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志輝
(武漢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文人交游與文學創(chuàng)作的關系是文學研究的重要議題,就本文所關注的中唐文學而言,相關的研究已然非常充分。然而,如何看待士人交游情況在中唐發(fā)生的顯著變化,則仍有深入探討的空間。本文嘗試用“文學交游的自覺”這個命題,去研究文人交游的嬗變及其對中唐文學生態(tài)的影響。
文人的交游可以分為一般的社會交游與文學交游,社會交游如交談、玩樂、宴飲等活動,這些未必都會直接促進或者反映于文學創(chuàng)作,文學交游是以詩文為媒介,文人間進行唱答、辯難、游戲等文學活動,這會直接促進文學的生成或影響文本的內容。無論是社會交游還是文學交游,在有唐一代都是存在的,但相對于唐前期(主要指初盛唐,下同),中唐士人的文學交游發(fā)生了較為顯著的變化,這也深刻地影響了文壇生態(tài)。這個變化就是文學交游的自覺化。
所謂“文學交游的自覺”,是指文人自覺地、有意識地以文本為媒介展開人際互動,對此,可以從四個核心要素出發(fā)去理解。首先是主動性,文人出于聯(lián)絡情誼、商討辯論、切磋競爭、游戲娛樂等需要,主動選擇通過詩文來展開交游活動,這就區(qū)別于被動性的文學酬酢。唐前期常見的宮廷唱和,或者權力不平等者之間的詩文酬酢,是彼時文學互動的主體,但這種活動,帶有強烈的政治任務性,有明顯的被動意味,未必是自發(fā)主動的。第二是積極性,由于認識到文學在人際互動中的意義,文人對文學交游的形式、內容開始給予充分的重視,并積極展開探索。主動性是針對交游媒介的選擇而言,而積極性是針對交游媒介的形式、內容而言。第三是持續(xù)性,短時段的詩文唱和不能充分說明文人有自覺的文學交游意識,只有長時段的文學互動,才能充分體現(xiàn)這種意識。第四是規(guī)模性、群體性,范圍較小的文人間的唱和,只能體現(xiàn)為個人的文學交游的自覺。當這種范圍盡可能地超越外在條件的限制,吸引身份多元的文人參與,文學交游的自覺性才得以充分體現(xiàn)。從這四個角度來考慮,中唐文人的文學交游的自覺意識無疑比唐前期乃至唐代以前要更加成熟。而伴隨著文學交游的自覺,中唐文學的生態(tài)也發(fā)生了極大的變化。
文學交游的自覺這個命題或者規(guī)律,是根植于中唐文壇的諸多現(xiàn)象之中的。接下來將分析中唐文學交游的時空擴展、文體文本變化、文人心態(tài)動機變化等相對于唐前期來說屬于新變的三個現(xiàn)象,它們在哪些層面體現(xiàn)文學交游的自覺,以及文學交游的自覺對于文學生態(tài)的意義等問題。
初唐文壇的中心在京城,京城或者宮廷文人代表著當時最高的藝術成就,宮廷唱和非常發(fā)達,而地方上卻較少群體性的唱和酬酢。盛唐文人因為貶謫或者遷轉,大多具有地方官經歷,由此造成創(chuàng)作空間的轉換,地方創(chuàng)作逐漸成為詩壇中心,宮廷詩壇呈現(xiàn)漸次衰微的態(tài)勢。地方文壇以私人性的吟詠為主,群體性的唱和為輔。群體唱和主要發(fā)生在時間和空間跨度較小的場合,一般是同時同地(州郡),比如張說貶謫岳州,張九齡貶謫荊州,相與交游唱和者主要是任職本州的官員或者過境的文人。在這種場合,詩歌只是一時一地游玩宴飲的產物,文人唱和時間的長短以及詩歌數(shù)量的多少,主要依賴于同時同地是否有善于文學的交游對象。如果文人所處的地理環(huán)境發(fā)生改變,文學環(huán)境也往往隨之變化,唱和規(guī)模就會縮小甚至消失,如張說離開岳州后,當?shù)氐某捅闼ノ⒘?。此外,還有部分跨州郡的詩文寄贈,主要集中于京城與某個州郡之間,如孟浩然落第歸鄉(xiāng)后作《仲夏歸漢南園寄京邑耆舊》,杜甫在京城作《送孔巢父謝病歸游江東兼呈李白》。然而,這種唱和的規(guī)模與傳播效果有限。從這個角度來說,初盛唐文學交游的時間、空間跨度較小,頻率較低,無論是衡以規(guī)模性還是持續(xù)性,都不足以說明彼時文學交游的自覺化。
