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曉婷[江西農(nóng)業(yè)大學人文與公共管理學院,南昌 330045]
⊙冷紀平[江西師范大學教育學院,南昌 330022]
《牡丹亭》之所以是一部偉大的文學作品,并不僅僅是因為它用美麗的文字贊美了愛情,而是它沖破了封建倫理道德的限制,看到了女性情欲的存在并且尊重它,認可它,用詩意的語言描述它。正是這份尊重和愛護,使得《牡丹亭》問世之后,便擁有了很多女性讀者,許多才貌雙全的女子癡心于此,甚至付出了生命,她們實際上是在用生命酬報湯顯祖的“作傳”之恩。
封建倫理道德對女性情欲持一種回避和漠視的態(tài)度。所謂“發(fā)乎情,止乎禮”,指的是男人的情欲,并不包括女人。早在周朝男人眼里,女人就是遠比男人低劣的一個物種,甚至可以說是一件物品,一種財產(chǎn),可以作為禮物隨便贈送。
比如,公元前562 年,晉悼公興師伐鄭,鄭國派人贈送女樂十六人及其他禮品給晉悼公以求和。晉悼公受禮后又以女樂八人贈送給功臣魏澤作為獎賞。這種做派并不局限于古代中國,近代西方也有類似的思想。伊格爾頓說:“女人是對立面,是男人的‘另一面’,她不是一個真正的男人,是個有缺陷的男人,她主要被賦予一種否定男人基本原則的價值。”女人未婚的時候是娘家的財產(chǎn),婚后是婆家的財產(chǎn)。她就像一件物品一樣被轉(zhuǎn)讓,被保存。年輕美麗,出身高貴,生兒育女就是這件物品最大的價值。這并非中國特有的現(xiàn)象,而是一個歷史進程?!澳笝?quán)制的被推翻,那是女性的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失敗。丈夫在家中也掌握了權(quán)柄,而妻子被貶低,被奴役,變成丈夫的奴隸,變成生孩子的簡單工具了。”
至于女人自己是否喜歡結(jié)婚,是否愿意嫁給丈夫,這根本就不在封建社會的考慮范圍之內(nèi)?!抖Y記》云:“男女無媒不交,無幣不相見?!薄澳信谑懿挥H,禮也?!保ā睹献幼⑹琛肪砥撸┮坏┡说那橛X醒,她就有可能愛上丈夫之外的男人,這對婚姻的穩(wěn)定性來說無疑是巨大的威脅,也嚴重影響了丈夫的所有權(quán)。萬一她偷情生下別的男人的兒子,這將是對整個婆家財產(chǎn)的偷盜。因此,封建倫理道德認為女人的情欲是非常危險的,封建男權(quán)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扼殺女人的情欲。
“淫婦”是對一個女人的終極辱罵,宗族有權(quán)力殺死偷情的女人?!盀榱吮WC妻子的貞操,從而保證子女出生自一定的父親,妻子便落在丈夫的絕對權(quán)力之下了;即使打死了她,那也不過是行使他的權(quán)力罷了。”(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所謂的“好女人”是沒有情欲的,《禮記》對女子的管理嚴苛到不近人情的程度,就是為了防范女人產(chǎn)生情欲?!澳信浑s坐,不同椸枷,不同巾櫛,不親授,叔嫂不通問,諸母不漱裳。外言不入于閫,內(nèi)言不出于閫。女子許嫁,纓。非有大故,不入其門,姑姊妹女子子已嫁而反,兄弟弗與同席而坐,弗與同器而食。”(《禮記正義》卷二)未婚女子不能見到年輕男人,已婚女子要和丈夫之外的男人保持距離,包括她們的兄弟。這一原則在明清兩代貫徹得尤為徹底。不僅官方意識如此,連對民間女子的教育也時時刻刻滲透著對情欲的防范?!芭邮厣?,如持玉卮,如捧盈水,心不欲為耳目所變,跡不欲為中外所疑。然后可以完堅白之節(jié),成清潔之身,何者?丈夫事業(yè)在六合,茍非瀆倫,小節(jié)猶足自贖。女子名節(jié)在一身,稍有微瑕,萬善不能相掩?!?/p>
