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可 唐 乾
法律學說不僅在理論界扮演著重要角色,在實務界也發(fā)揮著不可或缺的作用,法律學說的發(fā)展在理論界形成一定的法理內容,又影響著司法實踐?!胺蓪W說是法理形成的淵藪,……通過學者間的互相‘攻擊’和論辯,法理才可能得以脫穎而出,被人們作為法律上的公理而予以對待?!雹俸聒櫍骸肚迥┳兎ㄖ蟹ɡ硌哉f的興起及其內涵——清末變法大潮中的法理言說研究之一》,《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20年第2期。早在羅馬帝國時期,著名法學家的學說就曾作為司法審判的重要依據(jù)。公元462年,東羅馬和西羅馬的兩位皇帝一同頒布了著名的《引證法》,用法律的形式明確了蓋尤斯和烏爾比安等五大法學家的學說和著作與正式頒布的法典有同等的法律效力。②參見[英]巴里?尼古拉斯:《羅馬法概論》,黃風譯,法律出版社2004年版,第35頁。近代以來,法律學說仍在世界各國發(fā)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然而,在世界各國的司法實踐中,運用法律學說尚處于一種無規(guī)則的狀態(tài),我國司法學說的運用在一定范圍內也受到影響,因而在裁判說理方面缺乏規(guī)則和信服力。③參見最高人民法院司法改革領導小組辦公室:《〈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加強和規(guī)范裁判文書釋法說理的指導意見〉理解與適用》,中國法制出版社2018年版,第207-208頁。在此背景下,厘清法律學說在司法實踐運用中的風險及成因,進而提出法律學說在司法實踐中運用的規(guī)則就成為亟待解決的理論問題。
目前,法律學說在我國司法中主要以文書說理的形式出現(xiàn),以增強文書的說理性,這樣既能夠回應民意又彰顯出司法運用的邏輯。④參見耿振善、張慧超:《裁判文書的說理與改革——訪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張志銘教授》,《人民法治》2015年第10期。而且,判決書并沒有直接援引法律學說,學說只是間接參與造法過程。①參見李敏:《論法理與學說的民法法源地位》,《法學》2018年第6期。同時,對于司法實踐的特殊性所導致的法律學說運用風險和倫理問題,理論探究相對不足,缺乏深入分析。本文嘗試對此展開研究,并具體分解為三個問題:第一,現(xiàn)階段法律學說在司法實踐運用中存在哪些風險?第二,上述風險產(chǎn)生的成因是什么?第三,對于這種風險現(xiàn)有的法律體系能否解決?如果解決不了,需要我們從哪些方面予以應對?
法律學說主要指由官方和權威法學家提出和詮釋的原則、規(guī)則、概念和標準,或者是案例類型或法律秩序的系統(tǒng)理論,由此可以根據(jù)此系統(tǒng)及其邏輯內涵作出推理。②參見薛波主編:《元照英美法詞典》,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430頁。在許多情況下,司法裁判運用法律學說進行說理論證是不可或缺的③一是法律規(guī)范存在漏洞,需要完善和發(fā)展;二是法律規(guī)范需要解釋以具體充實其內涵。在這兩種情況下需要援引法律學說進行裁判,以避免陷入裁判的可接受性困境。,但它在加強裁判的社會認同度和可接受性的同時,也給司法領域帶來不容忽視的風險。此外,在司法過程中選取何種法律學說,什么情況下適用該法律學說,以及如何適用這三個環(huán)節(jié)中最容易出現(xiàn)問題,因為可能會造成社會公眾難以接受裁判結果的風險,導致司法公信力下降,損害法律權威。
司法運用的目的首先是實現(xiàn)個案公正,讓每個人都可以感受到司法的權威與公正,這就要求司法過程中要進行明確具體的判決和論證,而法律學說的論證具有較高程度的抽象性,其論證一般不易于理解。德國法學家拉倫茨說:“法學不只關心法的穩(wěn)定性以及明確性,同時也關注于細節(jié),通過一些細節(jié)工作的完成以達到更多的正義的實現(xiàn)?!雹躘德]卡爾?拉倫茨:《法學方法論》,陳愛娥譯,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77頁。
法律學說在司法實踐中通常運用于裁判說理,但如果對法律學說不進行具體化處理,就不能與具體案件真正結合,從而使得對某個具體問題的論證變?yōu)閷δ骋怀橄髥栴}的論證,在這種情況下裁判說理的效果就會在一定程度上降低,案件當事人和社會公眾就會難以認同裁判理由和結果,這種“‘復制—粘貼’模式將給裁判的可接受性造成損害”⑤金楓梁:《裁判文書援引學說的基本原理與規(guī)則建構》,《法學研究》2020年第1期。。2015年印度新德里高等法院的某判決書直接復制了發(fā)表于英國《瑪麗女王知識產(chǎn)權雜志》上的學術論文,導致法院被迫重新公布判決書。這充分表明了 “復制—粘貼” 模式給裁判可接受性帶來的危害。⑥同注⑤。通常在案件復雜難以解決的情況下,法官才會在一定范圍內引用法律學說,并對一定的法律學說進行具體化處理,這樣可以使判決更具有說服力。但是,法官如果沒有處理好法律學說的轉化與疑難案件的解決之間的關系,就有可能出現(xiàn)所援引的法律學說與具體案件不匹配的情況,如此則無益于增強裁判的說服力。
法律學說一般針對某一類案件或某些共性問題,要將相關法律學說運用于具體個案,則需要對法律學說進行具體、實質性的轉化。為了實現(xiàn)個案正義,就應當使法律學說與案件有機結合,讓法律學說之答真正回應具體案件之問。案件的核心焦點應當是訴訟請求,如果法律學說不加分辨地在司法中運用,將其直接引入司法裁判,沒有進行實質性轉化,那么,此時焦點就變成了針對某種規(guī)則的運用和抽象事實的論證。具體論證變?yōu)槌橄笳撟C,不但使案件更加復雜,對當事人的說服力也會大大降低,既不利于實現(xiàn)個體正義,也不利于建設法治社會??偟膩碚f,引用法律學說來論證,雖然可以解決某一類現(xiàn)象中出現(xiàn)的問題,對未來司法裁判具有更多的參考性,但在某種程度上卻可能削弱了判決的說服力。①參見王立梅:《裁判文書直接引用學者觀點的反思》,《法學論壇》2020年第4期。