除了跨地域唱和,中唐還出現(xiàn)長時段唱和的新現(xiàn)象。由于古代的郵遞條件的限制,以及創(chuàng)作者需要時間醞釀、構思、修改等原因,凡是跨越較遠地理空間的詩文往來,即便是一次答和,也需要較長時間。如柳宗元,元和五年(810 年)十一月寄書楊誨之,于次年四月十八日方獲答書。”元和十二年,白居易兩次隨書附詩給元稹,第二次在十二月二日,附寄《東南行》詩。元稹于次年年初獲讀,隨即用了兩三天時間,把兩次寄詩都和作完畢。再經過修改,最后在四月十三日,“手寫為上下卷”,“因人或寄去”。,其間至少歷時五個月。當然,這不是說唐前期就沒有時間跨度較長的唱和,而是說當單次唱和擴展為持續(xù)性的多次唱和,其歷經時間必然會更長,也更能促進文壇繁榮。比如《斷金集》為令狐楚與李逢吉“自為進士以至宦達所與酬唱之詩又如令狐楚與劉禹錫,從元和十五年(820)至開成二年(837 年),二人遷轉多地,其間酬答“絡繹于數(shù)千里內,無曠旬時”(劉禹錫《彭陽唱和集后引》)。長慶四年(824 年),劉禹錫與李德裕分別在和州、徐州相贈答,此后二人“出處乖遠”,但詩歌酬酢“亦如鄰對”(劉禹錫《吳蜀集引》)。到大和四年(830 年)李德裕出鎮(zhèn)劍南,兩人仍然繼和不斷。
兩人或者數(shù)人之間長時段的詩文往來,營造了一個特殊的文學生態(tài)。唱答活動中常見的抒發(fā)思念之情這種單一功能或動機,是無法保證文學酬酢的持續(xù)性的,文人之間有爭議、辯難與競勝、游戲、逞才等心態(tài)、動機,通過敘述議論、懸擬虛構,才能保證長時段的唱和。唱答動機、功能的多樣性,會促進詩文的形式、結構、主題或內容多樣化,從而使唱和之作能夠在豐厚的土壤上源源不斷地生成,文學交游因之表現(xiàn)出顯著的規(guī)模性。這也是中唐文壇比初盛唐興盛的原因之一。
初盛唐文人之間也用書信討論私人性的話題,書信內容多限于寄答雙方共享,未必會呈諸公眾視野,因而這種交游具有封閉性。在中唐文學交游中,開始有較多的書信或相關文體,進入更為廣泛的流通網絡。如元饒州在給柳宗元的復書中,附帶元氏《報張生書》與《答衢州書》,二書為此前元氏與張生、蕭衢州討論《春秋》疑義之作。柳宗元也加入討論,并向對方索取《春秋微指》以及“蕭張前書”?!?,即張、蕭投給元氏的書。元氏還有論政理的文章,先寄給劉禹錫,劉禹錫答復之后,元氏再將該文章與劉禹錫的答書轉寄給柳宗元。柳宗元在永州,曾收到李建的書信,在此之前,劉禹錫把李建的寄書傳給柳宗元。韓愈亦曾致書柳宗元,告訴對方他在《與劉秀才書》中討論他對史官的認識,但沒有隨書附帶《與劉秀才書》,后來柳宗元在劉秀才處獲讀此書于頔任襄陽刺史時,曾將他寄給京兆尹李實的書信轉致韓愈。這些都說明,中唐文人的書信,可能會進入流通網絡,流向作者寫作時所未曾預設的讀者。除此之外,群體的詩歌唱和也多會進入流通網絡。令狐楚與劉禹錫的唱和詩,“好事者多傳布之”(《彭陽唱和集引》)。白居易與元稹在江州、通州,“二人來往贈答,凡所為詩……江南人士,傳道諷誦,流聞闕下,里巷相傳,為之紙貴,這與書信流通狀況相似。
文學傳播地域的擴大,會促進唱和、模擬行為發(fā)展為具有群體性、規(guī)模性的活動。元稹《上令狐相公詩啟》提到他與白居易唱和引起的時代詩風變化云:
