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莉

在人生最艱難的時刻，文學和詩歌救贖了張艷華，她從打工人、癌癥患者成長為詩人和公益編輯;如今，詩歌已經(jīng)成為她生活的一部分，或者說，她把日常生活過成了詩。

?我在2021年12月一個周三的傍晚打通了張艷華的電話，手機那端的聲音溫柔爽朗，像和鄰家姐姐嘮家常。我們聊她自己、她的家人、她的工作、她的生活，很少聊文學和詩歌，但當我整理采訪筆記準備寫稿子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我記錄下來的不僅是她的人生故事，更是她用經(jīng)歷寫出來的詩，樸實、堅強。

她的生活：相信未來，熱愛生命

2005年是張艷華人生的分界線，那一年她36歲。兩年前，她結(jié)束了鄉(xiāng)村代課老師生涯，隨愛人任永勝帶著兒子從沈陽康平老家到大連普蘭店打工。工作雖然辛苦，但一家三口的生活幸福快樂。她希望自己和愛人不要那么累，希望兒子學習進步，也憧憬著有一天能在異鄉(xiāng)擁有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

突如其來的噩耗打亂了一家人平靜的生活，張艷華被診斷為乳腺癌三期，主治醫(yī)生甚至預判她可能活不過三年。任永勝向打工的老板預支部分工資，又東挪西借湊足手術(shù)費，張艷華做了左乳至腋下全切及刮骨手術(shù)。手術(shù)給她的身體留下一道30厘米長的刀口，縫了30多針。術(shù)后刮骨的疼痛和大半年的放化療經(jīng)常讓她整夜難眠。

十幾年過去，隱患還在。由于缺少一側(cè)乳房，加上常年使用電腦，張艷華的脊柱嚴重向一側(cè)彎曲。手術(shù)刀口瘢痕增生，不平整，一個個術(shù)后縫合的針眼，有的成片連在一起，有的長度已經(jīng)長到鵝蛋大小，經(jīng)常性因氣溫變化突然暴發(fā)疼痛和瘙癢。比生理上的疼痛更折磨人的是心理上的擔憂和恐懼，“每一次刀口心驚肉跳的疼痛，都會讓我懷疑是不是（癌癥）復發(fā)了、轉(zhuǎn)移了，好像自己距離死亡又近了一步，那種感覺像車胎被拔了氣門芯，像突然落水馬上就要斷氣……兩年前的冬至那天，我們吃完晚飯，我的刀口突然疼得厲害，像針扎的一樣。整整折騰了一晚上，直到后半夜才稍微沒那么疼，終于睡著了?！睆埰G華對我回憶道。

出院以后，任永勝為了緩解張艷華低落的情緒，找來親戚鄰居陪她說話，或者大家一起打打撲克放松一下身心，張艷華也逐漸開始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務。“時間久了，我感覺內(nèi)心空虛，當我把這種想法和愛人說了以后，愛人笑著說，你本來就是一個閑不住的人，你應該讓自己每天忙碌起來?！?/p>

任永勝建議張艷華做些自己喜歡做的事，比如寫作，比如學電腦。2007年，張艷華開始去培訓機構(gòu)學習電腦。初級班是學習簡單的辦公軟件使用。初級班結(jié)業(yè)后，她想繼續(xù)學習平面設計，學費600塊錢，但當時任永勝一個人的工資維持一家三口的日常開銷已經(jīng)捉襟見肘，根本沒有多余的錢支付接下來的學費。張艷華試著問培訓機構(gòu)的負責人，自己能不能先學習，晚點再付學費，負責人說可以。張艷華靠著“貸款”完成了學習，之后在一家獸藥生產(chǎn)銷售企業(yè)找到了平面設計工作。獸藥生產(chǎn)銷售工作技術(shù)含量相對高，人員流動小，張艷華一直在這家單位工作至今。

將近20年的打工生活，張艷華一家三口搬了無數(shù)次家，一直租房生活。他們在現(xiàn)在租住的小區(qū)居住時間最久，雖然是老舊小區(qū)，但周邊生活配套設施較全，離張艷華的單位也比較近。兒子在大連市內(nèi)工作，偶爾回來。更多時候，小小的兩居室是張艷華與任永勝的“二人世界”。

任永勝來大連打工近20年，換過幾個單位，從鋼鐵行業(yè)轉(zhuǎn)到木材加工行業(yè)，從最初的鋼廠力工到現(xiàn)在的技術(shù)管理，這么多年基本每天兩點一線的生活，從家到公司，再從公司回家。張艷華則是三點一線，從家到公司，下班從公司到菜市場買菜再回家。除了工作，他們余下的時間幾乎都用來讀書、寫作、畫畫，或者參加當?shù)匾恍┯幸饬x的文學活動及公益活動。

