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來說,讀年譜類書籍,多會心平氣和,《木心先生編年事輯》(臺海出版社2021年5月出版)是個例外。不知為何,讀到與木心相關(guān)的文字,總會想到林逋,想到梅妻鶴子上去?;蛟S,這一世的木心,前世便是林和靖,這一世他所鐘愛的繪畫與詩文,便是前一世的梅妻鶴子。
十來年前,跟一位文聯(lián)工作的兄長蹭了不少書看,便是那時初逢木心的文章??傆X得木心其人,儒雅到骨子里去才是他的秉性,就像他的忘年交陳丹青文風(fēng)的犀利與狂野并存,棱角始終完好為其本性一樣,這樣兩個人的高山流水之交,真是令很多人不解。該書是“關(guān)于詩人、文學(xué)家、畫家木心的第一部年譜性質(zhì)的著作,致力于將木心的生平行跡按時間先后順序排列”所述,這才是對一個故去文人最好的懷念,也是該書的價值所在。對木心來說,人間一遭,雖然歷百千劫,似乎坎坷了些,其實,滾滾紅塵,蕓蕓眾生,哪一個又容易呢?況且,生死不過一副皮囊,把自己想做的事兒做了十之八九或五六,也就可以了。
架構(gòu)以時間為序是該書的本色,清晰簡潔,讓人一目了然。并在以時間為主軸的介紹中,比較完整地搜集了目前所能見到的木心的生平資料,讓讀者對這個中西合璧的才子了解更多,并對資料的來源做了相對的考辨,以最大限度保證內(nèi)容的準(zhǔn)確性和嚴(yán)謹(jǐn)性。
就內(nèi)容來說,編年事輯也好,年譜也罷,其實與本文的文風(fēng)皆小有出入。許是因為編年中的記事采用了木心的一些文字的原因,這部編年事輯文氣兒頗重,所以讀著讀著就入境,就會跟著感覺走,就會跳出以史為出發(fā)點的本義而文心盎然起來,正如有人對木心文學(xué)作品的定義——不中不西那般,是種雜燴貫通,是種博學(xué)后的信手拈來,由此滋生的磁場效應(yīng),讓人不愛也難。
木心一生主要成就是繪畫,其次是文學(xué),散文和新詩都不落窠臼,自成木心派系。書中引用了一些木心的詩文,即便一讀再讀,依舊讓人怦然心動:藝術(shù)家真的要隱退嗎,他是要你找他呀;你再不來,我就要下雪了;寂寞的深度是無底;在絕望中求永生;無愧于藝術(shù)對我的教養(yǎng);看破紅塵之后也看破自然;創(chuàng)作是父性的,翻譯是母性的;他告訴我們?nèi)绾卧陉幱昂湍婢持袑Υ?,他向我們展示了使用你的自由去做些什么比空談更重?從前的鎖也好看,鑰匙精美有樣子,你鎖了,人家就懂了……特別是讀到“你再不來,我就要下雪了”時,忽然覺得彼時的木心,是個愛撒嬌的大男孩,窮其一生,都沒長大,而能讓他依賴撒嬌的人,又在哪里呢?窮其一生,都沒遇到,如是,我想,木心前生怕是僧吧,是以今生才無愛,愛情的愛。木心的文字,一生都不出“幽美清雅,富于情致”之右,令人讀來如沐春風(fēng),溫煦安然,或者,文字是他此生忠貞不貳的愛人吧。
大器晚成的木心,毀于時代,亦成于時代。五十三歲時,他勇闖美國,用藝術(shù)打下一番屬于自己的天下,用事實證明了自己是龍不是熊。自由是木心一生最想要的,也是成就他才華的基礎(chǔ)?!八菛|方的,但他精神世界的一部分又來自西方,而他文學(xué)藝術(shù)成就是世界性的?!彼簧裱前莸脑挘撼适舅囆g(shù),隱藏藝術(shù)家。但他一生,又都希冀有人能理解他,找到隱藏的他,他其實,是想生活在他人的仰望中的。這個孩子氣的木心哪!即便耄耋之年回到烏鎮(zhèn),改變的不過是容顏,事實呢,他的心,歸來依舊少年。
