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大為
(浙江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 浙江 杭州 310058)
近代以來,關于培根哲學的學術評價是較為單向的,即培根哲學作為唯物主義和實證主義的開端,宣告了包括中世紀神學和古希臘哲學在內的古典知識傳統(tǒng)的終結。在一個進步的歷史視角下,培根哲學通常被描述為前啟蒙時代最具革命性的科學洞見,例如,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所說:“英國唯物主義和整個現代實驗科學的真正始祖是培根?!盵1]331在一個非歷史的視角下,培根哲學則或多或少被指認為最早沾染了現代性特征的、浮士德式的思想傳統(tǒng),成為J.D.貝爾納在《科學的社會功能》中所說的“永遠不會滿足、永遠不會達到完美的地步”[2]41,42。當然,這兩種評價并不能揭示培根哲學的所有意圖和價值。直觀的人們不免會習慣性地將注重客觀性的培根視為文藝復興學者中的另類。但是培根哲學的“唯物”主題卻始終是人本身。培根始終表現出的由認識論到社會制度的強烈的規(guī)范沖動,折射出文藝復興時期一個最具體系特征的政治哲學家的形象。培根所做的三個方面的工作——以重新評估一切思維方式促進心靈的自足,以經驗主義的倫理塑造主體的自足,以知識之權威論證世俗權力的自足,不僅預示著近代直至黑格爾的政治哲學體系化傳統(tǒng)的到來,更表明唯物主義不僅僅是一個哲學的傳統(tǒng),而且是歷史行至近代對思想的要求。
作為提出近代一般實驗方法的經驗主義哲學家,培根幾乎在所有作品中都表現出與亞里士多德以來的形而上學傳統(tǒng)的高度張力。在過去的研究中,籠統(tǒng)意義上的克服形而上學成為培根哲學的直觀特征,以致在當代的一些研究中培根被視為前康德時期最早將形而上學驅逐出科學認識的哲學家。①例如,晁天義認為在所有將形而上學拒斥于科學的經驗之外的案例當中,弗朗西斯·培根的貢獻不容忽視。參見晁天義.“拒斥形而上學”與歷史學的科學化[J].求是學刊,2015(11)。又例如,李偉認為,培根所劃出的自然科學與第一哲學間的可能的界限,后經羅伯特·波義耳的努力,最終在來自經驗事實或實驗觀察的理論和遠離這些材料的抽象理論之間作出了一種根本的區(qū)別。相比之下,1770年之前的康德則對哲學與數理科學的區(qū)別是模糊的。參見李偉.從幾何學到物理學——十八世紀前后西歐形而上學的自救之路[J].自然辯證法研究,2019(9)。這實際上是培根以降近代哲學界普遍的觀點。例如,托克維爾將培根的自然科學和笛卡爾的“狹義的哲學”視為平等之主體性得以確立的思想史背景,培根和笛卡爾所確立的方法使得經歷了啟蒙運動的人們已經習慣于“盡量揭去事物的層層外皮,排除使他們與事物隔開的一切東西,推倒妨礙他們觀察的一切東西,以便在最近距離內和光天化日之下觀察事物”[3]520。使得這一觀點在學界根深蒂固的則是奧古斯特·孔德??椎聦⑴喔鳛槠瘘c式的人物納入實證主義體系當中[4]100,這在《論實證精神》中具體表述為一個歷史性的時刻——“開普勒與伽利略的科學”“培根和笛卡兒的哲學”共同“奇妙”地造成了“中世紀末期形成的不完善的形而上學的統(tǒng)一,自此便無可挽回地解體”[5]34。
