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晶
窗外,那是一棵高大的松樹,偌大的鵲巢出場有些隆重,它走出落葉經久不息的掌聲,收藏秋風秋雨喑啞的造訪,并用它們來編織一個美麗的宮殿。一同墜入童話王國的還有一條小溪,小溪不僅將顫動的音符送給蕭瑟的秋,還把瘦削的曲線留給岸,至于如何靜候冬雪的出場,似乎等著岸邊的卵石、雜草來發(fā)言。
隆重出場的喜鵲還是退出了我的視野,我沒有看清它們是退入了鵲巢,還是退入了更遠的山林,是安于廝守還是另辟蹊徑。直到夜幕降臨,山林退入了暮色,我退入了小我的世界,也沒有看見它們再出場,或者它們一直在場,一個更大的場。不像我一直在自己的小世界里銜枝筑巢,填色修補。一支素筆拽出困惑與奢求,也拖曳出希冀與憧憬。于是,我常常想念小時候門前的那片池塘。雷雨過后,溪水暴漲,最壯觀的是披著夜色出場的青蛙,此起彼伏的“呱呱呱”聲,沒有哪一支樂隊可以與它們相媲美。然而,每當秋風送來收割的信息,那聲音便銷聲匿跡了,來也匆匆,退也匆匆。
與此相關的似乎還有露天電影,它總是在我們這些鄉(xiāng)村孩子們翹首以盼中出場,又在我們的無限不舍中退場。夕陽下沉,蹲在雪地里的孩子們,仰著紅紫的臉蛋,將視線鎖定在屏幕上。對于一個鄉(xiāng)村孩子而言,即使冒著被母親提著燒火棍追攆的風險,也要在開演前擠到幕布前方。沒了孩子們出場的電影,是少了歡笑的喜宴。只是我們不知道,我們可以決定自己的出場,但無法決定哪位演員出場,他們歡喜悲傷的決定權也不在他們自己的手里,而在編劇手中。生活是最有魔力的編劇,決定你何時出場,何時退場,以及是精彩,還是平淡。
抬高視線,星河璀璨,今夜會有多少人因它們而出場或退場?
出場則安之,退場亦安之。
那個秋天的早晨,白霧如熬煮的糖漿般黏稠、濃郁。我正走在上學的路上,猛聽身后響起一陣脆硬的皮鞭聲,我不由自主地轉身。
“哈哈!果然是大外甥姑娘?!薄叭?!”我驚訝地跳了起來。
三舅勒住馬的韁繩,從馬車上跳下來說:“我看前面一個小姑娘蹦蹦跳跳的,樣子像你,又不敢叫,太巧了!我們去公社交公糧,特意給你帶的‘奶梨’?!睕]等我反應過來,三舅已經從馬車前面邊角的地方掏出一個大布袋子。滿滿的一袋奶梨?!澳没丶胰グ?!我們得快點兒,不然怕排不上隊!”三舅洪亮的聲音在馬鞭的脆響下小得可憐,以至于我還沒聽清他后面的話,覆蓋成小山包似的大馬車已鉆進濃霧。
“奶梨”是一種小小的野秋梨,三舅知道我喜歡吃,趁給生產隊交公糧便特意給我?guī)怼V皇?,我一直沒問三舅如果那天早晨沒碰見我怎么辦?是放在學校門口傳達室,還是交完生產隊的公糧后給送到我家?
放學后,我邊扛著口袋,邊往嘴里放“奶梨”,被霜打過的“奶梨”酥軟嬌嫩,放到嘴里,只需舌頭稍稍用勁兒往牙床上一頂,肉與皮便自動分離,舌頭、牙齒與果肉再輕輕相逢,暖暖糯糯的果肉便隨著津液下肚了。
如今,梨的品種繁多,“奶梨”早已淡出了人們的視線。那個秋天早晨,晨霧中馬鞭的脆響,三舅跳下馬車的身影,讓我每回望一次,心里便明亮一次,溫暖一次。
兩地分居的那些個日子,周末的我是在沈陽至大連的動車上度過的。四個半小時的車程短暫而漫長,有著催眠曲似的溫情,也有著俠骨柔腸的悲壯。一個周末的傍晚,駛出沈陽北站的火車像一條巨龍盤桓在北方的原野上,剛剛收割后的田野裸露著北方人特有的粗獷與豪放,又裹挾著那么一點點的小憂傷。坐落在褐黃土地上,零零散散的紅瓦房像一個個處子,明亮、清爽;飄游漫逸的裊裊炊煙似羞澀的農家女,無限嬌美,無限柔媚。
瞬間,就在那一個瞬間,遠處墨痕一樣的山尖上,一輪行將謝幕的落日在起伏的群山中彈唱、跳躍。山在動,夕陽在動,霞光滿溢的天空上一輪落日醉意萌動,妖嬈嫵媚。那粲然的橘黃是明亮的,更是憂郁的,裹滿愛的呢喃、嗔怒,吹彈可破。一秒,兩秒,我忽地一下站起,伸出了雙手,可就當我的手碰觸窗玻璃的一瞬,火車呼嘯著鉆入山洞,黑暗襲涌。
待嘶鳴的火車鉆出山洞,沉沉暮靄,黯然靜雅。除了麻木的手指的痛是真實的,一切恍然若夢。
童年、少年、青年、中年,那些白駒過隙的馨香,是穿綴在記憶之屏上的珍珠,輝映著暖與希冀,又像人生路上一枚枚永恒的徽章,幾多光彩,幾多遺憾,閃著熒光,淌著露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