居易雅能為詩……以相投寄。小生自審不能有以過之,往往戲排舊韻,別創(chuàng)新詞,名為次韻相酬,蓋欲以難相挑耳。江湖間為詩者,復相仿效,力或不足,則至于顛倒語言,重復首尾,韻同意等,不異前篇,亦自謂為“元和詩體”。
仿效元白唱和而成了一種風潮和體式,“元和詩體”,可以證明效仿群體的普遍存在。這種詩體的形成,離不開“流聞闕下,里巷相傳”的傳播背景。
隨著中唐文學交游在時間上的持續(xù)與空間上的擴展,文人的積極性也在增長,具體表現(xiàn)在文體、文本上。首先是書信的大量運用,書信內容也展現(xiàn)了新的變化,其次是詩歌體式的革新。
從書信的發(fā)展來看,初盛唐文人的書信較少,中唐則大量增加。據(jù)王鳳玲統(tǒng)計,初盛唐共60 位作家111 封,中唐共47 位作家247 封。,兩組數(shù)字的差異足以說明中唐文人書信創(chuàng)作熱情之高。其中,韓愈有55 封,柳宗元有35 封。元稹、白居易的較少,分別為4 封和7 封,但是他們各自創(chuàng)作了不少具備書信功能的長篇排律。鞏本棟認為,元稹貶謫江陵后,將詩歌與書信合二為一,“即以詩代書的形式,開始出現(xiàn)在他們的唱和贈答詩中”,“并引發(fā)了元白此后以詩代書的長篇排律的唱和”這迥異于中唐以前的以詩代書但篇幅較短、且多敘相思離別的現(xiàn)象。除了數(shù)量增長,書信涉及的內容也更加豐富多元。柳宗元的書信,討論的內容非常廣泛,包括職官、文學、學術、政理、服食等。韓愈書信多是與權貴、上級、朋友、后輩等討論文學、選舉、為人行事等。其中值得注意的,就是他們對文學的討論。
初盛唐文人的文學觀點大多數(shù)表達于序文中,如陳子昂《與東方左史修竹篇序》,楊炯《王子安集序》,也有部分見諸詩歌,如李白《古風五十九首》其一。文人通過詩、序來論文,其重點在于表達自己的觀點,缺乏他者參與的辯難論述。我們無法通過這種單向的、缺乏直接反饋的觀點輸出,去認識那個時代更多人的文學觀念。由于這種文章較少,似可推測當時不盛行以文章為載體的論文風氣。在一篇序、詩的諸多內容中,作者的文學思想可能只是其中一部分,未必是重點內容。有些詩、序篇幅較短,不便于作者深入闡述其觀點。加上一個文人一生之中可能只有一兩篇序文闡述其文學思想,因而無法反映其文學觀念的整體面貌或發(fā)展演變。因此,無論是從相與討論的對象來說,還是從論述的系統(tǒng)性、深入性來說,初盛唐文人以專門的文本去論述文學思想的意識還處于一個未發(fā)達的階段。
中唐文人論文現(xiàn)象則展現(xiàn)了三個顯著變化。第一個是他們習慣于以書信為載體來論述文學思想。由口頭到書信,是論文媒介的轉變,反映的是文學交游自覺化的一個核心要素,即主動性。書信篇幅一般比詩序要長,借助它作者能夠比較深入全面地闡述其觀點。與書信有相似之處的是集序,文人為他人文集作序是表達文學觀念的常見方式。然而,兩者仍然存在明顯差異。一方面,作序者因為應酬而難免違心地吹捧贊譽文集,表達的未必是其真實的觀念。另一方面,即使作序者能自由地闡述其觀點,他也必須把主要的觀點落腳在該文集的整體風貌當中,因而這種自由是有限的。相對而言,書信的寫作更為自由,作者主要闡述自己的觀點即可,不用過多考慮其他外在條件。