木心的經(jīng)歷是他成就的催化劑。如果能夠選擇,有哪個人會喜歡磨難呢?都云由奢入儉難,縱觀木心一生,從富家子弟到“文革”期間打掃廁所,如果沒有文字做堅強的精神后盾,一般的人真還禁不起這種打擊。好在,他挺過來了,那些苦難,是他涅槃前的陣痛,少不得,必需歷。木心是個典型的性情中人,袁枚的性情說,用在木心身上,不失為最合適的標(biāo)簽。諸如陳丹青、夏春錦,當(dāng)亦如是,他們,某些方面,也算得同道中人吧。因木心的經(jīng)歷,對他這個人總懷著一抹心疼,就好似命運南轅北轍拉扯一個人,最后到底哪一方臣服,輸贏都有代價,成敗都有砝碼,而木心,不過是在風(fēng)雨中不肯倒棱的倔強想執(zhí)時代牛耳的人,怎么可能呢?時代的洪流,使得識時務(wù)者方為一英雄。否則,只能在命運的顛簸中如風(fēng)中小船,動蕩惶恐。青年木心曾因追求西化被親友批評,遂努力入世,與世家子弟交游,終因理念不同作罷??梢姡松穆废?,有時真有天意的成分,有些必歷,躲也躲不過,也幸好,躲不過。真躲過了,木心就不是木心了。人生磨難,對木心來說,不僅是低谷,更是個路漫漫其修遠的過程,是孫行者被關(guān)在煉丹爐中錘煉的過程,然而,他并沒有被擊倒。木心曾告訴別人:一支筆的成熟至少需要二十年不停不歇的磨煉。其實,一個人的成熟,也需要時間的淘洗與沖刷。木心實際想告訴世人和這個并不友好的世界:天道酬勤。信哉斯言。
談及木心,繞不過一個人,即木心的母親沈珍。書中有她對木心說的話,甚喜其言。1943年,木心在杭州鹽橋附近讀書,沈珍來杭州辦事,為木心采買貴重物品,說獨個在外,要懂交際,別讓人瞧不起,母子二人就外人譏評木心“華而不實”一事亦有所云。沈珍說,華而不實倒先得一華,再要得實也不難,從華變過來的實才是真實,怕的是實而不華,她要兒子要真華,不要浮華。這樣的母親,真是睿智之至也。難怪培養(yǎng)出木心這樣出色的孩子。值得所有母親學(xué)習(xí)其對兒子的愛與教育方法。這怕也是后來于苦難中的木心,身殉藝術(shù)的源起吧。在絕望中求永生,勇哉!木心!
還想說一說木心和陳丹青。這兩個貌似性情不同的人,其實,真正的“瓤兒”是一致的,這才是他們二位彼此相互吸引成為忘年交的真正原因。這個瓤兒,便是狂。焉知,陳丹青不是木心的“子期”呢!遂記起不久前似乎曾讀到過陳丹青和其友某某在紐約街頭玩倒立的事兒來,赤子之心難得哦。暮色四起的夏日黃昏,小坐讀木心編年事輯,心湖浪起。感動于陳丹青夫婦到烏鎮(zhèn)尋訪木心故居,給木心帶回兩截雕花窗欞木的小事。何誼之深也!何相知之契也!你不必說,我就知道你想要什么,我還能把它送給你。陳丹青說木心:一個畢生不為人知的作家,遲遲面世,卻刻意回避讀者,國中文界殊少這樣的個案。不外,如陳,如木,都是清醒于世,想在喧囂紅塵中找到那個不曾丟失的自己,唯因此,方才能耐得住寂寞,唯秉性相投,才能相看兩不厭而心生歡喜。
屢經(jīng)苦難而不萎是木心的性格亮色。走過南闖過北,有過高貴的出身也有過背運的凄涼,被命運翻云覆雨挫敗過,磋磨得即便一口氣在,卻依舊昂揚,依舊挺直脊梁。貌雖溫存,骨子里卻是堅硬如鋼。這樣的木心,是命運打不敗的“小強”,也是可敬的。至此,時間這片海里,非龍非魚的木心,經(jīng)歷一系列不幸的錘煉,終于鯉跳龍門,蛻變成了龍。真有才華者,兼以地利人和,終于抵達了自己想要抵達的人生彼岸。對于木心來說,不管是海外孤露還是中國磨難,不管是春風(fēng)得意還是屈辱謀生,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沒有失去自己為藝術(shù)獻身的初心和使命,并且即使在命運貧瘠的土壤中播種,同樣取得了可意的收獲。也許,對于感性的木心來說,孤懸海外不是什么問題,風(fēng)風(fēng)雨雨不算什么,畢竟——人間值得!