明代中后期以來,隨著工商業(yè)的發(fā)展,市民階層壯大,程朱理學信條受到質(zhì)疑,社會各階層開始正視情欲。上至明武宗、明世宗和張居正等統(tǒng)治階級的代表人物對房中術(shù)的熱衷,下至市井細民對春宮圖、春藥等色情用品的追捧,人們不再諱言自己對性的興趣。陽明心學興起之后,思想界中也有很多學者開始肯定人的情欲。李贄的觀點相當有代表性:“蓋聲色之來,發(fā)于情性,由乎自然,是可以牽合矯強而致乎?故自然發(fā)于情性,則自然止乎禮義,非情性之外復有禮義可止也?!崩钯椪J為情欲是自然而且合理的。明代色情小說盛行,文人士大夫不以談房中術(shù)為恥,《金瓶梅》也在這種社會思潮下誕生。但細讀起來,這些色情小說在渲染性行為的時候,強調(diào)的是男人的感覺,并沒有關注女人的感受。女人只有兩種形象出現(xiàn)在色情小說里:一是被描繪成年輕美麗的性符號和性工具,承載著男性的凝視和情欲;二是被丑化成潘金蓮那樣的淫婦,因為不可遏制的情欲帶來了災難性后果。潘金蓮因為淫蕩,毒死武大郎,害死李瓶兒,直接導致西門慶喪命。這個人物的存在就是為了告知世人,女人的情欲多么恐怖,會導致家破人亡的可怕后果。從這兩方面來看,色情小說作者對女性情欲的態(tài)度依然是否定和恐懼的。這種態(tài)度與封建倫理道德完全一致,只不過前者是描繪展示,后者是說教預防而已。
湯顯祖與李贄為忘年之交,同何心隱關系密切。何心隱提出:“性而味,性而色,性而聲,性而安逸,性也。乘乎其欲也,而命則為之御焉?!睙釔勖郎?,熱愛生命,是人的天性。人應該尊重自己的欲望,生命只是承載欲望的馬車。湯顯祖接受了何心隱對欲望的認可,同時提出了自己的至情論。他在《牡丹亭》題詞里寫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這份情不是指純粹精神領域內(nèi)的感情,而是靈肉合一的情欲。更難得的是,大部分思想家在談到情欲的時候,未曾有意識地分別男女,而湯顯祖則以平等的眼光看到了女性情欲存在的合理性和獨特的美感。
《牡丹亭》里,湯顯祖對女性情欲是認可的、尊重的。杜麗娘是大家閨秀,承受著那個年代所有大家閨秀都應該承受的封閉教育。湯顯祖把情欲放在一個千金小姐身上,本身就是一種尊重的態(tài)度。看看同時代其他色情小說作者,有意無意地把淫婦的出身安排得很低微。比如潘金蓮、龐春梅是奴婢出身,嫁人之后也只能做妾,而且不止嫁了一個丈夫。仿佛真正的千金小姐是同情欲不相容的,只有卑賤的女人才能當淫婦。換句話說,情欲和尊貴的身份不相容。就像《金瓶梅》里吳月娘和潘金蓮吵架,罵道:“我當初是女兒填房嫁他,不是趁來的老婆。那沒廉恥趁漢精便浪,俺每真材實料不浪。”這番話其實是作者內(nèi)心意識的流露。相比之下,湯顯祖將情欲安置在一個出身高貴、年輕美麗同時又知書達理的未婚女子身上,本身就是對情欲的認可。至少,湯顯祖不認為情欲是卑賤的。整部《牡丹亭》寫杜麗娘感受到情欲,享受魚水之歡,懷念春夢,抑郁而死,幽魂與柳夢梅歡會,最后死而復生終成夫婦。全文沒有一處批評和貶低,沒有一個人責備杜麗娘淫蕩,柳夢梅也從未因杜麗娘婚前和他發(fā)生性行為而看輕她。杜麗娘的父親一開始不認女兒是因為他懷疑那不是女兒是妖精,卻從未批評女兒未經(jīng)他的許可和男人結(jié)合。從明代的主流社會思潮來看,杜麗娘的情欲是不為社會所容的。湯顯祖卻能借助夢幻和幽冥世界,幫助杜麗娘逃避封建禮教的指責,尋求情欲的滿足。這種書寫流露出的,是慈悲、寬容和尊重的態(tài)度。這種對女性情欲的贊美和認可,在整個中國文學史上都是罕見的。