張艷華曾讀到過這樣一句話：人生就像一口大鍋，當你走到鍋底時，無論朝哪個方向走，都是向上的?！拔液軕c幸我的精神，包括生活和工作都是在往向上的方向走?！?/p>

他們的故事：分擔寒潮、風雷、霹靂;共享霧靄、流嵐、虹霓

張艷華說自己是精神需求大于物質(zhì)需求的人。家人一起吃飯時一定要聊天，聊當天的工作，聊天氣，聊文學，聊明天的早餐和晚餐要吃什么。“有一天我下班去超市買愛人前一天念叨要吃的菜，結(jié)果當天那個菜賣沒了，我就打電話告訴愛人，問他還想吃什么別的菜，結(jié)果被他同事聽到，而后就常說笑又帶羨慕地說我們，看你們兩口子，吃個飯還要在電話里商量來商量去，太有情調(diào)了?！?/p>

張艷華和任永勝是高中同學，自由戀愛。張家兄弟姐妹5人，任家兄弟姐妹12人，任永勝在家大排行第十一，兄弟之間排行第七。他們結(jié)婚的時候，公婆已經(jīng)年近七旬，家里還有一個也到婚戀年齡的小叔子還沒成家?！拔覀儎傞_始談戀愛時，父母不是很支持，主要原因是七哥（任永勝）家里實在是太困難了，他們提醒我要好好考慮。當我們決定結(jié)婚后，父母告訴我要做好吃苦的準備。”

面對一無所有的婚后生活，張艷華和任永勝起早貪黑經(jīng)營這個小家?！拔覀儎偨Y(jié)婚的時候，七哥跟著親戚出去打零工，大冬天跟姐夫一起出去給人家打井，很晚才回家，經(jīng)?；貋頃r衣服都濕透了，棉褲脫下來都是立起來的?！碑敃r張艷華在小學當代課老師，他們自己扣大棚種西瓜，夏天四點起床在路邊擺攤賣西瓜，賣給過路的大貨車司機。他們賣完西瓜回家，鄰居們才剛起來做飯。

2003年，因村小學撤點并校，張艷華結(jié)束了代課老師的工作，帶著兒子隨愛人一起到大連打工。夫妻倆當時上的是連續(xù)12小時的倒班工作，有時后半夜只有10歲的兒子自己在家。那年端午節(jié)，他們還沒有下早班，兒子就背著書包來單位找他們了。兒子對張艷華說：“媽媽，今天過節(jié)，我把雞蛋煮好了，一個人兩個雞蛋，我還做了飯和菜。”

?到了家，張艷華把飯鍋打開，一股香噴噴的味道迎面撲來。他們吃得正香的時候，兒子忽然問她：“媽媽，飯好吃嗎？”張艷華說：“好吃啊?！薄皨寢?，對不起，我想起來一件事，忘記淘米了?！睆埰G華又欣慰又心疼，摸著兒子的頭說：“今天是媽媽吃的最香的一頓飯。菜（涼拌黃瓜）也好吃?！薄笆钦娴暮贸浴！苯?0年后，張艷華回憶道。

兒子貼心，張艷華生病做手術(shù)的那段時間，家里的小男子漢迅速成長。張艷華做完手術(shù)住院時，一個周日，兒子在醫(yī)院陪她。“我當時滿頭亂發(fā)，蓬蓬松松，兒子拿起梳子給我梳頭，又遞給我一面鏡子，讓我照著，看他梳的好不好看。小家伙的手很溫柔，輕輕的，生怕碰著了我哪一根頭發(fā)，我會喊疼。”在這之前，兒子總會問張艷華，“媽媽，你的刀口疼嗎？”“我說不疼，媽媽很堅強，沒流淚?！蹦且惶欤睦锪鳒I的張艷華親昵地摟過兒子，讓他坐在了自己的懷里，這是自打生病以來，兒子第一次坐在她的腿上。以前，大多數(shù)時候，兒子都會坐在她的懷里，他們一同唱歌，她聽兒子背誦課文、朗誦詩詞或者聽他講學校的事情。那天，母子倆一起唱了《精忠報國》，那是張艷華最喜歡的歌。

張艷華生病后，一家三口過了一段緊巴日子，兒子學校的老師了解他們家的情況后，幫他們申請了困難補貼。好在任永勝打工的工廠相對穩(wěn)定，他又踏實肯干。張艷華病愈后也順利地找到了新的工作，一家人的生活再次穩(wěn)定下來。