第二個變化是相與討論的對象的廣泛性。唐前期的論文現(xiàn)象,罕見群體性、廣泛性的特點。中唐則出現(xiàn)了以個人為中心而衍生的論文網絡,甚至是有來有往的論文活動。如柳宗元《與友人論為文書》《答貢士廖有方論文書》《報崔黯秀才論為文書》,都是以論文為主的書信。除此之外,韋中立自京師至永州,欲以柳宗元為師,柳宗元以平生為文真訣告之,提出了“文者以明道”(《答韋中立論師道書?!薄罚┑乃枷??!秷笤愋悴疟軒熋麜氛撌鰹槲闹溃趦取耙孕袨楸?,在先誠其中”,在外則以六經為主,輔以諸子百家,其歸旨“在不出孔子韓愈《與馮宿論文書》《答劉正夫書》《答尉遲生書》《答陳商書》,與不同的人討論,因此從各個角度、詳略不等地闡述了自己的文學思想。又如柳冕,今存七八封書信,都是與人討論文學的。元稹《敘詩寄樂天書》、白居易《與元九書》也屬于此類。書信的標題“答”“報”,足以說明論文是雙向的、往復的。
伴隨著論文對象數(shù)量的增加,論文對象的階層也得到很大擴展。從前面提到的書信來看,既有朋友之間的商談、晚輩向前輩求教,也有官員與布衣之間、官員與官員之間的討論。值得注意的是官員之間,尤其是朝廷與地方高級官員之間的論文現(xiàn)象。以柳冕所作的書信為例,他相與論文的對象有禮部侍郎(《與權侍郎書》)、宰相(《謝杜相公論房杜二相書》)、滑州盧大夫(《與滑州盧大夫論文書》)、給事中(《與徐給事論文書》)、荊南節(jié)度使(《答荊南裴尚書論文書》)、徐州節(jié)度使(《答徐州張尚書論文武書》)、御史中丞(《答楊中丞論文書》)、衢州刺史(《答衢州鄭使君論文書》)等。如果說布衣向權貴干謁時闡述自己的文學觀點,多半帶有一定的功利目的(這主要表現(xiàn)在干謁文章中),即希望能獲得重視,那么官員之間,尤其是高級官員之間,出于表達、共享、辯論的需要,通過書信往復交流各自對文學的認識,在一定程度上是超越了功利意識的。在這種以書信為主的人際互動中,涉及對象的階層、身份的多樣化,足以說明文學交游的自覺的持續(xù)性與群體性。
第三是討論的文學主題的多元性和廣泛性。其中涉及文學的發(fā)展演變、接受傳播、功能宗旨、技巧章法等。柳冕《謝杜相公論房杜二相書》與杜氏論房玄齡、杜如晦在文風沿革過程中的意義。”關于個人的文章如何在名家輩出的時代引人注意,韓愈認為必須“能自樹立,不因循”(《答劉正夫書?!罚jP于文章的知音,柳宗元認為文章之難,在于“得之為難,知之愈難”(《答友人求文章書》),即以文章得名后世,獲得知音才是最難的。韓愈則認為作文不應“祈人之知”,而應該追求達到“直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質諸鬼神而不疑”的效果(《與馮宿論文書》)。關于文章的宗旨功能、技巧章法,柳宗元《答韋中立論師道書》提出“文以明道”的觀點,《復杜溫夫書》是應杜氏之請,評點其作文是非得失,指出其用助字之誤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提出文章的功能主旨,“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這些例子說明,文學是一個時代的主題,因此在中唐文人的文學交游中,它會成為彼此自覺討論的話題。
文學交游的變化也影響了詩歌的體裁、體式,其中,尤以聯(lián)句的復興體現(xiàn)得最明顯。聯(lián)句的歷史可以追溯至《尚書》以及漢武帝柏梁臺聯(lián)句,東晉南朝為聯(lián)句漸興到趨于成熟的階段?!比欢M入唐代后,聯(lián)句卻突然衰微了,初盛唐今似僅存兩三首。中唐的聯(lián)句開始勃興,并出現(xiàn)三個新變化。第一個是聯(lián)句規(guī)模的擴展?!缎绿茣に囄闹尽分洝洞髿v年浙東聯(lián)唱集》二卷,為顏真卿、鮑防等人聯(lián)句唱和的詩集。,此后以權德輿、韓愈、白居易為中心的聯(lián)句便層出不窮。在篇幅上,中唐以前的聯(lián)句篇幅較短,如李白與高霽的聯(lián)句為四韻古體,杜甫與李之芳的是八韻近體。