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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草人

2022-02-09 10:32
延河 2022年12期
關鍵詞:海娃劉師傅稻草人

黃 樸

他逃到門口,聽見她尖叫著說走了就再也不要回來。門被極響亮地摔上,目光似乎被夾疼了,他眨巴眨巴眼,便有一些苦澀的液體奔出來。他拿手背擦了擦,想不到越擦越濕,似欲泛濫的模樣。

好了,不要難受了,被她趕出家門又不是頭一回??粗伙L吹得趔趔趄趄的影子,他對自己說,剛好趁這個機會出走啊,一直想出走,現(xiàn)在終于可以出走了。

“嘰”的一聲,跟他一同離家的灰燕飛過發(fā)紅的天空。他依著周身纏裹紅布的大柳樹,看見他的家像一座城堡靜默地戳在河岸邊,倒是風頻頻推著門,她將他發(fā)明制作的飛機吊在鐵絲上,呼啦啦的聲響刮過來,她雙手搓著臉,似乎臉上結了厚厚的痂,她搓得很深刻,不知道從臉上搓了些甚,倒聽得一聲連一聲的話語從她的指縫間,從她的臉上,結著伴兒向他奔來。他看見自己的長衫像被人穿著一樣站在棗樹干硬的枝條上,其時,棗樹的葉子綠得如一團澎湃的云,他佇立在樹枝上的衣服突然瘋狂地舞起來,似乎一根棍子在暗處惡狠狠地抽打。一個冷戰(zhàn),身子一股股疼,一種來自四面八方的荒蕪的疼。他不由自主地抱緊身子,似乎把自己越抱越瘦。他寫滿故事的書本被她接連不斷地拋向天空。如一群受驚的鳥兒,一個個寫滿故事的本子漫天飛舞。他看到故事里的人成群結隊地逃出來,喧嚷聲塞滿了大地。

身子沿柳樹滑到了地上。這活了上百年的大柳樹早已空洞,傳說它身體里住著千奇百怪的東西。如果我住進去,我會變成啥呢?變成它身體里的一棵樹,變成居住在樹洞里的王。這般想著,身子往柳樹上摩挲,一時間枝葉滴滴答答地響起來。看到樹洞里受驚的動物走到家門口,它們團團坐定,似乎在等待什么。突然一個穿著他長衫的男人現(xiàn)身了。他捧著書,一本正經(jīng)地給動物訓話呢。那只最愛喊叫的狗垂下了驕傲的頭。那只甚愛抗議的貓撤回了銳利的目光?!耙呔妥叩眠h遠的,到遠處去尋找詩意的家園?!蹦侨苏f了一句激動人心的話。這話他經(jīng)常說,祈福的紅飄帶上常寫這樣的話。柳莊人請他把美好的心愿寫上了紅飄帶。無數(shù)祈愿的紅飄帶把這棵被很多人認作爺或是義父的樹裝扮得像一個救苦救難的大仙。紅飄帶呼啦啦地舞起來,眼前霎時紅艷艷的,似乎風都變成了紅色。那人大聲讀著他寫的句子。他看見那群動物忽地變成了失蹤許久的春生、年喜、倉娃、平娃,他們手里拿著書本,身上裹著紅艷艷的綢帶。他張嘴喊了一聲,原來這些年你們躲到樹里頭去了,你們想在紅帶子上寫啥?。克犚娮约旱穆曇糇吡撕苓h,許久燕子嘰嘰地應了幾聲。

鐵匠鋪的爐火很旺地在樹蔭下汩汩地閃耀著。劉師傅左手的鐵鉗夾著一塊熾紅的鐵塊,右手揮著小錘,裸著的脊背上滾動的汗珠光亮亮的。小錘在鐵塊上靈巧地跳動,如一只唱著歌兒跳舞的精靈。在小錘的指揮下,大鐵錘就顯得笨拙而有力了,它在鐵砧上生出沉重的擊打,紛紛揚揚的鐵花呼嘯著向他撲來。落于掌心的剎那,鐵花變成一枚枚鐵屑,黑色的,青色的,它們呈現(xiàn)著各不相同的面貌。噓,他吹了一口氣,鐵屑從掌心起飛,轉眼間就沒入了廣袤的酷熱。哎呀,就那一眨眼間,鐵砧上的鐵塊遁了形,一把彎月形的鐮刀在鐵砧上誕生了。妙。鐵塊變成鐮刀的過程太神妙。劉師傅神秘地背轉身,那彎月形的鐮刀進入水,“嗤”的一聲,桶里響起了激烈的抗爭。嘩嘩啦啦的,似是起了極大的戰(zhàn)爭;咕咚咚的,水與火紅的鐮刀激戰(zhàn)著,水面上蒸騰著裊裊的白氣。劉師傅將被水打敗的鐮刀撈出來,“啪”地扔到了地上。鐵青色的鐮刀不甘地跳動了一會,就斂了鋒芒,靜默地躺在熾熱的灰塵上。

劉師傅看著觀望的他說:“你要是從小跟著我學,現(xiàn)在恐怕都成大師傅了。”

他舔舔干裂的嘴唇說:“我爸不讓我學,我看一次,他打我一次,打得我現(xiàn)在腦子還有時候糊涂,有時候清醒。得虧他打我,不然我的眼睛和書娃一樣早早就瞎了?!?/p>

