閃米特

那天我在哀牢山河谷遇到了野豬，看了想吃野豬肉。第二天，我便去嘎灑鎮(zhèn)集市，買了一把砍刀。賣砍刀的大哥說，前天到他鋪子買砍刀的一個男人，上了哀牢山?jīng)]下來，我聽了有點在意。

隔天，我又去砍刀鋪打聽了一下，說是找到男人了。本來是去探礦的，迷路了，一邊找路一邊等待救援。不知道是因為男人還活著，所以沒上新聞，還是因為這種事太平常了，所以沒人報道。

哀牢山水源豐富，即使攜帶的食品不夠，短時間內(nèi)也不至喪命。

哀牢山危險嗎？論高度不危險，大部分山路海拔一兩千米，和麗江古城高度差不多。3000米高的地方鮮有人去。

哀牢山冷嗎？與云貴高原其他山脈相比，甚至可謂溫暖;哀牢山可怕嗎？大概就和它的名字一樣吧。

哀牢山

哀牢山地處云南，不少人會把它當(dāng)做云貴高原的山脈，但嚴(yán)格意義上來說，它還真不算做云貴高原。

云貴高原一般是指云南和貴州海拔1000～2000米之間的高原。哀牢山位于云南南部，很多地方的海拔不足1000米，算不上高原。它地處低緯度地區(qū)，是熱帶叢林地貌，屬于熱帶雨林氣候。

大家對熱帶叢林的印象是什么？參天大樹、云霧彌漫、淙淙流水、滿地藤蘿、青苔遍布、蚊蠅漫天、野獸出沒？

在云南，典型的云貴高原地區(qū)如麗江、大理、昆明、曲靖這些地方的山野，主要以喬木林為主。最常見的是松樹，所以云南的松茸很出名。而哀牢山是亞熱帶灌木叢林，喬木林和灌木叢林的區(qū)別，可能比我們南北甜成豆腐腦的差異還大。

喬木高大，樹木之間空隙大，哪怕沒有路，只要知道大概方向，沿著正確方向一直走，就能走出森林。灌木林則是長滿了矮小灌木的類網(wǎng)狀叢林，它中間也會有高大喬木，但喬木與喬木之間長滿矮灌木，密密麻麻，還有各種攀藤類植物像章魚一樣四處伸展，把整個森林編織成一張大網(wǎng)。其中部分的攀藤類植物上帶刺，容易刮破衣物，給行走帶來困難。

在灌木林里，如果沒有成熟的路，人很難移動。如果你想像在喬木林中那樣，在沒有路的情況下，只知道方向，然后沿目標(biāo)地方向直線走出來，基本是不可能的。在灌木林里，你永遠不可能像在喬木林里那樣，沿著直線往前走。茂密的矮灌木，加上攀藤交錯，只能不停地調(diào)整方向，遷就著走。

我對熱帶叢林的印象都很淡漠，唯獨記得灌木叢生。因為我太害怕灌木了，一進山，時刻都在防備它。即使有砍刀，即使這條路上半年才走過，即使手里拿著軌跡圖，我也知道，灌木叢能輕松讓我迷路。

幾年前，我組織過一次典型的灌木叢林活動，起微山（廣東清遠）穿越。因為一年前剛走過一次，手上有成熟的軌跡圖，所以我才敢?guī)ш?。但也不敢掉以輕心，安排幾個主力隊員都帶了竹刀。

這條線地處偏僻，人跡罕至，原本成熟的路，只要幾個月沒走，幾場大雨過后，灌木和爬藤就會伸展到路面，把整條山路嚴(yán)絲合縫地堵上。我們把這種現(xiàn)象叫做“退路還林”。

沿著一年前的路線軌跡走到山腰一處灌木叢時，路越走越窄，最后直接消失不見了。反復(fù)確認(rèn)軌跡和定位，的確是走在一年前走過的正確路線上，沒有迷路。但我們又真真切切地迷路了，前面確實沒有路。環(huán)顧四周都是低矮的山草莓樹，葉子像南瓜葉，枝上滿是又小又脆的刺，強行通過幾步，小腿被刺得生疼，那種小刺在皮膚里還很難拔出來。

