泉水,放在羊身邊,等羊吃飽后自行飲用。
可能是受了驚嚇,羊躲在豬欄一角,驚恐地望著老順叔。
老順叔知道,自己不離開豬欄,羊是不會吃食的。為了讓羊不再害怕,他主動退出了豬欄。只是過不了一會兒,便透過豬欄的木門縫隙,瞧一瞧羊。
羊明顯感受到了老順叔的善意,再加上實在太餓了,待老順叔退出豬欄后,竟慢慢吃起麥麩來。
大雪封山好長時間了,不說青草樹葉,連樹皮也見不到,羊不被凍死也得餓死。
羊漸漸從驚懼到放松,似乎感受到了一絲人間溫存。有時與老順叔四目相對,還碰出了一些信任的火花。
老順叔還從沒如此精心照顧過一只羊。除了多年前養(yǎng)的那頭母豬。
那頭能一窩下十幾只豬仔的母豬,是老順叔心里永遠的痛。
正是那頭母豬,養(yǎng)活了老順叔一家。每當母豬下仔,老順叔就會整夜守在豬欄,幫母豬接生。除照顧母豬與豬仔的飲食,還保護母豬與豬仔的安全。
六月天,山里蛇多。蛇會在晚上悄悄溜進豬欄,偷食剛出生的豬仔。
因實在太困,當一群蛇鉆進豬欄,老順叔都未發(fā)現(xiàn)。是母豬的慘叫聲,才將老順叔喊醒。
老順叔彈簧般從草叢跳起時,已經(jīng)晚了。
不但豬仔被蛇偷光,母豬也被蛇咬傷。盡管請雷半仙敷了草藥打了針,被蛇咬后的母豬,再也沒懷上過豬仔。
老順叔只得忍痛將母豬低價賣了。
最讓老順叔不能釋懷的,還是他的妻子。
母豬賣了,就沒了收入,原本靠賣豬仔維持醫(yī)藥費用的妻子,一下子失去了經(jīng)濟支柱。老順叔只得四處借錢,欠了一屁股債后,病痛了多年的妻子,還是走了。
沒想到,與這只羊的“相遇”,竟然勾起了老順叔內心深處的柔軟。對羊的精心照顧,讓他想起了那只母豬。那只為他們家做出巨大貢獻的母豬。
想起了雖長期躺在床上,卻與自己恩愛有加的妻子。那段時光,雖辛苦、焦慮,但還是溫情、踏實的。
那是一個完整的家。
對家的留戀,讓老順叔心疼得時常嘆息不已。一個粗糙的大漢,也有被絲絲柔情纏住的時候。
六
天越來越黑,但走慣了山路的人,不懼黑。再說有雪的反射,黑也無處可躲。黑像個頑皮的孩子,一個勁地往草堆、樹木、竹林深處鉆。
錢娃子精心偽裝一番,盡量讓自己的裝扮,與外部世界和諧統(tǒng)一。像變色龍一樣,不易被人發(fā)現(xiàn)。
錢娃子與軟鍋巴,一前一后地出發(fā)了。
錢娃子貓著腰,專往暗處跑。在草堆、樹木、竹林等處,時隱時現(xiàn)。那動作,像極了《水滸傳》中的鼓上蚤時遷。
軟鍋巴遠遠地跟著。心里卻像揣了根棒槌樣,直打鼓。
感覺腳底老打滑,搖搖晃晃,差點摔個嘴啃泥。
平時不是這樣的。平時的軟鍋巴,走路穩(wěn)得很,哪怕是喝了兩碗燒哈巴,腳底也沒打過滑。
如果不是那兩坨黃金,怦怦怦地在心里亂撞,撞得心慌意亂,他走起路來,肯定比飛毛腿還快、還穩(wěn)。
軟鍋巴幾次停下腳步,猶豫著想往回走,都被錢娃子看穿了心思。
錢娃子雖身處暗處,但目光如炬,任何黑暗一照就亮。令軟鍋巴內心的躲閃,纖毫畢現(xiàn)。
錢娃子的目光更像一根繩,緊緊地系在軟鍋巴身上。軟鍋巴歪歪斜斜的身子,因了那根繩的拉扯,才沒摔倒。
每當軟鍋巴停下遲疑的腳步,錢娃子就及時向他擺手。
還總是回頭朝他做兩個圈的手勢。意思是,那兩坨“黃金”,你不想要了?
