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倍瑜
(暨南大學 a. 國際關(guān)系學院;b. 華僑華人研究院,廣東 廣州 510632)
長期以來,關(guān)于東南亞的知識生產(chǎn)與歐美的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歷史是密不可分的。(1)周建新、郝國強:《人類學的東南亞研究:概念、成果與挑戰(zhàn)》,《民族研究》2018年第6期,第105頁。早在16世紀大航海時代,當歐洲人開始踏上這塊最早被稱為“遠東(Far East)”的征程,便開啟了殖民者對歐洲以外的“異域”知識的凝視。(2)孫江:《區(qū)域國別學發(fā)凡》,《學?!?022年第2期,第23頁。這批最早由商人、傳教士和航海家所撰寫的游記帶有強烈的歐洲中心主義色彩,屬于較早的一批東方學/東方主義(Orientalism)知識。他們以歐洲科學和文明為標準,建構(gòu)了西方/非西方、文明/不文明、進步的歐洲/落后的東方的二元對立。(3)Vicente L. Rafael,“Regionalism, Area Studies, and the Accidents of Agency”,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 Vol. 104, No. 4(1999), pp. 1208-1220; Peter A. Jackson,“Space, Theory, and Hegemony: The Dual Crises of Asian Area Studies and Cultural Studies”, Sojourn: Journal of Social Issues in Southeast Asia, Vol 18, No. 1(2003), pp. 1-41.可以說,歐洲中心主義視角下對東南亞的知識生產(chǎn)本質(zhì)上是為了西方帝國主義殖民主義擴張而服務。(4)劉超:《美國區(qū)域研究的歷史經(jīng)驗與發(fā)展脈絡》,《學?!?022年第2期,第57頁。隨著二戰(zhàn)的結(jié)束和冷戰(zhàn)的開啟,東南亞知識生產(chǎn)作為一種為新殖民主義服務的智識資源,在美國的主導下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發(fā)展。與此同時,東南亞本土的去殖民呼聲和獨立運動熱情高漲,帶有強烈的反帝反殖民立場的民族主義歷史被推到了時代變革的前沿。由此,另一部分呼吁打破西方/東方、殖民主義/民族主義對立抗衡的學術(shù)思潮應運而生,他們轉(zhuǎn)而關(guān)注非精英的、底層東南亞人民在歷史中的貢獻。20世紀80年代開始全球化進程加快,強調(diào)跨國聯(lián)系的區(qū)域視角和全球史觀既符合了東南亞在全球化時代下的定位和訴求,又推動了東南亞知識的內(nèi)部再生和更新。
目前,關(guān)于東南亞作為一種知識生產(chǎn)體系的討論方興未艾,但討論大部分集中在如何從廣義上探究其產(chǎn)生的背景、涵義和路徑。涉及到具體案例時,學者的分析或局限在分析美國經(jīng)驗,或主要探討中國和日本模式,極少關(guān)注東南亞本土知識生產(chǎn)的轉(zhuǎn)型和變化。本文采取的“全球南方”視角將注意力放在東南亞本土的知識生產(chǎn)過程,重點關(guān)注兩條線索:一是去殖民化語境下本土東南亞歷史研究對殖民主義知識霸權(quán)的反抗,(5)同本文結(jié)構(gòu)類似的還有杜雨晴、牛軍凱:《去殖民化與區(qū)域國別研究的模式轉(zhuǎn)型——以西方越南研究為主線》,《東南亞研究》2021年第6期,第3頁。但該文依舊局限于西方模型,與本文關(guān)注的東南亞本土的“自主的”歷史敘事存在差異。二是以新加坡史的書寫為例。這樣做的目的,是剖析“全球南方”視角下的本土歷史學者如何探索出帶有抵抗性的修正歷史,并通過加強區(qū)域間和全球聯(lián)系來構(gòu)建與“北方”相對立的政治/學術(shù)共同體。
在社會科學和國際政治研究中,“南方”一詞與“北方”相對應,地理上指位于地球南部的國家(澳大利亞和新西蘭除外)。大部分的南方國家工業(yè)化水平和經(jīng)濟落后,在全球新自由主義經(jīng)濟體系下長期處于被“北方”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剝削的地位。(6)Arif Dirlik,“Global South: Predicament and Promise”, The Global South, Vol. 1, No. 1 & 2(2007), p. 13.此種不平等的結(jié)構(gòu)源自歷史上的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并在全球化時代得到放大,因而“南方”也被用來泛指在歷史上深受殖民主義影響的前殖民地國家。(7)Nour Dados and Raewyn Connell,“The Global South”, Contexts, Vol. 11, No. 1(2012), pp. 12-13.它們以“南方”自稱,以此強調(diào)其在國際政治經(jīng)濟體系的邊緣性。加上前綴“全球”之后,“南方”的概念被賦予了區(qū)域性、跨國性和全球性聯(lián)系的特征,因而,“全球南方”視角強調(diào)了一種超越國家概念的合作聯(lián)盟,甚至是一種“彼此認可的、處境相似的全球政治共同體”,其共同訴求是擺脫殖民依附性以及知識生產(chǎn)和權(quán)力架構(gòu)的不平等。(8)王悠然:《“全球南方”承載學術(shù)與政治價值》,《中國社會科學報》2021年12月24日,第3版。
在本文研究中,“北方”主導下的歐洲中心主義決定了由誰來書寫新加坡的歷史,此種知識霸權(quán)限制了對新加坡史更深一步的認知。后殖民時期新加坡史的書寫在精英階層的引導下繼承了殖民知識遺產(chǎn),但作為“全球南方”的一部分,新加坡史學家摸索出一條“自主的”、抵抗性的歷史敘事路徑。以新加坡史為重點,一方面可以為時代變遷下的東南亞知識建構(gòu)過程提供具體而豐富的實證案例;另一方面,這一曲折的過程能更好地幫助我們理解“全球南方”視角下東南亞知識生產(chǎn)獲得主體性的困境和矛盾,也為后殖民主義提供了與眾不同的反思。
