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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海

2022-02-10 23:15付久江
福建文學 2022年12期
關(guān)鍵詞:吳老板塔城有志

付久江

得知小松得病,已經(jīng)是半年后,我和東林決定專程回老家去看他。是該回去看看了,曾經(jīng)的發(fā)小,已經(jīng)十幾年沒見了,差點就陰陽兩隔。

上午九點,長途大巴從塔城出發(fā),到達平山鎮(zhèn)已是正午。小松接到電話,已經(jīng)等在站點,見了我和東林,跛著腳撲上來。三個大老爺們兒摟在一起,都紅了眼圈。

許是大病初愈的緣故,小松看上去比我和東林老很多,刀條小臉兒上全是抽巴褶子,短一截的左腿踮著腳尖,保持著身體平衡,像女人踩高跟鞋。

小松在鎮(zhèn)子上開了個機動車修理部,就在車站斜對面,門市后面就是他家,典型的前店后宅。進門先見過小松的妻子和一雙兒女,一番寒暄過后,我們哥仨在隔壁的飯店坐下來,喝著老家產(chǎn)的高粱白,聽小松講他的病中歷險。

小松生來就是個暴脾氣,遇見了一個比他脾氣還暴的摩托車主。兩個人因為修車吵了起來,小松就突然暈倒了。拉到醫(yī)院CT 掃描,輕微腦出血,出血點旁邊發(fā)現(xiàn)個動脈瘤,好在沒有破裂。當?shù)蒯t(yī)院沒敢留,直接拉去了省城腫瘤醫(yī)院。省城的專家說,手術(shù)可以做,不過風險極大。之前三例同類手術(shù),一個康復出院,一個成了植物人,還有一個直接死在手術(shù)臺上。當時就給小松媳婦嚇哭了,可又不能不做。專家說了,那個瘤就是定時炸彈,有可能一彎腰,或者一咳嗽,就會爆裂,人直接就沒了。

小松說,許是緊張,許是麻藥勁兒不足,手術(shù)中,他始終處于半清醒狀態(tài)。迷蒙中聽到專家們歡呼“成功啦”,才明白自己走了趟鬼門關(guān)。可能閻王嫌我腿瘸,沒收。小松笑著自嘲。

康復后,小松特意拎了兩瓶酒去看那個和他吵架的摩托車主。兩個大老爺們,一個道謝,一個道歉,都有點不好意思。

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我和東林雙雙舉杯,慶賀小松劫后余生,大難不死必有后福。然而酒喝得并不暢快,喝不上幾口,小松媳婦就湊近門口喊小松,不是干這就是干那,弄得我和東林都有些索然無味。直到小松的兒子進屋來搭訕,才知道小松已經(jīng)戒了酒,見到我們一高興又端起了酒杯。

我和東林決定盡快結(jié)束酒局。等小松的工夫,我扭頭向窗外呆望。夏日午后,正是酷熱難耐的時候,日光熾烈,蟬聲聒噪。熱氣流升騰中,對面站牌上“平山站”三個字有些扭曲變形。恍惚間,三個呆頭愣腦的少年,站在站牌下,仰頭東張西望。一晃兒,又消失了。

還記得嗎,當年?我沖窗外指了指。順著我手指的方向,東林盯著站牌呆愣半晌,恍然大悟道,記得記得,一晃兒二十多年了。于是我倆說起當年的第一次出門遠行。

那年,我和東林還有小松,都剛滿十八歲。那個夏天,我們?nèi)齻€初中畢業(yè),都想去外面的世界闖一闖。說白了,就是外出去打工。大山里的孩子,書念不成,又不想窩在家務(wù)農(nóng),也只能外出打工??墒俏覀兊母改竻s像事先商量好似的,旗幟鮮明,戰(zhàn)線統(tǒng)一,一致反對。我爸以過來人的口吻教訓我,你以為是出門撿錢呀。我媽則給了我一個雙向選擇,要么接著念書,要么老實在家瞇著。其實她想逼我去復讀。東林的爸媽也說,你們幾個小嫩條子,先在家干兩年農(nóng)活吧,摔打摔打體格兒。小松的爸媽更是不同意,說你要是走就別回來了。他們是怕小松在外面受欺負。小松得過小兒麻痹,左腿細了一圈兒,短了一截兒,走起路來一瘸一拐。這讓我們幾個很是不爽。別人家的孩子,初中沒畢業(yè)就外出打工了,我們咋就不能?小松有我和東林罩著呢。從小到大,我們仨都是綁在一塊兒的,誰想欺負小松,得先領(lǐng)教我和東林的拳頭。商量不成,那就涼鍋貼餅子——蔫溜。我們連行李都沒有帶,就偷偷逃離了家。