不同于判例法國家,我國是成文法國家,成文化的法律規(guī)范是我國的正式淵源,即審判案件必須有明確的法律依據(jù),首先要適用法律規(guī)范,在法律的基礎上進行審判,而法律學說只能處于輔助性地位,用法律學說等非正式法律淵源只是增強裁判的說服力。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指出:“推進嚴格司法,堅持以事實為根據(jù)、以法律為準繩。”②《中共十八屆四中全會在京舉行 中央政治局主持會議 中央委員會總書記習近平作重要講話》,《人民日報》2014年10月24日。在司法運用及建設公正法治社會的過程中,要達到程序公正與實體公正,以事實為依據(jù)、以法律為準繩是最基本和最重要的原則。③參見公丕祥:《習近平的法治與國家治理現(xiàn)代化思想》,《法商研究》2021年第2期。雖然我國并沒有像其他一些大陸法系國家將法律學說作為法源,如《德國民法第一草案》第1條④《德國民法第一草案》第1條規(guī)定:“法律無規(guī)定的事項,準用關于類似事項的規(guī)定,無類似事項的規(guī)定時,適用由法規(guī)精神所生的原則?!鞭D引自王澤鑒:《民法總則》,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65頁。,在頻繁適用法律學說的民法中也未明確法理和學說的法律淵源地位,但學說和法理確實在法官實際審判過程中發(fā)揮了一定的作用,法律學說的運用也常見于裁判說理和法律解釋中。⑤參見胡仕浩、劉樹德:《新時代裁判文書釋法說理的制度構建與規(guī)范詮釋(下)——〈關于加強和規(guī)范裁判文書釋法說理的指導意見〉的理解與適用》,《法律適用(司法案例)》2018年第18期。一方面,法理與學說有其積極意義,比如在解釋法律術語、填補法律漏洞等方面;另一方面,在司法裁判中法理也有被誤用或濫用的情況。
司法過程對法律學說進行間接援引,同時選取“不對癥”的法律學說,更加劇了人們對司法裁判的不接受和不信任。我國法院在司法審判中雖然或多或少會受到法律學說的影響,但在判決書中很少見到引用法律學說的情形,在這種情況下,法官實質上是運用或借鑒法律學說進行了“隱名援引”⑥參見齊?。骸恫门形臅蓪W說實證研究》,《法律適用》2021年第7期。,而案件的當事人、學者以及公眾只看見了結果而沒有見到過程,因此,無法對判決是否恰當作出判斷。⑦參見李敏:《論法理與學說的民法法源地位》,《法學》2018年第6期。那么,運用法律學說來增強說理論證的目標就沒有實現(xiàn),也可以說出現(xiàn)了“藥不對癥”的情況。法律學說作為“藥方”,未能很好地治療裁判說理不充分之“病癥”。這種情形顯然對增強裁判公信力不利,導致人們的司法信任度降低,而“司法信任是法律信任的核心領域 ……人們講到法律時,很自然地與司法相關聯(lián)”⑧付子堂:《法理學高階》,高等教育出版社2018年版,第328頁。。我國學者周立民通過運用多元線性回歸和模糊集定性比較分析方法發(fā)現(xiàn),訴訟經(jīng)歷者的司法信任度顯著低于其他公民,原因之一就是受平等對待和對法官品德評價的影響。⑨參見周立民:《訴訟經(jīng)歷者的司法信任何以形成——對87名隨機當事人的模糊集定性比較分析》,《中外法學》2019年第6期。法官在裁判說理時沒有進行充分論證會影響當事人對法官的主觀印象,當事人難以接受裁判結果,更會對法官產(chǎn)生一種不信任的主觀判斷。未曾參與訴訟的公眾可能對法官有較好的印象和信任感,但參與司法過程后可能會因法官的判決缺少說服力而產(chǎn)生對司法的不信任,當事人對司法的信任度降低會通過信任傳遞,導致對法律的不信任。
“法律必須被信仰,否則它將形同虛設。”①[美]伯爾曼:《法律與宗教》,梁治平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1年版,第28頁。如果司法不具有權威性,不被人們所認可,那么一個國家的法律就難以成為大眾行動的指南和司法裁判的準則。在如今的民主社會中,民主是法律權威的主要來源,而非王權抑或是神權。②參見高憬宏:《新媒體環(huán)境下的司法裁判》,《人民法院報》2013年10月23日。正如德沃金所說:“法院是法律帝國的首都,法官是帝國的王侯?!雹踇美]德沃金:《法律帝國》,李常青譯,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6年版,第361頁??梢?,法官在司法過程中的重要地位可想而知,就像馬克思所說的,“法官除了法律就沒有別的上司”④《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80頁。。法官代表了司法機關的權威,其裁判說理的完善與否也會影響司法權威的強弱。要實現(xiàn)司法的功能,在一定程度上要依賴法官能否在具體的審判中準確認定事實,正確適用法律,進而對案件公正審判。但是,審判案件仍然會有許多爭議,運用法律學說審理也會導致更多問題,原因在于,它在法律中的地位不高,運用條件具有相當?shù)哪:?,無統(tǒng)一的運用程序,缺少正確的運用方法等,這些因素都會進一步導致司法權威屬性被降低。⑤參見彭中禮:《論法律學說的司法運用》,《中國社會科學》2020年第4期。英國法學家約瑟夫·拉茲曾指出,法所具有的一個根本特征就是合法性權威。⑥參見 [英]約瑟夫?拉茲:《法律的權威:法律與道德論文集》,朱峰譯,法律出版社2005年版,第26頁。司法權威是法律權威的必要組成部分,要實現(xiàn)法治和良法善治,法律必須被人們所信服,這樣的法律才具有權威,司法才具有權威性。合法性權威不是運用暴力來強迫大眾服從它,而是人們基于某些標準對其產(chǎn)生認同,而那些“體現(xiàn)社會公正、道德價值的法律”⑦付子堂:《法理學高階》,高等教育出版社2018年版,第49頁?!霸谛问缴弦罅⒎ㄟ^程的民主化、法律表達的規(guī)范化和法律體系的科學化”⑧丁以升、李清春:《公民為什么遵守法律(下)——評析西方學者關于公民守法理由的理論》,《法學評論》2004年第1期。,這樣的法律才是“制定得良好的法律”,才會得到普遍認同。在一個良好的社會秩序下,“沒有什么東西比對法律的普遍認同和服從更可貴了”⑨[古希臘]亞里士多德:《政治學》,陳虹秀譯,臺海出版社2016年版,第218頁。,良好的法律只有在良好的社會秩序下才具有真正的法律權威。法律學說由于其自身所具有的特點,在司法過程中如果運用不當,就有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削弱司法的權威,進而損害法律的權威。