19世紀至二戰(zhàn)前,美國、英國、法國、荷蘭等西方國家加大了對東南亞地區(qū)資源的開采和掠奪,先后在東南亞建立殖民地。為了更好地加強殖民地管理,殖民政府紛紛派遣學者對各自所占地區(qū)的社會、文化和政體展開基礎(chǔ)性研究。(9)James D. Sidaway et al.,“Area Studies and Geography: Trajectories and Manifesto”, Environment and Planning D: Society and Space, Vol. 34, No. 5(2016), pp. 777-790.至二戰(zhàn)期間,東南亞被日本占據(jù)(泰國除外),美國總統(tǒng)羅斯福和英國首相丘吉爾商議確定,由蒙巴頓勛爵設立了“東南亞戰(zhàn)區(qū)司令部”(South East Asia Command),東南亞這一名詞作為軍事政治術(shù)語被正式使用。(10)Donald K. Emmerson,“‘Southeast Asia’: What’s in a Name?”, Journal of Southeast Asian Studies, Vol. 15, No. 1(1984), pp. 1-21.二戰(zhàn)后,美國成為全球新霸主,為了維護其在遠東地區(qū)的政治和經(jīng)濟利益,為美蘇爭霸做準備,美國政府開始主導西方的東南亞研究,培養(yǎng)熟識該區(qū)域的歷史、語言和文化的人才,其發(fā)展態(tài)勢遠超過了原老牌殖民帝國。在隨后的冷戰(zhàn)年代,美國政府與大學機構(gòu)、私人基金會開展密切合作,加大對東南亞研究項目的投入。(11)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椰殼碗外的人生: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回憶錄》,徐德林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44-57頁。尤其20世紀50—60年代,在美國政府部門和各項私人基金的支持下,美國各大高校機構(gòu)(康奈爾大學、耶魯大學、加州伯克利大學等)紛紛成立東南亞研究中心。
20世紀50—70年代,美國主導的東南亞研究具有鮮明的特色。首先,為冷戰(zhàn)服務的東南亞知識生產(chǎn)帶有強烈的政策導向和戰(zhàn)略性,研究內(nèi)容集中在政策亟需解決的問題,包括當下的東南亞經(jīng)濟發(fā)展問題、政局的穩(wěn)定和發(fā)展趨勢、某政治體系的演化路徑、意識形態(tài)斗爭等。(12)張楊:《我們需要什么樣的區(qū)域國別研究——基于美國實踐的省思》,《史學理論研究》2022年第2期,第15頁。所涉及學科主要涵蓋社會科學領(lǐng)域,包括經(jīng)濟學、政治學和社會學。(13)J. D. Legge,“The Writing of Southeast Asian History”, in Nicholas Tarling(ed.),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Southeast Asia, Volume 1: From Early Times to C.1800,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2, p. 30.英屬馬來亞地區(qū)則是帝國史研究的沃土,尼古拉斯·塔林(Nicholas Tarling)研究了18—19世紀英帝國在馬來世界的利益的變化,歐陽敏(Mary C. Turnbull)的著作中探討了英國殖民者在海峽殖民地實施的政策的演變。(14)參見Nicholas Tarling, British Policy in the Malay Peninsula and Archipelago, 1824-1871, Kuala Lumpur: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69; Nicholas Tarling, Piracy and Politics in the Malay World: A Study of British Imperialism in Nineteenth-century South-East Asia, Singapore: D. Moore, 1963; Mary C. Turnbull, The Straits Settlements, 1826-67: Indian Presidency to Crown Colony, London: Athlone Press, 1972。無論是大航海時代,還是殖民時期,抑或是冷戰(zhàn),歐美學術(shù)界對這些與眾不同的“他者”的研究對帝國的維系和擴張有著重要的經(jīng)濟和戰(zhàn)略意義,且具有很強的實用取向和咨政功能。(15)陳恒:《超越以西方話語霸權(quán)和民族國家為中心的區(qū)域研究》,《學?!?022年第2期,第36頁。
自20世紀60年代開始,美國深陷越戰(zhàn)泥潭,亞非拉地區(qū)的第三世界國家聲討美國霸權(quán)主義和新殖民主義的呼聲越來越強烈,新興的東南亞民族國家開始探索民族獨立與現(xiàn)代化進程,去殖民化和反殖民主義成為了東南亞本土民族主義者的首要任務,他們集體對歐美學術(shù)界主導的知識霸權(quán)提出了挑戰(zhàn)。(16)Ruth McVey,“Change and Continuity in Southeast Asian Studies”, Journal of Southeast Asian Studies, Vol. 26, No. 1(1995), p. 2.一部分東南亞本土學者開始以民族主義視角書寫本國歷史,他們的作品具有強烈的反殖民、反西方霸權(quán)的傾向。代表性的學者首推馬來西亞歷史學家賽義德·侯賽因·阿拉塔斯(Syed Hussein Alatas),他在著作《懶惰土著的迷思》(TheMythofLazyNatives)中解構(gòu)了歐洲殖民者是如何通過構(gòu)建當?shù)赝林鴳卸璧奶匦詠韽娀趁窠y(tǒng)治。(17)Syed Hussein Alatas, The Myth of the Lazy Native: A Study of the Image of the Malays, Filipinos and Javanese from the 16th to the 20th Century and Its Function in the Ideology of Colonial Capitalism, London: Frank Cass, 1977.這類本土學者還包括緬甸歷史學家貌丁昂(Maung Htin Aung)、泰國歷史學家禪威·卡塞希利(Charnvit Kasetsiri)及菲律賓歷史學家特奧多羅·阿貢希略(Teodoro Agoncillo)和雷納爾多·伊萊托(Reynaldo C. Ileto)。(18)參見Maung Htin Aung, The Stricken Peacock: Anglo-Burmese Relations 1752-1948, Berlin: Springer, 1965; Maung Htin Aung, A History of Burma,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67; Charnvit Kasetsiri, The Rise of Ayudhya: A History of Siam in the Fourteenth and Fifteenth Centuries,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6; Teodoro Agoncillo, The Revolt of the Masses: The Story of Bonifacio and the Katipunan, Quezon City: University of the Philippines, 1956; Reynaldo C. Ileto, Pasyon and Revolution: Popular Movements in the Philippines, 1840-1910, Quezon City: Ateneo de Manila University Press, 1979。觀察以上幾位卓越的東南亞歷史學家,不難發(fā)現(xiàn),他們的個人學術(shù)生涯有著重合的軌跡。