抽著煙的劉師傅嘴里吐出一口青色的煙霧:“你爸下手也太狠了,他看不起我們打鐵的,沒有我們鐵匠,哪來的鐮刀、鋤頭,沒有鐮刀、鋤頭,哪來的糧食?再說了,書娃眼瞎了,也不全是經(jīng)常來看鐵花的原因。”

他舔了舔掌心的鐵花說:“我現(xiàn)在還喜歡看鐵花,我覺得打鐵濺出的火花是世上最好看的花。”

劉師傅嘎嘎笑著:“你小時候最愛看我打鐵了,拉風箱,當下手,你說你最喜歡聞鐵花,說鐵花里有金屬味,有餃子的味道,有肉的味道,你小小的年紀就能聞出那么多的味道,現(xiàn)在你還能聞出這些氣味么?”

他的鼻子像狗鼻子一樣努力地嗅著,但除了火辣辣的空氣外,他再也聞不出其他氣味了。

見他搖頭,劉師傅問旁邊仍是抓著錘把的光頭:“你能聞到啥氣味,有肉的氣味么?”

光著膀子的光頭,圓滾滾的臉上壘滿了肉,他的鼻子動了動:“啥味道都沒有,就像是汽車放屁的味道?!眲煾嫡f:“你的鼻子除了能聞屁,別的啥也聞不出來?!惫忸^在剃得光溜溜的閃著青光的腦殼上抓了抓,似乎啥也沒抓住,好像不甘心似的,又呼哧呼哧地抓了幾下,頭皮上殘留下白色的痕跡?!澳苈勂ㄒ埠媚兀枚嗳诉€聞不出屁臭飯香。”光頭說,“師傅啊,屁和屁是不一樣的,有人屁里頭有雞蛋味、豬肉味,有人的屁里頭有汽油味、煤油味,有人的屁里頭就是臭烘烘的糞便味,人不同,屁的氣味也不同?!?/p>

劉師傅扔了手里的煙頭,罵了聲,屁,轉過身,給爐子里添了炭,將一塊黑黝黝的鐵塊塞進了黑炭里。風箱呼隆隆地尖叫著,不時有火星得意地飛出來。劉師傅將黝黑的罐頭瓶擰開蓋,沖他晃了晃說:“喝么?”

他看著那幾乎看不清身子的容器,不曉得里面的液體是何種的氣色,便搖了搖冒著熱氣的腦袋。

“你是不是又被那惡婆娘攆出來了?”劉師傅吞下一大口水說,“你是我們柳莊最有名的文化人,過年的對子都是你寫的,大柳樹上祈福的飄帶都是你寫的,娃們的名字都是你給取的,我們村就數(shù)你讀的書多,就數(shù)你會寫故事。你一直在搞發(fā)明,你造的飛機能上天么?你做的木頭機器人會打鐵么?你原先當老師的時候,穿著白襯衫,衫子的下擺扎在褲子里,手里舉著教鞭,要多好看就有多好看,你那個狗婆娘就不曉得珍惜,把夜明珠當成了石頭?!?/p>

他慌慌地搖頭,覺得當老師的日子變得非??~緲了,像是極為遙遠的事。

“當年就把你冤枉了,至今還沒給你恢復名譽吧?!眲煾嫡f,“出來走走也好,你在外頭待上一段時間不回家,看那狗婆娘還囂張啥。就像這黑不溜秋的鐵疙瘩,夠硬的吧,爐子里高溫燒,大錘小錘打,放在水里淬,最后你想叫它變成啥,它就能變成個啥,世上的道理和這打鐵的道理是一樣的?!?/p>

道理似乎就是這個道理呢,他不能不承認劉師傅總結得精辟??上煾挡皇敲?,劉師傅要是名人的話,這句話一定會流傳的,至于能流傳多少年,那就不好說了,起碼會在柳莊大規(guī)模地流傳吧。他怏怏地離開鐵匠鋪,走了好長一段路,頭腦里仍久久不息地盤旋著劉師傅的話,就像那只一直在他頭頂飛翔盤旋的燕子。

他手里握著一把精致的鐮刀,真的像一把彎月呢。劉師傅將他送到路口說:“你要是不想回家了,就跟著我走村串鄉(xiāng)一路打鐵吧,這也是一種發(fā)明創(chuàng)造哩?!?/p>

他抓著劉師傅送給他的小鐮刀,認真地拒絕了他的建議。“那你好好走吧。”劉師傅說,“要走索性就走遠些,出去個十天半月一年半載的。碰上了好鐵你就給我?guī)б粔K,我想打一把世上最鋒利的刀。你幫我問一問,為啥我老覺得喉嚨有東西堵著,像是誰在那里修了一條大壩?”

