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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與惡
——儒家生生倫理學(xué)對朱子情論內(nèi)在缺陷的分析

2022-02-04 21:10楊澤波
貴州社會科學(xué) 2022年1期
關(guān)鍵詞:伊川天理朱子

楊澤波

(復(fù)旦大學(xué),上海 200433)

情在朱子學(xué)理系統(tǒng)中占有重要位置。朱子論情的一個重要的目的是為了說明惡的來源。因為天理稟賦于人的過程必須借助于氣,氣有清濁,所以情有善惡。朱子這一思想對儒學(xué)后來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近年來,我在以儒家生生倫理學(xué)梳理儒學(xué)發(fā)展譜系的過程中,對這個問題進行了新的思考,否定了朱子這種論情的思路。本文即對這個問題進行初步分析。(1)近期筆者圍繞這一主題撰寫了一組文章,除了本篇外,還有《“性即理”之“理”是形上實體嗎?——儒家生生倫理學(xué)對朱子天理概念的新思考》《三分法視域下朱子心論之得與失——儒家生生倫理學(xué)對朱子心的思想的闡釋》《兼容并蓄中的暗中偏斜——儒家生生倫理學(xué)對朱子歷史地位的新思考》。這些文章與本文有著密切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均將近期發(fā)表,敬請關(guān)注。

一、性是體,情是用

在朱子學(xué)理中,“未發(fā)”“已發(fā)”這對概念主要在性和心的關(guān)系上使用(心性何為未發(fā),何為已發(fā)),但也用于性和情的關(guān)系之上。(2)這個問題早有學(xué)者指明。陳來指出:“己丑之悟所謂未發(fā)已發(fā)包含兩個方面的意義,一是指心的未發(fā)已發(fā),一是指性情的未發(fā)已發(fā)。這兩個方面并不是一回事?!眳⒁娛现骸吨熳诱軐W(xué)研究》,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86年版,第115頁。朱子在《答張欽夫》的信中明確指出:

然方其靜也,事物未至,思慮未萌,而一性渾然,道義全具,其所謂中,是乃心之所以為體而寂然不動者也。及其動也,事物交至,思慮萌焉,則七情迭用,各有攸主,其所謂和,是乃心之所以為用,感而遂通者也。然性之靜也而不能不動,情之動也而必有節(jié)焉,是則心之所以寂然感通、周流貫徹體用未始相離者也。[1]

在朱子看來,性是靜的,道義全具,為寂然不動之體,此為中;性隨時發(fā)用,其發(fā)為情,情動有節(jié),“各有攸主”,此為和。這里同樣講到了未發(fā)和已發(fā),但其所指不是性和心,而是性和情,是以性為未發(fā),情為已發(fā)。

在《朱子語類》中,以性為未發(fā),情為已發(fā)的材料極多:

有這性,便發(fā)出這情;因這情,便見得這性。因今日有這情,便見得本來有這性。[2]89

情者,性之所發(fā)。[3]1380

性是根,情是那芽子。[4]2867

仁是根,惻隱是根上發(fā)出底萌芽。[4]2869

這些都是講性是根本,其所發(fā)用為情。形象地說,性是根,情是這個根發(fā)出來的芽子。有性自然有情,有情可以返觀于性。

朱子進而將這種情況規(guī)定為體用關(guān)系:

情之未發(fā)者,性也,是乃所謂中也,天下之大本也;性之已發(fā)者,情也,其皆中節(jié),則所謂和也,天下之達道也。[5]

后來看橫渠“心統(tǒng)性情”之說,乃知此話有大功,始尋得個“情”字著落,與孟子說一般。孟子言:“惻隱之心,仁之端也?!比剩砸?;惻隱,情也,此是情上見得心。又曰“仁義禮智根于心”,此是性上見得心。蓋心便是包得那性情,性是體,情是用。[2]91

性來自天理的稟賦,故為體,為天下之大本。情是性在具體環(huán)境下的具體表現(xiàn),故為用。恰如孟子言惻隱之心為仁之端,這是性,性是體,具體之惻隱則為情,情是用。