中唐則出現(xiàn)了大量的長篇聯(lián)唱詩。韓愈與孟郊,白居易與裴度、劉禹錫聯(lián)句“用五言排律”,趙翼評價其為“創(chuàng)體,就是針對其新變而言。篇幅的擴展與文人“各極才思”的意識有關,他們把聯(lián)句視為較量才能的方式,為此進行了積極的探索。這就導致聯(lián)句數(shù)量的擴充,從而形成新的體式。第二個變化是出現(xiàn)多人參與聯(lián)句的現(xiàn)象。唐前期的聯(lián)句參與者一般只有二三人,而中唐士人參與聯(lián)句的熱情高漲,參與人數(shù)大增,從而形成群體性的文學互動。如《經蘭亭故池聯(lián)句》有36 人參與,《中元日鮑端公宅遇吳天師聯(lián)句》14人參與,《酒語聯(lián)句各分一字》10 人參與,《登峴山觀李左相石尊聯(lián)句》29 人參與,《竹山聯(lián)句題潘氏書堂》18 人參與”第三個變化表現(xiàn)在聯(lián)句形式、體式上。唐前期的聯(lián)句詩重在聯(lián),參與者是合作關系,沒有刻意追求聯(lián)句形式、體式的變化。自大歷以后,群體唱和大興,詩歌的形式、內容、風格等都成為他們積極探索的對象,由此帶動了聯(lián)句形式、體式的新變。在形式上,有三言、四言、七言、柏梁體、一字至九字詩等等,聯(lián)唱的方式有一人一句、一人兩句,甚至有一人八句、十句,乃至十八句(如韓愈、孟郊的《同宿聯(lián)句》《納涼聯(lián)句》《秋雨聯(lián)句》等)。其次是體式風格的變化。皎然“好為五雜徂篇,用意奇險”(《宋高僧傳》)。詩人在聯(lián)句時,體調、風格應該要契合前文的語境,而如果某個人專門以奇險的構思作聯(lián)句,就可能會影響后繼者的措辭與構思,從而產生聯(lián)動效應,使整首詩都呈現(xiàn)出類似的風格。皎然聯(lián)句時“用意奇險”的趣尚,可以說是后來韓愈、孟郊等人聯(lián)句詩尚奇風氣的先導。顏真卿與韓愈是中唐聯(lián)句最多的詩人,胡震亨對二人有評價云:“聯(lián)句詩,唐惟顏真卿、韓退之為多,顏雜詼諧,韓與孟郊為敵手,各極才思,語多奇崛。他指出兩點,一是顏真卿的聯(lián)句具有詼諧的特色,韓愈、孟郊等人崇尚奇崛的風格,這是中唐文人群體對聯(lián)句詩風的革新。二是韓孟對待聯(lián)句的態(tài)度,是“各極才思”。中唐以前的詩歌史有其基本的審美規(guī)范,詩人創(chuàng)作時多用習見的詞匯、意象、語法去構思與命意,這也成為后人習焉不察的創(chuàng)作語境。奇崛作為一種風格在詩歌史雖早已存在,但從未占據(jù)主流,也沒有形成相應的規(guī)范。這就意味著韓愈以此為審美追求時,必須要在傳統(tǒng)之外另辟蹊徑,與傳統(tǒng)“較量”出新。如果這種風格成為“各極才思”的群體的積極追求,那就會使聯(lián)句呈現(xiàn)出奇上加奇的特點,較勝競藝的意味也就更加明顯。
從現(xiàn)存文獻來看,漢魏六朝至唐前期,士人間的文學交游,無論是酬酢唱和還是聯(lián)句作詩,大都重在交流。詩文在其中起到聯(lián)絡情感、剖白心意、游戲消遣的作用,作者的文學交游心態(tài)是比較平等、平和的。隨著文學交游的頻繁,中唐文人對待唱和酬酢的心態(tài)與動機發(fā)生了變化,表現(xiàn)出明顯的競勝、逞才以及辯論的色彩。