讀該書,還增長了些知識,知曉些淵源,這也算是偏得。原來,大作家茅盾也是烏鎮(zhèn)人,并以書相贈,與木心有過枝蔓;據(jù)說,劉海粟曾一度想讓木心做他的秘書,遭拒;林風(fēng)眠和陳士文皆是木心懷著尊敬回想起的老師;于夏承燾家中聽其講莊子和佛學(xué),并保持書信聯(lián)系;與李夢熊的絕交之因竟因其言丟了《葉芝全集》的書生意氣的可愛;一介既不抗命也不認(rèn)命的韌勁;寫作勤奮時他所想“不寫又作會什么呢,便寫了”的凄涼和悲欣無量。至于《林風(fēng)眠與木心》也好,《尼采與木心》也罷,都是文以載道罷了,木心說他與尼采的關(guān)系像莊周與蝴蝶,頗覺有趣亦惹人深思,時間橫亙的河流,跨不跨得過去,全在人,時間可以被人類打敗,對于某些人來說,譬如木心,譬如尼采。
有些人,注定為藝術(shù)而生。帶根的流浪人,說的也是木心。思深行勤的他,鐘情于塞尚,繪畫亦受其影響。他思想的風(fēng)景以繪畫和文字流傳下來,想來不朽也是能夠的。木心提及讀上海時事性刊物《新生》,邊讀邊憶少年時在故鄉(xiāng)沉醉于《新生》的那段蒙昧清純歲月,這樣的文字,仿若眼前呈現(xiàn)木心讀《新生》的畫面,真有王維讀詩如畫的錯覺。因木心提及葉慈,他少年期的偶像,我竟然特意巴巴地百度了一下看看葉慈到底是誰,有什么能耐,也因該書作為首部木心年譜書籍,讓我對木心有了更深的了解。檢點其文,靜破癡心,政治風(fēng)雨活過來的中年人的滄桑,使木心這個文學(xué)的魯濱遜,身逢亂世,百折不撓,他所追循的藝術(shù)的巔峰,終于一步一坎地抵達了,似佛家所言的因果。
木心雖一生多舛,但也遇到過貴人。他一生最大的貴人叫胡鐵生。之所以記下此人名字,是因如果沒有他,木心在十八層地獄中不知還要捱多久。對一個并不相識的人,只讀過其文其詩的人,竟有滿腹的話說也說不完,唉,這人與人之間,真是怪哉!抑或,讓木心于困境中堅持活下來的原因,就是這些書籍吧。于是,想讀一讀他推薦的書《地糧》《論語》自是早就讀過了。世人皆為名利客,于此,木心自有他的一套認(rèn)識體系。他在出國前曾說,要脫盡名利心,唯一的辦法是使自己有名有利,然后棄之如敝屣。他此去美國就是為的“爭名奪利”,最后兩袖清風(fēng)歸來。他,做到了。至此,仿佛木心正矜淺地抽著煙,安靜地坐在我面前,眼神溫潤如小鹿,靦腆與桀驁交織在一起的人哪。
怎么說呢,木心這個人,令我有雙倍的感懷,正如他所言,人各有各的佛羅倫薩,不幸是生活的主題,誰都逃不脫,而且各人有各人的不幸,想到這兒,凄然濕了眼眶。木心辭世之前,用浙滬口音普通平靜而清楚地說“不要抓我……把一個人單獨囚禁,剝奪他的自由,非常痛苦的……”這是陳丹青《守護與送別:木心先生的最后時光(上)》中的一個場景,讀到此廂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青年、中年的不幸,烙印太深了,那傷疤,對于當(dāng)事人來說,怎么可能抹平呢,午夜夢回,那不幸也觸手如新,真是太可怕了。
臨窗而立,七月的陽光有些霸道,像命運的大手,左右人間生死,安排各自的幸與不幸。目光延伸天外,悵然著想,以后,如果我痛苦了,必會想起木心,想起貝多芬。想起木心憶及貝多芬所言:以后你痛苦時,請想起我。上窮碧落下黃泉,眼前呈現(xiàn)木心靠在窗欄上凝望慢流的河水,想起那些軼事傳記中的藝術(shù)家,何止木心一個,他們的不幸,也還是幸;他們的幸,又何嘗不是不幸呢?
二0二一年七月四日
作者: 曹輝,作家,作品見于《人民文學(xué)》《光明日報》《文匯報》《詩刊》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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