因為性是體,情是用,所以性不可說,情卻可說:

性不可言。所以言性善者,只看他惻隱、辭遜四端之善則可以見其性之善,如見水流之清,則知源頭必清矣。四端,情也,性則理也。發(fā)者,情也,其本則性也,如見影知形之意。[2]89

性不可說,情卻可說。所以告子問性,孟子卻答他情。蓋謂情可為善,則性無有不善。所謂“四端”者,皆情也。仁是性,惻隱是情。惻隱是仁發(fā)出來底端芽,如一個谷種相似,谷之生是性,發(fā)為萌芽是情。[3]1380

性是形上根據(jù),不可言說。情則不同,情是性之用,有其形象,故可言說。如同谷種一般,谷之生是性,發(fā)出來的芽子為情。性必然發(fā)為情,而情也一定表現(xiàn)性,恰如見影即可知形一般。

既然性是體,情是用,情是性發(fā)出來的,所以情有重要意義,必須認真對待。朱子說:

孟子道性善,性無形容處,故說其發(fā)出來底,曰:“乃若其情,可以為善”,則性善可知?!叭舴驗椴簧?,非才之罪也”,是人自要為不善耳,非才之不善也。情本不是不好底。李翱滅情之論,乃釋老之言。程子“情其性,性其情”之說,亦非全說情不好也。[3]1381

情不是反于性,乃性之發(fā)處。性如水,情如水之流。情既發(fā),則有善有不善,在人如何耳。才,則可為善者也。彼其性既善,則其才亦可以為善。今乃至于為不善,是非才如此,乃自家使得才如此,故曰“非才之罪”。[3]1381

情是性的發(fā)用,不是有意與性相反。性好比水,情好比水之流。水是清的,其流可能有濁而有惡情,但不能因此而否認情。李翱提出滅情之說,與佛老無異,因此受到朱子的批評。

二、善性導(dǎo)出惡情的原因在于氣稟

性既然來自天理,純真至善,為什么會發(fā)出不好的情呢?換言之,性是好的,自然可以發(fā)出好的情,但世間也有不好的情,這些情也是由性發(fā)出來的,為什么會有這種情況呢?(3)劉述先指出:“這樣談性必形成一有趣的吊詭:因為人物未生之時根本不可以談性,但此理墮在形氣之中,卻又不全是性之本體矣!又無法抽離地談性之在其自己。由此可見,朱子并不相信有一離存的性之本體,它是因氣質(zhì)而見,卻又不與氣質(zhì)相雜,與之形成一種不離不雜的微妙關(guān)系?!眳⒁娛现骸吨熳诱軐W(xué)思想的發(fā)展與完成》,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zé)任公司2015年版,第201頁。陳來亦認為:“這樣一來,在朱熹哲學(xué)的心性論中就有一個較大的問題了,按照朱熹哲學(xué),‘性發(fā)為情,情根于性’,這個理論,若特殊地看,即四德與四端相對應(yīng),固可自圓其說。然而按照朱熹說,七情也都是性之發(fā)(如《中庸章句》)按才思即是已發(fā)說,許多具體思慮也都是性之發(fā)。不管七情是否配屬四端,人總還有發(fā)而不善的情感念慮,這些情究竟是否也發(fā)自本然本性?如果說這些情也是四德之性所發(fā),則善之性發(fā)為不善之情,體用便無法一致,這顯然是一個很大的矛盾?!眳⒁娛现骸吨祆湔軐W(xué)研究》,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88年版,第149頁。朱子常用“偏”字作答:

惡不可謂從善中直下來,只是不能善,則偏于一邊,為惡。[3]1308

問:“人之德性本無不備,而氣質(zhì)所賦,鮮有不偏。將性對‘氣’字看,性即是此理。理無不善者,因墮在形氣中,故有不同。所謂氣質(zhì)之性者,是如此否?”曰:“固是。但氣稟偏,則理亦欠闕了?!盵2]71