湯顯祖寫杜麗娘情欲萌發(fā)的筆墨,承認了杜麗娘的主體作用,并未將動情的責任推到男人頭上。杜麗娘在讀《關雎》的時候,就已經(jīng)有所感悟了:“關了的雎鳩尚然有洲渚之興,何以人而不如鳥乎?”在一個春天,她看到柳絲飄搖,春心也隨之蕩漾不已?!把U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毕啾戎拢渌麗矍樽髌窐O少將情欲萌發(fā)的主體安排在女性角色身上。通常都如《西廂記》一樣,男主人公對女主人公一見鐘情,百般挑逗,瘋狂追求,女主人公才半推半就接受了這份情意。如果男性不主動,就不會有任何故事發(fā)生。但是,女性的情欲一定要男性來啟發(fā)嗎?顯然,湯顯祖不這么認為。杜麗娘在無人啟發(fā)的狀態(tài)下,感受到了內(nèi)心的渴望?!皦艋佞L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盡沉煙。拋殘繡線,恁今春關情似去年?”她明明知道花園里除了她和春香不會有別人看見她,但她依然要極其認真地換衣梳頭,仿佛是要赴一個同心上人相見的約會?!澳愕来渖雎涞娜股纼很?,艷晶晶花簪八寶填,可知我常一生兒愛好是天然。恰三春好處無人見。不提防沉魚落雁鳥驚喧,則怕的羞花閉月花愁顫?!倍披惸镏滥莻€心上人并不存在,所以她也難過“三春好處無人見”,遺憾自己的美無人欣賞。她由衷地渴望一個年貌相當?shù)哪行裕?/p>
春色惱人,信有之乎?常見詩詞樂府,古之女子,因春感情,遇秋成恨,誠不謬矣。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忽慕春情,怎得蟾宮之客?昔日韓夫人得遇于郎,張生偶逢崔氏,曾有《題紅記》《崔徽傳》二書,此佳人才子,前以密約偷期,后皆得成秦晉。
比起崔鶯鶯來,杜麗娘顯然更加主動。而且,只要理想的男人出現(xiàn)了,她甚至不介意“密約偷期”。固然,性幻想比起現(xiàn)實來可以更加自由一些,不該為此責備杜麗娘不守禮法;但從中也可以看出,杜麗娘內(nèi)心的情欲不需要男人的引誘就已經(jīng)完全萌發(fā)。湯顯祖允許女主角思春而不回避,不譴責,不推諉。這種直面情欲的態(tài)度本身就坦率可敬。
在夢中,杜麗娘的情欲終于得到了滿足,整個過程被作者描寫得詩情畫意。環(huán)境是牡丹亭畔、芍藥欄邊,由花神保護,整個過程溫柔而熱烈,全程都用女性感受和女性視角來書寫。“緊相偎,慢廝連,恨不得肉兒般團成片也,逗得個日下胭脂雨上鮮?!边@寫的是肉體上的纏綿、對快感的貪戀以及對落紅的驕傲?!按寻秤裆酵频?,便日暖玉生煙。捱過雕欄,轉(zhuǎn)過秋千,掯著裙花展。敢席著地,怕天瞧見。好一會分明,美滿幽香不可言?!闭麄€過程極為具體?!稗哌^雕欄,轉(zhuǎn)過秋千”,交代了地點;“敢席著地,怕天瞧見”,是寫少女的羞澀心情;“好一會分明”是一種眩暈感,神志要過一會兒才能恢復正常。美好的體驗讓杜麗娘回味無窮,每次回憶都補充一些細節(jié)?!八d心兒緊咽咽,嗚著咱香肩。俺可也慢掂掂做意兒周旋。等閑間把一個照人兒昏善,那般形現(xiàn),那般軟綿?!边@些詩意又細膩的筆墨,完全從女人的眼光來寫,精致如畫卻并不淫穢。有人批評這幾段是“穢筆”,那是沒有將這些文字和《金瓶梅》相比?!督鹌棵贰返男悦鑼懚际菑哪腥说慕嵌葋韺懙模芏嘈越贿^程充斥著對女人的折磨和虐待,從中只能看出女人的臣服,看不到女人的快樂。湯顯祖允許女人快樂,他用最詩意的文字描繪這種快樂。在這些唱詞里,性并不骯臟,也不下流,而是生機勃勃又溫柔甜蜜的。在這里,杜麗娘不是滿足男人的性工具,她是一個真實而美好的人。