首先,他們都出生于東南亞本土的精英家庭,有機會接受殖民政府在當?shù)卦O立的英文學校的教育。20世紀50年代,美國及其他歐洲國家出于戰(zhàn)略和意識形態(tài)需要,給東南亞本土學者提供了大量獎學金前往西方國家進修,這些年輕的東南亞學者在美國或歐洲國家政府的支持下分別前往康奈爾大學、荷蘭阿姆斯特丹大學、牛津大學攻讀東南亞研究,獲得對本國民族和歷史的了解。他們在西方求學時正值東南亞陷入冷戰(zhàn)的漩渦,這部分東南亞青年走在了反越戰(zhàn)、反殖民、反帝國主義游行的前線,(19)Social Science Research Council,“Weighing the Balance: Southeast Asian Studies Ten Years After”, Proceedings of Two Meetings Held in NYC, Nov.-Dec. 1999, New York: SSRC, 1999.這段經(jīng)歷很大程度上影響了他們在作品中對殖民主義的批判和反思。(20)Reynaldo C Ileto,“On the Historiography of Southeast Asia and the Philippines: The ‘Golden Age’ of Southeast Asian Studies-Experiences and Reflections”, Proceedings of Workshop on“Can We Write History? Between Postmodernism and Coarse Nationalism”, Institute for International Studies, Meiji Gakuin University, 2002, p. 8.在獲得了博士學位后,他們返回東南亞高校從事研究,由于深耕東南亞當?shù)氐拿褡搴蜕鐣?,熟悉西方學術(shù)規(guī)范,這些本土學者具備了相當?shù)闹亲R條件挑戰(zhàn)西方學術(shù)話語和知識霸權(quán)。(21)筆者在新加坡國立大學東南亞研究系攻讀學位時,正值菲律賓史學者納爾多·伊萊托(Reynaldo C. Ileto)任教,有幸聆聽伊萊托教授的演講。伊萊托認為自己在美國參加反越戰(zhàn)爭的經(jīng)歷對其學術(shù)觀點和智識的成熟起到了關(guān)鍵作用。他更多次談及自己與康奈爾的導師奧利弗·沃爾特斯(Oliver W. Wolters)在學術(shù)觀點上的爭論。
但是,東南亞民族主義的歷史書寫在批判歐洲中心主義和歐美知識霸權(quán)的同時,難以避免地陷入了另一個極端,即亞洲中心主義(Asia-centric),從而制造了東方/西方、本土/外來的二元對立。1961年,約翰·斯邁爾(John Smail)提出東南亞“自主的”(Autonomous)歷史,開創(chuàng)性地打破了固有的學術(shù)偏見,被后人稱為東南亞歷史書寫的“分水嶺”。斯邁爾倡導學者超越民族主義與殖民主義的對立,更多地關(guān)注東南亞的社會結(jié)構(gòu)和社會變化,將人民和社會大眾視作研究主體,而不是傳統(tǒng)的精英階層。(22)John Smail,“On the Possibility of an Autonomous History of Modern Southeast Asia”, Journal of Southeast Asian History, Vol. 2, No. 2(1961), pp. 72-102.值得特別指出的是,斯邁爾所定義的“自主的”歷史書寫在道德上是中立的(既不認同殖民主義也不贊成民族主義),在視角上采用的是東南亞的本土觀。(23)Laurie J. Sears,“The Contingency of Autonomous History”, in Laurie Sears(ed.), Autonomous Histories, Particular Truths: Essays in Honour of John Smail, Madison, WI: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Centre for Southeast Asian Studies, 1993.斯邁爾認為,如果我們把關(guān)注點放在東南亞的文化變遷,會發(fā)現(xiàn)無論歐洲殖民主義給當?shù)厣鐣砹硕嗌偻獠坑绊?,最后這些元素都能被東南亞本土社會結(jié)構(gòu)吸收融合,最終成為東南亞的一部分。(24)J. D. Legge,“The Writing of Southeast Asian History”,1992, p. 27; Craig J. Reynolds,“A New Look at Old Southeast Asia”,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Vol. 54, No. 2(1995), pp. 419-439.
20世紀80年代,隨著越來越多的東南亞學者前往歐美大學接受西方的學術(shù)訓練并返回東南亞地區(qū)從事學術(shù)研究,這部分學者逐漸匯流成一股強大的智識力量,進一步對歐美主導的學術(shù)霸權(quán)發(fā)出挑戰(zhàn)。印度尼西亞學者阿里爾·赫里安托(Ariel Heryanto)甚至振臂疾呼:“東南亞學者能否在東南亞研究領(lǐng)域中占有一席之地?”(25)Ariel Heryanto,“Can There Be Southeast Asians in Southeast Asian Studies?”, Moussons Recherche en sciences humaines sur l’Asie du Sud-Est, Vol. 5(2002), pp. 3-30.與前人民族主義關(guān)注下的東南亞學者不同,這部分本土學者關(guān)注的是在知識生產(chǎn)和認知形成過程中東南亞如何將自身區(qū)域的經(jīng)驗抽象化、理論化和概念化,形成一套具有普世意義的社會范疇。一直以來,東方與西方在知識生產(chǎn)體系中的地位是不平等的。東方的東南亞被認作經(jīng)驗性的,而西方/歐美學者因擅長理論研究,往往被認作更高級的“知識”。東南亞本土學者因自身文化和智識背景影響,更多地關(guān)注地方性知識生產(chǎn),在國際學術(shù)話語中這種經(jīng)驗性研究往往不被重視。反觀歐美學者,他們將東南亞視作經(jīng)驗性的田野調(diào)查對象,用東南亞經(jīng)驗來印證或檢測西方理論的適用性。此種不平等的學術(shù)分工越來越被新一代東南亞本土學者詬病。于是,這部分東南亞學者進一步提出將“亞際研究”(inter-Asia)的理論范式運用到東南亞知識生產(chǎn)中。