具體來看,如果法官在司法裁判中對法律學說所適用的對象、條件和方式把握不當,會導致裁判說理論證難以令公眾接受,因為法官運用法律學說回答的不是公眾所想要知道的問題。人們會由此對司法產(chǎn)生不信任,進而導致法律的權威性降低。2017年的“辱母殺人案”一審判決引發(fā)了社會公眾的強烈質疑,人們難以接受判決書中認定的事實和判決結果,由此“暴露出了當前公眾法律信任與司法權威之間存在的嚴重斷裂現(xiàn)象”⑩鄭曉英:《司法權威與公眾法律信任關系闡析》,《湖北社會科學》2017年第10期。。從現(xiàn)有發(fā)展形勢來看,司法中運用學說不可或缺,但司法中完全或主要依靠學說是不可取的。對運用哪些學說,以及如何運用學說之問題的解決迫在眉睫。司法的權威與每個人息息相關,對公民權利和自由的保障至關重要,但法律學說的多元化可能會導致適用上的不明確性。即使是運用“通說”,何種學說是“通說”,運用何種方法選擇法律學說作為“通說”,選擇后能否做到“同案同判”,以及是否能夠做到真正的“司法統(tǒng)一”,尚有待商榷。①參見王凌皞:《存在(理智上可辯護的)法律教義學么?—— 論法條主義、通說與法學的智識責任》,《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18 年第6 期。
法律學說首先是為了解決在司法實踐中的疑難復雜問題,其次是為了探討可能出現(xiàn)的各種法律問題及其解決方式。但是,任何一種方法都不可能是完美無缺的,在應用法律學說過程中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處理不當,就可能導致無法更好地解決問題,司法裁判的“可接受性困境”就依然不能“紓解”。②參見金楓梁:《裁判文書援引學說的基本原理與規(guī)則建構》,《法學研究》2020 年第 1 期。法律學說司法適用包括三個環(huán)節(jié):一是法律學說的內部生成環(huán)節(jié),簡稱“學說內循環(huán)”;二是理論與司法實踐的交流環(huán)節(jié),此為法律學說與司法審判的交流反饋環(huán)節(jié);三是法律學說的司法適用環(huán)節(jié),簡稱“司法內循環(huán)”。這三個環(huán)節(jié)的有機結合、彼此協(xié)調,能夠實現(xiàn)法律學說的有效適用,從而解決實際問題。但是,在實踐過程中這三個環(huán)節(jié)往往存在如下一些問題,導致法律學說在司法適用中風險的產(chǎn)生。
法律學說有其自身的內在生成系統(tǒng),每一個法律學說的產(chǎn)生、發(fā)展、變化和消亡都與司法實踐緊密聯(lián)系、密切結合,才能夠合理有效地運用于司法審判過程,發(fā)揮解決疑難問題的實際效用。具體而言,針對某一問題的法律學說產(chǎn)生以后,會形成多數(shù)學者的觀點和少數(shù)學者的觀點,隨著學者們對這些觀點的爭論,會形成普遍共識,形成“通說”。這是一個由“非通說”到“通說”的發(fā)展過程。學界對于“通說”達成的普遍共識被用于司法審判,就能夠與司法內循環(huán)形成合理對接。但“非通說”處于主流學說與少數(shù)學說的對立統(tǒng)一的矛盾發(fā)展過程中,若將“非通說”運用于司法審判,有效運用尚能對解決疑難問題有所裨益,運用不當就會面臨難以令當事人以及社會公眾信服和接受司法裁判的風險。從“學說內循環(huán)”的內部來看,適用“非通說”易導致司法風險,因為“非通說”尚處于法律學說的“半成品”,或者說,“非通說”仍處于法律學說的“不斷試錯的過程”。③參見 [ 德 ] 萊因荷德·齊佩利烏斯:《法哲學》,金振豹譯,北京大學出版社 2013 年版,第 93 頁。具體來看,“非通說”具有的以下三個特征會導致其在司法適用之后產(chǎn)生風險。
1.部分法律學說的非科學性
“非通說”是法律學說中非科學性的一面。由于“非通說”尚處于爭議之中,主流觀點和少數(shù)觀點在形成基本共識即“通說”之前,有時會顯露出某些非科學性的特征。德國法學家馮·基爾希曼就對法律學說的非科學性進行了批判。他認為,法律學說不是一門科學,因為它不是一種正確的理論,它圍繞著漏洞、歧義和矛盾兜圈子,而且其中很少有專門研究自然法的內容。④參見[德]J. H. 馮·基爾希曼:《作為科學的法學的無價值性——在柏林法學會的演講》,趙陽譯,《比較法研究》2004 年第1 期。有些學者認為,法律學說并不是一門科學,因為它不是一種充分的理論,科學的理論必須是充分的,既不能是“跳躍式”的理論,也不能是“跛腳”的理論?!疤S式”的理論過于寬泛,往往以偏概全;“跛腳”的理論則過于狹窄,原本對整個類別都有效的理論被說成僅適用于其中的某個部分。事實上,人們在立法規(guī)范和法律運用的范圍內對法學進行研究時,并非根據(jù)主觀判斷,而是以事實為依據(jù),在把握客觀事實的情況下,遵循一定的原則和方法,因而法學這門學科所具備的科學性并不低。①參見柯華慶:《正確理解法學的政治性與科學性》,《人民日報》2018年8月27日。我國自古以來就重視法律在治理國家中御民懲暴、定分止爭的作用。②參見陳景良:《試論宋代士大夫的法律觀念》,《法學研究》1998年第4期。在此基礎上,中國的法律不斷發(fā)展以適應社會的變化,具備了一定的科學性??梢姡蓪W說的非科學性也并非是絕對的,雖然它在法律觀念形成時并非直接來源于科學,而是來源于人的主觀思考,但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和學說的不斷完善,“非通說”發(fā)展為匯聚學界基本共識的“通說”,具有一定程度的科學性,待“通說”經(jīng)過司法適用,進入“司法內循環(huán)”之后通過合法性驗證,就具有了法律規(guī)范意義上的科學性。換言之,法律學說在發(fā)展過程中是具有非科學性特性,但當其上升為法律時,在特定場景就具備了一定的科學性。