為了不讓父母著急,我們都留下了信,告訴他們,我們?nèi)ト俟锿獾乃橇?,找小松的表哥大壯。大壯在塔城的建筑工地當架子工,一定會為我們找到賺錢的出路。可小松的父親還是不放心,第二天便乘車追到塔城,發(fā)現(xiàn)我們根本就沒去找大壯。那段日子,我們的父母都要瘋掉了,想出去找我們,又不知從哪兒找起。后來接到我們寄回家的信,才松了一口氣。

聊到這兒,我和東林都笑了。事實上,我們的確去了塔城,卻又從那里坐上火車,去了千里之外的濱城,投奔在那里打工的福來。

福來比我們大兩歲,跟他舅舅在濱城打工已經(jīng)三年了,干一種叫刮大白的活兒。每次打工回來,福來說起濱城,都是一套兒一套兒的,好像濱城是他家的。說濱城是個半島,三面環(huán)海,是渤海灣的一顆明珠。說在樓房里刮大白時,一抬頭就能看見窗外的大海,如果來個撐竿跳,一個猛子就能扎到海里去,順便洗個海水澡。說天一熱起來,海邊全是穿泳裝的漂亮女人。泳裝知道不?福來用手比畫著,就是三點式,叫什么尼,其實就是穿三角褲衩戴乳罩。哎呀,那些女人,開放得很,大半個胸都露出來了。看看你們的熊樣,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

福來的講述讓我們耳熱心跳,同時也自慚形穢。我們那個小村子,隱藏在遼西連綿不斷的大山褶皺里,出門磕個跟頭,腦袋就能撞山上。從小到大,我們就在這里野蠻生長,甭說大海,連條河流也沒有。那片遙遠的湛藍,還有那漫步在沙灘上的美女,我們只在電視里見過。

打工賺錢,還能看海,看漂亮女人,該是多么舒坦的享受呀。于是當年在塔城車站,我們一拍即合,中途改道去了濱城。

然而就像歌中唱的那樣,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無奈。屬于我們?nèi)斯餐拿篮糜洃?,到此卻戛然而止了。

當年到濱城已是夜晚,面對城市輝煌璀璨的燈火,我們能感覺到,大海近在咫尺,就藏在燈火之外的黑暗中。小松說先去看看大海,被我和東林否決了。東林說,黑燈瞎火的,能看著啥?我說,大海又沒長腿,明天還能跑了?于是我們直接打車去找福來,住進了建筑工地,當上了大白工。不承想那個工地在城邊子,四面環(huán)山,跟我們老家那個山溝溝沒啥兩樣。我們憋在那兒整整干了三個多月,才轉(zhuǎn)移到山外邊的濱城。當我和東林如愿以償看到大海時,小松已經(jīng)離開了。他因肆意擾亂施工,被老板開除了,走的時候偏偏又是夜里。自始至終,小松連一眼大海都沒看到。

這也許就是所謂的命運安排吧。當年的濱城之行,成了我們?nèi)齻€人的人生岔路口。飽嘗了打工之苦,第二年我又回到學校復讀,后來考了個中專,趕上了個“畢業(yè)包分配”的尾巴,參加工作到了塔城。東林一直在外漂著打工,后來學著做生意,再后來也在塔城落了腳。小松呢,從濱城回到家后,再也沒有外出打工,去縣城學了個修車手藝,在鎮(zhèn)子上開了這家修理部。

我說,我有個想法。東林說,我也有個想法。想法與想法不謀而合——約上小松,再走一趟濱城。這次我們專程陪小松去看海。就像小時候分吃糖果,小松不在,我們也要給他留一顆。只是這顆糖果擱置的時間太久了,已經(jīng)有了些許的苦澀,但愿它不會變成撒在小松傷口上的鹽。

小松回來了,果然是媳婦不讓他再喝酒。小松坐下來,嘴里罵罵咧咧,老娘們家家,芝麻粒兒大的膽兒。我都死過一回的人了,怕什么?