首段是說,惡不是由善直接而來的,只是偏向了一邊?!捌谝贿叀边@個說法非常形象,意在表達天理是善的,但如果不能盡是天理,偏到了一邊,也就有了惡。次段是回答他人的提問。他人根據(jù)朱子之前的說法,提出理無不善,但理落實在人身上必須借助氣稟,從而有了氣質(zhì)之性,向朱子請教能否這樣理解。朱子給予了肯定的答復(fù),進一步補充說,氣稟總是有偏的,所以落實在人身上的理一定會有所欠缺,這種欠缺就是惡的原因。

從上面的引述中可以清楚看到,朱子是以氣稟來論偏論惡的。這個思路特別值得重視。從中國哲學(xué)整體看,各個要素逐級上推,最后只能剩下兩個東西,一個是理,一個是氣。氣的思想淵源甚遠,伯陽甫很早便以陰氣陽氣的關(guān)系解說地震了?!豆茏印分嘘P(guān)于氣的論述更為具體,對后世影響很大。孟子也講氣(如“夜氣”“浩然之氣”),但并不把氣作為心性的基礎(chǔ)。漢代王充建立了以氣為核心的理論,用氣稟說明萬事萬物的產(chǎn)生以及相互之間的區(qū)別。到了宋代,情況有了大的轉(zhuǎn)變。橫渠首提氣質(zhì)之性,認為人和萬物都由氣凝聚而成,氣有陰陽清濁,人與物由此也就有了千差萬別。二程受此影響既講天命之性又講氣質(zhì)之性,正式將氣納入心性之學(xué)之中。朱子對此予以了極高的評價:

某以為極有功于圣門,有補于后學(xué),讀之使人深有感于張程,前此未曾有人說到此。如韓退之《原性》中說三品,說得也是,但不曾分明說是氣質(zhì)之性耳。性那里有三品來!孟子說性善,但說得本原處,下面卻不曾說得氣質(zhì)之性,所以亦費分疏。諸子說性惡與善惡混。使張程之說早出,則這許多說話自不用紛爭。[2]70

孟子創(chuàng)立性善論功勞很大,但因為沒有講到氣質(zhì)之性,很多問題無法解釋。后來的性善性惡相混說,同樣無法達到目的。韓愈的性三品說雖不無道理,但遠不及橫渠、二程的氣質(zhì)之性來得深刻明白。如果橫渠、二程的氣質(zhì)之說先行問世,這些問題早就不存在了。

朱子重視氣質(zhì)之性目的有三。一是說明天命之性何以能夠落實到人的身上。他說:

天命之性,若無氣質(zhì),卻無安頓處。且如一勺水,非有物盛之,則水無歸著。[2]66

性離氣稟不得。有氣稟,性方存在里面;無氣稟,性便無所寄搭了。[6]

天命之性要落實,必須有氣質(zhì)之性,如一勺水,須有個物盛著,否則水便沒有了著落。因此,天命與氣質(zhì)不能相離,沒有氣稟,性便沒有寄搭之處。

二是解釋人與人為什么有所不同。朱子說:

或說:“人物性同?!痹唬骸叭宋镄员就?,只氣稟異。如水無有不清,傾放白碗中是一般色,及放黑碗中又是一般色,放青碗中又是一般色?!盵2]58

人物之生,天賦之以此理,未嘗不同,但人物之稟受自有異耳。如一江水,你將杓去取,只得一杓;將碗去取,只得一碗;至于一桶一缸,各自隨器量不同,故理亦隨以異。[2]58

人和物都稟于理,但這個過程離不開氣。氣有不同,人與物或人與人便有不同。正如都是水,置于白碗、黑碗、青碗表現(xiàn)一定各有不同一樣。

三是說明惡的來源,這一點最為重要。朱子說:

才只是一個才,才之初,亦無不善。緣他氣稟有善惡,故其才亦有善惡。孟子自其同者言之,故以為出于性;程子自其異者言之,故以為稟于氣。大抵孟子多是專以性言,故以為性善,才亦無不善。到周子程子張子,始說到氣上。要之,須兼是二者言之方備。只緣孟子不曾說到氣上,覺得此段話無結(jié)殺,故有后來荀揚許多議論出。韓文公亦見得人有不同處,然亦不知是氣稟之異,不妨有百千般樣不同。故不敢大段說開,只說“性有三品”。不知氣稟不同,豈三品所能盡耶?[3]1383-1384