然而,在前康德的時代,今人所說的形而上學對于包括培根在內的哲學家而言并不是一個與科學針鋒相對的自明的范疇,而是極其矛盾的研究對象。雖然孔德所說的“神學——形而上學精神的徒然控制”[5]35在培根生活的時代已經出現,但時人卻未必會將這種現象完全歸因于形而上學。形而上學追求事物本質的理想性維度與自然科學的結合,成為恩格斯所說的近代形而上學“特有的局限性”,即通過“把各種自然物和自然過程孤立起來,撇開宏大的總的聯系……從靜止的狀態(tài)去考察”,導致“事物及其在思想上的反映即概念,是孤立的、應當逐個地和分別地加以考察的、固定的、僵硬的、一成不變的研究對象”[6]24。但是,這種包括培根哲學在內的近代形而上學卻并非向來如此。因為古典形而上學與自然科學相對立的主要方面,即以思辨把握事物本質的方法,在以培根和洛克為起點的近代哲學努力中已經失去了歷史的土壤。在理解培根哲學的過程中,但凡籠統(tǒng)地將一般的形而上學加諸培根的文本,就一定會得出培根是一般的形而上學的反對者或支持者的結論,不可避免地忽視培根在文本中真實的思想史背景和寫作意圖。
但是,近代形而上學者這個標簽之于培根并不是自覺的。培根并沒有將批判或“推翻”整個形而上學傳統(tǒng)作為當務之急,甚至沒有將確立某種經驗主義作為主要的理論目標,而是像同時期的人文主義哲學家那樣為人類找到一種新的屬人的善以及通向這種善的路徑?;氐轿谋?,不難發(fā)現文本中的培根與標簽化的培根有著巨大的差異,形而上學、經驗主義和宗教批判都被時代性的訴求牽制著,因而并不具有今人所想象的那種純粹性。
一是理念性的因素沒有被完全取消。至善的倫理仍然存在,只是培根以實證的效用賦予了其新的定義。哲學仍有其合法性,只不過其終極任務在于“發(fā)現能用為工具而便于發(fā)現其他一切事物”的新工具,而這種新工具比“澤及人類的德政”[8]104要更為高遠和重大。而那種構成市場假象的思辨權威成為實現這種至善倫理的阻礙,表達為文字的形而上學“公然強制和統(tǒng)轄著理解力,弄得一切混亂,并把人們岔引到無數空洞的爭論和無謂的幻想上去”[7]21。
二是普遍性的本質追求被重新界定。在“四假象”所針對的問題中,形而上學的思辨性本質只占其一,即市場假象。個體感官和經驗的狹促所導致的知識的普遍性的匱乏則占其二,即族類假象和洞穴假象。培根在族類假象的分析中表達了對具有特殊性的人類理解力的不滿,個體的理解力在反映事物時總是摻入“自己的性質而使得事物的性質變形和褪色”,因而“個人感官無法作為尺度”[7]19。培根在洞穴假象的分析中表達了對個體經驗局限性的不滿,他借用赫拉克利特的觀點指出個體所追求的科學“總是求諸他們自己的小天地,而不是求諸公共的大天地”[7]20。
三是未經實驗的經驗與思辨一樣不可靠。族類假象集中凸顯了人類理解力和經驗的弱點。這些弱點最終為形而上學思辨方法的侵入提供了條件,造成了“賦予流逝的事物以一種本體和實在”的“本性傾向”[7]27??梢姡喔确磳碇侵苯由仙阶罡咴瓌t,但同時也并不相信感覺經驗是完全可靠的,未經實驗的選擇、設計和定向處理的感覺經驗具有欺騙性和有害作用。[8]626因此,如果培根的形而上學批判這個命題得以成立,那么培根對無根基的經驗論的批判也必須同時被承認。這便是費耶阿本德所說的消極的知識與自然觀改造,即培根為了實現自然現象的忠實映像,首先致力于破壞和重建心靈的工作,直至“建立在科學之上的人類王國的大門變得像天國的大門那樣,只有赤子才許入內”[9]247,248。
四是宗教介導的哲學改造。恩格斯認為,“無法解決矛盾這一點貫串著全部英國哲學,并促使它走向經驗和懷疑論”[1]90,其重要表現就是“培根未能用他的理性解決唯心主義和實在論的矛盾”[1]90,作為實證主義乃至唯物主義的起點,培根哲學并沒有表現出徹底的宗教批判的意圖?;浇坛蔀榕喔軐W的“政治神學背景”[10]76,77,一個多世紀的培根主義者不僅沒有區(qū)分宗教和科學所追求的價值,更是將二者混同起來共同作為追求普遍善的公共途徑。[11]133馬克斯·韋伯認為,在培根的影響下,反“哲學思辨”的方法與弟兄會積極的基督教徒生活融合了起來[12]124,思辨所放大的個體經驗與感官的局限不再危及信仰,而經驗知識的偏好又使得日常生活獲得了理性化和宗教化的意義。