2.法律學說的相對模糊性
“非通說”對于疑難問題的回答則更加模糊?!胺峭ㄕf”由于自身處于發(fā)展之中,對于疑難問題給出的解決答案更加不清晰,尚處于方向性的摸索之中,以“非通說”適用于司法審判從某種程度上說是以“非通說”的模糊性來探索法律的模糊性,也就是試錯、摸索法律發(fā)展的方向。如此一來,“非通說”的模糊性就帶來了風險,如果法官對“非通說”援引不當,就可能使問題變得更加復雜。
法學理論存在一個固有的缺陷,即它對于其論述對象的描述往往過于模糊,不夠精確。作為法學理論的法律學說,自然就帶有模糊性的特點。立法和司法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被看作是一種妥協(xié)的產(chǎn)物——在極端的情況下也可能是腐敗的產(chǎn)物。由于立法和司法具有約束力,能夠影響法律學說的發(fā)展,專注于此的法學家們就需要證明他們的理論不僅僅是刻板地陳述法條和裁決,更需要揭示隱藏于法條和裁決之后的原理。自然科學的公式及定理等可以揭示出物質世界的秩序,但法學理論對此卻毫無能力,因為法學理論中不存在這樣的秩序。③See Aleksander Peczenik, Scientia juris:legal doctrine ask knowledge of law and as a source of law, Dordrecht:Springer, 2005, PP.74-75.
從某種意義上說,法學理論“其本身是把握法的不確定性問題的一門學問”④陳云良:《法律的模糊問題研究》,《法學家》2006年第6期。,但其模糊性不等同于法的不確定性,也不等同于法律語言的模糊性。精確化的研究方法自有其優(yōu)勢,但有時也會阻礙學科的發(fā)展。人文社會科學對其所研究的對象沒有一個精確的界限,有關數(shù)據(jù)大多是用主觀評價、估測、統(tǒng)計等方法得到的,具有很大的模糊性。雖然目前人文類社會科學中也存在著某些精確解決問題的方法,但從現(xiàn)實的運用來說,人文學科要想成為精確有效的工具,傳統(tǒng)數(shù)學的助力并不大。⑤參見苗東升:《模糊學引論》,中國人民大出版社1987年版,第5頁。
法律學說的模糊性在司法運用中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兩個層面:一是法律學說使用語言的模糊性。其中一個主要的原因是,語言本身就具備一定的模糊性,這是因為語言文字本身具有很大的不確定性。語言文字是法律學說的載體,是其主要的表現(xiàn)形式,人們利用此種方法來理解法律、弄清楚法律學說,而思想的復雜有時是無法完全用語言能表達清楚的。①參見伍鐵平:《模糊語言學》,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9 年版,第132頁。二是對法律規(guī)范的生活需要。面對無盡的社會現(xiàn)象,要想使法律學說具有普遍的指導意義,就不得不用模糊性的詞語來進行描述,這樣做不僅使學說可以涵蓋更廣的范圍,也可以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而不斷地調整。但是,法律學說的模糊性也可能導致以下三個后果:首先,司法者如果理論知識不足,使用了一些模糊的詞語,會使得法律學說原本解釋和說理的作用大大減弱,使得當事人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不確定,無法認知詞語所代表的具體含義,可能導致當事人之間的矛盾進一步激化。其次,模糊性也大大增加了司法不公正的可能性。模糊性意味著沒有確定的標準,司法者的自由裁量權進一步擴大,就像一把雙刃劍,運用得當就可能實現(xiàn)個案公正,反之則會損害司法權威。最后,法律學說的模糊性不利于社會主義法治體系的發(fā)展。如果一部法律中某個術語的用語被另一部法律中的相同術語用法律學說可以解釋為不同的含義,公眾會產(chǎn)生困惑,或不能預見自己的行為可能會導致什么樣的法律后果,既不利于普法,也增加了法律從業(yè)者的負擔與要求。
從古至今,有關法律的知識與學說數(shù)不勝數(shù)。人類對法律的理解也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而不斷變化,任何一個人都無法對其下一個恒定的定義,這其中既有法律不完善的因素也有社會關系不斷變化的因素。正如博登海默所說:“正義變化無常,以不同的形式呈現(xiàn),有著不同的外在表現(xiàn),就如同普洛透斯的臉一樣。”②[美] E·博登海默:《法理學——法律哲學與法律方法》,鄧正來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268頁。由此可見,法律從它的根基處就開始模糊,更何況是法律學說。法律的模糊性其實是法律發(fā)展的一個平臺,而對于法律學說的發(fā)展,其模糊性在學術界不僅代表著發(fā)展的契機,同時也意味著風險,尤其是“非通說”作為發(fā)展過程中的法律學說,若要運用于司法實踐,就要盡量避免其自身的模糊性。
3.法律學說的不確定性
“非通說”的不確定性給司法審判帶來了更多的論證負擔。法律學說的一個問題是過于模糊,這也導致了司法適用上的不確定性。在理論和實踐中,“通說”又可分為在理論界占主導地位的“通說”和在司法審判中占主導地位的“通說”。與“通說”相對應,是所謂的少數(shù)意見或多數(shù)意見和少數(shù)意見的差別。在我國,法律學說見于教科書、論文、專著之中,對于解決具體案件的幫助不大,因為在討論具體案件中爭議的問題時,由于“非通說”發(fā)展的過程性,不同的法律工作者對案件有較大的分歧。③參見姜濤:《法學通說亂象亟待紓解》,《中國社會科學報》2011年6月28日。這就導致了“非通說”在具體案件中會給法官帶來更大的論證負擔,法官即使使用“非通說”中的主流觀點,也需要考慮少數(shù)學者的觀點,因為少數(shù)學者的觀點代表著部分社會公眾的觀點,所以有可能出現(xiàn)適用不當,最終使得理論與實踐相分離。