氣質(zhì)之性,古人雖不曾說著,考之經(jīng)典,卻有此意。如《書》云:“惟人萬物之靈,亶聰明,作元后”,與夫“天乃錫王勇智”之說,皆此意也??鬃又^“性相近也,習(xí)相遠也”。孟子辨告子“生之謂性”,亦是說氣質(zhì)之性。近世被濂溪拈掇出來,而橫渠二程始有“氣質(zhì)之性”之說。此伊川論才,所以云有善不善者,蓋主此而言也。如韓愈所引越椒等事,若不著個氣質(zhì)說,后如何說得他!韓愈論性比之荀揚最好。將性分三品,此亦是論氣質(zhì)之性,但欠一個“氣”字耳。[3]1386

這里從才說起。朱子明白,孟子論才專就本性而言,性之所發(fā)無有不善,所以才為善,與惡沒有關(guān)系。但他又認為,這種講法無法說明惡的來源,并不圓滿。伊川就不同了,特以氣質(zhì)說才。古人雖未直接這樣講,但意思早就有了??鬃铀f性相近,習(xí)相遠,孟子與告子辯生之謂性,都已經(jīng)包含了這個意思。后來濂溪、橫渠始有氣質(zhì)之性的說法,伊川講才就是順此方向走的。既講天命之性,又講氣質(zhì)之性,“兼是二者言之方備”,惡的問題才能得到合理的解說。

朱子由此對孟子也提出了批評:

孟子已見得性善,只就大本處理會,更不思量這下面善惡所由起處,有所謂氣稟各不同。后人看不出,所以惹得許多善惡相混底說來相吵。程子說得較密。因舉“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二之則不是”。須如此兼性與氣說,方盡此論。蓋自濂溪《太極》言陰陽、五行有不齊處,二程因其說推出氣質(zhì)之性來。[3]1386

在朱子看來,孟子講性善,只是從大本處立論,沒有講氣稟,沒有更多討論現(xiàn)實中具體的善惡現(xiàn)象。后人不明此理,又引出很多不同說法,如善惡混之類。程子不同,直接講氣,講氣質(zhì)之性。“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這一說法最為吃緊,至此惡才有了歸屬。雖然朱子強調(diào)不能將氣和性完全分離開來,“二之則不是”,但畢竟講到了氣,講到了氣質(zhì)之性,惡的問題由此才得到了說明。

朱子不滿意于象山之學(xué)理,同樣與此有關(guān):

陸子靜之學(xué),看他千般萬般變,只在不知有氣稟之雜,把許多粗惡底氣都把做心之妙理,只合恁地自然做將去?!此?,只說儒者斷得許多利欲,便是千了百當(dāng),一向任意做出都不妨。不知初自受得這氣稟不好,今才任意發(fā)出,許多不好底,也只都做好商量了。只道這是胸中流出,自然天理,不知氣有不好底夾雜在里,一起滾將去,你道害事不害事。[7]

人有氣稟之私,固有善惡之別。找到了氣,也就找到了惡的原因。象山不明白這個道理,不講氣稟之私,問題很大,十分害事?!叭酥畾饨陨?,然而有生下來善的,有生來惡的,此是氣稟不同”這一說法,非常清楚地表達了這層意思。朱子如此講,實是基于這樣一個基本的邏輯結(jié)構(gòu):性來自天理的稟賦,其載體為心,而天理稟賦于心的過程必須借助氣進行;氣有清濁,稟于清者為善,由此流出的是善情,稟于濁者為惡,由此流出的是惡情。象山不明白這個道理,不講氣稟之私,只講胸中流出自是天理,不知有不好的氣夾于其中,十分害事。