一想到那兩坨“黃金”,軟鍋巴的心,便硬了起來。
富貴險中求。馬無夜草不肥,人無橫財不富。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這些平時從別人嘴里,炒黃豆樣,嘣嘣嘣往外直蹦的句子,軟鍋巴竟然越嚼越香。
軟鍋巴橫下一條心,打定主意要撈一把。
反正有錢娃子大包大攬。撈成功了,平分。不成功,還有錢娃子頂住。他左右不吃虧。這樣想著,終于定下了神。
可錢娃子竟趴在一個草堆不動了。
此時,錢娃子就是軟鍋巴的定海神針。錢娃子的任何風吹草動,在軟鍋巴眼里都是狂風暴雨。
軟鍋巴并不是沒見過風浪的人,他是不屑干偷雞摸狗的事。如不是巨大誘惑,他哪肯與錢娃子為伍?
這家伙,搞的么子鬼?
莫非錢娃子也想打退堂鼓?
早知這樣,就不該來。軟鍋巴有種上當受騙的感覺。令他不安的不是中途退出,也非事情敗露,而是面子。
他不能像只猴子樣遭人玩弄,任人羞辱。
本來他就不想來。是錢娃子軟磨硬纏著來的。
軟鍋巴想了很多。思緒萬千,紛紛擾擾。思路從未如此開闊過。
他是愛財?shù)娜藛??要說是個愛出風頭、愛?!肮佟蓖娜耍€行。除了在鄉(xiāng)親面前,人五人六地擺了個村民組長的架子,還真沒貪污受賄過。
一身廉潔、兩袖清風了一輩子,這下萬一被鄉(xiāng)親們發(fā)現(xiàn),自己在打那羊的主意,今后還怎么當村民組長,在大山坳還怎么做人?
這樣想時,后背就像沾了塊雪片,陣陣發(fā)涼。
如再次選擇,他是打死不會同意的。
無論錢娃子怎么軟磨硬纏,就是喊他爺爺、祖宗,也不會。
錢娃子是個么子人,你還不清楚?他就是一個小人,專門利用他這號“大人物”的小人,有個成語叫做狐假虎威,比喻十分生動。
他就是那只精明的狐貍,自己則是那頭傻里巴嘰的老虎,看似強大,卻外強中干。被人騙了,還幫人數(shù)錢。
軟鍋巴越想越氣,正待轉身離去,卻發(fā)現(xiàn)錢娃子并沒逃走。
雖沒再前進,但也沒見有逃跑跡象,沒有真憑實據(jù),這樣懷疑一個人,是自己的不對。但是他老趴在那堆干草上,么子意思?
如果是大白天,或者不是干的見不得人的事,他一定會大喝一聲,錢娃子,你在干么子?鬼鬼祟祟的。
但卻是晚上。且干的事情,見不得光。
他只得耐著性子,躡手躡腳,一步一挪地,挪到了錢娃子背后。
見錢娃子還如只癩蛤蟆般,穩(wěn)穩(wěn)地趴著,神情專注,意志堅定。
正要質問,錢娃子意識到了軟鍋巴的到來,于是,轉頭朝他做了個噓的手勢,小聲說,有鬼!
軟鍋巴乍一聽,嚇得雙腿一軟,差點一屁股坐在雪地上。
好在他沒叫出聲來。真是人嚇人,嚇死人。軟鍋巴什么沒見過,在大山坳可從沒怕過誰,更不怕鬼。
可這次不同,由于內心虛弱,讓那個突然從夜空中,蹦出來的“鬼”字,鉆了空子。雖聲音小,但威力大。說它是平地起驚雷,也不為過。這叫疑心生暗鬼。
軟鍋巴茫然失措地連連發(fā)問,鬼,鬼在哪里?哪里有鬼?