總之,培根去標簽化的哲學意圖如同其所尊崇的自然那樣是直觀且真實的。在劇場假象中,培根道出了在科學實驗面前所有知識遺存同等的地位,即他所批判的作為“舞臺戲劇”的“一切公認的學說體系”不僅包括“現在時興的一些體系”,也不局限于“古代的各種哲學和宗派”[7]21,而是涵蓋了一切由于錯誤方法導致的人類的輕信與狹隘。這些錯誤方法體現為三類,一是“自認把自然界的法則作為已被搜尋出來和已被了解明白的東西來加以規(guī)定”,二是“斷言絕對沒有任何事物是可解的”,三是古希臘人試圖在“對一切事物都擅敢論斷”與“對任何事物都不敢希望了解”兩個極端之間采取的“折中的立場”。[7]1這三種方法都沒有實現心靈與自然之間真實的契合,所得的知識既無法鞏固“心靈的那種自然的和自發(fā)的過程”的“信心”,也無法反映自然對于人類顯現的內容與價值。而培根所要追溯的則是真正的、未經篡改的“簡單的感官知覺”,以便“開拓一條新的準確的通路,讓心靈循以行進”,而不是讓心靈被“不健全的學說”或“虛妄的想象”所誤導——進而對感官越俎代庖。[7]2這種回到感官與經驗之自然的方法,被后世學者識別為某種自然主義的哲學,而不是單純反映論的唯物主義哲學。培根所要回歸的感官經驗雖具有主觀形式,但是卻能夠克服特殊的主觀性,是一種先于主觀覺解且與自然相通的客觀存在。20 世紀,蘭德爾(John Herman Randall Jr)就指出培根的自然主義在終極概念上與神學的融洽關系并不意味著其是宗教意義上的現代主義者,而是始終如一的自然主義者,他只承認作為自然主義之對象與主題的一切知識和信仰。[13]而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則指出了培根唯物主義中仍然存在的“有神論的偏見”就是自然主義,即作為用以“擺脫宗教的簡便易行、湊合使用的方法”的自然神論[1]332,而這種方法只有到了霍布斯那里才被最終擯棄。
布伯納認為,近代的思想在與時代決裂的意識中開始,并且由此實現了一條針對經院哲學的共同戰(zhàn)線,而作為起點的培根哲學就是一個包羅萬象的綱領。培根以降,整個時代都在回避學院的書本知識和概念能手的咬文嚼字,科學成為無偏見、不依賴經典權威的、出于事情本身的依據,為今天仍發(fā)揮效用的科學范式(Wissenschaftsparadigma)提供了卓越的預知。[14]81為了能夠更新人類知識的形態(tài)和方法,培根哲學注定無法像今人那樣僅就自然主義或科學方法等特定領域發(fā)起局部的“革命”,而是要為知識進行重新立法。在直觀層面,這項工作表現為新思想、新工具和新話語,以便為新事物的產生掃除主觀層面的障礙,并提供必要的形式和概念。[15]在歷史層面,這項工作更多地表現為在即將近代化的社會和技術條件下重新對自然活動、社會活動以及思維活動進行抽象和概括。[16]因此,新科學及其方法與近代化的歷史條件之間表現出互相依賴的關系,前者以知識確立人的主體性從而推動歷史的發(fā)展,后者則以新的世俗的或信仰的需要呼喚科學的到來。這種辯證關系在培根哲學中體現為顯著的規(guī)范的沖動。馬克思對培根和洛克的唯物主義評價“人的全部發(fā)展都取決于教育和外部環(huán)境”,從側面反映了在孔狄亞克等法國哲學家“賦予英國唯物主義以機智,使它有血有肉,能言善辯”[1]333之前,唯物主義的外在規(guī)范性的特征是十分明顯的。培根試圖推翻已有一切代替或篡改經驗的權威,不能只是理解為對形而上學或宗教的改造,更應理解為在近代早期對主體性的特定表述。事實上,培根唯物主義的最終目的在于讓人成為“他自己的主人”,進而能夠“使用他自己的判斷”。