酒就不喝了,說點正事。我推開酒杯,說了重走濱城的想法,并賦予其重大意義。人到中年了,真不知明天和意外哪個先到。人家電視上還重走長征路呢,咱們也應(yīng)該來個舊地重游,紀念一下人生中的第一次遠行。東林在一旁敲邊鼓,咱不差錢兒。

出乎我和東林的意料,小松答應(yīng)得異常爽快,說好呀,那就再來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

的確是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第二天午后,我們在對面車站乘上了通往塔城的大客車。面對小松媳婦的一臉擔憂,我和東林向她保證,一定會照顧好小松。小松也拍著胸前的斜挎包打保證,只是出去轉(zhuǎn)轉(zhuǎn),滴酒不沾!

大客車在寬展的鄉(xiāng)村公路上勻速飛馳。車廂里空蕩蕩的,乘客和司機加起來還不夠十位數(shù)。小松臨窗坐著,將細瘦的左腿搭在旁邊的空座上,笑著說道,比當年可舒服多了。我說,當然,少走了一段路,還省去了好多麻煩。

說起來,當年的出行更像逃難。我們佯裝去鄉(xiāng)里趕集,在集上搭了一輛農(nóng)用拖拉機,來到三十里外的平山鎮(zhèn),才乘上通往塔城的客車??蛙囀莻€小中巴,車小人多。我和東林先把小松推上車,然后胳膊插進人縫兒里往里擠,屁股上不知挨了多少腳。踮著腳夾在車里,一動不動地站到塔城,下車后都癱坐在地上,老半天腿才酥麻麻地有了知覺。

車到塔城太陽已偏西,出了車站,小松四下看了看,又望了望對面的高樓,說電話亭沒了,廣告牌也沒了。

是的,當年讓我們思想轉(zhuǎn)彎的,是掛在車站對面的高樓上的一塊巨幅廣告牌,上面寫著“渤海明珠——濱城”,背景是一片湛藍的海,飛白的浪花中,有個踏板沖浪的外國男人。看見它的那一刻,我們都想起了在濱城打工的福來。我們要去投奔福來,我們要去看海,看海邊花花綠綠的美女。

興奮過后,是懊悔和沮喪。福來從家里走時,留下過一串長長的傳呼號碼。我們都認認真真記下來,卻又都漫不經(jīng)心地丟掉了。

為了想起那串通往濱城的密碼,那個夕陽西下的黃昏,我們在站前廣場的電話亭前,面對那部紅色的固定電話,開始了對那串數(shù)字的苦苦追憶。最后每個人都復原出一個十位數(shù),卻又各不相同。我們決定挨個去試一次。聽說我們是打往濱城,店主提示我們加上了區(qū)號。東林最先打過去,不一會兒,電話打過來,是一個大嗓門兒的男聲,劈頭蓋臉將東林好一通罵。接著我打,是個舌頭發(fā)軟的女人。最后是小松打,電話老半天沒人回。就在我們認定塔城將是此次遠行的終點,起身準備去找大壯時,電話突然大聲叫起來。小松顛著腳跑過去接通,福來,真的是福來。在福來熟悉的鄉(xiāng)音背后,我們似乎聽見了那歡快的喧嘩聲,那是濱城的大海,在鼓掌歡迎我們。

到了我和東林的地盤,我倆爭著想請小松回家住一晚,盡一盡地主之誼。小松說,誰家都不去,好不容易出來一趟,咱也瀟灑一把,住旅店。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問小松帶身份證了嗎。東林拍了拍掛在胸前的挎包說,放心吧,咱是有證的良民。當年可不是這樣,我們在塔城買的是第二天去濱城的火車票,沒錢住店,又不能去找大壯,只好蹲了一宿票房子,被車站的安保人員盤問了個底朝天。我們光想著出來打工,連身份證都沒辦,好在都拿著學校發(fā)的初中畢業(yè)證。