法律學說的不確定性還體現(xiàn)在解釋的不確定性。不同的人對學說的理解是不同的,即使認同同一學說的人對法律的某一概念之認識也可能會存在偏差,在適用上也可能因為個人主觀原因而呈現(xiàn)出不同的結果。“非通說”所具有的不確定性,使得法官對法律學說的解釋更加具有偏離法律學說實質內涵甚至異化相關法律學說的風險。也就是說,處于發(fā)展過程中的法律學說,其不確定性與法官解釋法律學說的不適當,共同造成了援引法律學說目的的偏離。法官對于法律學說的解釋如果出現(xiàn)了偏差,就會使其不確定性的風險加劇,所引用的法律學說就不會起到增強裁判說服力的效果。
法律學說在司法適用過程中存在的問題,部分原因是其自身在發(fā)展的過程中沒有與司法審判實踐進行必要的交流與互動,未能將法律學說自身的發(fā)展與司法實踐進行有效銜接。也就是說,理論界與實務界缺乏有效的對話,導致法律學說的理論發(fā)展方向在一定程度上偏離司法審判的需求方向,其主要存在以下三個方面問題。
1.法律學說的發(fā)展缺乏應有的實踐導向
法律學說生成、發(fā)展的過程不能與司法實踐進行動態(tài)銜接,這主要是因為理論的發(fā)展有其抽象性和探索性,法律學說處于不斷發(fā)展的過程中,即使緊跟司法實踐的現(xiàn)實問題,也會產(chǎn)生偏離。法律學說之司法適用存在理論上的限度,“當我們說某一事物是法的淵源時,意味著它同法之間有某種聯(lián)系,沒有這種聯(lián)系就沒有淵源關系。當我們說從某種淵源中采集和提煉有關原料形成法時, 也意味著它同法聯(lián)系的限度”①周旺生:《法理探索》,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84頁。。法律學說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是圍繞著司法實踐過程中所產(chǎn)生的問題進行的,因問題而生,為解決司法審判的疑難問題而不斷發(fā)展成熟,最終形成了針對相關問題的一般性理論。
首先,法律學說具有理論抽象性。法律學說在產(chǎn)生和發(fā)展時針對的不是某一具體問題,而是某一類問題提出的方向性答案。所以,即使是成熟的法律學說——“通說”運用于司法實踐,也需要對自身進行解釋和調適,從而與司法實踐有機結合,因為“法律是一種解釋性的概念”,“法律存在于動態(tài)的解釋之中”②高鴻鈞:《德沃金法律理論評析》,《清華法學》2015年第2期。。如果法律學說未能與實踐有效結合,將其回歸到學說產(chǎn)生時所緣由的實踐問題,有可能會偏離解決問題的正確方向,這種情況在理論與實踐缺乏良性互動時會更加明顯?!巴ㄕf”能否成功地被運用于審判,還依賴于一定的“檢驗系統(tǒng)”,也就是“學界和司法界的良性互動系統(tǒng)”③黃卉:《論法學通說(又名:法條主義者宣言)》,《北大法律評論》2011年第2期。,未經(jīng)此系統(tǒng)的檢驗,法律學說僅僅沿著自身的生成方向演進,就可能與實踐越來越遙遠,并且無法成為有益于解決實踐問題的有效理論。
其次,法律學說作為“資源性法的淵源”,是“法和法律制度”等產(chǎn)品的“資源”。④參見周旺生:《法理探索》,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32頁。法律學說本身具有一定的階段性,但它只是可供法律體系選擇的材料和資源,是否可以適用于司法實踐進而促進法律的發(fā)展,尚需要經(jīng)過司法環(huán)節(jié)的篩選和過濾,這個過程需要理論界與實務界進行有效的交流與互動。否則,法律學說產(chǎn)生的資源無法被適用于司法實踐,也不能融入法律體系之中。如果理論界不能將法律學說的發(fā)展與司法實踐的問題需求進行動態(tài)結合,就會造成起點正確而方向偏離的后果。
2.司法審判援引法律學說的路徑不明確
在司法審判過程中,法官如果只是單方面向理論界尋找相關法律學說,可能會出現(xiàn)“醫(yī)不知所病”“藥不對其癥”的問題。由于法官沒有與理論界進行有效的交流與溝通,沒有將司法實踐對理論的需求反饋給理論界,往往只是在進行裁判說理時單方面按其所需向理論界尋求論證依據(jù),而法官所尋求的相關法律學說處于何種發(fā)展階段、是否發(fā)展成熟,只是依據(jù)法官自己的理解進行判斷。如此,法官僅僅做到了在法律學說中尋找說理依據(jù),卻沒有與理論界進行必要的交流。事實上,作為“法理發(fā)現(xiàn)的主體”的法學家、學者才是法律學說的生產(chǎn)者①參見胡玉鴻:《法理的發(fā)現(xiàn)及其類型——清末變法大潮中的法理言說研究之二》,《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20年第3期。,對于法律學說中的法理最為清楚和了解,如果不與學者進行交流,就可能出現(xiàn)對相關法律學說的判斷偏差,而難以發(fā)現(xiàn)真正適用的法律學說,造成“在非正式法源中去發(fā)現(xiàn)法律”的目標并不能很好地實現(xiàn)。②參見陳金釗:《司法過程中的法律發(fā)現(xiàn)》,《中國法學》2002年第1期。
首先,法官對于相關法律學說的發(fā)展階段性的判斷標準與理論界的標準存在偏差,由此就可能導致選取了“不對癥”的法律學說或者不適當階段的法律學說,并將此種法律學說引入司法審判。這表明法官援引法律學說的路徑不明確,法官沒有尋找必要的理論導引,而是依靠自身司法實踐的需要單方面尋找法律學說。在審判階段,法官對法律學說進行符合審判階段轉化要求的加工,也可能功虧一簣。援引法律學說,一般要按照先“通說”后“非通說”的步驟,有“通說”的援引“通說”進行說理論證,沒有“通說”的就從“非通說”中去尋找最有“成為通說的潛質”的法律學說用于司法審判。③參見金楓梁:《裁判文書援引學說的基本原理與規(guī)則建構》,《法學研究》2020年第1期。如果法官沒有選擇適當?shù)姆蓪W說,司法審判就不能取得應有的效果。