最初到大連打工，幾經(jīng)周折，任永勝來到一家鑄鋼廠做力工，每月工資600塊錢。第二個月發(fā)工資時，老板主動給他漲到1000塊錢。原來是任永勝在空閑的時候，主動把廠里的機器都給修理了。準確地說，不能算是修理，應該是檢修。任永勝心靈手巧，對機器又感興趣。他跟著那位老板干了十多年，在工作中學會了砌鋼包、熱處理窯、電氣焊、畫圖紙等技術(shù)，對機器構(gòu)造原理也有了真正的認知。張艷華生病那段時間，那位老板也沒少幫他們的忙。后來，任永勝因身體原因不得已離開鑄鋼廠轉(zhuǎn)到了木業(yè)行業(yè)。這么多年，無論在哪個行業(yè)工作，他都能成為中堅力量，早來晚走，認認真真。

“逆水行舟用力撐，一篙松懈退千尋?！庇龅诫y處或是走在上坡路或是遇到頂風寸步難行的時候，張艷華都會默念這句話。“包括在今后的路上，面對工作、家庭等諸多繁瑣的事情和壓力，隨之而來的也會有煩惱和憂傷，生活本身就是這樣?！?/p>

她的文學之路：用青春的金線和幸福的瓔珞編織生活

張艷華說，愛人任永勝是自己文學創(chuàng)作路上最大的支持者和同路人。這一路走來，家人，不同階段的老師，后來網(wǎng)絡上認識的文友和讀者、作協(xié)的各位老師，還有許多許多素不相識的人，都給了她許多鼓勵和幫助。

“我的啟蒙教育來自父親，父親生前最敬佩舞文弄墨的人，他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過春節(jié)前總有人來找他寫春聯(lián)。我們家也有很多藏書，比如《林海雪源》《三國演義》《封神榜》《快嘴李翠蓮》《西游記》《苦菜花》等。父親的摯友徐國鋒在康平縣文化館工作，每次父親去縣城開會，徐叔叔都會給父親拿一些油印的或是手抄報，父親還給我們訂閱《紅小兵》，也就是現(xiàn)在的《新少年》，他還給我們買小人書。”

張艷華的姐姐和小鎮(zhèn)唯一一家書店的人相處得不錯，書店里來了新書，姐姐就去書店借。晚上弟弟妹妹們做完作業(yè)后，姐姐讓大家反復把手洗干凈，再依次小心地翻閱借來的書。大家看完書以后，姐姐再輕輕把書合好，壓在床下，第二天一早完好無損地送回去。姐姐上高中時在學校訂閱《語文報》，看完之后也會仔細收好帶回來給張艷華。她從《語文報》中讀到很多大氣磅礴的詩歌，從而對關(guān)于文學方面的認知有了捷徑。

在姐姐的影響下，張艷華從小學就開始記日記、寫摘抄本，在學校的小練筆更加豐富了她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作力。張艷華說在校期間，小學三年級班主任劉淑艷、五年級班主任崔德毅、初中班主任壽云和語文老師楊春田、高中班主任賈士凡等，都給了她很多的引導和幫助。

“那時候?qū)懙亩际切那槿沼?，隨心所欲地寫，等真正拿起筆來寫的時候，我已經(jīng)人到中年了，也是在外出打工生病以后在家休養(yǎng)期間。再后來，我對文學的執(zhí)著，我愛人和兒子的支持與協(xié)助是密不可分的。他們爺倆是我的第一個讀者，也是文字的校對者，每字每句，幾乎都有他的‘吐沫星兒、煙頭味兒、啤酒味兒’，還有我們倆因意見不同而爭論的‘硝煙味兒’。這時的兒子，一般都為了阻止我們唇槍舌劍的爭論，平衡或是提出新的見解?！?/p>

張艷華自2007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在不斷學習中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現(xiàn)代詩歌、散文和小說。憑借文學創(chuàng)作，她在網(wǎng)絡上嶄露頭角并小有名氣。2020年夏天桃子剛上市，張艷華下午上班路上看到一個店鋪的門口有人臨街擺攤賣桃子，她順手買了幾個。那個店鋪的店員對賣桃子的人說：“多給這位大姐點兒，這大姐可有才了，她詩歌寫得可好了……”聽到素不相識的人對自己的夸贊，張艷華“心里美翻了”。在張艷華的熏陶和影響下，愛人和兒子也走上文學創(chuàng)作之路。2020年，張艷華家庭被評為遼寧省“最美家庭”。

“多年后，當我完成自我救贖和蛻變以后，在文字上我收到了一些鮮花和掌聲。至于收獲的榮譽，我想說只不過是我幸運地得到了，但在我心里這份榮譽高于一切，與我的血液不可分割，分量極重，以此為榮，為激情，愈挫愈奮。愿我們的余生，把文字寫成一道光……培以桃李，報以瑾瑜，有一天，我們都會成為瑾瑜的?！睆埰G華說。