培根以新知識展望新的主體,前提是對舊知識體系所強加給個體的外在規(guī)范的否定。中世紀開始之后,培根幾乎是第一個充分論證世俗真理之規(guī)范性的哲學家。但是,在否定了三段論和形而上學思辨之后,培根并沒有直接將知識的合法性來源交還給占據經驗的個體。因為那將造成幾近庸俗的經驗主義,或者造成一種新的關于先驗主體的形而上學,既無法提供知識有效性的規(guī)范,也難以堪稱實證主義和近代科學方法論的起點。而培根所要確立的是針對特殊經驗的規(guī)范環(huán)節(jié),最終實現“從感官和特殊的東西引出一些原理,經由逐步而無間斷的上升,直至最后才達到最普通的原理”[7]12。只有接受真正的歸納法的規(guī)范的個體才能夠成為有效的自我判斷的主體,進而與自然和社會相統(tǒng)一。就自然的普遍原則而言,接受科學規(guī)范的主體才能真正地“服從自然”,因為“從自然規(guī)律出發(fā)而不把自己規(guī)律強加在自然身上的人才能夠支配自然”,這有助于個體仔細研究自然所提供的事物的內部聯系。[17]81就社會的理想原則而言,只有真正的科學才能讓主體所掌握的知識轉化為帶來公共善與和平的力量。一旦脫離了科學的考察、實驗和歸納,就會導致反科學規(guī)范的“個人的心的或身的獨特組織”和習慣。因此,為了使科學本身能夠成為一種規(guī)范,培根試圖重新定義感性、道德和科學知識,以便其外延能夠從工具擴展至關于是非、善惡的倫理維度。
一是規(guī)范作為知識的感性。恩格斯指出,作為英國唯物主義之“真正始祖”的培根將自然哲學視為“真正的哲學”,其中最為重要的部分是“以感性經驗為基礎的物理學”[18]502。但是,在培根哲學中的感性經驗顯然不再是鄧斯·司各脫所思索的物質能否思維或信仰能否產生真理。培根所追求的是無偏見的感性認識,即前知覺階段的原初感性經驗。費耶阿本德認為,培根“富有建設性的部分”并不是關于從經驗或知覺入手的主張,而是將經過實驗方法規(guī)范的感性經驗作為知識的可靠基礎。[9]249培根并沒有重復亞里士多德主義的路徑,從而將感性經驗定義為一種不受心靈干擾的形式,也沒有重復一些近代理性主義者的路徑,將感性經驗的特殊性和偶然性夸大為絕對不可靠的病理學的反映。培根對感性經驗之脆弱性的承認,為的是凸顯出實驗方法和歸納方法的必要性。曾經作為感性經驗之“裁判”的知覺或信仰,將讓位于真正能夠從雜多的感性經驗中抓住普遍性的科學。
二是規(guī)范作為知識的道德。關于道德在培根哲學中的位置始終存在誤解,即培根將知識-力量、道德-德性二者完全分離,形成了與孔多塞相對立的啟蒙主義道德觀。這種分離暗示“知識的追求即對力量的追求,而不是對德性的追求,有力量者未必有德性,有德性者未必有力量”[19]。事實上,培根并沒有完全將道德連同形而上學思辨和未經實驗加工的感性經驗一同驅趕出科學知識的領域。培根將世俗知識劃分為自然的、人文的和社會的三個方面[20],道德仍然是其中重要組成部分。另外,在培根看來,科學和知識的最終目的是具有道德屬性的。一方面,科學的知識本身能對個體的道德和性格進行有效的規(guī)范。另一方面,道德教化是哲學對生活的內在訴求。培根所提出的精神的文化和制度首先包含著關于善的知識,而哲學的任務在于以身作則地將這種知識傳遞給哲學家自身與公眾。培根贊同西塞羅對小卡托的贊美,即哲學之于哲學家并不是一種辯論的技能,而是平衡道德生活和哲學生活的公共人格與專業(yè)知識。當然,這個道德要求更為明顯地見之于培根對科學的期待。
三是規(guī)范作為知識的科學。作為知識的科學是科學方法的結果,唯有其有別于過去一切科學的效用才能鞏固科學方法的規(guī)范性意義。包利民認為,培根批判日常生活為純粹科學服務的古代理念,主張科學應當為日常生活服務,否則就是道德上的失敗。[21]249相似的觀點也曾被張東蓀提出,培根從撥開謬誤入手,認為希臘思想太偏于道德問題、羅馬思想太偏于法律問題、中世紀太偏于神之研究,因而為了將自然科學從古代知識中解救出來,必須“使自然科學不作道德的預備,法律的奴隸,神學的分支”,才能實現由自然科學“減少苦痛再增加幸?!盵22]76。斯蒂芬·麥克奈特(Stephen A.McKnight)指出,培根所焦慮的問題主要在于人類已經忽視了科學的真實和合法目標——賦予人類生命新的發(fā)現和新的力量,科學方法及其知識已經被系統(tǒng)構建的“徒勞的哲學”所取代。[23]84這些觀點無疑得到了培根的哲學文本的支持,尤其是培根在《新工具》中關于印刷術、火藥、指南針三大發(fā)明的評價:“這三種發(fā)明已經在世界范圍內把事物的全部面貌和情況都改變了:第一種是在學術方面,第二種是在戰(zhàn)事方面,第三種是在航行方面;并由此又引起難以計數的變化來;竟至任何帝國、任何教派、任何星辰對人類事務的力量和影響都仿佛無過于這些機械性的發(fā)現了?!盵7]103