他握著那把精致的鐮刀,像是握著天上的一鉤彎月。光頭塞給他一個在爐火里燒熟的土豆說:“拿著路上吃吧,出去走走有個意思就行了,真的十天半月一年半載的,那家就不是你的家了。”直到看不見劉師傅的身影了,光頭才說道:“我還怕你真的要留下來,師傅說你腦子時好時壞的,說你要是專心做鐵匠的話,一定會是大師傅級的人物,但師傅說我有一點比你強呢。”他抓著手里的鐮刀像是抓著一輪要飛騰的月亮。“哪一樣比我強,師傅還說啥了?”見勾引出了他的好奇心,光頭有些羞赧地咧嘴笑著,摸了一把光溜溜的頭皮說:“師傅講我這個人雖然笨,腦子不靈光,但我這樣的人踏實容易做成事,像你那樣太聰明的人,往往這山望著那山高,一輩子一件事都做不成。”

他聽到手里的鐮刀發(fā)出嗤嗤的笑聲,忍不住摸了一把光頭亮閃閃的腦殼說:“那你跟著師傅好好學,將來你就是咱們柳莊唯一的大師傅了。”

光頭冷笑著說:“我其實不笨,雖然我看著笨笨的,其實我真的不笨呢,我的腦門上臉上并沒有寫著笨字,師傅為啥老說我笨?師傅他還給我留了一手,淬水的秘訣從不給我傳。得虧你不留下來,你要是留下了,這個鐵匠鋪將來就會是你的。師傅說路上的鬼怪鬼魂多得很,你看不見他們,他們能看見你,你要多當心哩。”

他便邁開步子,他覺得手里的鐮刀像是劉師傅萎縮的身體,冷颼颼的。光頭跟他走著相反的方向,地上響著他腳步咚咚的回響。他對著遠去的足音說:“師傅,我去給你尋世上那塊能打造最鋒利的刀刃的鐵,給你尋能治療你病的藥?!?/p>

一個人也好。他握緊手里的鐮刀,迎面的麥田里現(xiàn)出一個巨人。那人戴著一頂綠帽子,左手高高舉起,似乎在向麥田射擊。那稻草人的嘴巴一張一合的,它在說什么呢?是抱怨金黃的麥穗還沒收割嗎,是怨憤麥田里的麻雀烏鴉喜鵲太過囂張了嗎,還是嫌人們將它長期放在麥田冷落了它?或許是,或許都不是。

他恍惚間發(fā)現(xiàn)那個人太像他了,簡直是照著他的模樣做的,尤其那一頂綠帽子,現(xiàn)在的柳莊人誰還戴綠帽子啊,這不是給自己找笑料么?一股風起,麥穗齊刷刷地向東擺著頭,一會兒又被某種力量驅使著,朝某個不確定的方向亂糟糟地扭動。就在風大得似乎要將麥穗連根拔起的時候,那高高在上的稻草人突然摔下來,重重砸在他面前。

“媽呀。”他驚叫一聲。那群麻雀趁亂搶占了麥田。那群蝴蝶趁機霸占了麥穗。那群野兔趁亂啃噬著麥秸。那群喜鵲長尾雉趕忙報信去了。

他望著倒下的稻草人,發(fā)現(xiàn)他竟然戴了眼鏡,脖子上扎著領帶,身上穿著中山裝,肚皮上隱隱有著殷紅的血跡。他看了看,覺得這個像他的稻草人比他威武多了。當初就是自己設計的么。他記得每塊麥田里的稻草人都是他扎的。他把它們扎成那些有名有姓的曾為柳莊做過貢獻的人。讓這一群人守衛(wèi)著柳莊,他才能放得下心。顯然這個酷似他的稻草人被誰做了手腳。它的嘴巴痛苦地張著,臉上呈現(xiàn)著極其難過的表情。他的手在它肚里掏了掏,竟掏出五個斑斑點點的蛋。掏出一個個寫滿了字的本子。而這個本子上的故事似乎是他創(chuàng)造的。那些熟悉的語言,那些閃亮的言辭,怎么就會藏在稻草人身上呢?是麻雀干的嗎,是燕子干的嗎?他發(fā)現(xiàn)稻草人背上插了一把鐮刀。這把要用來收割麥穗的鐮刀顯然還沒來得及履行自己的職責,刃口便崩裂了,像是砍在了很硬的物件上。這樣的鐮刀還能收割麥穗么,這不是叫麥穗恥笑么,這不是叫麻雀拍腳稱快呢么。一大片麥穗像是被碾子碾壓過,它們趴著身,風再用力,風再努力地召喚,它們永遠也抬不起金黃的頭顱了。麻雀毫無主見地嚷叫著。他聽了聽,根本聽不懂。聽不懂就不聽了,我又不是麻雀,干嘛要聽懂麻雀的話。他搬過稻草人的身子,聽到褲袋里的鐮刀發(fā)出錚錚的叫喊。誰害稻草人干啥呢?這里不久前也許發(fā)生了什么,看麻雀那個吃驚的樣子,一定很激烈。他吃著光頭送給自己的烤土豆,想著某種激烈的場面,喉嚨突然被土豆給嗆住了。那一瞬間他幾乎要憋死,幸好口腔做了調解,土豆順利通過了咽喉,他長長地吸了幾口氣。稻草人的愿望怕是想活成真人。它要是活了就能講述這片麥田曾經(jīng)發(fā)生的事。他拿鐮刀劃破手指,將血一滴一滴地喂給稻草人。“你要是能活成真人就好了,你活了,就到我家去看看?!彼静萑俗炖锎抵鴼庹f。