首先,“亞際研究”這一理論范式強調(diào)的是亞洲內(nèi)部不同地區(qū)和國家的橫向比較研究,強調(diào)聯(lián)系性、流動性和互動性,于1990年由中國臺灣文化研究學者陳光興提出。它是亞洲學者基于亞洲本位角度,試圖打破歐美學術(shù)霸權(quán)的理論嘗試。這一概念強調(diào)將亞洲不同社會、歷史和政治體制作為彼此的參照對象,進而生成關(guān)于亞洲全新的知識,這種認知論是由亞洲內(nèi)部社會的聯(lián)系性和比較性經(jīng)驗產(chǎn)生,與殖民帝國將東方作為“他者”研究具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26)Kuan-Hsing Chen, Asia as Method: Toward Deimperialization, Durham, NC: Duke University Press, 2010; Chua Beng Huat,“Southeast Asian Studies: An Introduction”, Postcolonial Studies, Vol. 11, No. 3(2008), pp. 231-240.除了陳光興等人,另一位重要的“亞際研究”呼吁者是杜贊奇(Prasenjit Duara)。杜贊奇在擔任新加坡國立大學亞洲研究所所長期間,完成了其影響巨大的著作《全球現(xiàn)代性的危機:亞洲傳統(tǒng)和可持續(xù)的未來》。(27)Prasenjit Duara, Crisis of Global Modernity: Asian Traditions and a Sustainable Futur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5.他認為,亞洲社會的歷史和傳統(tǒng)在不斷進行著內(nèi)部的循環(huán)和再生,有其自成一套的規(guī)律,是區(qū)別于西方現(xiàn)代性的一種體現(xiàn)。(28)Goh Beng Lan,“Inter-Asia and Southeast Asian Studies at the National University of Singapore: A Personal Evaluation”, 東南アジア─歴史と文化─No. 49(2020), pp. 59-60.陳光興與杜贊奇思想的共通之處在于強調(diào)亞洲不同社會內(nèi)部可互為參照進行比較研究,進而產(chǎn)生關(guān)于亞洲新的概念和認知,擺脫外部的/西方的凝視,進而獲得知識生產(chǎn)的主體性地位。
2019年,以新加坡國立大學亞洲研究所為基地,一批具有不同學科背景的東南亞學者匯集在一起討論“亞際研究”這一理論范式對東南亞知識生產(chǎn)的適用性。(29)Chua Beng Huat and Ken Dean et al.,“Area Studies and the Crisis of Legitimacy: A View from South East Asia”, South East Asia Research, Vol. 27, No. 1(2019), pp. 31-48.他們認為“亞際研究”理論框架下的東南亞知識生產(chǎn)應打破東南亞區(qū)域主義概念里的地理邊界,將東南亞看作一個開放靈活的地理范疇,強調(diào)東南亞及東南亞人與亞洲其他地區(qū)、不同種族、不同人民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性和依賴性。不同于前人的“亞洲中心主義”,“亞際研究”并沒有一味否定西方理論對其自身的影響,而是企圖在西方模式之上尋求基于東南亞本土歷史經(jīng)驗的突破。許多提倡“亞際研究”范式的東南亞學者本身受益于西方的學術(shù)訓練,例如,新加坡國立大學“亞際研究”項目的創(chuàng)始人蔡明發(fā)(Chua Beng Huat)教授曾在北美求學,獲得約克大學社會學博士學位;新加坡國立大學東南亞研究系主任吳明蘭(Goh Beng Lan)教授獲墨爾本的莫納什大學人類學博士學位。
必須承認的是,雖然本土東南亞學者一直在探索新的理論范式,但是這些嘗試是否成功建構(gòu)了廣受認可的概念和理論體系還尚未明晰,“東南亞學者能否在東南亞研究領(lǐng)域中占有一席之地”這一問題還有待時間的檢驗。盡管如此,這些研究范式背后的“全球南方”精神值得強調(diào)。無論是本土東南亞學者強烈的民族主義歷史,歐美學者自反批判性的“自主的”東南亞歷史,還是“亞際研究”,這些理論范式的創(chuàng)新皆可看作“全球南方”精神內(nèi)涵的具體表達。現(xiàn)如今,“全球南方”用來指涉南方國家在殖民主義歷史中經(jīng)歷的系統(tǒng)性的不平等,這種不平等不僅體現(xiàn)在經(jīng)濟發(fā)展和政治制度方面、還體現(xiàn)在知識生產(chǎn)和認知論上。(30)Sebastian Haug, Jacqueline Braveboy-Wagner and Günther Maihold,“The ‘Global South’ in the Study of World Politics: Examining a Meta Category”, Third World Quarterly, Vol 42, No. 9(2021), pp. 1928-1929; Siddharth Tripathi,“International Relations and the ‘Global South’: From Epistemic Hierarchies to Dialogic Encounters”, Third World Quarterly, Vol. 42, No. 9(2021), pp. 2039-2054.東南亞知識生產(chǎn)發(fā)展出有別于歐洲中心主義的模型可以看作來自南方的抵抗。把“全球南方”視角運用于東南亞知識體系中,亦可以看到此概念是如何在殖民主義霸權(quán)和東南亞反殖民解放力量的斗爭中被發(fā)明和使用,并在資本主義全球化時代被賦予新的內(nèi)涵。(31)Caroline Levander and Walter Mignolo,“Introduction: The Global South and World Dis/Order”, The Global South, Vol. 5, No. 1(Spring 2011), p. 3.
二戰(zhàn)后至冷戰(zhàn)后期,受英美兩國在新加坡和馬來亞的戰(zhàn)略部署需求的影響,整體上該時期的知識生產(chǎn)強調(diào)英殖民主義在新加坡近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重要作用。學術(shù)界普遍將新加坡的起源定格在18世紀末至19世紀初英國殖民勢力企圖進入馬來群島開始。例如,1955年,霍爾(D. G. E. Hall)在其《東南亞史》中,詳細記述了在荷、英兩帝國爭奪馬六甲海峽的海上貿(mào)易控制權(quán)背景之下,英國東印度公司代表史丹佛·萊佛士(Sir Stamford Raffles)成功繞過荷蘭人掌控的廖內(nèi)群島,登陸新加坡并宣布從新任的蘇丹王手中獲得了治理權(quán)。(32)D. G. E. Hall, A History of South-east Asia, 4th editon, Basingstoke, Hants: Macmillan, 1981, pp. 530-542.歐陽敏以新加坡為重點,追溯了英殖民政府管轄下海峽殖民地的社會發(fā)展,進而揭示英帝國行政體系的內(nèi)在邏輯。該著作出版于1972年,正值東南亞史衍生出越來越多的本土觀和在地化視角之際,作者深諳學術(shù)界對歐洲中心主義的批判,坦言她在材料的使用和主題內(nèi)容上難免被詬病為歐洲中心主義。(33)Mary C. Turnbull,“Preface”, The Straits Settlements, 1826-67: Indian Presidency to Crown Colony, London: Athlone Press, 1972, p. v.