其次,現(xiàn)實中法官并沒有系統(tǒng)地援引法律學說,往往只是對法律學說進行碎片化援引,也沒有對法律學說進行發(fā)展階段和“規(guī)范體系”的定位,即對“各種各樣的規(guī)范類型進行一個結構性安排”④劉作翔:《“法源”的誤用——關于法律淵源的理性思考》,《法律科學(西北政法大學學報)》2019 年第3期。。因此,法官不明確所選取的法律學說居于自身發(fā)展階段的位置,甚至不明確具體的法律學說,也就是說,法官不明了所要援引的法律學說在理論體系中的具體位置和具體內容,如此將其用于裁判的說理論證之中,是難以起到增強裁判可接受性的應然效果的。
總之,理論界與實務界缺乏必要的溝通與交流,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在法律學說與司法適用問題上的二歧鴻溝,以及“法律學說的可適用性不高”的局面。我國“法學研究有著自己特殊而充足的受眾——法學學者、法學研究生等,且都不以解決具體法律爭議為研究目標。法官們對法律學說的接受能力也參差不齊,有些法官對法學著作缺少閱讀興趣,這就導致了法學研究與司法實踐彼此忽視的局面”⑤楊帆:《司法裁判說理援引法律學說的功能主義反思》,《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21年第2期。。不可否認,二者都在尋找解決司法實踐疑難問題的有效途徑,旨在使法律學說形成“絕勝”之法理,使之完美充滿于法律體系之“皇都”。
最后,理論界沒有動態(tài)、適時地將法律學說的發(fā)展方向與成果體系化地展示給實務界,實務界也沒有將司法實踐中的具體需求反饋給理論界,導致雙方?jīng)]有形成一個良性的互動。因此,縱使形成了有利于解決實際問題的法律學說之春雨,但實務界對其只是形成了一個模糊的印象,導致法官無法從“草色遙看近卻無”的法律學說發(fā)展前景中提取有益理論,既不利于法律學說朝著正確的方向發(fā)展,也不利于化解司法實踐中的疑難問題。
3.法律條文和學說的沖突
“法律的生命力在于實施,法律的權威也在于實施?!雹倭暯剑骸对趹c祝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成立六十周年大會上的講話》,《求是》2019年第18期。法律從應然到實然,必定要在社會中實施,而法律又非完美無缺,這就可能導致法律條文與人們普遍認同的學說相悖,進而使人們對法律產(chǎn)生質疑。法律不是萬能的,在一個時期制定的法律可能是合理的,但隨著社會的發(fā)展法律可能不再適合。然而,由于法律的滯后性,它的制定并不是那么靈活迅捷,導致法律學說可能比制定的法律更能獲得人們的認可。要解決這種沖突,不但要在立法時制定符合社會需求的法律制度,更要在司法中靈活運用。此外,由于現(xiàn)代工作場所及其產(chǎn)生的新社會關系革新了大量的法律學說,也因此有了更多的社會關系。②參見[以色列]伊沙依?布蘭克、艾希?羅森-茲維:《法律理論中的空間轉向》,楊靜哲譯,《西部法學評論》2020年第1期。立法者要在舊的法律無法調節(jié)新的社會關系時及時調整法律,以此樹立起法律的權威性,否則,人們將可能會更信服符合自己認同的法律學說而非法律。
即使作為學界基本共識的“通說”,在運用于司法審判時也是需要轉化的,即由“通說”轉化為裁判的理由,在此過程中需要將“通說”進行具體化加工,使其真正成為具有說服力的裁判理由。這是一個將抽象觀點轉化為具體疑難案件的裁判理由的過程,需要結合具體的案情,針對具體的疑難問題進行轉化。因此,“通說”的司法適用也存在著風險,這種風險來自兩個方面:其一,法律學說自身所具有的相對抽象性。相對于具體司法審判的裁判理由來說,“通說”是一般的理論,在具體化的過程中存在偏離的風險。其二,司法適用過程?!巴ㄕf”并未實現(xiàn)與司法內循環(huán)的有效對接,而是需要在司法過程中對“通說”進行轉化。然后,在實踐過程中如果法官對“通說”的現(xiàn)實化具體化不甚合理,或者沒有進行具體轉化,沒有使“通說”與具體案件有機結合,直接復制式地援引,則裁判結果的信服力就有可能大打折扣。
法律本身是一門專業(yè)性比較強的學科,即法律科學,而法律學說是具有法律淵源權威性的“法律知識”③參見陳云龍:《法律學說的理性重構——讀〈法律科學——作為法律知識和法律淵源的法律學說〉》,《法律方法》2010年第1期。,因此對法律學說的理解和運用需要具備較高的專業(yè)知識。我國是一個成文法國家,法律條文尚且需要解釋才能消除條文的不確定性與模糊性,而法律學說的理解和運用則以具備一定的法學知識為基礎,更需要有一定的理解力和想象力,換言之,法律學說對于司法工作者有著更高的要求。法律學說過于專業(yè)化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第一,以具備深厚法律知識作為基礎。這是由法律本身所具有的技能特征所決定的,不具備法律知識的人想要運用法律學說就如同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如同建造空中樓閣一般無法推進。第二,以具備較高的法律道德來確保司法廉潔。這是由法律的倫理特征所決定的,如果每次運用法律學說的案件都和貪污腐敗行為密切相關,那么對于法律學說的發(fā)展無疑是致命的,對法律權威的加強也是不利的。第三,具有豐富的社會閱歷。這是由法律所調整的對象所決定的,法律學說的司法運用本就是法律不能完美調整社會關系的補充,其司法運用不僅要符合法律從業(yè)者的認知,更要符合一般大眾的認知。
另外,“通說”雖然是學界形成的基本共識,但它還需要更進一步的發(fā)展才能融入法律學說和共識性法理體系之中,如此才能夠更好地適用于司法審判過程。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通說”也尚處于自我批判、反思的發(fā)展過程之中,“通說”的司法適用也因此存在不能有效解決司法審判中疑難問題的危險,因為“通說”也不能完全與“司法內循環(huán)”有效對接。法律學說發(fā)展成熟以后,其自身只是處于理論的發(fā)展階段,若將其運用于司法審判,則需要對其進行必要的合法性檢驗,使法律學說與司法實踐中的問題“對話”,進而與法律規(guī)范體系融合。在實踐中,法官對法律學說沒有進行合法性審查,從而使裁判說理缺少法律規(guī)范體系的整體性依據(jù),法律學說沒有融入法律規(guī)范之中,將難以令公眾信服法官的裁判說理。