路上駛來一輛拖拉機,它突突地奔跑著,顯得趾高氣揚氣急敗壞的。他招了招手,拖拉機放慢了速度,司機雙手抓著方向盤,狐疑的目光投向他滿是灰塵的臉?!澳苌由衔颐??”他大著聲氣兒。拖拉機粗野的聲響蓋過他的聲。“你去哪?”司機的身子突突地跳動著。你去哪我就去哪,他向司機投去一臉的媚笑?!澳阌胁“桑俊彼緳C目光重重砸在他臉上,“有病了趕緊去醫(yī)院,我要送也要把你送到精神病院?!薄拔覜]病?!彼麪庌q說,“我怎么會有???我就是想坐車,想去很遠的地方,難道不行嗎?”司機朝他啐了一口,拖拉機猛地沖出去,一陣細密的灰塵遮蔽了他的眼。

“海娃回來喲?!?/p>

“回來了。”

“回來喲?!?/p>

“回來了?!?/p>

一個人喊著,一個人應著。這聲音他太熟悉了。那個滿頭白發(fā)的老人拄著竹棍,她的眼睛看著像長蟲一樣盤旋扭曲到遠方的土路,那路上只有他像尋找某種東西想去遠行的樣子,他的影子被風吹得搖搖擺擺。

老人在等海娃么,海娃是她的啥人呢,兒子或者是孫子,也許都不是,老人只是自己在呼喊自己罷了。想起年幼時,母親也曾這般拄著棍子,身子靠著大柳樹,每天或傍晚或日出,對著沉默冷峻的山,一遍一遍地喊他的名字。他被鄰居大強嚇壞了。那時他正在看書,是啊,他完全沉浸到書里了。這時候的大強戴了一頂紙糊的帽子,臉被涂抹得五顏六色的,臉上還沾著一張張白紙條。大強在身后猛地拍了他肩膀,吐出一條紅艷艷的臭舌頭。鬼,真的是大白天見了鬼,那鬼的臉白慘慘的,手臂裊裊地飄蕩著,身子像一綹扭曲的煙。他連叫都沒叫就跌倒了。他醒來后,大強嘴上還粘著一綹綹白紙。我和你開玩笑呢,我是練你的膽呢,你的膽子太小了,比麻雀還小,比小雞還小,我嚇唬了那么多的人,從來沒有一個像你這樣害怕的,太可笑了。大強給每個人講述他的事跡,亢奮得手舞足蹈的。他的身子真如抽了筋沒了骨頭樣,整個人像根面條軟綿綿的,似乎風一吹,他就會被吹上天?!澳闶潜粐樀袅嘶辍!蹦赣H摸著他消瘦的腦袋憂心地說,“還有人真的被嚇死了呢?!蹦赣H便求人將寫了他名字的紅布條掛在大柳樹上,許了愿,每日沖著遠方,似是唱歌般地吟唱道:“我的兒哎,海娃哦,你趕緊回來啊?!彼阍谀赣H悠長的尾音即將消失的時候回應道:“回來了,回來了。”每天早上母親沖無邊的遠方喊七遍,天黑的時候喊七遍。每次都是母親喊,他回應。如此一個周后,他竟覺得身體有力了,似乎精神又回到了身上。想到母親已歿,他的眼睛便濕汪汪的。他擦了擦淚水,在那個老媽媽的尾音即將消失的時候,他應道:“回來了,回來了?!?/p>

老媽媽的眼睛深深陷在眼眶里。老媽媽手里的竹棍在地上敲打著說:“海娃,你回來了么?我錯了,我這個當媽的錯了,不該不讓你和小娥好,你想和小娥好就和小娥好,我再不攔擋你了?!?/p>

他問道:“海娃走了多長時間?”

老媽媽說:“五年了,不,六年,要么是八年,不,都不對,可能是昨天,我記得清清楚楚的,像是才發(fā)生的事情。你見了海娃就叫他趕緊回家。我給他攢了好幾千塊錢,被子新嶄嶄地做了五六床 ,新房子都蓋好了,娃兒的衣裳都做好了,叫他趕緊回家。我的眼睛越來越看不清了,我的腿越來越不聽使喚了,我覺得他一直躲著我,他為啥不趕緊出來見我?”

他答應老媽媽,看見了海娃,一定把她的口信捎給他,一定讓他趕緊回家,海娃要是不回家,他就把他綁回家,真的,把他綁回來。老媽媽摸著他的臉說:“你是個好人,好人一定會有好報的?!?/p>

樹下乘涼的人嬉笑說:“是不是那個老太婆又讓你給她找海娃?海娃走的時候十八九歲,至今十幾年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尸,不知道這個世上還有沒有海娃?!?/p>

他說:“我要是見了海娃,一定要把他帶回家,那老人的眼睛快哭瞎了,她的身子像失去了馬達的拖拉機?!?/p>

“她早就瘋了,都瘋了幾年了。海娃要是還在人世的話,還至于等到現(xiàn)在么?當年她把海娃關在屋子里打,整整關了一星期。她每天去小蛾家鬧,罵小蛾勾引海娃。小蛾從家里跑了,海娃也跟著不見了。她就每天在門口喊海娃,她想喊著喊著,就會把海娃喊回來,可十幾年了,海娃一直沒回來?!?/p>

