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于燁
41年前一個初秋傍晚,我與青姐相約甘蔗林間小路散步。
我倆同年出生,她卻比我大幾個月,我稱她為青姐,我與青姐兩小無猜,她是班里的班花,也是校里的歌王。出一首雷歌,入一首雷歌,歌歌醉人。人號我是班里的“才子”,文章錦繡,笛聲撩人。有時同學們拉我與青姐同臺表演,她唱歌我伴奏,默契如一,同學們稱贊我倆是“才子佳人天仙配”。
我倆在月下度量著每一聲芳步的幸福,我請青姐唱雷歌,她欣然答應。歌從她的金嗓子里流出:
太陽落山鳥歸窩,眼看就敲收工鑼。
鋼打鏈子鐵打鎖,套住太陽鎖住哥。
歌罷,我孤掌獨鳴了五分鐘,夸道,這是雷州情歌的精品,我愿當情哥給你鎖,她卻笑而不答。
青姐說,恭喜你金榜題名。我回敬,祝賀你成為鎮(zhèn)雷劇團的臺柱。我勸她:棄戲從學,參加高考,相約大學殿堂,因為雷劇的技藝有限,無法與大劇種比拼,走不遠啊!她勃然怒斥我,說我地位變了,看不起鄉(xiāng)下人。我連忙賠禮道歉,最后不歡而散。
次年初夏,我又給她寫了掏心的勸學信。她卻用毛筆回了我五個字:“行行出狀元?!蔽易x罷回信嘆道:“執(zhí)迷不悟,牛脾氣,人各有志呀!”此后,我一連寫了幾封信,卻沒回音。
讀大三那年初冬,我回縣城稅務局實習,縣局團委書記鄧軍約我觀看獲獎雷劇——《牙痕記》?!堆篮塾洝肥且怀霭Ы^千古的悲劇,講的是慈母孤兒的故事。那次演《牙痕記》,女主角唱得情感真摯,如出肺腑,直唱得悲戚戚、恨悠悠、思綿綿,凄慘哀婉,攝魂奪魄,人們聽得像吞進了苦澀的酒,將悲哀引入心底,覺得其悲深矣,憐憫之情油然而生。觀眾身邊籠罩著聽不見、摸不著的悲風。于是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聽,不久,擦拭眼淚的衣袖便可擰出水來。平時看戲沒流淚的我,這次卻淚濕衣衫。
劇終,我掩面贊嘆:真沒想到雷劇能演得這么出彩,思想性和藝術性達到新了的高度。尤其是女主角的演技令人嘆絕,看她做到傷心處,不覺癡翁兩淚漣。
鄧軍見我“入戲”了,便調(diào)侃說:“小陳,你知道這場戲的女主角名字嗎?”我搖搖頭。他說女主角的名字叫蔡曉青,是縣雷劇團的臺柱,也是雷劇唱腔改革的功臣之一。我聽此名,如五雷轟頂,魂牽夢繞的青姐,浴火重生,百鳥朝鳳。青姐呀!你的演藝進步神速,仿佛是一追趕太陽的黑馬把太陽套住,這回情哥哥的心真的被你的演藝鎖住了。
次日晚上,我鐵心拜訪青姐卻撲空,她已下鄉(xiāng)演出。后來我曾三次探望她,卻無果而歸。
實習期滿回校,我只能鴻雁傳書:無睡得去翻身起坐,看見東邊兩個星:星啊!你唯成雙和成對,剩我單人怎過夜。這封信以雷歌釋情,意為思念和示愛。信寄出半年,卻杳無消息。
大學畢業(yè)那年中秋,我再到縣雷劇團探望青姐。團長告訴我,曉青同志在五個月前到鄰縣演出,為救一位落水少年,獻出了年輕的生命,是雷劇團的重大損失啊!同事在整理她的遺物時,發(fā)現(xiàn)一封尚未寄出的情信,她的心上人名叫陳楠。
我含淚將我的身份告訴了李團長,李團長把這封信交給我。謝別李團長,我展箋細讀,青姐俊秀的字跡挾著一股強勁的悲風撞擊著我的心房——
我的至愛陳楠:
多時不見,思念日長,你常常進入我的夢鄉(xiāng)。謝謝你多年給我的關愛和鼓勵。請你多多包涵我的失禮之行。
臨別那晚,送給你的情歌《套住太陽鎖住哥》,還記得嗎?我為了鎖住情哥哥的心,就必須傾力套住太陽爭出奇妙,提高演藝,你上大學的第二年,我考入縣雷劇團,接著又到省城藝術學院深造一年,學成回到縣雷劇團進行唱腔改革。去年,我主演的雷劇《牙痕記》在省城摘取桂冠,轟動南粵劇壇。
為了抵達初心,我靜心練藝,拒絕各種社交應酬和書信往來,有許多人說我冷艷,我笑而置之,我很贊賞唐代僧人一首詩:“手把青秧插滿田,低頭便見水中天。心地清靜方為道,退步原來是向前。”是??!做人,心靜;做事,低調(diào);就會取得意外的收獲。
明年你大學畢業(yè)走上新崗位,屆時,我倆就可以比翼齊飛了!
順祝學習進步!
曉青敬上
1986年春夜
讀完信,淚水如斷線的珍珠掉在信箋上,我感慨萬千:青姐呀!你專心攻藝,圓夢“狀元”;靜心修為,舍身救難;你穿越了世人常說的“歌班戲流,難脫緋聞”的怪圈,出淤泥而不染,高潔??!可惜你高潔的芳華過早地凋謝了!
夕陽掛在西山的頭頂。石橋下,清波嗚咽東流。一陣輕風夾著甘蔗的芳香撲鼻而來。青姐,這莫不是你的芳魂來看我嗎?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