在離車站不遠的地方訂了旅店,我和東林帶小松去街頭擼串喝酒。途中,小松進了路邊的超市,出來手里拿著三包玉溪,一人一盒分了。東林問,沒收假錢吧?小松表情一僵,哈哈大笑,晃了晃手機,我微信掃碼。又說,一直以來,他對塔城人的印象都不好??扇缃?,我和東林都成了塔城人??丛谛值艿那榉稚希徚怂械乃侨?。

當年在塔城火車站買票,我和東林擠在兩個售票口前排隊,誰先排到由誰買。小松負責去買吃的。我先排到了售票口,一掏兜,錢不夠,喊小松拿錢。小松遞給我一把零錢,我把錢塞進窗口里,有兩張十元面額的紙鈔被售票員從窗口里丟出來,是小松從外面商店找回來的假錢。小松氣得不行,跳著腳要回去找,被我和東林緊緊拉住。第一次出遠門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話說得好,吃一塹長一智。

吃完夜宵回旅店,一夜無話。第二天一大早,我們乘上了開往濱城的高鐵。速度縮短了時間,車到濱城,太陽剛升起一竿子高。按照事先預定的行程,我們打車直奔老龍灣,準備從那里乘船出海。

老龍灣地處濱城東南,背靠城市,面朝大海。當年結(jié)束在山坳里打工的日子,我們的工地便轉(zhuǎn)移到老龍灣附近。那時的老龍灣還是一處封閉的軍用港口,沿著曲折的海岸線,拉著長長的鐵索圍欄。遠處海面上,有艦艇在航行,仔細看,才能看出它們在緩慢移動。也許是等待耗盡了熱情,再加上小松的缺席,第一次全景式地眺望大海,我和東林并沒有想象中的興奮和激動。

如今的老龍灣,已經(jīng)開發(fā)成旅游景點,碼頭上泊著大大小小的游船,等待著出海觀光的游客。

我和東林一前一后護著小松上了船,選臨窗的艙位坐下來。伴著微微的震顫和悠長的汽笛聲,游船緩緩駛?cè)氪蠛!P兄镣局?,我們穿上救生衣出了船艙,站到甲板上。船頭犁開海面,泛起一片雪白的喧嘩。成群的海鷗在游船上空環(huán)繞飛翔,歡快地叫著??辞胺?,海面上波濤起伏洶涌,仿佛巨人的胸膛,在深沉地呼吸。

第一次坐船,小松看上去有些緊張,雙手緊握欄桿,緊抿著雙唇,目光久久地投向霧靄蒼茫的遠方。直到他冷汗涔涔,臉色蒼白,蹲下來大口嘔吐,我和東林們才知道他暈船了,趕忙把他扶進船艙。

游船靠岸已近中午,就近找飯店吃了午飯。東林拿手機查了查,建議去附近最有名的圣得羅海洋世界,那里面有珊瑚群、大鯊魚,還有海豚表演。小松說,我哪都不想去了,就想回龍灘新區(qū)再看一看。我說,舊地重游嘛,該去看看。出飯店打了一輛出租車,說去龍灘新區(qū)。司機愣了半天,說是龍灘開發(fā)區(qū)吧。我說是,就是那兒。當年我們都叫它龍灘新區(qū)。

當年到濱城已是夜晚,我們又給福來打傳呼,在他的指引下,我們打車七拐八拐,像跳入湍急河流的魚兒,穿越城市斑斕的燈火,去了那個叫龍灘新區(qū)的地方。福來早已在指定的站點等候,帶著我們進入一條熱鬧的夜市街,在一處小吃攤前請我們吃涼拌拉皮和烤香腸。帶著我們再往里走,進入一個堆滿鋼筋水泥的工地。在一排紅磚砌筑的簡易房里,我們見到了福來的舅舅。

福來的舅舅叫郭有志,給我們當過小學代課老師,轉(zhuǎn)不了正,又賺不到幾個錢,便丟下教科書,早早出來打工了,現(xiàn)在混成了帶工的工頭,手底下管著三十多個刮大白的工人。郭有志說話有個口頭禪“理論上說”,所以我們背后都叫他“郭理論”。郭有志說,理論上說,工地現(xiàn)在不缺人,你們和福來同村,又是我的學生,我就做回主,把你們幾個留下。又說,理論上說,在外打工不容易,你們要吃得下這份苦。一番理論過后,郭有志叫福來帶我們?nèi)旆款I(lǐng)行李,行李錢先掛賬,過后從工錢里扣。