我要見著海娃,一定要把那個和我小時候同名的海娃帶回家。他給自己訂了目標,腳步移動得更快了。

一頭牛若有所思地在路邊張望。它撩一口草頂端的嫩葉,斜眼看他噗沓噗沓地走路,看著看著,這個人就走到了它身邊。他朝它身體揮舞著柳枝,叮它的蒼蠅和牛虻嗡地飛起來,趁他不注意的時候,又貪婪地落在它的耳朵上肚子上,一會兒工夫,就密密麻麻一大片。加緊啊,加油啊,他似乎聽到牛虻和蒼蠅一邊吃一邊興奮地喊話。真把牛不當牛了。他手上的柳枝憤怒地抽過去,牛虻的身體啪啪地炸裂,它們從牛身上吸來的血水又紅艷艷地涂在牛身上。牛朝他喊了一聲,他聽不懂那是感謝呢還是埋怨。管不了那么多了。牛豐滿的屁股上叮了幾十只牛蜱,喝飽了血后圓鼓鼓的,像一團火紅的肉球。牛走到哪,牛蚊和牛蜱就跟到哪,好不容易生出來的血就被它們輕易地吸走了。他最恨這種不勞而獲的寄生蟲了。啥東西,這合理嗎?這對牛公平嗎?他掀起牛尾巴,擰著蜱蟲的身子,每摳下一只,那個被叮咬的地方就滲出了殷紅的血。一群牛蜱摳下來,牛屁股上凸起一個個血紅的疙瘩。牛蜱丑陋地蠕動著,他的腳踩下去,地上發(fā)出暗啞的炸響。母牛的尾巴甩過來,他的眼睛被掃得火辣辣的,他還沒來得及站起身,母牛就尿了,嘩啦啦地,像一個大瀑布從頭上澆下來。

“你太會尿了?!彼林樕系哪蛩卣f:“你看你現(xiàn)在整潔得像一個好看的姑娘,哪像剛才邋里邋遢的。”他手里的枝條朝?;沃f,“你要知道好歹,你要認得誰是好人誰是壞人?!?/p>

母牛似乎聽懂了,很歉意地轉過身,舌頭一撩一撩地舔他的手。牛屁股上又爬了一群牛蜱,怪了,剛才不是抓完了么,咋一會兒就又長出來了。他抓住牛尾巴說,“聽話,我把這些喝你血的牛蜱抓干凈,沒人吃你了沒人喝你了,身子不是更清爽么?!边@回母牛很懂事,溫婉地站著,像是他的女人似的。他想起了給自己女人梳頭的情景。女人頭發(fā)很長,像一團藤蔓浮動著。女人擺著頭發(fā),像柳樹搖曳著柔嫩的枝條?,F(xiàn)在的女人咋變得連個母牛都不如?

“你在干啥?”一個人驀然出現(xiàn)在面前。

“我在抓牛蜱,你看我抓了多少牛蜱。這些壞家伙最愛喝牛的血了,還給人傳染病?!彼床磺迥侨说拿婵祝侨税蚜幍拿弊酉褚粓F綠草一樣扣在他的腦殼上。

“這么多的牛蜱你能抓的完嗎?有牛就有牛蜱和牛蚊子,牛蜱和牛蚊子就是喝牛血的,它們不喝牛血難道要喝人的血么,這世上就是一物降一物,一物有一物的活法?!蹦侨祟^上的柳枝顫動著,幾只牛虻在他頭頂嗡嗡地叫。

“胡說,你這是是非不分。你的意思牛蜱喝牛血是天經(jīng)地義的,你覺得牛同意你的觀點么?”他踩死了地上蠕動的牛蜱。

“你不信就算了,我又不強迫你相信。”那人突然叫道,“你對牛做啥事了,她屁股怎么紅艷艷的濕漉漉的?”

“牛剛才撒尿了?!彼忉尩?,“這些血都是牛蜱叮咬的,你看看,牛流了多少血,你想想,這些牛蚊子牛蜱要從牛身上吸走多少血?”

“這牛還是個姑娘呢。”那人不滿地說,“你咋還抓著牛尾巴,讓她的屁股光溜溜地露著,她好歹還是個女的呢,你不覺得羞,她還覺得羞。”

他趕緊松了牛尾巴。牛似乎真的有些羞,尾巴緊張地蓋住濕潤的私處,再也不起勁地搖擺了。

“你沒有對她做啥不好的事情吧?她還小,還沒有成年。”那人盯著他的襠部看了好久說,“丫頭,我們回吧,碰到有人給你獻殷勤,你一定要當心,誰知道笑臉背后都隱藏了啥惡毒的東西?!?/p>

“我要給丫頭找男人去,我要讓她來年下一窩牛崽?!蹦侨诉汉戎W哌h了。他看了看自己的褲襠,不知道那個戴著柳枝帽子的人到底是個啥意思。

他索性坐在一塊長滿青苔爬滿了螞蟻的石頭上。他不知道自己出來了多長時間,是不是該回去了。他媽的,也不見誰出來找找我。你們就天真地以為我出來一會兒就會回家嗎?我要是不回呢,我要是長期不回呢?你們離了我能活下去么?你們這伙狼心狗肺的。