當前,法律學說在司法實踐中的適用正處于起步階段,隨著法律學說不斷被應用到司法中,具體論證變成抽象論證、司法裁判公信力下降、司法權威降低的風險會逐步加劇。要保證依法治國,實現(xiàn)法律學說在司法中的積極作用,就要加強以下三個方面。
權威普遍存在于人類社會之中,它既可以指使人信從的威望或力量,也可以指對權力所表現(xiàn)的支持和順從的關系。權威一詞被用于指代前者時具有較大程度的排他性,被用于指代后者時具有權威的個人或機構會在一定程度上被其受眾所接受和維護。①參見李桂林:《權威、合理性與法律——拉茲的法律權威論研究》,《學習與探索》2012年第5期。
司法的權威性以法律實效為前提,沒有實效的法律絕無權威可言。這就要求法律學說在適用時要充分重視司法本身具有的固有屬性,不能動搖司法的權威,降低司法透明性和尊重司法的被動性,將法律學說的適用控制在加強司法權威性的范圍內,把法律學說作為一種手段以強化司法權威性。
第一,法律學說的適用要充分尊重司法的權威性。司法權威屬于權威類型的一種,它在一定范圍內指的是司法在日常生活中令人信服的力量。根據(jù)馬克斯·韋伯對權威理論的分類,司法權威屬于法理型權威。②參見[德]馬克斯?韋伯:《經(jīng)濟與社會》,林榮遠譯,商務印書館1998年版,第241頁。這就意味著法律要具有至高無上的地位,即法律至上。法律被人們普遍遵守是法治實現(xiàn)的一個基本要素,在現(xiàn)代法治國家,守法的主體是全體公民,沒有人可以在法律之上,這就要求人們服從法律,即權威的本質要求服從。③參見[英]約瑟夫?拉茲:《法律的權威——法律與道德論文集》,朱峰譯,法律出版社2005年版,第4頁。因此,在法律學說的適用過程中應遵循這樣的原則,即在適用法律后可運用法律學說進行說理,不鼓勵在司法審判環(huán)節(jié)直接運用法律學說來降低學說對司法的負面影響。比如,在一起認定返還相應款項的請求權基礎是否為所有權的案件時,北京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列舉了“存款人所有權說”與“存款人債權說”兩種學說,并對分別使用兩種學說認定貨幣的歸屬做了闡釋,以此來說明無論是哪種學說均不影響“占有即所有”的貨幣權利歸屬的判斷法則。④參見北京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2018)京03民終2986號民事判決書。此種做法不但增強了裁判的說理性,更充分尊重了司法的權威性。
第二,法律學說的適用要在維持司法透明的范圍之內。和行政活動有所不同,司法裁判要充分體現(xiàn)透明性和公開性。①參見陳瑞華:《司法權的性質 —— 以刑事司法為范例的分析》,《法學研究》2000 年第 5 期。在法律沒有明文規(guī)定時將法律學說作為法律淵源的補充,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增加司法裁判結果的正當性和可接受性。然而,法律學說的特點使其在適用時具有模糊性,因此,必須在司法透明的范圍內進行,也即法律學說的適用不應突破法律的界限,而應在法律明確規(guī)定的范圍內進行。比如,成都市金牛區(qū)人民法院在認定當事人的合伙關系時,運用了隱名合伙人這一法律學說,并對隱名合伙人的概念作了詳細的解釋,使當事人和公眾得以理解法律的專業(yè)術語。②參見四川省成都市金牛區(qū)人民法院(2012)金牛民初字第 598 號民事判決書。
第三,法律學說要尊重司法的被動屬性。司法的被動性是司法的主要特征之一,它意味著司法權不能主動對社會中的爭端或者沖突進行裁判和預判,司法的被動性要求當事人向法院提起訴訟。③同注②。被動性是實現(xiàn)司法中立的關鍵所在,也是司法權和其他權力的最大不同。這就意味著法律學說中“主動出擊”“提前預判”等特征與司法不但不相融,反而有些對立。因此,法律學說應當在尊重司法被動性的基礎上對社會生活進行引導,但不能直接對社會關系進行調節(jié)。比如,隰縣人民法院在適用法律的前提下,在認定費用的計算上依據(jù)了“繼承喪失說”,既解決了實際的問題,又將學說限定在法律的框架內,而不是用學說直接進行認定。④參見山西省臨汾市隰縣人民法院(2014)隰民初字第 0149 號民事判決書。
第一,“法律條文的數(shù)量在某種程度上和司法裁量權的大小密切相關,當法律條文較多時,司法的裁量權較小,當法律條文較少時,司法裁量權較大?!雹菪靽鴹潱骸睹穹ɑ驹瓌t解釋 —— 成文法局限性之克服》,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 1992 年版,第 161 頁。成文法的公布削弱了司法裁量權,我國從春秋時期成文法被鑄于鼎上開始了成文法的時代。然而,徒法不足以自行,只依賴于法律不足以調整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因此就有了使用法律學說、倫理道德、宗教信仰等作為手段來調節(jié)社會關系。雖然這些方式對于司法有一定的優(yōu)點,但成文法的優(yōu)勢是其他手段無法比擬的。當一種理念或規(guī)則用法律條文的方式明確下來,在此領域內的司法裁量權就會變得更加狹小,人們對自己的行為會有哪些后果會有更精準的預測。在大多數(shù)情形之下,相較于司法裁量權,成文法更有利于維護社會穩(wěn)定,因此對自由裁量權的削弱和加強成文法在法律體系中的地位就成為一種必然的發(fā)展趨勢。⑥參見孟勤國、蒙曉陽、劉慧玲:《削弱司法自由裁量權與提高成文法地位 —— 中國司法改革之路》,《法學》2000 年第 10 期。在未來一段時間,中國司法體制改革的大體方向應該是在一定限度內以削弱司法裁量權、強化成文法地位為根本出發(fā)點。