第二天一早,天剛放亮,木板大通鋪上響起噼里啪啦的起床聲。我們?nèi)齻€也起了床,草草洗了把臉,端著搪瓷缸子去食堂排隊打飯。大白工們個個衣服上沾滿白花花的大白膩子,一大半竟然是女工,我們的初中女同學姚繼紅也在其中。姚繼紅和郭有志同村,讀到初二就輟學了,沒想到在這兒碰上了。兩年沒見,姚繼紅皮膚變白了,眉眼也長開了,屁股和胸脯也驕傲地鼓起來。見是我們幾個,姚繼紅笑著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

早飯是饅頭、大米粥和咸菜條。吃完飯,郭有志拿哨子“嘀嘀嘀”一通吹,把工人們攏在一起分組安排干活兒。在他身邊,站著個年輕人,手里拿著小本本,小眼睛上罩著兩片眼鏡。福來附到我耳邊說,這犢子叫吳正義,吳老板的侄子,專門負責記工。誰要是耽誤工時,最少要扣你個“0.1”。大伙背后都罵他,給他起個外號,就叫“零點一”。

安排完活兒,工人們拿著刮板、拎著料桶拖拖拉拉進了樓。郭有志叫我們仨也上樓去,先熟悉熟悉,等吳老板來了,定好了工錢再上工。

工地是用紅磚墻圍起來的六棟住宅樓,墻外是另一處工地。所有的樓房一水兒的六層,像一個模子扣出來的。我們仨進了其中一棟樓,一口氣登上六樓,趴在窗口四下眺望,不免有些失望。工地四面環(huán)山,我們置身于一個山坳里。

下到四樓,我們見到了姚繼紅,她正和一個三十多歲的女工站在跳板上刮大白,用鏟刀將白膩子鏟到刮板上,用刮板在墻上來回刮抹,灰暗的毛坯墻眨眼間就被涂白了。姚繼紅說,她已經(jīng)在這兒干兩年了,活是累些,但是比進工廠掙得多。

見東林膩著不走,非要姚繼紅手把手教他咋干,我和小松穿過施工洞,來到另一個單元,見到了福來和他的同伙。

小松問福來,海在哪兒呢?凈忽悠人。福來說,這里是新開發(fā)區(qū),一周前,才從市里搬到這兒來。又說,看海還不容易,這兒干完了,搬到山外去,到時候隨你看。

我問福來,工錢咋算?福來說,不一樣,老手一天三十元,新手一天二十五元。不就是把水泥墻刮白嗎,這有何難?我上了跳板,拿過福來的刮板和鏟刀,照貓畫虎地在墻上刮起來,水泥墻畫出了大花臉兒,黏稠的白膩子沾了滿手。福來撇著嘴說,好好學吧,都是本事。

郭有志來了,沖身后樓梯眨眼示意,嘴上大聲訓斥福來,亂教個啥,剛會干幾天,你以為你就是師傅了?又問,東林呢?小松說,在姚繼紅那邊學干活兒。郭有志說,剛來就放騷兒,把他給我叫回來,吳老板來了。

伴著一陣嗒嗒的腳步聲,樓梯口上來一個大腹便便的白胖子,娃娃臉,戴副眼鏡,黑皮鞋上沾著大白粉。郭有志說,這是吳老板。吳老板瞪了郭有志一眼,跟你說多少次了,不要叫老板,不要叫老板。郭有志忙不迭點頭,口誤口誤,這是咱們吳經(jīng)理。吳經(jīng)理問我們幾個姓啥叫啥,多大年齡,又挨個打量一番,背著手下樓去了,郭有志也跟著下了樓。

聽腳步聲踢踢踏踏到了樓下,我們?nèi)齻€也悄悄兒跟下去,在二樓停下來,趴窗口往外看。樓下是一垛碼放整齊的紅磚,磚垛旁站著吳老板和郭有志。吳老板在粗門大嗓地訓斥郭有志,胖乎乎的手指好幾次差點戳在郭有志臉上。郭有志低聲應(yīng)著,一個勁兒點頭哈腰,腦袋幾乎要撞在吳老板鼓起的肚子上。說話聲一低一高,一字不漏地傳到樓上來。

郭有志:理論上說,知根知底,他們仨是我學生。

吳老板:收起你的理論,誰給你的權(quán)力?