錢娃子見了軟鍋巴的滑稽樣,差點笑出聲來,說,虧你還是村組干部,還真見了鬼!
順著錢娃子的手指,軟鍋巴終于見到了幾個“鬼影”,原來是牛腦殼、賢伢、蔡頭等人。他們竟然與錢娃子和軟鍋巴,想到一起了。
他們也想來分一杯羹,白天分不到,便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晚上。
影影綽綽,飄飄渺渺的氛圍下,最方便做那見不得光的事情。
真是“好漢”心思一般同。軟鍋巴小聲罵了句,這些無恥小人,真是貪得無厭,竟然在大晚上,打起了羊的主意。
賢伢來偷羊,倒還有些理由,牛腦殼、蔡頭等人,憑么子?他們居然也敢來偷羊,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
如在平時,看不將這些小偷,全送到派出所,關進黑屋子,讓你們把牢底坐穿。
七
錢娃子的眼睛牛蠅般,緊盯著老順叔的豬欄。生怕一放松,豬欄長了翅膀,飛走了。
他對軟鍋巴的滿腹牢騷,有點不理解。我們與那些人有何區(qū)別?大家都是為利益而來,人無利益誰趕早起?
當然,現(xiàn)在應該叫晚睡。也就是,人無利益誰會晚睡?
山里人睡得早,這是從老輩子手里傳下的習慣。以前是節(jié)約煤油,現(xiàn)在是省電。
大晚上的,誰不愿在家烤火睡覺,誰愿窩在雪地里受冷、挨凍?還不是惦記那兩坨誘人的“黃金”?
于是,一本正經(jīng)地說,那本來就是公家的東西,憑么子牛腦殼、蔡頭等人就不能來?
軟鍋巴仔細回味錢娃子的話,深吸了口氣。雪的味道摻雜著夜的味道,讓他昏昏欲睡的神經(jīng),受到了刺激,思維也活絡起來。
他覺得有些道理,對那些人的牢騷,其實也是因利益被截,大家是五十步笑百步,彼此彼此。便不再吭聲,靜待其變。
既然大家是一路人,那就各憑本事。
錢娃子的想法是,悄悄繞到豬欄后,從窗口跳進去,這樣便避開了老順叔瞄向正門的目光。
待進入豬欄,為防羊弄出聲響,還得抓把鹽給羊吃。
羊喜歡吃鹽,這是錢娃子翻資料臨陣磨槍做的功課。
等羊吃鹽時,他再繞到羊背后,用早就磨好的美工刀片,迅速取下那兩坨好東西,然后破窗潛逃。
只要逃過一個山坳,便大功告成。
抓賊抓贓,捉奸捉雙,沒親眼見到,沒在現(xiàn)場捉到,就是打死也不承認。
鬼知道那兩坨“黃金”被誰拿走了。
也許是被羊自己吃掉了呢。羊被獵人追急了,咬破蛋蛋,毀了人們對麝香的渴望,這事也不是沒有過。
還未等錢娃子瞅準時機,突然從斜刺里殺出一個程咬金。
不知何時,邵胡子扛著一把砍刀,鐵塔般站在豬欄邊。
一見這么個黑張飛,重重地戳在那里,牛腦殼、蔡頭等人,當即抱頭鼠竄。
只有賢伢同樣拿著砍刀,與邵胡子對峙。
邵胡子怒氣沖沖,說,賢伢,你呷了熊心豹子膽,敢來偷羊!
賢伢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賢伢同樣暴跳如雷地說,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我扛著咚大個道理來,不信你還能把我呷了!