這兩部作品實際上折射出兩種性態(tài)度,即對女性的美是否欣賞,對女性的權(quán)利是否尊重。在《金瓶梅》作者的眼里,女性的美只是誘發(fā)男人情欲的媒介,本身并無價值。美色的唯一價值,就是滿足男人在性行為中的視覺享受。比如西門慶要在李瓶兒月事期間與之行房,李瓶兒原本不肯,但架不住西門慶堅持,只好答應,埋下了下身流血不止的病根。西門慶的行為顯然不是出于愛與忠誠,而只是迷戀李瓶兒的美色。西門慶和王六兒行房極為放蕩,但王六兒卻對丈夫韓道國抱怨自己在家里遭罪。西門慶死后,王六兒馬上慫恿韓道國侵吞西門慶的貨款,完全沒有半點不忍之情。可見王六兒并不真的享受性生活,她的放蕩只不過是為了迎合男人的欲望而已。而湯顯祖寫杜麗娘的美,并不以挑逗男人為目的,而是由衷地贊美她的青春與美好。全文寫的都是杜麗娘的性感受,完全沒有提及柳夢梅的欲望,更不存在對柳夢梅的迎合與討好。這不僅僅是男性視角與女性視角的差別,還包括女性是否得到尊重的問題。對西門慶這類男人來說,女人無足輕重,男人的感受才是最重要的。湯顯祖作為一個男人,能夠正視女性的情欲,贊美女性的美麗和快樂,這是對女性誠摯的尊重。
夢醒之后,杜麗娘極為惆悵。她為找不回夢里的快樂而悲傷。湯顯祖在處理這種心情時沒有拿相思來遮掩,也沒有嘲弄杜麗娘的欲望。相反,他看到了這種悲傷,并用充滿理解和慈悲的筆墨書寫它。杜麗娘滿花園找,隨便一走就能找回一個回憶?!笆沁@答兒壓黃金釧匾”,這是壓壞金手鐲的地方;“敢依花傍柳還重現(xiàn)”,那里是柳夢梅出現(xiàn)的地方??墒侨瞬荒茉僖姡披惸锿纯嗟脦缀跻l(fā)瘋:“我待要折,我待要折的那柳枝兒問天,我如今悔,我如今悔不與題箋?!泵鎸o知的春香,無法言說的情欲變成了無法忍受的折磨,杜麗娘情愿死去,所以她唱出了著名的“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有學者認為這是杜麗娘主張個性解放的宣言,其實杜麗娘并沒有改造社會的意愿,這只是一個痛苦少女的哭聲。青少年情感激烈,往往會因為極端的愛恨輕生。湯顯祖顯然非常理解他們的感受,并忠實地再現(xiàn)了這種情緒。在細膩地書寫愛而不得的憂傷的時候,湯顯祖并沒有指責,也沒有說教,更沒有鄙視。他只是看見杜麗娘的情欲,接受她的心情,同情她的處境并溫柔而詩意地將其表達出來。這份理解和溫柔,使得《牡丹亭》成為明清時期為閨閣女子代言之作。
《牡丹亭》一出,就在讀書識字的大家閨秀中流行起來。寫過《繡牡丹》的徽州才女程瓊,曾經(jīng)這樣描繪:“蓋閨人必有石榴新樣,即無不用一書為夾袋者,剪樣之余,即無不愿看《牡丹亭》者。……閨人恨聰不經(jīng)妙,明不逮奇,看《牡丹亭》,即無不欲淹通書史,觀詩詞樂府者。”那個年代的女子沒有多少看戲的機會,她們只能通過書本來閱讀《牡丹亭》。沒有了演員的表演和音樂的加持,她們反而可以更深入細致地體驗文字深處的慈悲,許多聰明美麗的女子甚至為之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張大復在《梅花草堂筆談》記載了一個聰慧而多病的女子:
俞娘,麗人也。行三,幼婉慧,體弱,常不勝衣,迎風輒傾。十三疽苦左脅,彌連數(shù)月,小差,而神愈不支。媚婉之容,愈不可逼視。年十七夭。當俞娘之在床褥也,好觀文史。父憐而授之,且讀且疏,多父所未解。一日,授《還魂傳》。凝睇良久,情色黯然?!栄械ど?,密圈旁注,往往自寫所見,出人意表,如感《驚夢》一出注云:“吾每喜睡,睡必有夢。夢則耳目未經(jīng)涉,皆能及之。杜女故先我著鞭耶。”如斯俊語,絡繹連篇。
看來這位少女也曾經(jīng)有過情欲之夢,只是這種夢無法言說也無法分享,為之苦悶也無處消解。她讀到《驚夢》一出極有感觸,不僅僅是因為湯顯祖說出了她的欲望,更因為湯顯祖溫柔地包容和理解她的欲望。她長年纏綿病榻,體弱多病,對杜麗娘相思成病的痛苦有切身的體會。我們甚至可以大膽揣測一下,這位俞姓少女十七歲夭亡,是因為病重不治呢,還是效法杜麗娘十六夭亡呢?或許,她相信,死后可以遇到自己的柳夢梅?