郭有志:人都來了,給我個面子。

吳老板:留下也行,工錢一天二十元。

郭有志:新手一天二十五元呢。

吳老板:他們都才剛成年,能留就不錯了。

郭有志:出門在外不容易,再漲點兒。

吳老板:手腳全科的那兩個一天二十三元,腿瘸的那個一天就二十元。能干就干,不干走人!

郭有志:那就先干著,干好了再給他們漲點兒。

退到背人的角落,我們?nèi)齻€面面相覷。我說,郭理論看著人五人六的,讓吳老板呲兒得像個孫子。小松氣得直罵,姓吳的瞧不起我,我明天就走。東林說,郭理論舍了老臉求老板,咱們再走,大家臉上都不好看。想想也是這個理兒,我勸小松,來都來了,要不就先干幾天看看。小松悻悻地說,既然你倆想留,我沒意見。

吃完午飯,郭有志把我們?nèi)齻€叫到一旁,說工錢的事。果然是,我和東林一天二十三元,小松一天二十元。見我們幾個都不作聲,郭有志問,你們仨到底咋想的,干不干給我個痛快話。我說,干。東林說,我也干。小松說,他倆干我就干。郭有志嘆了一口氣,說,理論上說,我也是個打工的,多年媳婦熬成婆,都這么過來的。

正式上工干活兒了,我和東林由兩老手帶著學活兒。刮大白其實就是給大樓內(nèi)墻做美容,把墻面刮白抹平。很快我和東林就都掌握了干活的技巧。再后來,我和東林分到了一組,俗稱“一鋪跳兒”,活也越干越好。一個多月后,郭有志又從老板那兒為我倆爭取加了工資,每天加兩元,和新手的工資才真正拉齊了。

小松就沒有我倆的幸運了,他一直在打砂紙。樓房的內(nèi)墻要刮三遍大白,打砂紙是三遍大白中間的兩次輔助性工作,用砂紙把刮完的墻面打平。打磨下來的大白干粉末像白霧一樣彌漫,嗆得人睜不開眼睛。小松戴了個豬嘴巴模樣的防塵面具,還是糊得滿鼻子都是。每次下班回來,小松都會咳出好多白面糨糊一樣的痰,眼睛被燒得通紅,眼角流出很多白色的眼屎,一盆清水洗臉洗得混漿漿。這么臟這么累,小松的工資卻一直是二十元,始終沒漲。其實小松手巧著呢,有時會偷偷跑到我和東林這兒,拿起刮板和鏟刀,上墻刮抹一番,很像那么回事。

私下里,我為小松鳴不平。我說,你要是覺著憋屈,咱們回塔城。你表哥在那兒,咋也比這兒強。可東林不想走,這家伙戀上了我們的女同學姚繼紅。小松說,對付干吧,說好不拆幫兒的。又說,等工程結(jié)束,咱們還要去看海呢。少五塊錢工資,就當花錢看海了。說這話時,樓房內(nèi)墻已經(jīng)開始刮第三遍大白,照這個進度干下去,用不了個把月,我們就能到山外去看海了。

繞過記憶中那道熟悉的山彎,出租車停下來。當年福來就是在這里接的我們。再往里去,就是當年的夜市,一條街賣的全是廉價的衣服和各種小吃。每當夜幕降臨,昏黃的路燈亮起,市場上人頭攢動,很是熱鬧。我和東林還有小松,就是在這里把自己裝扮一新。我們穿著樣式新穎、質(zhì)量粗糙的半袖衫和短褲,嘴里嘬著一角錢一根的冰棍,在市場上走來走去,消磨著勞累之余的閑暇時光。逛到夜市盡頭,煙火氣散盡,空氣中便有了一絲腥咸的味道,那是從山外吹來的海風,裹挾著絲絲縷縷的誘惑。好多次,我們仨徑直穿過夜市,迎著風向山外飛跑,一邊跑一邊看手腕上的電子表,計算著距離工地大門上鎖的時間。還要四下觀望,有沒有巡邏的警察。跑到燈火通明的市區(qū)邊緣,時間已經(jīng)過半,只能無功而返。如果不是照顧跑起來一瘸一拐的小松,我和東林都有信心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nèi)跑到海邊。后來小松說,你倆別管我,撒歡兒跑,回來告訴我大海到底啥樣。有兩次,我和東林成功跑到了海邊,匆匆一瞥,又急忙往回跑,在工地大門上鎖前安全返回。累成了兩條哈哧哈哧大喘的狗,可說起海,我和東林又都茫然了。城市的燈火只照亮了一長條兒幽暗的水面,遠方是一片黑暗。