第二,我國是一個成文法國家,人民法院在審判案件時,參考的主要依據(jù)是成文法,如此方能“認真地對待規(guī)則”,認真地對待“法治的核心工作”⑦參見陳金釗:《認真地對待規(guī)則 —— 關于我國法理學研究方向的探索》,《法學研究》2000 年第 6 期。,其他因素僅對法官裁判案件起一定的參照作用。比如,山西省長治市中級人民法院在認定損傷與行為之間是否具有因果關系時,雖然參照了蓋然性因果關系說,但在認定時主要還是依據(jù)法律明文規(guī)定,學說只是作為一種參考因素。⑧參見山西省長治市中級人民法院(2018)晉 04 民終第 2787 號民事判決書。成文法雖有其局限性,如存在法律的固定性和社會發(fā)展性之間的沖突,法律條文的僵硬性和社會變革靈活性的矛盾①參見郝鐵川:《社會變革與成文法的局限性 —— 再談良性違憲兼答童之偉同志》,《法學研究》1996 年第 6 期。,但由于我國的歷史傳統(tǒng)和社會現(xiàn)實的原因,成文法具有不可替代性,所以目前主要還是以強化成文法地位為根本出發(fā)點。
第三,法律學說應該充當一個在法律和公眾之間翻譯的角色,使裁判說理更加合理化、大眾化和實質化,進而使大眾對法律有所認知和有效溝通。②參見李忠夏:《憲法教義學反思:一個社會系統(tǒng)理論的視角》,《法學研究》2015 年第 6 期。比如,廣東省佛山市禪城區(qū)人民法院在認定碧桂園物業(yè)公司物業(yè)服務中心所作的提示時,將其認定為民法學說上的好意施惠行為,碧桂園物業(yè)公司與原告間并不因此產(chǎn)生債的關系,這樣可以讓公眾更好地理解債權債務法律關系,使裁判得以被信服。③參見廣東省佛山市禪城區(qū)人民法院(2020)粵 0604 民初第 26679 號民事判決書。一種被人們普遍認可的法學通說往往是經(jīng)過長期研究和不斷反思而形成的一種較為成熟的理論,其涉及的對象往往是法律的理論性問題,它雖然以現(xiàn)實世界的各種社會關系為基礎,但也著重解決法律系統(tǒng)的統(tǒng)一性及融貫性問題,屬于一種相對理想的中介方式,而非取代法律在司法裁判中的作用。
第一,理論和實踐相結合。當代法律學說的運用存在著理論和實踐不能統(tǒng)一的問題。首先,法律學說中流行的“通說”通常被用來當作前提性條件,然后由此延伸,并根據(jù)其中一個方向作出大量的注釋和論證;其次,便是把某種學說當成一種公認的“通說”,不假思索地認為這個學說得到了所有人的認同;最后,中國的法律學說長期處于低谷期,沒有形成規(guī)范體系。種種原因導致了法律學說長期處于一種理論狀態(tài),不但沒有實際有效的運用,更沒有以解決實際問題為導向。法律學說不是玄學,而是要以解決實際問題為導向,解決現(xiàn)實存在或者可能存在的問題。在一起有關會所與幼兒園的歸屬問題的案件中,由于物權法對此并沒有明確規(guī)定,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的法官根據(jù)約定說、面積分攤說、成本分攤說、規(guī)劃說對其歸屬問題作出探討,最終裁判結果既符合法律,也平衡了雙方的利益。④參見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2015)蘇民終字第 00568 號民事判決書。在上述判決中,學說對實踐形成了良性的指導作用,解決了實際存在的問題,屬于學說和實踐的結合。
第二,國家應從宏觀方向進行調控。一個社會要想持續(xù)有效穩(wěn)定地發(fā)展,就必須要依法治理,法治提供了一種穩(wěn)定且為大眾所認可的社會治理方式。⑤參見王晨:《習近平法治思想是馬克思主義法治理論中國化的新發(fā)展新飛躍》,《中國法學》2021 年第 2 期。法律學說要回應當前司法不足的現(xiàn)實,提出各種解決問題的理論供司法參考,對裁判文書援引法律學說的現(xiàn)實功能進行思考,通過經(jīng)驗研究發(fā)現(xiàn)其背后的原因,即援引或不援引的各種理由,從更大的視角來思考關于法律學說適用的問題。法律學說不能自由散漫無目的地發(fā)展,而是要結合社會和法律中出現(xiàn)的問題,以解決問題為目標,以服務群眾為導向,這些是任其自然發(fā)展所無法實現(xiàn)的,這就要求國家要進行適當干預,引導法律學說的發(fā)展。
第三,理論界應該與實務界加強聯(lián)系、共同進步,解決“理論與實踐相分離”的問題。由于我國司法系統(tǒng)之間的相互關系以及受傳統(tǒng)觀念的影響,上級法院和政府的態(tài)度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下級法院的做法,而法院對法學界的理論觀點卻不太看重。①See Xin He and Kwai Hang Ng,“ ‘It Must Be Rock Strong! ’ Guanxi’s Impact on Judicial Decision Making in China”,65 Am. J. Comp. L. 4,841 - 871 (2017).這個問題的解決不能單靠教育與自覺,要從制度層面著手。唯有形成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的互動局面,才可以發(fā)揮法律學說在司法體系與社會系統(tǒng)之間的橋梁功能,進而為司法貢獻持久的力量。另外,在多數(shù)情況下,如果司法審判只關注“看得見的事實”,只著重于訴訟兩造間的對抗,忽視實體的權利,那么司法審判可能變得日益僵化。當司法審判同時關注“看得見的事實”和“看不見的事實”時,它解決實際問題的社會效果就會大大增加,即“所有法律都是公共的,因為所有法律都是社會的”②[法]埃米爾?涂爾干:《社會分工論》,渠東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 2013 年版,第87頁。。法學界應當提供更多切實可行的理論,而不是現(xiàn)階段無法實現(xiàn)的烏托邦式理論,這就要求法學界要貼近社會,密切關注社會的發(fā)展,因為社會在發(fā)展,社會關系也在隨之變化。司法系統(tǒng)也應當多傾聽法學界的意見,而不僅僅以解決現(xiàn)有問題為目標,更要注意司法運行對社會可能造成的深遠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