隊伍里四五個體能比較好的隊員，輪流開路，用竹刀砍，用棍子壓，一系列組合動作開路，整整花了一個小時，才走了100米。好在過了這灌木叢就是一個埡口，埡口前是一個水源豐富的谷地，路又出現(xiàn)了。

灌木叢覆蓋了山路，有路也難走直線，帶了定位設(shè)備也很難找到正確的路——這就是熱帶叢林最危險的地方。

也就是說，哀牢山這種熱帶叢林，是非常非常非常容易迷路的。

當(dāng)你迷路了，第一時間會怎么做，求救對嗎？

是的，我們所有戶外教育的核心，都是求救，對于真正能保命的自救則很少教授。這兩個概念區(qū)別非常大，我們先來說求救。

·第一步：打電話

可哀牢山是沒有電話信號的，別說山上，我在山腳下也沒找到信號。

·第二步：用手機發(fā)定位給外面的人

哀牢山里基本沒有網(wǎng)絡(luò)信號，即使通過手機的衛(wèi)星定位，知道自己所在的位置的坐標(biāo)（經(jīng)緯度），也發(fā)不出去。

·第三步：打開RTK設(shè)備即使打開，即使RTK設(shè)備的定位精準(zhǔn)度能達到厘米級，只要沒有聯(lián)網(wǎng)信號，定位信息就發(fā)不出去。很明顯，4名人員非常清楚這一點。很多專家一直在強調(diào)RTK的定位精度，強調(diào)4名人員沒有打開設(shè)備，但他們更應(yīng)該告訴大家，如果沒有一臺GNSS（全球?qū)Ш叫l(wèi)星系統(tǒng)）接收機聯(lián)網(wǎng)，定位根本無法發(fā)送。

·第四步：打衛(wèi)星電話

打衛(wèi)星電話是最靠譜的，在絕大部分地方都有信號，我在8000米雪山就靠衛(wèi)星電話報平安?，F(xiàn)在衛(wèi)星電話幾千塊就可以買一臺，年費也不貴。單純求救的話，比RTK靠譜。

·第五步：大聲呼救

哀牢山上時常有獵人上去，但這個能不能碰到純靠運氣。且山高林密，很難被人聽到，還容易被自己的回聲嚇到。

·第六步：放煙霧彈這個我用過一次，但用它有個前提條件，就是你知道附近有人。因為它雖然非常顯眼，但持續(xù)時間很短，如果附近沒人看見也是白費功夫。

·第七步：放火燒山

這個很難，很可能把自己燒死，還有可能把救援人員一起燒死。自救第一步就是分配食物。

其次你會有很多顧慮，比如萬一你真的被救了，但山火損失嚴(yán)重，甚至造成了他人傷亡，你需不需要負責(zé)？何況遇難的4人曾經(jīng)是軍人，這一心理關(guān)更難過。軍人，哪怕是退伍軍人，對集體利益的考量，也會比普通人想多一層。

以上四和六，4人地質(zhì)隊是沒有的。七步走完，發(fā)現(xiàn)根本沒用時，我們就會展開自救。

4人雖然帶了一天半的食物，但他們的遺體旁邊，還剩下了大半，目前得到的信息是：4人共剩下了2包蛋黃派、4罐八寶粥、1包巧克力、1包瓜子、4包雞翅、4瓶飲料、香煙若干。

能剩下這么多食物，有兩種可能：①4人經(jīng)驗豐富，知道不能—下子把食物吃完，需要留下慢慢分配，做好幾天內(nèi)走不出去的準(zhǔn)備。②4人從失聯(lián)到死亡的時間很短，沒來得及吃完這些食物。自救第二步就是保暖，避免失溫。

4人除了雨衣，所穿（帶）的衣物，如下：

小張：黃色沖鋒衣+保暖內(nèi)衣

小楊：迷彩服+保暖內(nèi)衣

小張2：迷彩服+保暖內(nèi)衣

小劉：羽絨服+沖鋒衣

單純從沖鋒衣，迷彩服+保暖內(nèi)衣這樣的描述，很難判斷4人衣服具體的保暖系數(shù)。其中，只有小劉是羽絨服+沖鋒衣，相對保暖一些。但這些衣物實際保暖效果如何，無法判斷。不同材質(zhì)，不同品牌，不同價格的衣服，保暖性差別巨大。