就那么坐著,突兀地飛過一只長尾巴的鳥,天空似乎跟著起了風,還沒見過這么怪異的鳥,它是路過這里,還是迷了路找不到回家的方向了?胡亂地想了一會兒,天空中已不見那鳥的痕跡,他便朝蒼白的天幕發(fā)出一聲吼,哼了幾句不連貫的歌,吟了幾句胡亂拼湊的詩。身上爬滿了螞蟻,他站起來抖著身子,那些碎屑紛紛墜落,他發(fā)現(xiàn)自己像是突然長高的巨人,腳底下的荒草低矮而寥落,一條向著遠方漂移的路胡亂地扭動著,有的地方分叉出許多荒蕪的小徑,而有的地方,卻長滿了粗俗的樹。他不覺笑了,他聽見自己的笑聲很怪異,灼灼地刺耳。

“你笑啥?你看見了啥可笑的東西?”

他合上兩瓣張開的嘴唇,抖落著朝身上攀爬的螞蟻,見石頭前赫然站著一個拄竹棍的老嫗。

“我咋沒見過你,這里的人我都認得,咋不認得你。”老嫗手里的竹棍敲擊著石頭上忙亂的螞蟻。

“我叫海娃,我從柳莊來?!彼χ钡募贡趁偷厮聛恚卉?,屁股便坐在了石頭上。

“柳莊離這里怕有幾百里吧,聽說有個叫海娃的抱著一條狗跳到家門口的河里了,狗會水,他說順著這條河就能游到大江大河里去?!?/p>

從道理上講還是可能的。我也這樣想過,可我沒敢做,那個海娃比我厲害。

“你一路走來見過我家娃他爸么?他說家里悶出去轉轉,這一轉就再也沒見他回來。他出門的時候,下著毛毛雨,身上穿著薄衣單衫,但都現(xiàn)在了,還沒見他回來。這熱的啊,他會到哪去?我給外出的人都帶了口信,讓他們見了我家娃他爸了,叫他趕緊回來。就說他又要當爺了,就說這回生的是男娃娃,就說我再也不管他了。他想和李桂藍好就好吧,他想抽煙就抽煙吧,他想喝苞谷酒就喝苞谷酒吧,他想給每個人笑就笑吧,他沒用就沒用吧,沒出息就沒出息吧,我們窮就窮吧,他不洗腳就不洗腳吧,他愛看書就看書吧,他喜歡給人講古今就講吧,他喜歡幫人就幫吧,他愛偷看風騷的女人就看吧,他想經(jīng)常外出就外出吧,但不管咋地最終都要回家,叫他回來啊,只要他回來了,他咋樣都行,他咋至今還不回來?他是不是在外頭待野了,他是不是找不到家了,他是不是變成另外一個人了?這都不曉得幾多個年頭了?”

棍子在石頭上噠噠地敲著,老嫗嘴角聚集著白花花的唾沫,她拿手背擦了擦,先是盯著他的眼睛、他的耳朵,見他很耐煩的樣子,便兀自滔滔地說著,偶爾擦擦嘴角興高采烈的唾沫,后來她的目光便順著土路高低不平地伸到了看不見的遠方。

“我要是見了叫他趕緊回家?!彼X得自己的心被某個東西猛地揪住了,他甚至有些羨慕那個出走或者故意走失的男人。如果自己的女人也這般對我許諾,我還會盲目地去尋找所謂的遠方么?

“你是個好人。你不要給我說空話。你見了他一定叫他趕緊回家。就說他兒子馬上要結婚了,女兒馬上要出嫁了,他很快要當爺爺當外爺了。你見了,叫他趕緊回家?!崩蠇灥哪抗庀菰谶h方的路上,她的身子像是被風吹動了,劇烈地搖擺,呼啦啦地響。

“你在和誰說話?你一個人嘰嘰咕咕的,這沒有人啊,連一只鳥都沒有?”他揉了揉眼,見面前站著的這個人手里捏著一根草,間或把草塞進嘴里,牙齒就咔嚓咔嚓地咬著,嚼著。

“那個老奶奶呢,他說他男人丟了,叫我給幫忙找回來,那人呢?剛還在這里,她手里握著一個竹棍,她的個子很高,瘦得像一根竹棍子,她說她兒子馬上就要結婚了,那人呢,咋走了連個招呼都不打?”他從石頭上拔起身,把眼里的光向極遠處,極遠處地,望著瞭著。

“是經(jīng)常有個女人,她每天站在路口,讓過路的人幫忙找她的男人,她的男人一個早上從家里走了,走了就再也沒有回來。好多年了,她每天碰到路過的人,就講她男人的故事,每回的故事都不一樣,后來,見到男的,就認作是她的男人,有好多人冒充她男人,就跟著她回家了?!?/p>

那個人咔嚓咔嚓地吃著草莖,偶爾嘴巴往出噗噗地吐著青色的沫子。

“這是甜草,很好吃?!蹦侨苏f著,就把一根草給了他。

他嚼了一口,并不甜,一股惡惡的腥,他實在忍不住,一口穢物唾出去。

“這甜草好吃得很,我們這里的人從小就吃,開始吃不慣,慢慢就慣了,幾天不吃,還想吃。以后,這種甜草想吃都吃不上了,現(xiàn)在能賣錢,坡上都挖空了。”那人的皮膚綠綠的,像牛羊一樣,伸著長長的舌,將手里的草撈進口腔,“好吃得很,可惜你吃不慣?!?/p>