值得一提的是,歐陽敏最卓越的貢獻在于她著述的3本《新加坡史》。1977年她出版了《新加坡史:1819—1975》;1989年出版第二版,將時間放在了1819年至1988年;2009年出版了第三版《新加坡現(xiàn)代史:1819—2005》。(34)Mary C. Turnbull, A History of Singapore, 1819-1975, Kuala Lumpur;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7; 2nd edition, Singapor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9; A History of Modern Singapore, 1819-2005, Singapore: NUS Press, 2009.這3個版本的《新加坡史》雖然時間跨度有所不同,但都強調(diào)了一個觀點,即在英國東印度公司代表萊佛士于1819年踏上新加坡這塊土地之前,新加坡只是個不起眼的、沉寂的小漁村。萊佛士到來后,宣布新加坡為自由貿(mào)易港,自此開啟了新加坡連結(jié)東西方海洋貿(mào)易、成為亞洲重要中樞、轉(zhuǎn)口港的新時代。新加坡也由此成為了東南亞經(jīng)濟和文化活動的中心,良好的社會環(huán)境吸引了世界各地的商人前來發(fā)展,多元的族群和多樣的文化在此匯聚,形塑了新加坡開放、包容的世界主義(cosmopolitanism)的特征。顯而易見,此類歷史敘事中對英殖民主義的贊歌帶有強烈的時代印記。首先,這一認知的產(chǎn)生可以追溯到20世紀50—60年代,英殖民政府在新加坡、馬來亞推進的有序的政治民主化和去殖民化進程。英國與當時美國在東南亞采取的冷戰(zhàn)和意識形態(tài)輸出的戰(zhàn)略不同,它對新加坡和馬來亞的去殖民化看似符合了時代的需求,響應了馬來亞人民獨立的呼聲,但實質(zhì)上是為了扶植建立一個親英的,在制度和法律上沿襲英國殖民體制,在經(jīng)濟和軍事上向英國靠攏的精英政權(quán)。因此,去殖民化時期英國學者(如歐陽敏)的歷史書寫難免刻上了帝國的印記。在歐陽敏之前,便已有60年代在馬來亞大學任教的萊佛士講座教授特崗寧(K. G. Tregonning)撰寫的《馬來西亞和新加坡現(xiàn)代史》,皮爾遜(H. F. Pearson)著的《新加坡通俗史,1819—1960》。(35)K. G. Tregonning, A History of Modern Malaysia and Singapore, Singapore: Eastern University Press, 1972; H. F. Pearson, Singapore: A Popular History, 1819-1960, Singapore: D. Moore for Eastern Universities Press, 1961.在這些歷史敘事中,1819年,也就是萊佛士登陸新加坡的那一刻,被塑造成新加坡史的起源和開端,而萊佛士也被冠上了“新加坡之國父”的稱號。
更值得一提的是,在新加坡開始獨立建國的20年后,歐陽敏的《新加坡史》被采納為官方主流的歷史敘事,通過李光耀政府的推廣和宣傳,成為大眾的集體記憶的一部分。(36)P. J. Thum,“Constance Mary Turnbull, 1927-2008: An Appreciation”, in Nicholas Tarling(ed.), Studying Singapore’s Past: C.M. Turnbull and the History of Modern Singapore, Singapore: NUS Press, 2012, p. 12.其背后原因有兩點:第一,在這一歷史敘事中,歐陽敏第一次將新加坡與“海峽殖民地”“馬來亞”等地緣政治概念區(qū)別開來,強調(diào)新加坡一直以來的獨特性,可以看作對當時新加坡獨立建國的回應。新加坡于1965年獨立,自此脫離了馬來亞聯(lián)邦,雖然新加坡獲得了獨立的主權(quán)實體,但是人民的身份認同和國家意識的轉(zhuǎn)變是漫長且艱難的。長期以來新加坡人與馬來西亞人共享著一段殖民歷史,有著共同的集體記憶。在50年代去殖民化背景下,“馬來亞獨立”運動(Merdeka Movement)呼聲高漲,人們堅定地捍衛(wèi)著作為“馬來亞人民”的自由和民主,許多人對突如其來的“新馬分家”感到難以適從。歐陽敏寫作之時正值新加坡進入建國初期的第一個10年,“新加坡人”這一身份依舊是遙遠和陌生的。因此,歐陽敏的《新加坡史》可以看作她對所處時代的反應,她希望通過獨一無二的新加坡的歷史敘事來建構(gòu)新加坡人的歷史記憶和身份認同。
第二,歐陽敏贊頌萊佛士和英殖民主義這一敘事策略符合了當權(quán)者鞏固權(quán)力和既得利益的需求??紤]到李光耀領(lǐng)導的人民行動黨是去殖民化進程中英國人選定的繼承人,其對殖民遺產(chǎn)的繼承便顯得無可厚非。為了凸顯萊佛士國父的地位,李光耀政府在新加坡河和市政議會大廳門前建造一尊萊佛士高大的雕像,以此紀念這位殖民者的功勛。20世紀80—90年代,李光耀政府開始在公眾領(lǐng)域推行官方的民族主義歷史,也就是“新加坡故事”(Singapore Story)?!靶录悠鹿适隆笔菍w記憶的再加工,它在巨大的歷史圖景中,選取了特定的片段來重述過去,尤其是對年輕一代人講述了去殖民化時期的種族暴亂和沖突,強化了反殖民反英的學生/工人運動是受共產(chǎn)主義裹挾的暴亂這一敘事。(37)Karl Hack,“Framing Singapore’s History”, in Nicholas Tarling(ed.), Studying Singapore’s Past: C.M. Turnbull and the History of Modern Singapore, Singapore: NUS Press, 2012, pp. 26-27.“新加坡故事”通過一系列“苦難”話語策略突出新加坡歷史上爆發(fā)的種族沖突,時刻提醒著人們族群間的矛盾和對立是威脅新加坡人身份認同的障礙,以此證明英語以及英殖民者是一股不帶種族偏見的中立力量,只有把英國人萊佛士塑造為國父,才能避免不必要的種族沖突,來合理化當權(quán)者對殖民歷史的繼承和征用。(38)Hong Lysa,“Making the History of Singapore: S. Rajaratnam and C.V. Devan Nair”, in Lam Peng Er and Kevin Y. L. Tan(eds.), Lee’s Lieutenants: Singapore’s Old Guard, Singapore: Straits Times Press, 2018, pp. 194-199.正如新加坡學者黃堅立批判道:“后殖民性的曙光從來沒有降臨在新加坡的土地上,導致獨立后的新加坡政府本質(zhì)上和殖民政府并無太大差別。當權(quán)者沒有與殖民的過去切斷聯(lián)系,反而不斷模糊界限,制造了殖民—反殖民—后殖民的歷史延續(xù)性?!?39)Huang Jianli,“Stamford Raffles and the ‘Founding’ of Singapore: The Politics of Commemoration and Dilemmas of History”, Journal of the Malaysian Branch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Vol. 91, No. 2(2018), p. 115.