她的公益之路：關(guān)心糧食和蔬菜，也關(guān)心大地和河流

2009年，張艷華被煙雨紅塵文學網(wǎng)站聘為現(xiàn)代詩歌主編。2014年，張艷華加入沈陽市作協(xié)，由時任沈陽市作協(xié)副秘書長龐艷推薦擔任盛京文學網(wǎng)公益編輯。張艷華與龐艷相識多年，張艷華說龐艷是多年來在文學上給予她最大幫助的人，“她（龐艷）在我處于低谷又迷途時，牽著我的手，讓我從流浪到有溫暖的歸屬，從飄浮到落腳著地，我終于又像個勇士有了斗志，間接有作品發(fā)表到省內(nèi)知名刊物?！?/p>

張艷華列出的致謝名單很長，包括文學網(wǎng)站里面的眾多老師和文友，還有2020年新?lián)Q屆后的沈陽市作協(xié)主席李輕松和大連市普蘭店區(qū)作協(xié)主席趙慧鋒?！懊恳粋€向前邁出的腳印，都有老師們在背后為我付出的辛苦。對于我來說，前面有引領(lǐng)，后面有助推，中間就是我采摘和收獲的過程?！睆埰G華說。

2015年，張艷華創(chuàng)建了煙雨舊事文學社，在沈陽市作家協(xié)會主辦網(wǎng)站做副主編期間，她及時發(fā)現(xiàn)并培養(yǎng)文學新人，讓眾多文學愛好者找到精神家園。她在盛京文學網(wǎng)開展互聯(lián)網(wǎng)+文學社團的管理模式，成功引導康平縣張強鎮(zhèn)遼北書香詩社（原楊柳風詩社）等幾家文學社入駐網(wǎng)站，從不同程度上促進和帶動了沈陽文學事業(yè)的繁榮與發(fā)展。為此，張艷華被盛京文學網(wǎng)站評為2015-2017年度優(yōu)秀編輯;同時，她還擔任盛京文學網(wǎng)站賽事的評委和編委。通過做公益編輯，通過編輯、評審和學習眾多作者的文章，看到大家都在爭分奪秒地努力，張艷華覺得沒有時間再把自己陷入對于疾病的憂慮中。況且打鐵還需自身硬，她必須抓緊時間努力多學習多感悟，為了家人，為了自己，找到了自身的價值和應該要努力的方向。

2020年，張艷華在沈陽市作家協(xié)會第六次會員代表大會選舉中被聘為副秘書長。新一屆的秘書處設立7個部門，張艷華主要負責數(shù)據(jù)及會員部、融媒體部、創(chuàng)意中心部這三個部門協(xié)同做公益。同年12月，在大連普蘭店區(qū)打工的她被普蘭店區(qū)作家協(xié)會推薦為作協(xié)副秘書長。2021年11月，張艷華和任永勝被大連市聘為市級河長制社會監(jiān)督員?！盎蛟S從河長制社會監(jiān)督員開始，我所做的公益，從坐著做（網(wǎng)上做公益）到走出去做?！?/p>

張艷華的身上擁有農(nóng)民、打工者、癌癥患者、詩人、公益編輯等眾多身份標簽，被問到最看重哪一個或哪幾個時，她說有的身份是暫時性的，有的身份是重合的，健康、寫作和公益是她現(xiàn)在最珍視的。張艷華認為，人生最有價值的是擁有健康的身體，還有正確的人生方向?；蛟S人的一生就是不斷換標簽的過程，如果說把這些標簽都剝離掉，她只要健康，其他一切都是身外之物。當她暫時失去健康時，寫作是她對意志消沉的抗爭和自我突破的過程。讀書和寫字能讓她遠離對癌癥的恐懼，重新找回自信。

“其實我距離一個名副其實的詩人還有很遙遠的一段路程，但是我愿意走在這條路上，哪怕沒有人記住我，我也樂于行走在詩意的田園，用詩歌來豐滿我的余生，文字是我的救命恩人。文字寫作是生活，也是經(jīng)歷，它讓我在與生活和磨難的廝殺中找到真正的自己，從而抵達另一個我，文字中的我，最后盤活自己，低于藍天，高于土地。臺灣作家簡媜說‘認識你愈久，愈覺得你是我人生行路中一處清喜的水澤’。我想這一處清喜的水澤對我來說，便是文字吧。”張艷華說，目光溫和而堅定。

（感謝沈陽市康平縣婦聯(lián)協(xié)助采訪）

編輯/宋凌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