邵胡子自恃力大如牛,又有老順叔背后支撐,有點虎膽龍威的架勢。
賢伢血氣方剛,靈活機警,也是毫不退讓。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言語如刀,火花四濺,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眼看烏云四起,電閃雷鳴,一場爭斗在所難免。
這種場面,就連見多識廣的軟鍋巴,也是頭一次見。軟鍋巴不由得暗捏了把汗。
真要鬧出個人命,他這個村民組長也沒得當了。
軟鍋巴一著急,差點站出來阻止賢伢與邵胡子血拼。
危急關頭,卻被錢娃子扯住了。還是錢娃子處事冷靜,說,你現(xiàn)在是么子身份?要去,也得過了今晚。
軟鍋巴心急如焚,過了今晚就要死人了,于是不顧一切要站出來,說,我要不站出來,就那兩頭犟牛,眼睛一紅,發(fā)起飆來,遲早有人要倒下。
錢娃子死死扯著軟鍋巴,說,就他們那動靜,你不站出來,肯定也有別人站出來。保管沒事。
你就將心放在肚子里吧,現(xiàn)在這種情況,只要你不暴露目標,就阿彌陀佛了。
果然,賢伢與邵胡子的爭執(zhí)聲,驚動了眾人。
軟鍋巴暗暗佩服錢娃子的神機妙算。
也是,這么一番紅臉白臉,刀光劍影,你來我往,誰聽不見?哪個又看不到?幸好自己沒有沖動。
老順叔第一個跑來,將邵胡子的砍刀拿下,說,不能霸蠻干!
大家又七手八腳地奪下賢伢的砍刀,剛好給了軟鍋巴與錢娃子逃跑的機會。
錢娃子倒是身手敏捷,幾個跳躍悄無聲息地逃走了。
軟鍋巴就沒那么好運,腳下打滑,幾個翻叉,竟然滾到了老順叔的豬欄邊。
錢娃子為何突然要逃跑呢?自己為何會滾到豬欄邊呢?
這是軟鍋巴做夢也沒想到的結果。
事情的演繹實在太戲劇化。來不及細想,來不及彩排,甚至來不及發(fā)個試卷,來不及考試,就直接公布了結果。
本來,他是完全有機會逃跑的,或者說根本就不需要逃跑。
他跑什么?他犯得著跑嗎?
這么大個動靜,他作為村民組長,不應該來看看,來管管嗎?
在自己地盤上打架鬧事,他還管不得了?
可他畢竟內心有鬼,當時的反應也遲鈍了些。
尤其是錢娃子突然逃跑時的動作,令他不知所措,對當時的環(huán)境情況也不甚明了,心里一慌,腳下就不聽使喚。
再因體力的弱勢,及地形的原因,他與錢娃子是居高臨下,目標是老順叔的豬欄,雪天路滑,自上而下。按物理學原理,他滾到豬欄邊,毫不奇怪。
眾人都被這個從天而降的怪物嚇呆了。
最先看清的人,是邵胡子。
盡管他一臉一身的泥雪,但邵胡子可是個心明眼亮的人。
邵胡子指著他怒吼道,你個軟鍋巴,驢牯屙屎外面光的家伙,平時人五人六,干部架勢十足,真沒想到,你也會來偷我叔的羊!
眾人似乎全明白過來了,一起擁住軟鍋巴,要討個說法。
似乎所有矛盾都對準了他,其他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全部可以一筆勾銷。
只有他里外不是人。只有他罪大惡極!
他如一塊香甜的蜂蜜般,將所有蜜蜂般蓬亂的目光,成功地吸引了過來。他就是最大的看點!
一身泥雪的他,今天就是只落水狗,人人喊打??茨氵€有何話可說!
軟鍋巴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了。
軟鍋巴絕望地四顧著尋找錢娃子。希望錢娃子來幫幫他,不說幫他頂罪,哪怕是扶他站起來也好。
可是,望穿了雙眼,除了重重疊疊的夜幕,以及夜幕下掩蓋著的厚雪,哪里還有錢娃子的身影?