“你一定不是我們這里的?!蹦侨硕⒅l(fā)白的皮膚道,“我們這里的人誰不吃草,你看我們的皮膚閃著綠油油的光,我們不怕餓,草一吃太陽一曬,我們就飽了,可以幾天不吃飯。我們這里的人一生下來就會吃草,你還把草吐掉,吐得那么難看。”

“我是柳莊人?!彼亮瞬磷煺f,“我們那里的人不吃草,一生下來就吃飯?!?/p>

“哦,柳莊。”那人嗤笑著,臉上露出極向往的神態(tài),“聽說你們那里出了很多大能人,王大帥會造木頭機器人,會讓風箏把人帶上天,打鐵的劉師傅能打世上最好的鍋,鍋里有永遠吃不完的好東西,那個寫故事的章華華寫的故事跟真的一樣,你們那里的大柳樹是個神樹,它是你們柳莊人的祖先呢,你們那里好多人都認大柳樹當爺當爸,給柳樹爺許愿靈驗得很,你們那里的男人都愛往出跑,你們那里的女人都是男人的天,你們那里男女老少都愛做白日夢,你們那里人還喝尿,說尿能夠治療各種疾病,喝尿能延年益壽,這一切都是真的嗎?我準備去學習,你要真的是柳莊人,就請你帶我去吧?!?/p>

他盤腿坐在石頭上,那人不吃草了,卻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本子,手里還抓了一支筆。

“我們不喝尿。”他鄭重地應道,“我們柳莊人喜歡樹,都認為自己是樹的子孫,我們柳莊的婦女很野蠻,她們就是整個天,她們要革男人的命,她們要把男人踩在腳底下?!?/p>

“瞧你還保密?!蹦侨诉f過本子說,“你給我寫個路條,聽說沒人介紹,柳莊根本進不去,即使到了,也根本看不見村子。見了陌生人,村子就自動藏起來。你們這柳莊太神奇了?!?/p>

他抓過筆在本子上畫了一個稻草人。

“這個人咋像你?”那人注視著本子上的畫說,“我要去取經(jīng)。為啥我家的雞下的蛋是透明的?為啥我家門口的老鴰每天叫不停?為啥我家的狗看見鄰村的海娃比見了我還高興?為啥我們的皮膚有時候是綠色的?為啥我們愛吃草?為啥野豬光刨我的莊稼地?為啥媳婦總給我吊個麻子臉?為啥我有這么多的為啥?你幫我問問,這都是為啥呢?這些問題要是搞不清楚搞不明白,我就永遠不回家?!?/p>

“你還是個犟牛筋,你和那個找她男人的女人一樣,都是一根筋,世界就是我們這些一根筋的人發(fā)現(xiàn)的。”他在石頭上站起來,活動著麻木的雙腿,竟覺得有了點尿意。

“我咋和那個女人一樣?那個女人早死了,死了幾多年了。我咋和那個女人一樣?你這是咒我呢么。我咋能和那個瘋女人一樣?她是給你托夢了?!?/p>

那人從地上拔了一把草,放進嘴里咔嚓咔嚓地吃著。

“那人咋會死了?”他驚得沒了尿,似乎尿縮回去了。

“是人都會死,誰能例外,神仙都會死,何況我們人?”那人說著,把手里的草拋給他說,“你嘗嘗,這草很好吃,你吃了,就不怕怪東西,就不會在大白天見鬼?!?/p>

他抓了幾根放在嘴里嚼了嚼,剛覺得有些甜,那人卻吼著秦腔走遠了。這也是個沒禮數(shù)的人,沒頭沒腦的,他想著,便順著大路往前走。一路上都有不知名的蟲子叫。自己能喊上名的蟲子也就五六種,更多的叫不上名兒。其實,這里生活的蟲子何止幾百乃至幾千呢,它們都是有名有姓的,只是我們不懂罷了。

那只灰色的燕子不知又從哪飛來了,它繞著他的身子打著旋,那翅膀奮勇扇動,為他帶來一綹綹的風。

“你咋還不回去?”他對那只在頭頂上空徘徊的燕子說,“趕緊回家,家里人擔心你?!?/p>

燕子“嘰”的一聲刺入了云端。

他悵悵地望著。一輛拖拉機從身后奔來,突突的聲響震得腳下一顫一顫的,他往路邊避了避,拖拉機突然停下來。

“海娃你咋還不回家?”駕駛座上的司機扭過頭,嘴里的煙頭在高處閃著亮亮的光。

“我還沒有找到答案,我還沒有找到秘方,我還沒給劉師傅找到世上最好的鐵,我還沒有找到我想要的東西,我還沒有找到離家出走的海娃,你說說,我答應人的事情沒完成能回家么?我媽托夢叫我在大柳樹上給她掛一面紅布,她老是沒完沒了地咳。你說,沒完成任務我能回家么?”他手里揪著路邊一棵搖擺的草,嘴里嚼著草葉子,“我不認得你,你該不是認錯人了,這個世上叫海娃的人多得很,我像你要找的那個海娃么,這世界太好玩了?!?/p>