唱和詩以外,聯(lián)句也有競爭意味,這從韓愈《石鼎聯(lián)句詩序》中可以得到驗證。詩序敘述劉師服、侯喜與軒轅彌明聯(lián)句,劉、侯二人在認識到對方非等閑之輩后,“相顧慚駭,欲以多窮之”,想通過兩人聯(lián)手、構思奇異來壓倒對方,“(侯)喜思益苦,務欲壓道士……竟亦不能奇也”,反而被軒轅氏“不用意而功益奇”的詩藝制服,兩人“思竭不能續(xù)”?!眳⑴c聯(lián)句者帶著強烈的競勝意識,可能就會影響聯(lián)句的體式風貌。胡震亨云:“聯(lián)句詩……韓與孟郊為敵手,各極才思,語多奇崛,“敵手”“極才思”,就是說明彼此之間極盡可能地競爭和逞才。為了能壓倒對方,詩人們的做法就是在常用詞匯之外,另用“奇崛”語,由此導致聯(lián)句呈現(xiàn)出尚奇的特點。
在中唐文人交游過程中,這種競勝、逞才的現(xiàn)象應該是比較普遍的,它深刻地體現(xiàn)了文學交游的自覺。一方面,它不受唐前期那種帶有競藝色彩的宮廷應制的場合、身份、心態(tài)的拘束,使得中唐文人在主題、立意、風格、措辭方面具備更大的主動性和自由度,而自由是藝術個性化的重要前提。另一方面,他們的酬唱形成了“文友詩敵?!钡年P系,具備競勝的特點。為了在藝術上壓倒對方,他們自然會在詞匯、用韻、立意等方面窮思竭慮。如果參與者的才力大體處于均衡狀態(tài),就能保證競爭的持續(xù)性,這為詩歌數(shù)量的增長提供了源源不斷的動力,又擴大了文學交游的規(guī)模,強化了其持續(xù)性。白居易《因繼集重序》提到他與元稹在一兩年內發(fā)生的三次“文戰(zhàn)”,兩人詩歌來往兩三百首,約兩三卷最后一次寄詩時,白居易感嘆“然此一戰(zhàn)后,師亦老矣”,意欲就此罷筆,然而,《因繼集》的實際卷數(shù)達到17 卷,可見在競爭心態(tài)下的詩歌唱和,持續(xù)時間之長與唱和規(guī)模之大。此外,劉禹錫與白居易的經歷也可提供例證:
彭城劉夢得,詩豪者也。其鋒森然,少敢當者。予不量力,往往犯之。夫合應者聲同,交爭者力敵。一往一復,欲罷不能?!欢陙?,日尋筆硯,同和贈答,不覺滋多。至大和三年春已前,紙墨所存者凡一百三十八首。其余乘興扶醉,率然口號者,不在此數(shù)。(《劉白唱和集解》)
白居易敢于挑戰(zhàn)劉禹錫,彼此成為勢均力敵的詩友,在相互競爭中,“一往一復,欲罷不能”,導致唱和詩作大量出現(xiàn)。保存于紙上的有138 首,如果把口號之作也納入其中,數(shù)量顯然會更多。
就辯難而言,中唐文人的詩文往來中多見論辯駁難,這與詩藝競勝的本質有相通之處,是文人出于好勝、求異的心理而做出的行為。就辯論對象與主題而言,盛唐文人的論爭主要發(fā)生在君臣上下之間,討論的要么是關系國計民生的問題,如選官、科舉,要么是私人性的剖白,主題范圍是相對集中而有限的。中唐文人論爭議題比上述更為廣泛,擴展出學術、思想、文學等新議題,他們通過書信與詩文,在群己之間往復辯論這些話題,因此形成了群體性的論辯。有些話題還不再局限于個人經歷與情感,而是上升到具有超越性或者公共性的層面,成為不同文人在不同時間的作品的主要內容。
前文所述對于文學的討論,不少就帶有明顯的辯論色彩。思想上的辯論,有韓愈、柳宗元、劉禹錫等人對天人關系的討論。柳宗元《天說》不同意韓愈提出的人的功過禍害會遭到天的報應,他認為天不能“賞功罰禍”,“功者自功,禍者自禍,欲望其賞罰者大謬矣”?!眲⒂礤a認為柳宗元沒有把道理說透,于是作《天論》三篇,“以極其辯。(劉禹錫《天論》)。柳宗元獲讀《天論》后,指出劉氏所論并沒有超出其原意,也沒有與其不同的觀點,甚至認為“凡子之論,乃《天說》傳疏”,故答書繼續(xù)闡述其觀點。雖然,韓、柳等人論天人關系是“有激而云”(劉禹錫《天論”》),但討論的主題卻無關于個人榮辱得失或者切身利益,而是具備深厚的理論思辨色彩,論述的道理具有超越性和恒久性。