很多人責(zé)難說，他們準(zhǔn)備在山上過一夜，卻沒帶帳篷和睡袋。這點可以用于戶外人士，對于常在本地打滾的人來說，是家常便飯。比如一般在山上只過一晚的獵人，也不會帶帳篷和睡袋。大都是裹件棉衣，或者點一堆篝火湊合一晚。又不是第一次去，不會像大家想的那樣準(zhǔn)備那么齊全。

從4人的裝備看，應(yīng)該是有點火取暖準(zhǔn)備的。因為帶了一礦泉水瓶的汽油，還帶了香煙，估計也少不了打火機，說明生火取暖不難。至于到底有沒有生過火，目前不得而知。如果生過火，失溫的概率理論上比較小。

如果沒生火，他們的衣物是否可以抵御哀牢山的氣溫呢？

從我個人的戶外經(jīng)驗來看。失聯(lián)那幾天，當(dāng)?shù)仡A(yù)報的氣溫是白天20℃，夜間7～8℃。一般人外出準(zhǔn)備衣服，都是根據(jù)天氣預(yù)報來的。但如果你去的是山野，就要重新計算。因為天氣預(yù)報報的都是城區(qū)氣溫。

影響氣溫變化的還有兩個因素：海拔高度和地貌。地質(zhì)探查處的哀牢山海拔高度，氣溫會比所報城區(qū)低個2、3度。哀牢山的原始森林地貌，又會讓它比城區(qū)低個2、3度。這兩項疊加起來，失聯(lián)時晚上的溫度，大概在2～5℃左右。白天的話，大概在15℃左右。

這樣的氣溫，在白天，4人的衣物保暖完全沒問題，甚至都不用外套。因為叢林穿越活動中，人在動態(tài)運動中需要的保暖，遠低于同一環(huán)境中的靜態(tài)保暖需求。但是到了晚上，他們這種沖鋒衣+內(nèi)衣，特別是迷彩服+內(nèi)衣的組合，在2～5℃的氣溫下，就有點靠不住了。

因為哀牢山還有個很致命的地方。它中間有瀾滄江的支流以及紅河的干流穿過，空氣濕度極高。高濕度又意味著相同氣溫下，人體的體感溫度要比實際氣溫低，這個長三角和珠三角的朋友應(yīng)該深有體會。

我2019年12月紅河漂流的時候，穿越過哀牢山。以我在哀牢山里的露營經(jīng)驗，4～5℃氣溫下，要保持溫暖的感覺，需要充絨量700克左右的睡袋;如果是充絨量400克的睡袋，只能維持身體不失溫，不會有暖和的感覺。而且這還是在帳篷里，露天的話，需要充絨量更大的睡袋。高海拔+原始森林地貌+高濕度，以他們的衣服裝備，在沒有睡袋、沒有帳篷、沒有篝火的情況下，晚上是撐不住的，肯定會失溫。

失溫不是—下就凍死，它有一個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你的智商、判斷力和行動力會下降，他會讓你作出很多錯誤決定。比如原地打轉(zhuǎn)，比如忘記吃東西來提高體能，比如不知道生火取暖，繼而出現(xiàn)幻覺。到了這個地步，任何一個錯誤決定，都可能加速死亡。

如果我們身處這樣的環(huán)境，到底該怎樣自救昵

其實沒有標(biāo)準(zhǔn)答案。此處省略常識性的自救方法，主

要說幾個容易讓人忽略的點。

·1.野外活動人員

應(yīng)該接受通過手機地圖判斷方向的培訓(xùn)。

在羅盤受磁場影響失效的情況下，可以通過手機地圖（任何一個地圖APP都可以，高德、百度、騰訊都行），定位走過的一段軌跡，以此來確定自己的位置和方向，這段軌跡距離最少要超過50米。手機地圖都是通過衛(wèi)星定位的，沒有電話信號和網(wǎng)絡(luò)信號，對定位不造成影響。