軟鍋巴在心里罵著,這個見利忘義,貪生怕死的小人,只顧逃命鼠竄,全然不管他的人身安全。
危急關頭,身陷重圍的軟鍋巴,突然鎮(zhèn)靜了。
他曉得,此時自己就是爛泥巴田里打翻叉,只能是自己跌倒自己爬。他若不從爛泥巴田里站起來,是沒人會扶他起來的。真是墻倒眾人推,痛打落水狗。人一旦失勢,就會認清人生險惡,悟出許多人生道理。
軟鍋巴突然心生豪氣,此時的他,早已將利益放在了一邊,也就是說,心里不再想著那兩坨黃金了。人無貪念身自正,也就是人們常說的,無欲則剛吧。
于是,他身子一抖,雙腿一挺,霍地站起來,大吼道,大晚上也讓人不得安寧,你們究竟要干么子,真要鬧出人命來是不?要想坐牢就早說,我現(xiàn)在就給派出所打電話!
這一頓搶白,立馬見效。眾人一個個無言以對。
還真是的呢,人家是村民組長,大晚上的,大家這么鬧騰,還怪人家管得寬了?
這可是人家份內的事。弄不好,他真將派出所的同志喊了來,可就麻煩了。
居然將村民組長當成偷羊賊了,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嗎?眾人像霜打的茄子,一個個低頭順耳,不知所措。
先前公雞般斗得最歡的賢伢與邵胡子,也偃旗息鼓,垂頭喪氣了。
八
錢娃子不知何時站到了軟鍋巴身后。還算他有點良心,做事不算太絕,知道軟鍋巴身陷重圍,又轉來救駕。
錢娃子其實也失算了,他沒想到軟鍋巴危急關頭,還有這種智慧。早知這樣,他就不逃了。
他當時心慌的主要原因,是以為大家發(fā)現(xiàn)了他,看穿了他的心事。在他還沒想到好主意時,除了逃跑,還真沒別的選擇。
哪知軟鍋巴不中用,竟當場滾了下去,出了洋相。
軟鍋巴出色的表現(xiàn),又給了他回去的勇氣。
姜還是老的辣,錢娃子畢竟還是太嫩。盡管平時鬼主意多,看起來精明無比,關鍵時刻,還是拉了稀。危急關頭,就是見真功夫的時候了。平時猶豫不決,前怕狼后怕虎,顧頭不顧尾的軟鍋巴,居然發(fā)揮出了巨大能量。也許這就是人們常說的老辣吧。
一見錢娃子,軟鍋巴就氣不打一處來。
軟鍋巴說,錢娃子,以后這種打架斗毆的事,你不要再跑去通知我了,直接打電話到派出所!
錢娃子心里明白,軟鍋巴對他剛才只顧自己逃命的事,還心存怨氣,只要他發(fā)泄出來就好,自己事后再好好解釋解釋,或者負荊請罪都行。
于是心領神會,雞啄米似的點頭附和,說,真組長說的是。
見風使舵,是錢娃子的拿手好戲。他天生就是個表演家。
稍作停頓,臺詞便泉水般往外直冒,他果然像個熟練的拉面工,將軟鍋巴硬邦邦的話茬,天衣無縫地接了過來,說,只是,真組長,你看看,這場面,要不是你,誰鎮(zhèn)得住。幸虧我將你請來了,不然,還真要鬧出人命喲!