上一段緩坡,再走下去,便是我們當年打工的山坳。山坳里已經(jīng)塞滿了積木一樣的高樓,當年干活兒的那幾棟樓,已經(jīng)認不出了。

駐足觀望片刻,小松指了指山上,說,再到山上去看看吧。我說,還想再跑一次警報呀。東林說,當年我用不了二十分鐘就能跑到山頂,現(xiàn)在不行了?,F(xiàn)在的東林滿身肥膘,行動笨拙得像頭熊。

當年跑警報,源于兩個逃到濱城的流竄犯。那段日子,濱城一直在戒嚴,每天都會有警察來到工地突擊檢查。每次檢查前,神通廣大的吳老板事先都會得到消息,打電話通知郭有志。一聽到郭有志把哨子吹得尖厲刺耳,我們這些還沒有暫住證的人,便丟下手里的活兒,一窩蜂往工地后面的山上跑。這時我們才知道,三十多個大白工,一多半沒有暫住證,包括福來和姚繼紅這樣的老工人。他們沒有暫住證,是吳老板不肯花那筆錢。此起彼伏的抱怨和叫罵聲中,我們穿著滿身白花花污漬的工作服,羊群一樣蜂擁著上了山。山上有茂密的黑松林,藏得下千軍萬馬。等工地中哨聲再次響起,我們才懶洋洋、慢騰騰地回到工地。

后來聽說犯罪嫌疑人落了網(wǎng),以為就此消停了,不承想隔三岔五,派出所的民警還是會來一番突擊檢查。據(jù)吳老板得到的消息說,是有內(nèi)部人舉報,說工地里有無證的務(wù)工人員。只要有人舉報,他們就得例行公事。跑一次警報,來來回回就得延誤個把小時的工時,已經(jīng)影響到了施工進度。吳老板恨得牙根癢癢,揚言一定要抓到這個內(nèi)鬼。

如果不是抓了現(xiàn)行,打破腦袋我們都想不到,告密者竟然是小松。也不知他從哪兒弄了一張IC 電話卡,隔三岔五,趕在午飯后的間歇,去工地門外的IC 電話亭,躲進那個草綠色的玻璃罩子里,偷偷撥打報警電話。這一番操作,都被細心的打更老頭看在眼里。那天中午,小松插入電話卡,剛剛撥完“110”,被躲在暗處的吳老板逮個正著。氣急敗壞的吳老板一掃平日的斯文穩(wěn)重,一通大嘴巴,打得小松像個旋轉(zhuǎn)的陀螺。

這是什么行為?損人不利己呀。為什么要舉報?郭有志問,福來問,我和東林也問,小松就是不說。幾乎所有人都認為,小松是人瘸心也歪,人品有問題。吳老板原本就嫌棄小松,這下更是沒得商量,讓他立馬滾。在郭有志和眾人的一再懇求下,才給小松清算了工錢。吃過晚飯后,小松收拾東西要走。郭理論怕他再惹出啥亂子,帶著我們一直把他送到車站上了車,才放下心來。

天氣大熱,爬到山頂,前胸后背都濕透了?;仡^看山下,密密麻麻的樓群已經(jīng)走出了山坳,與山外的濱城連成一片。歇息片刻,小松說,再往上走走吧。見東林直皺眉,我說,也好,慢慢往上爬,反正沒人再扣我們工時了。