學術上的辯論,如史官的問題,也是中唐士人熱議的話題,不同人在不同場合都曾涉及。如柳冕與孟判官討論作為史官的孔子與司馬遷的功過得失,話題相對比較抽象。韓愈曾與劉秀才討論他對史官的看法,提出“以為紀錄者有刑禍”,“不有人禍,則有天刑”的觀點。元和九年(814 年),柳宗元讀過此文,對韓愈觀念的前后變化深感驚訝,因而致書辯論,認為史官應該“居其位,思直其道隨后,韓愈答書與柳氏討論這個問題。柳氏在《與史官韓愈致段秀實太尉逸事書》稱韓愈的答書“誠中吾病”,可見韓柳確曾反復辯難這個問題。韓愈、柳宗元辯論的出發(fā)點可能是基于個人經歷,但他們把這個問題提升到抽象的道的層面,因而具備形而上的意義。此外,元稹《和樂天贈樊著作》借和詩與白居易討論自己對史官的作用的看法及近代史官淪為閑官所帶來的弊病,可以看作上述話題的延伸。
中唐文人以詩文為媒介而展開的學術、思想辯論,深刻地體現(xiàn)了文學交游的自覺,對文學生態(tài)也產生了重要影響。首先,他們是主動而積極地發(fā)起或參與文學、思想等相關主題的討論的。無論是出于分享知識、傳播思想還是辯論商榷的目的,這些都屬于有感而發(fā)的一種自覺行為。其次,辯駁討論活動的往復,保證了文學交游的持續(xù)性,必然會促進文學創(chuàng)作。復次,雖然直接參與某一話題辯論的對象是有限的,但如果考慮到文人間來往的文章會進入流通網絡的現(xiàn)實,那么我們或可推測這些話題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促進作用。陳寅恪認為,“天人長短之說,固為元和時文士中一重要公案”,他進而指出元稹《和李余古題樂府·人道短》一詩,可能是因為他在長安與興元得見劉禹錫、柳宗元相關文章,“遂取其意旨加以增創(chuàng)以成此杰作耶?”這個觀點應該是合理的。最后,文章的辯論,增加了文學交游的思想深度。與在思想上顯得平庸的盛唐相比,中唐文人在思想上所達到的深度無疑是盛唐乃至唐代其他階段所難以企及的,這就與他們喜歡以文章為媒介展開辯駁討論的語境密切相關。
無論是日常活動或者文學活動,都屬于文人交游的內容,但在不同階段,彼此所占比重不同。唐前期的文學交游未充分發(fā)達,日常活動占據(jù)文人互動的主體。中唐文學交游變得更加自覺,這與下列背景有關:以文選士的科舉制度的成熟,培養(yǎng)了文人群體的身份意識,社會上逐漸流行以文學強化群體聯(lián)系的觀念和行為。文學成為士人立身求仕的主要甚至是唯一方式,人際關系便逐漸由原來的權力崇拜、門蔭崇拜、軍功崇拜轉變?yōu)槲膶W崇拜。然而,科舉制度在初盛唐已經比較發(fā)達,為什么彼時沒有促進文學交游的自覺?原因在于,這種轉變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在初盛唐,士人憑借文才受到政治權力的青睞越來越成為可能,但是與此同時,吏道、門蔭、軍功出身者仍然在社會、政治上享有重要地位。從歷時性來看,文學的地位在盛唐就沒有中晚唐那么崇高,那么,建立在文學之上的文人身份認同與群體意識,盛唐便不如中晚唐那么顯著。同時,在初盛唐存在的重內官輕外官的風氣,使得那些出任地方官的文人缺乏對其官職的認同,縈繞在他們內心的失意挫敗感也限制了文學交游這種精神活動的展開,即便是有限的投答唱和活動,主題也多集中于相思離別、干謁求請。中唐時期,門蔭、吏道出身者逐漸式微,相應的,文學才能的重要性得到進一步提升,文學崇拜風氣更加濃厚,以文學為核心便能塑造出為更多人認可的身份意識,那么凡是以文學為媒介的社會行動,自然也就會獲得更充分的合理性與合法性。這就是說,身份認同會反過來強化了文人間的聯(lián)系,尤其是詩文互動,文學交游得以突破一時一地的限制。