張岱《西湖夢尋》“小青佛舍”中曾寫過為富商做妾、不為正室所容的馮小青:
小青無事,輒臨池自照,好與影語,絮絮如問答,人見輒止。故其詩有“瘦影自臨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之句。后病瘵,絕粒,日飲梨汁少許,奄奄待盡。乃呼畫師寫照,更換再三,都不謂似,后畫師注視良久,匠意妖纖,乃曰:“是矣?!币岳婢乒┲角?,連呼:“小青,小青?!币粦Q而絕,年僅十八。遺詩一帙。大婦聞其死,立至佛舍索其圖并詩焚之,速去。
馮小青是《牡丹亭》的癡情讀者,她一定要一幅滿意的畫像,是模仿《寫真》一出里杜麗娘給自己畫像的情節(jié)。小青和杜麗娘當時的心情一樣,為自己的美貌而驕傲,同時又為無人欣賞而痛心。不滿足的情欲就如男子懷才不遇的憤懣一樣沉重。比起俞三娘來,馮小青并沒有得不治之癥,她的死更像是一種個人的選擇。類似情況,不勝枚舉,商小玲、金鳳鈿、吳吳山三婦……可以列一個長長的名單。這些女性的共同特點就是聰明美麗、細膩多情。她們知道自己美,她們相信自己配得上一個英俊多情的男人,她們渴望被美好的男人溫柔地愛著,愛的最高形式就是甜美熱烈的性。《牡丹亭》認可她們的美,看到她們的期待與渴望,給她們一個美好男人的幻想,還滿足她們對性的渴望。整個過程自始至終沒有半點批評和嘲笑,只有深深的理解和包容。她們狂熱地愛著《牡丹亭》是因為她們在杜麗娘身上看到了自己。
男子為情欲所苦,可以寫詩作文予以表達,社會對男子的情欲也能夠包容體諒。但對女子來說,不要說講述情欲,單純感受到情欲都是罪惡的。聰明美麗的女子本身就能感知到自己的魅力,也對愛情有很高的期待。但她們又不能明言這種情欲,只能托之于傷春悲秋。不被看見也不可言說的情欲折磨著她們的身心,消耗著她們的生命。這種現(xiàn)象,在當時就有人注意到了。清代史震林引好友鳳歧之言:
才子制淫書,傳后世,熾情欲,壞風化,不可勝計。近有二女,并坐讀《還魂記》,俱得疾死……此皆緣情生感,緣感成癡,人非木石,皆有情,慧心紅粉,繡口青衫,以正言相勸,尚或不能自持,況導以淫詞,有不魂消心死者哉。
他們認為,年輕女子本身就容易產(chǎn)生情欲,用傳統(tǒng)倫理道德來壓制尚且未必能壓住,湯顯祖居然敢描寫情欲,導致女子感傷而亡,所以是湯顯祖害死了她們。持有這種論調(diào)的人忘了,情欲并不是只要忽視就不會發(fā)生的事情。即便是近代,即便是偏遠蒙昧的山村,依然有聰明美麗為情欲而死的少女。沈從文先生在散文《鳳凰》中提到過湘西的落洞女子:
凡屬落洞的女子,必眼睛光亮,性情純和,聰明而美麗。必未婚,必愛好,善修飾,平時貞靜自處,情感熱烈不外露,轉(zhuǎn)多幻想。間或出門,即自以為某一時無意中從某處洞穴旁經(jīng)過,為洞神一瞥見到,歡喜了她。因此更加愛獨處,愛靜坐,愛清潔,有時且會自言自語,常以為那個洞神已駕云乘虹前來看她。這個抽象的神或為傳說中的像貌,或為記憶中廟宇里的偶像樣子,或為常見的又為女子所畏懼的蛇虎形狀??傊@個抽象對手到女人心中時,雖引起女子一點羞怯和恐懼,卻必然也感到熱烈而興奮?!碌侥┝?,即是聽其慢慢死去。死的遲早,都認為一切由洞神作主。事實上有一半近于女子自己作主。死時女子必覺得洞神已派人前來迎接她,或覺得洞神親自換了新衣騎了白馬來接她,耳中有簫鼓競奏,眼睛發(fā)光,臉色發(fā)紅,間或在肉體上放散一種奇異香味含笑死去。死時且顯得神氣清明,美艷照人?!勇涠粗滤赖哪挲g,遲早不等,大致在十六到二十四五左右。病的久暫也不一,大致由兩年到五年,落洞女子最正當?shù)闹委熓墙Y(jié)婚,一種正常美滿的婚姻,必然可以把女子從這種可憐的生活中救出??墒钦樟晳T這種為神眷顧的女子,是無人愿意接回家中作媳婦的。家中人更想不到結(jié)婚是一種最好的法術(shù)和藥物。因此末了終是一死。