但是,以上三類在改造自然哲學過程中表現出來的規(guī)范沖動并沒有使培根成為一個單純的倫理學家,因為他獨特的個人經歷將使得其規(guī)范沖動和哲學意圖成為距離政治實踐只差“臨門一腳”的政治哲學。
培根在書信中不止一次強調了哲學的脆弱性,并暗示為了避免哲學在政治的“獅子洞”(lion’s cave)中被撕成碎片,一方面大學等機構必須具有政治性從而可以保護哲學,另一方面哲學本身必須積極地轉向政治哲學,讓政治在哲學的層面被理解為沉思的土壤。[24]51,52在數學和理學作為自然哲學模型尚未形成的時代,修辭術和一般文科并沒有將青年培根引向古典哲學,而是成為培根在論辯中反思古典知識的途徑。法律的修辭傳統(tǒng)塑造了培根的理論敏感性,甚至使得他一開始的工作并不是改革自然哲學,而是改革法律和改革政治。[10]37
青年培根偏向政治哲學和法律修辭的旨趣對其自然哲學的影響是巨大的。這集中表現為對自然科學的倫理要求?!耙蚨?,培根不應被視為唯科學主義”。趙敦華認為,培根期待的新科學不滿足于言談和爭論,不是為了宣傳、炫耀或個人名利,也不是為了滿足思辨的好奇心,而是為了達到人生的福利和效用,為了實現全人類的功利。[8]625在這個公共倫理前提下,“知識就是力量”才得以成立。知識的力量從古典的私人效用中解放了出來,不再是僅僅通向個人修為和德性的路徑,而是能夠以特定科學方法得以傳遞、積累和實踐的客觀力量。這種力量在于使人從順從自然規(guī)律進階至改造自然對象,進而為人類創(chuàng)造物質的、世俗的善。在引導自然科學成為這種公共力量的過程中,自然哲學所揭示的方法論和價值觀的作用是不可忽視的,培根甚至認為自然哲學必須與司法、貿易一樣獲得英國政治家的關注。[10]57彼得·哈里森(Peter Harrison)認為,培根為了論證自然哲學的重要性,引入了基督教的人類中心主義傳統(tǒng),將當時科學技術仍十分孱弱的狀況描述為人類因為墮落而失去了對自然界的權利,只有自然哲學所推動的科學革命和物質勞動才能恢復這種權利。[25]而17 世紀之后的歷史證明,培根對后世的主要影響并非來自作為論據的宗教教義,而是其所推崇的自然主義、科技發(fā)明和物質進步。這些觀點最終構成了近代關注物質效用和利用自然的新倫理。[26]4,5
當然,使培根聞名于世的自然哲學和科學觀對其政治哲學的重塑更為徹底。一方面,培根在政治哲學寫作中率先成為其所揭示的自然哲學方法論的實踐者。通過對宗教賴以統(tǒng)治知識界的思維方式的洞察,培根熟練運用世俗-深奧(exoteric- esoteric)的寫作方式來應對宗教迫害的危險。[24]26另一方面,培根以科學重構了更符合近代社會訴求的政治哲學,為此后的自由主義、保守主義和古典政治經濟學留下了思想火種。