說起來,當年跑警報其實很快樂,很像我們念書時的“課間十分鐘”。丟下手中的刮板鏟刀,小鳥出籠一樣跑上山,在山林里放松心情,消解滿身的疲乏,等待那歸隊的哨音。東林更是收獲滿滿,后來他告訴我,就是在黑松林里,他和姚繼紅親了嘴兒。雖然兩個人沒走到一起,可他依然忘不了那初吻的味道。然而快樂是要付出代價的,每次跑警報,記工的吳正義都要掐著腕上的手表,精算我們耽誤的工時,耽誤一小時以內(nèi),扣“0.1”,稍慢一慢,一小時過了,就扣“0.2”,最終吃虧的還是我們這些工人。

所以說,小松不單單是惹怒了老板,還得罪了一門心思想賺錢的工人們。

我和東林分析過,我倆一致認為,導致小松舉報的主要原因,還是工資。一樣出來打工,我和東林一天能掙二十五元,而他每天只能掙二十元,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時間一長,心理難免失衡。最明顯的表現(xiàn)就是消極怠工。跑警報的那段日子,他總是一上山就扎進林子里,直到收工開飯才懶洋洋地回到工地。吳正義的小本本上,密密麻麻記滿了他曠工的時間。郭有志訓斥他,跟他擺道理,他也滿不在乎。我和東林勸他,既然出來打工了,就要有個打工的樣子。年底回家,怎么也得拿回去幾個錢吧。他總是笑嘻嘻地說,反正掙得少,曠工損失也少,還不如順便給自己放個假。

沿著鞍狀的山脊,我們向前面那道更高的山峰攀爬,快接近山頂時,一道鐵絲網(wǎng)順山勢蜿蜒著,擋住了去路。鐵絲網(wǎng)當年就在,有一次跑警報,我曾一口氣跑到這里。沒有聽到郭有志的哨子聲,結(jié)果回去晚了,被吳正義扣了個“0.2”。

東林雙手撐膝,彎腰大喘,我也兩腿酸軟。小松晃晃鐵絲網(wǎng),拉開掛在胸前的挎包拉鏈,拿出一把鉗子,咔嚓咔嚓絞鐵絲。咋還有鉗子?見我和東林都一臉愕然,小松笑著說,開修理部的能沒鉗子嗎?又說,當年的鉗子,是從工地偷出來的。

鐵絲網(wǎng)很快絞出了一個門扇狀的豁口,鉆過去,前面是一段扇面狀高聳的石砬,石砬上才是真正的峰頂。那一刻,我已經(jīng)隱隱感覺到了什么。

越往上,風越大。風中裹挾著濃濃的腥咸味兒,更加堅定了我內(nèi)心的猜想。爬到石砬上,我們已經(jīng)置身于濱城最高點。向北望,連綿的丘陵脊背高聳,象群一樣奔向天邊。東南西三面被無邊的湛藍包圍,濱城是陸地抵入大海的一只犄角。目力所及之處,海在天際間凝成一脈深邃的湛藍,水墨般暈染開來,在夕陽映照下,泛著電擊般震顫的波紋。及至近處,濁浪奔涌如千軍萬馬,咆哮著,吶喊著,撞擊著腳下的黑石崖。

要不是跑警報,我哪知道這里就能看海?小松出神地望著遠方,當年也是傻,為了跑出來看海,竟想出那么個餿主意。

小松指著我站腳的地方說,當年就在這個地方,有一個和他一起看海的人。是一個風姿綽約的中年女人,一臉憂郁地凝望著遠方。每次遇見她,他都會站在離她很近的地方。他怕她想不開,來個縱身一躍。每次遇見她,他都想問一問她,從哪里來,為什么站在這里。他也想告訴她,自己為什么來到這里。然而自始至終,他和她從未說過一句話。

小松說,這么多年,他之所以不再外出打工,不單單是腿腳兒的原因,更是因為眼前這片海,還有那個一臉憂郁的女人,滿足了他對遠方所有的幻想和向往。

算起來,二十三年前,也是這個時節(jié),正是我們在濱城打工的日子。我、東林還有小松,我們都看見了大海??墒俏覀兛匆姷?,是同一個海嗎?

那個下午,我和東林陪著小松,站在濱城最高的山巔上,靜靜地眺望著大海。直到太陽慢慢沉入海平線,直到海與整個世界漸漸融成一片昏暗,才相互攙扶著下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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