因為缺乏對殖民主義的反思,以及過于突出政治領(lǐng)導人和精英階層在新加坡的歷史進程中扮演的角色,此種歷史敘事越來越被新加坡學術(shù)界所詬病。事實上,說去殖民化時代的新加坡沒有產(chǎn)生本土的反殖民的歷史聲音是不正確的,恰恰相反,50—60年代,新加坡左派領(lǐng)導人林清祥(Lim Chin Siong)帶領(lǐng)下的反殖民運動極為蓬勃。為了擺脫英殖民政府的操控和美國冷戰(zhàn)意識形態(tài)輸出的影響,左派領(lǐng)導人傾向于向國際共產(chǎn)主義力量看齊,團結(jié)社會上被壓迫的族群和階級,爭取新加坡獨立的同時,實現(xiàn)人民的民主和自由。(40)Tan Jing Quee and Jomo K. S.(eds.), Comet in Our Sky: Lim Chin Siong in History, Kuala Lumpur: INSAN, 2001, pp. 391-413.這一執(zhí)政理念與李光耀等人的精英派產(chǎn)生了分歧。當李光耀1959年帶領(lǐng)人民行動黨獲得大選勝利,組織自治政府后,便開始打壓黨內(nèi)的左派力量,在此后的幾十年內(nèi),與左派關(guān)系密切的華人社團、華校學生和工人組織相繼被規(guī)訓取締,反殖民的歷史敘事亦被“禁啞”。(41)Thum P. J.,“The Malayan Vision of Lim Chin Siong: Unity, Non-violence, and Popular Sovereignty”, Inter-Asia Cultural Studies, Vol. 18, Issue 3(2017), pp. 391-413.
21世紀初,以新加坡國立大學為中心的學者們開始倡導歷史中的“另一種聲音”,也就是修正歷史(revisionist history)。新加坡歷史學者孔莉莎(Hong Lysa)和黃堅立合著《國家歷史的編寫:新加坡和其過去》(TheScriptingofaNationalHistory:SingaporeandItsPasts)代表了修正歷史學者們?nèi)绾闻械亟鈽?gòu)官方主流歷史敘事,他們揭示了“新加坡故事”背后的話語策略和意識形態(tài)形塑著公眾對過去的記憶,歷史不斷被改造來符合民族國家的利益。在這些被禁啞的聲音中,最應被重新帶回歷史敘事中的是因左翼政治被邊緣化的華人社會,例如,反殖民時期的華校學生運動、被改造的“南洋大學”,帶有反殖色彩的華語出版物等等。隨后,帶有修正主義歷史觀的學術(shù)作品不斷問世,包括2011年由陳仁貴(Tan Jing Quee)、陳國相(Tan Kok Chiang)和孔莉莎編纂的50年代新加坡華校學生運動評述。(42)Tan Jing Quee, Tan Kok Chiang and Hong Lysa(eds.), The May 13 Generation: The Chinese Middle Schools Student Movement and Singapore Politics in the 1950s, Selangor: Strategic Information and Research Development Centre, 2011.邁克爾·巴爾(Michael Barr)和卡爾·特羅基(Carl A. Trocki)向公眾全面揭示了去殖民化背景下新加坡各族群(馬來、印度、歐亞混血和華人)政黨實踐的國際主義左派路線。(43)Michael Barr and Carl A. Trocki(eds.), Paths not Taken: Political Pluralism in Post-war Singapore, Singapore: NUS Press, 2008.另有羅家成(Kah Seng Loh)等人追溯了去殖民化時期在馬來亞大學接受英文教育的精英階層追隨左派社會主義政治理念的實踐。雖然這些政治實驗沒有成功,但是不代表它們在歷史中的缺席是合理的。(44)Kah Seng Loh et al.(eds.), The University Socialist Club and the Contest for Malaya: Tangled Strands of Modernity, Amsterdam: Amsterdam University Press, 2012.
2019年,為慶祝新加坡建國200年,政府舉辦了一系列的公開的文化社會活動來強化主流的歷史記憶,其中最飽受爭議的依舊是對殖民者萊佛士的紀念。新加坡歷史學者紛紛表示異議,例如2021年出版的《拋棄萊佛士:一部獨立運動的歷史》挑戰(zhàn)了民族主義敘事,要求重新審視去殖民化時期的獨立運動。(45)Alfian Sa’at, Faris Joraimi and Sai Siew Min(eds.), Raffles Renounced: Towards A Merdeka History, Singapore: Ethos Books, 2021.新加坡國立大學歷史系主辦的刊物《東南亞研究學刊》(JournalofSoutheastAsianStudies)集結(jié)新加坡史學者發(fā)行了一期特刊,學者們就新加坡歷史人文景觀中的萊佛士“印跡”進行解構(gòu),論述了公共歷史記憶是如何被形塑,并倡導公眾對現(xiàn)有的民族主義歷史進行反思和自省。(46)“Editorial Foreword: The Singapore Bicentennial as Public History”, Journal of Southeast Asian Studies, Vol. 50, No. 4(2019), pp. 469-475.