首先,作為知識的政治。福柯認為,培根為經驗科學所制定的調查方法論在經驗科學的技術過程中逐漸脫離了作為自身歷史根源的審問程序,成為了與規(guī)訓權力極其緊密相連的一種手段。這無疑在暗示培根哲學與近代治理技藝之間存在著緊密的關聯,即作為力量的知識啟發(fā)了政治權力走向規(guī)訓權力。[27]253但是回到文本,培根所論述的政治權力只是科學知識的眾多對象之一,既沒有刻意地塑造權力機器,也沒有直指改造自然的明顯意圖。培根認為“通向人類權力”和“通向人類知識”“緊相鄰接……幾乎合而為一”,而前者深受形而上學思辨和偏見的干擾,因此當務之急是回到與權力實踐“有關系的基礎”來獲得關于權力的科學知識,即以政治行為的經驗主體自身來決定所有關于政治的“思辨的部分”。[7]108這種作為科學知識的政治與權力,其目標與針對自然存在物的科學技術是相同的,就是在遵循權力對象之自然本性的基礎上對其進行組合與“改造”,即“在一個所與物體上產生和添入一種或多種新的性質”[7]106。培根的理想政治實踐與科學實驗是自然主義的、有限度的對象性活動,沒有創(chuàng)造出任何超出自然所給予的性質的事物。人類知識和人類權力的統(tǒng)一性在于自然主義的根基,“要支配自然就須服從自然;而凡在思辨中為原因者在動作中則為法則”[7]8。《新大西島》中的所羅門宮正是其例證,其之所以能夠成為本色列王國的“指路明燈”和全世界“最崇高”的組織[28]17,并不是因為其所掌握的崇高社會地位和政治權力,而是由于其銜接自然與人類的專事科學知識生產的特殊功能。
其次,作為保守主義根源的自然主義政治。培根所面對的政治哲學主要分屬三類構成劇場假象的方法論,其導致的政治后果至今仍不鮮見。一是形而上學思辨的方法,以文字、符號和主觀臆想凌駕于經驗,像“牽一個俘虜那樣”扭曲和篡改經驗。二是“比詭辯派或唯理派還要奇形怪狀”的粗俗經驗主義,將片面的經驗和事實作為教條。三是“糅入”迷信與神學的方法,最終由于其“幻想的、浮夸的和半詩意的”本質而“以諂媚來把理解力引入迷途”[7]37,38。這三類錯誤的方法論分別意指17 世紀之前的三種哲學,即亞里士多德主義、中世紀唯名論、柏拉圖和畢達哥拉斯哲學。這三種哲學是近代早期幾乎所有政治哲學所依賴的方法論之源,但培根卻指出這些源頭都離自然的客觀世界與人類社會太遠,只能導致不必要的政治冒險和動蕩。培根所追求的政治哲學的底色是自然主義,其首要目標是遵循人與社會之自然本性,進而以政治實踐推動作為自然存在物的人與社會向著積極的方向自我變革。隨著近代強力逐漸被資本主義國家機器合法化,在培根看來國家機器的有效性并非取決于強力的大小,而在于其是否能夠符合自然規(guī)律。因為“一切強力的運動事實上也是自然的”[7]41,關于二者的區(qū)分“完全出自流俗概念”。但是關于政治社會中人的自然在何種程度上是積極的問題上,培根表現出了特定歷史條件下的理論困難。培根反對絕對和極端的君主專制,他在《論王權》《論諫議》《論國家的真正偉大性》等文章中勸諫國王詹姆士一世放棄君權神授的政治形而上學——“記住你是個人”。[29]74然而,培根又反對一切突破社會習俗的激進改革。培根認為,與其人為地創(chuàng)造變革,不如讓社會去漸進地改變自身。這種看似消極的自然的變革“其來也漸,幾乎是不為人所覺察”[29]89。相比之下,即使是出于良善目的的變革也會“攪動那業(yè)經確立的東西”。因為政治實踐中的“新運動”有著科學實驗中的“新見解”所不具有的客觀束縛??茖W可以不加限制地“從四面八方聽到新事功和新進步的喧聲”,是因為科學的對象是自然界,而政治實踐的對象則是與自然界有著完全不同屬性和運動規(guī)律的人、社會與文化。面對自己所身處的貴族政體,培根的自然主義最終蛻變?yōu)楸J刂髁x?!案牧贾髁x的變革態(tài)度”[30]357不僅止步于追求政治實踐對象的漸變和量變,而且最終走向了對貴族政體的強論證。①培根在《論宗教統(tǒng)一》中指出:“意在傾覆朝廷的舉動都應力避。”同時,他還堅持貴族階級是確保君主尊嚴和國家穩(wěn)定的基石:“一個完全沒有貴族的君主國總是一個純粹而極端的專制國。”這些觀點相比同時代仍為政治權力世俗化而苦苦思索且不惜訴諸絕對專制的政治哲學要進步得多,但是究其方法論和哲學基礎而言無疑是自然主義的。參見[英]培根.培根論說文集[M].水天同,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3:14,46.