這些女孩子未必識字,也未必讀過《牡丹亭》。但她們的相貌性情和杜麗娘多么相似,她們的死又和《牡丹亭》愛好者們的死亡多么相似。都是溫柔多情的未婚少女,都渴望情欲又無可言說,都在現(xiàn)實中找不到配得上她們的男子,都在愛而不得中抑郁而死。所謂洞神,實際上就是她們想要的美好男人。
《牡丹亭》之所以是偉大的文學作品,是因為它描寫了一份客觀存在,又一直被主流社會否認的情欲。湯顯祖在那樣一個男尊女卑的年代,居然能看到女性的情欲,并由衷地認可它,尊重它,理解它,實屬難能可貴。這份情欲專屬于聰明美麗、溫柔多情的女子。湯顯祖在描述和表達這份情欲時,使用了同樣溫柔美麗的詩意語言。這份對情欲的溫柔和包容,感動了無數(shù)為情欲所苦的女子。為歷史所銘記的癡情讀者只是其中極小的一部分而已,她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都消失在歷史長河中了。中國文學史上,書寫愛情的作品雖然連篇累牘,但多半都是從男性角度去描述的。真正正視情欲,又從女性角度書寫,并且予以倫理認可和美學表達的,只有一部《牡丹亭》而已。
① 王逢振:《當代西方文學理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 年版,第62 頁。
② 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見《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1972 年版,第52 頁。(本文有關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③ 《禮記正義》(卷二十五),見《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79 年版,第1622 頁。(本文有關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④ 呂坤:《閨范》(卷二),民國十六年(1927)石印本,第2 頁。
⑤ 〔明〕李贄:《焚書》,見《李贄文集》(第一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 年版,第123 頁。
⑥ 〔明〕何心隱:《何心隱集》卷二《寡欲》,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40 頁。
⑦ 湯顯祖:《牡丹亭》,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版,第1頁。(本文有關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⑧ 蘭陵笑笑生:《金瓶梅》,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 年版,第1019 頁。
⑨ 蔡毅編著:《中國古典戲曲序跋匯編》(二),齊魯書社1989 年版,第1241 頁。
⑩ 徐扶明:《牡丹亭研究資料考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年版,214 頁。
? 張岱:《西湖夢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56頁。
? 史震林:《西青散記》(卷二),中國書店1987 年版,第29 頁。
? 沈從文:《沈從文散文精選》,長江文藝出版社2013 年版,第105—106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