“你媽都歿了好多年了,她咋現(xiàn)在才想起叫你給老樹掛紅布,她真的給你托夢了么?我在夢里從來就沒有見過我媽,倒是經(jīng)常見我爸,我爸一見我就打我。”那人咳著,吐出一口痰,一個丑惡的弧線劃過他頭頂。

“嗯,我媽給我托了夢,托了夢就得去,我的夢向來靈驗得很?!彼笸酥侠瓩C煙囪里的黑煙向他撲來,他覺得自己可能被那煙染得黑乎乎的。

“你媳婦紅梅讓我一定要把你帶回去?!蹦侨酥钢f,“上來吧,我們一起回家?!?/p>

這人是誰,我媳婦名字叫紅梅嗎?他想著,身子快步往前走。

“你認得我媳婦么?”他在拖拉機邊跑動著說,“我咋從來沒聽我媳婦說過你?!?/p>

“海娃你真的是腦子有問題,我和你媳婦是同學,還是我給你倆撮合的,你的彩禮錢都是借我的,余下二百元至今還欠著,你借我的書一直不給我還,你可能不想還了吧。”那人嘴里抽著煙,風把煙一股股地吹到他臉上、嘴上、眼上、鼻子嘴巴上。

“我不是海娃,我大名叫章華華?!彼谲囘吪苤暗?,“你認錯人了,我媳婦也不叫紅梅,她叫梅梅,有時候我也叫她紅紅?!?/p>

“紅紅就是梅梅,梅梅就是紅紅,她們都是紅梅,燈一關,都是一樣的。”那人似乎早料到他會這樣說,拖拉機吼了一聲,煙囪滾涌著黑煙,濃稠的煙污黑的煙熏染得天空黑乎乎的?!澳氵€往哪里跑,趕緊上車,好多人找你呢?!蹦侨艘簧焓洲吨囊骂I將他扔進了車斗里。

“海娃你腦子真的有問題。難怪你經(jīng)常想著離家出走。我看你在路上走來走去的,就像一只找不到家的狗。你家的狗看見你也不喊你,你家屋檐下筑巢的燕子也不沖你說話了。麥田里發(fā)生了兇殺案,麻雀說是你干的,現(xiàn)在好多人滿世界地找你?!蹦侨说穆曇粼陲L里忽明忽亮忽強忽弱的,后來,那人就很大聲氣地笑著。

“你帶我到哪兒去?”他覺得這條路太陌生了,路旁的楊樹像一排排押送的武士,一個個虎視眈眈的。他看著這條路像一條扭曲的長蟲,或者像一條白色的繩索,不知道要把他帶到哪里去。

他喊著,拍打著車廂,但拖拉機不理不睬的,越跑越快了。

他就從后面朝那個人磕了一鐮刀。那人從駕駛座上甩出去,像一袋子土豆散落了。拖拉機兀自蠢笨地朝前突奔著,他像癩蛤蟆一樣跳出去。腳一落地,龐雜的灰塵蓋過來,灰塵抓住了他很高興,嘰里呱啦地笑著,他就也跟著笑起來。

他從厚重的灰塵里鉆出來,走著走著隱約看到自己的家,看到自己家的房屋在白茫茫的灰塵里搖搖晃晃的。那門口似乎站著一個稻草人,它頭上戴著一頂顏色發(fā)綠的帽子,手里握著一只筆,另一只手舉著本子。紅梅在門口張望著,她的嘴張得圓圓的,似乎在喊一個人。他讓耳朵認真聽了聽,耳朵聽出似乎在喊他的名字。女兒把他的長衫穿在稻草人身上。那是他最愛穿的衣裳。一年里只有講故事寫故事的時間他才穿著那件頗為嚴肅的服裝。穿著那件服裝的他很像傳說里的著名的作家。路人托付我的事還沒有完成呢,他朝白亮亮的天空喊了一聲。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傳向了四面八方。月亮在空中暈乎乎的,一切都浸泡到如水的光輝里。他拿鐮刀割破自己的手指,血水像一個精靈,流過那個稻草人時,還猶豫著蕩起一個水花,血水繞開稻草人的大腳,越過一道門檻,在棗樹下打了幾個漩渦,接著就爬上了他經(jīng)??磿氖_,它們在石臺上集聚了一陣,似乎積累了一點力氣,就嘩地沖開房門,女兒喊道:“爸爸,爸爸回來了?!?/p>

紅梅扯著嗓子喊道:“海娃啊,你回來哦。”

女兒應道:“回來了,回來了?!?/p>

他聽到無數(shù)聲音回應道:“回來了,回來了。”

飛回家的燕子憂傷地站在樹枝上,嘴里叼的蟲子吱吱亂叫。他爬上大柳樹高聳入云的樹冠,滿樹的紅飄帶呼啦啦地喊著。他的皮膚慢慢變綠,他通體發(fā)綠的時候,看到自己的家像一座黃色的城堡戳在河岸邊,一個人騎著狗在水里游著,隱約看到拖拉機載著老嫗、劉師傅、小母牛往這邊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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