要而言之,依照朱子的理解,要解釋善性惡情的矛盾,必須認清氣稟的重要。天理是善的形上源頭,天理稟賦于人無有不善。天理稟賦于人的載體是心,這個過程必須借助于氣,氣有清濁,稟于清氣的心可以引出善情,稟于濁氣的心可以引出惡情。一言以蔽之,善性引出惡情其因皆在氣稟。

三、朱子情論最大的失誤是將惡坐實了

朱子以氣稟解說善性何以導(dǎo)出惡情的矛盾,表面看方方面面都照顧到了,十分全面,實則隱含著將惡坐實的風(fēng)險。且看朱子是如何說的:

心譬水也;性,水之理也。性所以立乎水之靜,情所以行乎水之動,欲則水之流而至于濫也。才者,水之氣力所以能流者,而其流有急有緩,則是才之不同。伊川謂“性稟于天,才稟于氣”,是也。只是性是一定,情與心與才,便合著氣了。[2]97

在朱子看來,性是水之靜,欲是水之動,才是有氣力能流者,這些都由心統(tǒng)管。問題在于,才來自氣稟,氣稟得好,自然為善,氣稟得不好,也就有了惡。這就是說,性一定是好的,情和心卻不能這樣說,因為情和心都源于氣。問題在于,既然理落實為性,性落實為心,其過程一定要通過氣稟進行,而氣有清濁,無人可免,稟得清氣自然可以為善,稟得濁氣則只能為惡了。

另一段也有助于這個問題的理解:

問性、情、心、仁。曰:“橫渠說得最好,言:‘心,統(tǒng)性情者也。’孟子言:‘惻隱之心,仁之端;羞惡之心,義之端。’極說得性、情、心好。性無不善。心所發(fā)為情,或有不善。說不善非是心,亦不得。卻是心之本體本無不善,其流為不善者,情之遷于物而然也?!盵2]92

“惻隱之心,仁之端;羞惡之心,義之端”,孟子這種講法雖然很好,但只說到善,沒有說到惡。橫渠講心統(tǒng)性情就好多了,按照這種說法,性無不善,心所發(fā)為情,情遷于物,則可以有不善。朱子之所以贊賞橫渠“心統(tǒng)性情”這一命題,就是因為在他看來這一命題可以有效說明惡的來源問題。然而他沒有預(yù)料到的是,如果將惡的原因歸為氣稟,因為沒有人可以離開氣稟,氣稟中一定有濁氣,所以沒有人可以避免惡,其結(jié)果只有一個——將惡徹底坐實。

對這個問題的思考可以參考梁漱溟對熊十力的批評。熊十力在建構(gòu)自己學(xué)說系統(tǒng)的過程中,客觀上也受到了朱子這一思路的影響,仍然以乾陽坤陰論善惡。這方面的論述很多。如:“人皆有是心,而不幸甚易為形氣的獨立體所錮蔽;獨立體既成,便自有權(quán)能,故其錮蔽仁心也甚易,而仁心之發(fā)露頗難?!庇秩纾骸坝嘁詾槿松鷨适?,至于下墜,或陷于滔天罪惡,而尋其惡根,無非隨順軀殼起念而已。軀殼坤也,隨順軀殼即隨順坤陰?!酥笠玻砸陨碥|為小己,惟順承坤陰,逞其迷亂耳?!痹偃纾骸叭私詧?zhí)此坤陰之身軀以為自我,所謂小己是也。人之有私欲、私意、私見,造無量罪惡而不自覺,試求其故,無非陽明先生所云‘隨順軀殼起念’而已?!?4)上引熊十力語均見梁漱溟:《讀熊著各書后》,載《熊十力全集》附卷上,湖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756頁。梁漱溟對此提出了嚴厲批評:

熊先生自矜創(chuàng)獲,其實并不高明,曾不出乎“心為形役”那句老話。甚且毋寧說是個失敗。何言乎失???熊先生以乾陽坤陰說明人生善惡之所從來,雖自稱非二元論,卻明明說本體性質(zhì)復(fù)雜非一,豈不坐實了人生之有其惡的一面?惡非實有,你坐實了它,寧非失敗?[8]