由于政治和歷史語境的差異性,去殖民化時期至建國后的新加坡史學史發(fā)展出與同時代東南亞其他國家不同的模式。李光耀政府在英國人留下的殖民遺產(chǎn)的基礎(chǔ)上加以征用和改編,書寫了新加坡的民族主義歷史。但是不得不強調(diào)的是,約翰·斯邁爾60年代提出的尋找東南亞“自主的”歷史依舊具有合理性和迫切性。“自主的”歷史是站在道德中立的立場,采用本土的視角,關(guān)注底層的、非精英階層的歷史敘事,從而更客觀更全面地理解東南亞本土社會和文化的變遷。通過對新加坡史學史的梳理,可以看出修正歷史學者所做的努力正是對新加坡“自主的”歷史的實踐和嘗試,也是“全球南方”的精神內(nèi)涵所在。由此,新加坡史作為東南亞知識生產(chǎn)的一部分,既有著冷戰(zhàn)時期受歐美知識霸權(quán)主導的一般性特征,又因其不一般的去殖民化道路具有一定的特殊性,為我們理解“全球南方”視角下本土知識分子如何試圖厘清與西方殖民主義歷史、國族建構(gòu)、精英政治之間復雜的聯(lián)系和糾葛提供了具體的案例。
后冷戰(zhàn)時代開啟了世界兩極格局的瓦解,國際秩序呈多極化發(fā)展,全球化趨勢日趨明顯。冷戰(zhàn)結(jié)束之時,東盟已成立20余載,彼時,東南亞國家紛紛完成各自的國族構(gòu)建,尋找更廣泛的區(qū)域合作,進一步深化區(qū)域的身份認同。在新的國際形勢下,將東南亞視為有機統(tǒng)一的整體且具備共同特質(zhì)的區(qū)域史觀開始興起,其代表人物為安東尼·瑞德(Anthony Reid)。瑞德的著作《東南亞的貿(mào)易時代(1450—1680)》深受法國年鑒學派的影響,理論上借鑒了費爾南·布羅代爾(Fernand Braudel)的“長時段”“整體史”,研究了15世紀中葉至17世紀中葉的東南亞。(47)Anthony Reid, Southeast Asia in the Age of Commerce, 1450-1680, Vol. 1, The Lands below the Winds,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88; Vol. 2, Expansion and Crisis,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3.瑞德認為東南亞海島和大陸應被視為同一個分析單位,因為一直以來,海上貿(mào)易和交往把東南亞人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直到17世紀以前,這種聯(lián)系性比任何外來影響都要重要。瑞德的區(qū)域史觀本質(zhì)上采用的是海洋視角,即東南亞作為一個整體,因受到獨特地海洋環(huán)境的影響,其內(nèi)部不同地區(qū)的物質(zhì)文化和社會結(jié)構(gòu)都呈現(xiàn)出共同的特征;而這些特征又促使東南亞政治體制和文化模式的多樣性和包容性,使得任何外部因素和影響都能被同化吸收成為東南亞本土的一部分。(48)Anthony Reid, A History of Southeast Asia: Critical Crossroads, Chichester, West Sussex: Wiley-Blackwell, 2015, p. 26.
瑞德的區(qū)域史觀對東南亞研究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但同時也引發(fā)了廣泛的爭論。維克多·李伯曼(Victor Lieberman)認為瑞德的海洋視角運用在海島東南亞無可厚非,但是運用于陸域東南亞缺乏解釋力。(49)Victor Lieberman,“An Age of Commerce in Southeast Asia? Problems of Regional Coherence-A Review Articl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Vol. 54, No. 3(1995), pp. 796-807.希瑟·薩瑟蘭(Heather Sutherland)認為對東南亞整體區(qū)域的特征過度強調(diào)會陷入本質(zhì)主義(Essentialism)方法中去(50)Heather Sutherland,“Contingent Devices”, in Paul H. Kratoska et al(eds.), Locating Southeast Asian Studies: Geographies of Knowledge and Politics of Space, Singapore: Singapore University Press; Athens: Ohio University Press, 2005, pp. 20-59.,這種研究方法會導致某一文化或身份被賦予了穩(wěn)定的、普遍的、內(nèi)在的特質(zhì)。本質(zhì)主義體現(xiàn)在東南亞研究上便是將東南亞整體區(qū)域視作單獨的、特殊的研究對象,強調(diào)東南亞固有特質(zhì),而忽視了不同歷史和社會場景下變化著的東南亞,以及東南亞與其他區(qū)域的聯(lián)系性和比較性研究。(51)Chua Beng Huat and Ken Dean et al.,“Area Studies and the Crisis of Legitimacy: A View from South East Asia”, South East Asia Research, Vol. 27, No. 1(2019), pp. 31-48.有學者提出:“如果把視角框定在既定的區(qū)域邊界和政治疆內(nèi),我們該如何解釋那些跨越區(qū)域和國家的現(xiàn)象呢?”(52)M. W. Lewis,“Location Asia Pacific: The Politics and Practice of Global Division”, in J. D. Goss and T. Wesley-Smith(eds.), Remaking Area Studies: Teaching and Learning across Asia and the Pacific, 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2010, p. 42.李伯曼很好地回到了這個問題,(53)Victor Lieberman, Strange Parallels: Southeast Asia in Global Context, C. 800-1830, Vol. 1, Integration on the Mainland,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3; Vol. 2, Mainland Mirrors: Europe, Japan, China, South Asia, and the Island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9.他采用全球史視角并結(jié)合比較研究,將東南亞放置在全球史的背景下,探討了東南亞與同時代的俄羅斯、法國和日本的相似之處,試圖將東南亞的地方結(jié)構(gòu)與全球模式聯(lián)系起來。(54)張云:《東南亞史的編撰:從區(qū)域史觀到全球史觀》,《史學理論研究》2019年第3期,第69-74頁。
新加坡的歷史書寫亦開始用全球史觀和比較視野重新審視過去。2009年,在新加坡國立大學歷史系教授的主持和編纂下,一本重磅級別的新加坡歷史教科書問世。(55)Kwa Chong Guan ed al., Singapore: A 700-year History: From Early Emporium to World City, Singapore: National Archives of Singapore, 2009.該著作推翻了官方歷史中將新加坡起源定位在萊佛士登陸的1819年這一敘事,把新加坡歷史推至14世紀的淡馬錫時代(古代新加坡的稱呼),由此,學者用“長時段”歷史考察了新加坡700年的歷史沉浮。著作開篇重構(gòu)了在海洋貿(mào)易形塑下14世紀淡馬錫/新加坡成為一個港口性質(zhì)的自治政體(autonomous port-polity),此時的淡馬錫/新加坡是一個高度繁榮的、城市化的聚居地?!伴L時段”新加坡史的書寫在接下來的十年間得到了持續(xù)的關(guān)注,2011年,12位新加坡歷史學者從不同的議題切入新加坡700年的歷史,論證了新加坡作為多條海洋貿(mào)易航線的中轉(zhuǎn)站,不僅是多個全球化進程的交融地,而且對世界其他地區(qū)重大變革性事件有著重要影響。(56)Derek Heng and Syed Muhd Khairudin Aljunied(eds.), Singapore in Global History, Amsterdam: Amsterdam University Press, 2011.