外加姜蔥蒜,油鹽醋等各種調料,讓人吃得順溜歡暢,飽嗝連連。這些,都是錢娃子打包送的,讓軟鍋巴不由得打心眼里佩服起來。心里既恨又愛地罵,這個油嘴滑舌的家伙,天生就是個戲精啊。
眾人一個個靜靜地聽,呆呆地看,好半天,終于從兩人的話語里,猜出了端倪。
原來是一場誤會。天大的誤會呀。有明白人,趕緊快步上前,跑去將軟鍋巴請進屋里烤火。
賠盡了小心,說干了嘴,軟鍋巴依然怒氣未消,還想再罵錢娃子幾句。
錢娃子知趣地往一邊躲,知道前面是假罵,后面可是真罵。
自己若還不識趣,惹一身騷倒是其次,激動處,軟鍋巴的嘴把不住門,說漏了,將事情敗露,就慘了。
盡管軟鍋巴關鍵時刻展現(xiàn)出了姜的老辣,但不能灌迷魂湯的弱點,也是十分明顯的。人飄飄然時,就極易馬失前蹄。
本來計算得好好的,萬無一失的,但人算不如天算。
他也不想這樣啊,既然馬失了前蹄,竹籃打水的事,自己人心知肚明就行了,實在沒必要再讓事件惡化下去。
不然,他跟軟鍋巴,從此就不好在大山坳做人了。
軟鍋巴既然能當村民組長,也不是那種不曉世事的傻蛋,自然明白錢娃子的用意,見他一個勁地躲著自己,也就不再追究。
與人方便與己方便。
原本,他就不想摻和的事,既然一時動了貪念,老天爺又及時讓他斷了念想,也不是壞事。這叫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讓他有了改過自新、重新做人的機會,這事他知,錢娃子知,還有一個錢娃子請來的藥材商知,至于藥材商嘛,過后威逼利誘一番,將其打發(fā)算了。
再有就是天知、地知,只要不說出去,他還是村民組長,還能繼續(xù)在大山坳,人五人六地過日子。通過這些事,他的光輝形象也許會顯得更加高大,更加光彩奪目。
這時,就見一老娭毑,顫抖著雙腿,站到了眾人面前。
軟鍋巴仔細一看,是老順叔的娘。
老順叔趕緊上前將娘攙扶住,說,娘,您么時候起來的,您的身體不好,起來做么子喲。
老順叔的娘喘不贏氣。
手抖腿晃的,令人擔心微風一吹,就會倒地。如果不是有老順叔鐵塔般立在旁邊,眾人早就一窩蜂,過去將她老人家攙扶住了。
待稍稍平靜,老順叔的娘提高了聲音,說,我替我家順伢向大家賠禮了。順伢糊涂,給大家添麻煩了,給真組長添麻煩了。
然后轉向老順叔,說,兒啊,你看看,你眼前的這些人,都是么樣的人?他們可都是你的恩人咧,你是么樣對待恩人的?你爹生前就說過,人要懂得感恩。你難道都忘了?
老順叔的娘說著說著,又喘不贏氣了。
大家的心,跟著老順叔娘的聲調,一起一伏,有心窄的,小心臟幾乎提到了嗓子眼,像吊了把酸菜,只覺得鼻子酸酸的,心里堵堵的,異常難受。
再次稍息后,老順叔的娘又接著說,兒啊,你要是忘記了,那娘今天就再念叨念叨。
那年,我正懷著你,你爹在街上趕集,回來得晚了,在路上被蛇咬傷,生命垂危之際,要不是賢伢他爹用草藥敷好,再背他回來,你爹怕是早沒命咯,那我們娘倆也就成了孤兒寡母。
還有,你爹去世那年,你發(fā)高燒,我六神無主,要不是牛腦殼他爹將你背去醫(yī)院,你怕也沒命咯。
還有真組長、錢娃子、蔡頭……
鄉(xiāng)親們哪個對咱家沒有恩?你搞么子就給忘了呢!
說著說著,老順叔忍不住了,往事涌上心頭,歷歷在目啊。只怪自己一時糊涂,唉,那雙銅鈴大眼,再也包不住汪洋大海了,不覺淚如泉涌,竟哭出了聲。
老順叔說,娘,您莫說了,雷半仙說,您的病不能再拖,一定要去大醫(yī)院檢查。這只山羊身上有麝香,能賣到錢,就能給您治病!
老順叔的哭聲,像雷雨過后的閃電,讓夜幕一陣陣顫抖,震得屋頂上的雪,嗖嗖地往下落。
雪塊砸在地上的聲音,如一記記重錘,咚咚地敲擊著人們的心。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
眾人個個不吭聲,受此硬漢柔情的感染,心全部化成了一攤水。一時間,都在低頭抹眼淚。
老順叔也是個苦命人。爹死得早,一個苦難的童年;妻子也離世早,一個孤苦的中年。
現(xiàn)在,娘也重病在身,需要照顧,需要更多的錢來醫(yī)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