梁漱溟上述批評的核心理據(jù),是指出不能以陽陰講人之善惡。陰陽是固定的對子,相互依存,缺一不可,以這種方式論善惡,必然要把惡坐實,陷入二元論。梁漱溟這種批評是針對熊十力而發(fā)的,話語不多,但極為深刻,同樣適用于朱子。朱子順著伊川的思路將氣引入心性之學(xué),強調(diào)“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目的是以氣作為惡的來源。這種做法必定造成心與性的實際不為一:性是極本窮源之善,心則既有善又有惡,以善心發(fā)為善情,以惡心發(fā)則為惡情。從性的角度看惡情,當(dāng)然可以說這是情走偏了,從心的角度看則不能這樣說,因為心稟受濁氣,本身就有惡的因子,由這種因子發(fā)出來的只能是惡情。朱子這種做法表面看對善性惡情的問題做了說明,對惡的來源有了交代,彌補了孟子、象山的不足,但因為心中同時有善有惡,心也失去了作為道德本體應(yīng)有的崇高感,不再是一個可以信賴的對象。如此一來,我們完全有理由借用梁漱溟的表達方式這樣批評朱子:“惡非實有,你卻以氣坐實了它,寧非失敗?”

朱子有此失誤,以氣之清濁說明情之善惡,與未能注意二程兄弟之間的差異不無關(guān)系。我們知道,明道對告子“生之謂性”的說法做了自己的詮釋,強調(diào)“人生而靜”以上不能說,人們談的性只是就“繼之者善”而言的?!袄^之者善”可以以水流為喻:最終源頭為元初水,元初水流經(jīng)過程沒有受到污染為清水,受到污染為濁水。明道在闡述這一思想的時候特別強調(diào),盡管人性容易受到污染,但這沒有必然性。在這方面他有兩個說法價值極高:一是“有流而至海,終無所污”,二是“不是善與惡在性中為兩物相對,各自出來”。[9]這些表述說明,在明道看來,雖然人可能受到污染,但這種現(xiàn)象不是必然的。這實際上是說,雖然可以以氣論性,但氣不是惡的源頭。伊川就不同了。他認為,天理落實在人身上需要借助氣稟,人不可能只得清氣,不得濁氣,所以現(xiàn)實中的人必然同時具有兩個不同的部分,既有清氣形成的善,又有濁氣形成的惡,性無不善,但情有善有惡。這種理解實際上背離了其兄惡沒有獨立來源的思想。當(dāng)時,大程小程常常合并而說,朱子未能察覺到這里的微妙差異,因為朱子與伊川的思想更為貼近,順著他的思路走,以氣稟清濁講善惡,致使人心同時有了善和惡兩種力量,將惡坐實了。

四、儒家生生倫理學(xué)對惡的問題的理解

如何處理惡,是一個難度極大的哲學(xué)問題。孟子這方面的思路有很強的借鑒意義。上面講過,孟子思想中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這就是“才”。才是草木初生之質(zhì),泛指事物發(fā)展的最初根據(jù)。人的道德生命同樣離不開才,這個才就是善的端倪。有的人后來變得不好不是因為沒有才,而是才沒有得到好的發(fā)展。換言之,在孟子看來,人人都有善的端倪,將這些端倪擴充開來,按其要求去做即為善,不按其要求去做即為惡。孟子這一思想最合理的地方,是不將惡的原因歸于氣。

朱子也論才,但其思路與孟子不同?!吨熳诱Z類》卷五十九有這樣一段:

孟子所謂才,止是指本性而言。性之發(fā)用無有不善處。如人之有才,事事做得出來。一性之中,萬善完備,發(fā)將出來便是才也?!链ㄕ摬牛瑓s是指氣質(zhì)而言也。氣質(zhì)之性,古人雖不曾說著,考之經(jīng)典,卻有此意。如《書》云‘惟人萬物之靈,亶聰明,作元后’,與夫‘天乃錫王勇智’之說,皆此意也??鬃又^‘性相近也,習(xí)相遠也’。孟子辨告子‘生之謂性’,亦是說氣質(zhì)之性。近世被濂溪拈掇出來,而橫渠二程始有‘氣質(zhì)之性’之說。此伊川論才,所以云有善不善者,蓋主此而言也。[3]1385-1386