最后,著眼于物質財富的政治教化。如果說《新大西島》集中體現了培根作為政治哲人的理想性的一面,那么在關乎現實的政論中培根則表現出強烈的哲人政治的價值取向。由科學武裝起來的國家不是脫離歷史語境的、孤立于人類整體的存在物,而是為了實現其意志能夠且應該介入世界歷史的力量。在《論國家的真正偉大性》一文中,“知識就是力量”演變?yōu)椤爸R就是霸權”。在由現代科學而非古代權力所締造的新帝國中,資本原始積累和物質財富的增長成為首要目標。一方面要以國家政治服務于商業(yè)的發(fā)展,“便利并均衡貿易;保護并鼓勵工業(yè);禁除游蕩;以節(jié)儉令制止消耗與浪費;改良并墾殖土壤;調劑物價;減輕貢賦”[29]53。另一方面則要為了積累資本動用一切可能的政治手段,其中最為重要的就是被培根視為“英雄的工作”[29]122的殖民擴張。培根在《論王權》一文中總結了這些重商措施的效用,當作為國家之“門靜脈”的商人階級獲得繁榮,國家的“血管”將充盈著血液和營養(yǎng)。[29]73但是,培根也認識到,政治國家和商人階級獲得力量的另一面就是失業(yè)、貧困和動蕩。培根關于資本原始積累時期階級矛盾的實證考察在兩個世紀后成為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所引用的歷史素材。①馬克思在《資本論》第1 卷第24 章引用了培根關于資本原始積累所導致的社會問題的論述。桑頓所說的“英國工人階級沒有經過任何過渡階段就從自己的黃金時代陷入了黑鐵時代”的問題,在培根的《國王亨利七世統(tǒng)治史》中表述為:“人們越來越多地抱怨把耕地轉化為少數牧人就可照管的牧場……這使人民衰落?!眳⒁婑R克思恩格斯文集(5)[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826.培根認識到“有多少破產者就有多少喜亂者,這是一定的”[29]51,但是,他并沒有將階級矛盾導致的社會危機精準地定位于新生的無產階級,而是將“上流階級的貧乏與破產”與“普通人民的貧困”共同作為危機的根源。以至于他唯物主義地抓住了“肚子的作亂是最厲害的作亂”這個真理之后,卻又思辨地將一般的國民財富增長視為取消“叛亂之物質原因”的關鍵。[29]53為了實現這一點,培根寄期望于一種特定的政治教化,以塑造一個崇信科學又不放棄基督教信仰、追求個人世俗財富卻又維護王權的保守主義的階級。納撒尼爾·沃洛克(Nathaniel Wolloch)認為,培根的政治教化是以控制論為核心的全面的文化計劃(cultural program)[26]33,旨在以控制自然的歷史進展增強人類自身的進步,其最終的形態(tài)是18 世紀開始的基于科學與理性的私有制社會中具有階級自覺的主體。埃倫·格雷斯比則樂觀地認為培根的政治教化,連同其所推崇的實證科學在人類學領域的應用,將持續(xù)為人們免除政治生活中的各種“假象”[31]29,30,例如基于“思辨”“空想”“偏見”的性別主義和種族主義。而馬克思或許更為客觀地站在了后培根的時代總結了其政治教化的歷史本質,即“認為生產形態(tài)的改變和人對自然的實際支配,是思維方法改變的結果”[32]448。這個判斷無疑是“對培根政治哲學的不自覺的唯物主義本質”及其歷史限度的精準概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