有手機，一兩天、兩三天的活動其實不太用得上羅盤。何況有4臺手機可以輪流用。通常情況下，我一進山就會開飛行模式，只把手機當(dāng)衛(wèi)星地圖用。

·2.野外活動中隊伍中至少要安排一個校對方向的人。

走在最前面的人，如果是用指南針確認(rèn)行進方向，隊伍中另外一個人，就可以通過手機地圖來校對方向。就是每隔一段路，就按照上述1的方法走上五十幾米，通過這五十幾米的軌跡來確認(rèn)東南西北。

·3.野外迷路走回頭路是比較穩(wěn)妥的辦法。

通常我們設(shè)計的活動路線，都是A點上山，B點下山，原路返回的線路很少。但是，一旦中途你對路線不確定了，最保險的方法，不是想方設(shè)法尋找通往B點的方向，也不是沿著溪流往下試圖找到人家求救。

而是想盡一切辦法找到你來時的路，沿著你上山的原路返回，朝著A點走。哪怕直覺上你覺得B點近，A點遠，回頭走原路也是相對可靠的。

·4.野外活動人員要接受心理培訓(xùn)。

我看到的大多案例，都是不停地嘗試，等人開始慌了，才開始做分頭行動等決定性方案。一旦恐慌鉆到人心里，是很難作出理性決策的。在野外，人會慌得很快。人平安久了，可能想象不出來在野外的感受，比如你周末在家睡覺，打雷都不醒。但讓你在墳場睡一晚，一條毛毛蟲爬過你都會驚醒。林子里一陣風(fēng)過，你汗毛倒豎;樹葉間一聲輕響，你全身緊繃。

哀牢山有風(fēng)有雨，也有野獸。

我們想象一下，4個身強力壯的年輕人，3把砍刀、兩把工兵鏟、可以扔出去的食物，可以點火的汽油。在離山腳并不算遙遠的勘探路上，算是一個很安全的人員+裝備組合。

剛開始的時候，他們很冷靜，會想到保留食物，會想到沿著溪水走，會想到在路上留下記號等這些自救方法。但是，隨著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會越來越慌。只要心慌了，腳底的防滑鞋就會變得像溜冰鞋。只要心慌了，身邊的伙伴好像也變得不那么可靠了。只要心慌了，就什么都有可能發(fā)生。

在學(xué)習(xí)自救的時候，第一步學(xué)的并不是什么野外生存技巧，而是如何保持冷靜。沒有這個前提，無論你是學(xué)了鉆木取火，還是練了庇護所搭建，都沒什么用。這種慌亂，有時候并不會等到你極度饑餓時才會發(fā)生，也不會等到你覺得極度寒冷時才會發(fā)生。它的發(fā)生是毫無預(yù)兆的，并且會傳染。你得學(xué)會提前預(yù)防。

5.只要是打算過夜就一定要帶頂帳篷，一個隊合用一個也行。

哀牢山夜晚基本不會低于零度，白天還會回溫，熱帶叢林也不好搭帳篷，以前上去沒帶帳篷也沒出事啊一一這幾個因素，往往會讓我們覺得，沒帳篷也無所謂。

但對于兩天的活動來說，帳篷是比食物重要的。如果擔(dān)心負重太多，寧愿不帶八寶粥，也要帶帳篷。4瓶八寶粥也不比帳篷輕多少。

我相信，通過遺體的確認(rèn)，更多細節(jié)和真相很快會浮出水面。根據(jù)目前有限的信息，我們無法作出更多推斷，也無法還原實際情境。分享以上幾點，是因為這些經(jīng)驗，曾經(jīng)幫助過我和我的團隊走出熱帶叢林。借此分享給其他野外活動者，避免更多事故的發(fā)生。

無論實際情況如何，有兩點我很肯定：這4名地質(zhì)人員，一直很團結(jié)，不然不會剩下那么多食物，也不會臨終前還在一起;這4名地質(zhì)人員，一直把自己當(dāng)軍人，失聯(lián)后采取了力所能及的自救措施，即使到了最后一刻，也沒有放火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