朱子清楚看到,孟子論才是就本性而言,由本性而發(fā)無有不善。伊川不同,他是以氣質(zhì)之性論才。氣質(zhì)之性的說法雖然到濂溪、橫渠、二程才有,但古人早有此意。伊川論氣質(zhì)之性,根本目的是要解說人性何以有善有不善。

《朱子語類》卷五十九下面這一段,亦是此意:

孟子之說自是與程子之說小異。孟子只見得是性善,便把才都做善,不知有所謂氣稟各不同。如后稷岐嶷,越椒知其必滅若敖,是氣稟如此。若都把做善,又有此等處,須說到氣稟方得。孟子已見得性善,只就大本處理會,更不思量這下面善惡所由起處,有所謂氣稟各不同。后人看不出,所以惹得許多善惡混底說來相炒。程子說得較密。[3]1386

孟子只講到性善,把才都作為了善,不知有氣稟之不同,理論并不完善。伊川不同,在濂溪、橫渠之后,開始講氣質(zhì)之性,“說得較密”,有了很大進步。盡管朱子極力推崇伊川這一思想,但他沒有想到這種做法弊端很多。按照朱子的理解,天理是善性的形上根源,天理將善性落實在人心上必須有氣的參與,于是,心的內(nèi)部便有了兩種不同的力量,既有清氣形成的善,又有濁氣形成的惡。由清氣形成的善是人的道德根據(jù),可以成善,這沒有問題,但既然惡由濁氣而成,而現(xiàn)實中沒有人完全可以離開濁氣,于是惡就成了鐵定的事實。(5)勞思光批評這種情況是“理管不住氣”:“依此,則‘人’作為一類看,是得‘氣之正’者,故有實現(xiàn)共同之理之能力——此能力亦即是人之‘性’或‘理’(此是‘殊別’與‘共同’合一處);但人作為個別存在看,則人雖有此能力,仍未必能充足實現(xiàn)此能力;其實現(xiàn)或不實現(xiàn),又仍歸在‘氣’上??傊允恰怼懿蛔 畾狻??!眳⒁娛现骸缎戮幹袊軐W(xué)史》三卷上,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223—224頁。

有鑒于此,儒家生生倫理學(xué)對惡的理解,沒有順著朱子的路子走,而是有意向孟子的思路回歸。我詮釋善性首先講一個生長傾向,生長傾向就是孟子說的才,二者具有相同的意義。就來源而言,生長傾向與氣有一定的關(guān)聯(lián),因為它就是自然界在長期生長過程中自己“長”出來的。但我這樣做并不是以氣作為惡的源頭。生長傾向有兩個基本所指,一是決定人可以成為自己,二是順此方向發(fā)展,人這個類可以有效綿延。有了生長傾向并不代表不能產(chǎn)生惡,但這些惡恰恰是生長傾向沒有得到好的發(fā)展的結(jié)果,是對生長傾向的違逆和破壞。生長傾向中沒有惡的因子,惡是對生長傾向的違逆和破壞,這是儒家生生倫理學(xué)堅守不放的原則。一旦放棄了這個原則,我們必然要面對善的因子與惡的因子是什么關(guān)系,為什么惡的因子無法戰(zhàn)勝善的因子等一系列難題,而社會上那些不行善偏行惡的人也就多了一個借口,申辯自己行惡是生長傾向中惡的因子所致,不決定于自己,等等。果真如此,這門新的道德學(xué)說的根基就完全崩塌了。