2021年的新著《1819和前身:新加坡的過去》總結(jié)歸納了全球史視野下新加坡史學研究取得發(fā)展的幾大因素。(57)Chong Guan Kwa(ed.), 1819 & Before: Singapore’s Pasts, Singapore: ISEAS Publishing, 2021.其一,80年代在約翰·N. 密西(John N. Miksic)教授帶領(lǐng)下對新加坡??祵庍M行考古挖掘,收獲了大批14世紀淡馬錫時代的貿(mào)易品和生活物件,是證明古代新加坡作為一個繁榮的港口城市歷史非常重要的證物。(58)J. N. Miksic, Archaeological Research on the“Forbidden Hill”of Singapore: Excavations at Fort Canning 1984, Singapore: National Museum, 1985; Singapore and the Silk Road of the Sea, 1300-1800, Singapore: NUS Press, 2013.其二,新一批學者如新加坡國立大學歷史系教授彼得·波希伯格(Peter Borschberg)開始使用多語言(葡萄牙語、西班牙語、荷蘭語)的檔案解構(gòu)19世紀以前的新加坡。其三,《馬來紀年》(SejarahMelayu/MalayAnnals)重獲重視,其中的神話故事得到了新的詮釋,與考古成果可互為印證,還原古代新加坡的風貌?!恶R來紀年》主要記載了馬來蘇丹王朝的譜系和傳說,大多帶有神話色彩,許多描述無從考據(jù),因此在恪守科學和普世真理價值觀的歐美學者眼里,這些當?shù)厝司幾氲?、如同寓言般的文獻資料無法成為書寫歷史的資料。這也就解釋了為什么歐美學術(shù)界對19世紀以前的新加坡,也就是英殖民者登陸新加坡之前的研究微乎其微。這一邏輯體現(xiàn)了歐洲中心主義觀點下對東南亞本土知識的固有偏見。在過去的10年間,在東南亞本土觀和全球史觀的倡導下,本土歷史學者王添順(Derek Heng)重新解讀《馬來紀年》,并輔以最新的考古成果,重新還原了14世紀的古代新加坡是一個多民族聚居的、繁忙的港口。(59)Derek Heng,“Temasik as an International and Regional Trading Port in the Thirteenth and Fourteenth Centuries”, Journal of the Malaysian Branch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Vol. 72, No. 1(1999), pp. 113-124;“Situating Temasik within the Larger Regional Context: Maritime Asia and Malay State Formation in the Pre-Modern Era”, in Derek Heng and Syed Muhd Khairudin Aljunied(eds.), Singapore in Global History, Amsterdam: Amsterdam University Press, 2011, pp. 27-50.在此基礎(chǔ)上,新加坡史學者紛紛提出用“長時段”的全球史觀來考察新加坡的歷史演化進程,將新加坡置于整個海洋世界流動的區(qū)域中考察。(60)類似的著作還有Karl Hack et al.(eds.), Singapore from Temasek to the 21st Century: Reinventing the Global City, Singapore: NUS Press, 2010。全球史觀進一步幫助本土知識分子打破了固有的歐美知識霸權(quán),推翻了新加坡歷史敘事中對英殖民者萊佛士的迷思和崇拜,使得“全球南方”的精神內(nèi)涵得到進一步補充拓展。
東南亞不是一個單純的地理范疇,而是一個復雜的地緣政治概念。在后殖民主義反思下,東南亞作為一種知識生產(chǎn),其本質(zhì)上是西方殖民主義和文化霸權(quán)的產(chǎn)物。從20世紀50年代開始,在“第三世界”團結(jié)一致將反殖民主義運動推向高潮之際,作為“全球南方”一部分的東南亞實踐出一條獨特的、自主的知識生產(chǎn)路徑。
新加坡史是東南亞知識生產(chǎn)重要的一部分,其發(fā)展脈絡與東南亞研究的理論范式既有一致性,也存在特殊性。概括來說,冷戰(zhàn)時期有關(guān)新加坡歷史知識的生產(chǎn)與整體的東南亞史的發(fā)展脈絡是一致的,都是由歐美主導且?guī)в袕娏业闹趁袼季S,體現(xiàn)了去殖民化和冷戰(zhàn)背景下歐美強權(quán)伴隨下的知識霸權(quán)。因此,以新加坡史為線索,可以管窺東南亞知識生產(chǎn)在冷戰(zhàn)時期普遍性的特征和規(guī)律。至獨立建國時期,新加坡官方的民族主義歷史卻呈現(xiàn)出與東南亞其他國家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不僅沒有強烈的反帝反殖民意識,而且還繼承并發(fā)揚了英殖民主義的思想和制度遺產(chǎn)。這是因為新加坡的去殖民化道路是在英殖民者的規(guī)劃下有序展開的,并沒有同印尼、菲律賓一樣爆發(fā)大規(guī)模的反殖民革命斗爭。李光耀政府繼承并發(fā)揚英殖民者的歷史敘事,一方面是為鞏固和維護獨立初期的新加坡人民行動黨的政權(quán),另一方面是為建構(gòu)統(tǒng)一的新加坡民族國家身份而做準備。雖然在去殖民化道路上,新加坡的精英歷史敘事相比東南亞其他國家具有一定的特殊性,但是隨著全球化帶來了更為開放包容的語境,新加坡本土歷史學者紛紛探索另一種可以代表“全球南方”的聲音,在修正歷史和全球史觀等新的理論范式下,逐步瓦解西方中心主義的歷史敘事。這一曲折的過程能更好地幫助我們理解“全球南方”視角下東南亞知識生產(chǎn)獲得主體性的困境和矛盾,也為后殖民主義提供了與眾不同的反思。
“全球南方”的視角對阿查亞(Amitav Acharya)的“全球國際關(guān)系學”(Global IR)同樣具有啟示作用。(61)Amitav Acharya,“An IR for the Global South or a Global IR?”, Indonesi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 Vol. 2, No. 2(2015), p. 175.阿查亞認為,當今國際關(guān)系研究應打破西方主導的一元論普遍主義和二分法,給予非西方——尤其是“全球南方”的知識生產(chǎn)更多的包容性。同阿查亞一樣,越來越多學者認為“全球南方”作為一種另類的知識生產(chǎn),將是打破西方中心主義主導的區(qū)域研究的關(guān)鍵。在新的理論工具的支持下,區(qū)域研究將“不再以領(lǐng)土為基礎(chǔ)或以國家為中心;它們包括一個不斷擴大的行為體和問題范圍。對地區(qū)的研究不止關(guān)注它們?nèi)绾谓M織它們的經(jīng)濟、政治和文化空間,而且關(guān)注它們?nèi)绾蜗嗷ヂ?lián)系并塑造全球秩序。”(62)任曉:《全球國際關(guān)系學與中國的進路》,《國外社會科學》2019年第4期,第144頁。同樣,東南亞研究也應更多地關(guān)注東南亞與其他地區(qū)互相關(guān)聯(lián)、互相作用的方面,真正打破長期以來的西方中心主義,使東南亞知識生產(chǎn)獲得獨立自主的主體性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