當(dāng)然,生長傾向只是善性的底子。在現(xiàn)實生活中,生長傾向還要受到社會生活和智性思維的影響,進一步發(fā)展為倫理心境。善性的主要部分是倫理心境,而在儒家生生倫理學(xué)系統(tǒng)中,倫理心境實際承擔(dān)著道德本體的功能。需要注意的是,有了道德本體并不代表不會出現(xiàn)惡。為此我提出了一個新的說法,這就是“失德”。失德有三種具體表現(xiàn)。其一是知而不行。人人都有道德本體,道德本體遇事必然呈現(xiàn),人通過內(nèi)覺可以覺察到自己的道德本體。但是,人除了道德本體,還有物欲,除了大體,還有小體。在一般情況下,大體與小體不構(gòu)成矛盾,但在某些場合中,二者又會有沖突,無法兼得。這個時候就必須選擇大體,放棄小體,否則就會出現(xiàn)惡。在現(xiàn)實生活中,絕大多數(shù)的惡都是因此而生的,即在大體小體發(fā)生矛盾的時候不能放棄小體,選擇大體。其二是仁性無知。仁性是道德本體,這種道德本體并非如傳統(tǒng)所說得那么神圣,在某些情況下也會出現(xiàn)失當(dāng)、保守、遮蔽的問題,如果不了解這個道理,對仁性沒有真正的理論層面的了解,一切盲目按其要求去做,也會導(dǎo)致惡的現(xiàn)象的發(fā)生。除此之外,失德還有第三種情況,我稱之為“不當(dāng)行權(quán)”。每個人都有自由意志,都有選擇的權(quán)利,但這種選擇必須置于經(jīng)權(quán)范式之下。如果沒有好的動機,不能充分預(yù)估其后果,即我說的沒有“第二良心”,胡亂選擇,隨意行權(quán),同樣會出現(xiàn)惡的情況,對社會發(fā)展造成不好的影響。后兩種情況雖然不及第一種情況普遍,但危害更大,更加值得重視。(6)詳見拙著《儒家生生倫理學(xué)引論》,商務(wù)印書館2020年版,第287—296頁。哪怕做最淺顯的考察也可以明白,失德的這三種情況都應(yīng)該從仁性和欲性的關(guān)系,特別是仁性和智性的關(guān)系加以分析,不能直接歸因于氣。如今仍然有不少人不明白這個道理,沿用朱子的說法,將惡的原因歸于氣,方法陳舊,既不合理,更不可信,簡單得近于可笑了。

這樣一來,儒家生生倫理學(xué)就對情和惡的關(guān)系有了自己的理解。儒學(xué)歷來重情,既講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四情,又講喜、怒、哀、懼、愛、惡、欲之七情。按照我的理解,四情七情當(dāng)分開處理。四情是由道德根據(jù)引發(fā)的。人有倫理心境,倫理心境本身就是仁義禮智,仁義禮智必然引出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情。這種情只為善,不為惡。七情則較為復(fù)雜,其中既有道德的內(nèi)容,又有物欲的內(nèi)容。以道德內(nèi)容而言,因為人有倫理心境,倫理心境天生對道德法則感興趣,所以行善必有滿足感,行惡必有愧疚感。無論是滿足感,還是愧疚感,都屬于情。以物欲內(nèi)容而言,因為人有物欲,順著物欲發(fā)展,如果與道德要求沒有沖突,可以走向善,如果與道德要求有了沖突,也可以走向惡。無論是善,還是惡,都屬于情的范疇。這也是儒家關(guān)于情的討論特別復(fù)雜的原因。由此說來,在儒家生生倫理學(xué)系統(tǒng)中,有兩類情,一是仁性之情,二是欲性之情(智性為了保證客觀性,不能講情)。仁性之情是道德本體之情。道德本體天生好善而惡惡,人如果聽從了仁性的要求,內(nèi)心就會感到喜悅,這是善;反之,如果不能聽從仁性的要求,內(nèi)心就會感到愧疚,這是惡。欲性之情是指物欲方面的情感。人有物欲,要求得到這方面的滿足,這也是一種情。如果這種要求與道德不相沖突,由此產(chǎn)生的情感也是好的,不屬于惡,不能否定;反之,如果這種要求與道德相沖突,由此產(chǎn)生的情感就是不好的,就屬于惡,必須否定。但不管哪一種情況,惡都是對于道德根據(jù)的違背,沒有獨立的來源,更不能將這個來源歸到氣的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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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子深衣”與朱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