中唐文人大都有相似的經歷,如相識于京城、洛陽,在此期間,彼此交游時間較長,詩文酬唱也非常頻繁。隨后因為仕宦等原因而與同道分散異地,但是此前建立起來的文學互動不會隨之斷裂。因為中唐外官地位的提高,強化了士人對地方官的認同感,減少了內心的抵觸情緒,使得他們有閑情逸致去創(chuàng)作更多的詩文,以聯(lián)系各在一方的“文友詩敵”,詩文主題內容也更加豐富和多元。此外,初盛唐出任外官的文人多擔任縣尉、參軍等基層官職,而中唐出任地方官的文人大增,且有大量擔任節(jié)度使、刺史、司馬等要員高官,后者無疑擁有更為深厚的社會關系,因而能建立更加廣闊的文學交游網絡,相應的唱和、論辯活動也會更加頻繁。
文學交游的自覺,為文學的生成創(chuàng)造了深厚的內在動力,這種動力是中唐文學生態(tài)良性發(fā)展的基礎。
如果以文本為中心,去區(qū)分促進文學創(chuàng)作、文學生長的因素或者動力,那么我們可以將其分為內外兩種。政治、文化、宗教以及文人的際遇、行動等,是獨立于文本、可由外而內地影響文人心態(tài)及其創(chuàng)作的因素,這屬于外在動力。與之相對的就是內在動力,即由舊文本促進新文本的產生的動力。文人受到前人或者同時代人的文本的影響、引導、刺激,而創(chuàng)作新的文本作為模擬、仿效、回應、對話與切磋,這是由舊文本到新文本的文學促生程式。對于新文本而言,舊文本起到直接促生作用。文人間的唱和,對于和答的一方來說,原唱屬于刺激其文學創(chuàng)作的內在動力。如果只有一次唱和的話,那么這種動力對于促進文學的生成的作用有限。而當文學交游自覺意識成熟后,唱和會呈現(xiàn)多次往復的形態(tài)。如果說促進文人唱和的動力不再局限于外因,而更多的是群體間出于游戲、逞才、競藝、辯論的需要而進行持續(xù)的詩文往復,那么,文學生長就獲得了強烈的內在動力。內與外雖然不能徹底區(qū)分,但是從文學生成的語境,尤其是影響文學創(chuàng)作的直接因素來看,這種區(qū)分還是比較明顯的。
前面提到中唐文人的辯論主題,我們雖然不能否定它們與現(xiàn)實或者外在因素的關系,但多是超越個人切身利益與實際需要的議題。文人圍繞這些話題展開持續(xù)的文字辯論,在這過程中,不斷產生新的文本。新文本的產生是建立在舊文本內部的某個觀點、結構或者主題的基礎上的,因之新文本的主題、觀點也就具備了超越性。在這個過程中,文學交游創(chuàng)造了由舊文本提供內在動力,促進新文本的產生這樣一個良性的文學生態(tài)。
文人的時間、空間距離的擴展,使得彼此的交流會受到諸多限制,但文本的重要性亦由此得以凸顯,詩文唱和成為有效的交游方式。在這種情況下,交游雙方共時性或者即時性的經歷見聞,不再是唱和發(fā)生的必要前期。大量來自不同階級、身份背景的文人,因為聯(lián)絡情感、游戲娛樂、切磋競勝、辯論商榷的需要,不斷借助文本去展開與他人的互動,這為文學的生成創(chuàng)造了源源不斷的內在動力。同時,由于時空的擴大,唱和不能在短時間內完成,作者卻因之擺脫了急迫的壓力,有更多的時間醞釀、構思、創(chuàng)作和修改,這就使得他們能更多地關注作品體式或思想內容,詩文的革新也成為可能。前舉元白的長篇唱和詩,柳宗元的“增韻體”“拾余韻體”,以及長時段的對某些超越性、公共性話題的辯論而帶來的思辨能力的提升,相關理論的提出與思想的成熟等,都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產生的。唱和的時空變化帶來的文學傳播現(xiàn)象,也增強了文學的影響力,使文學作品能夠在多元復雜的網絡中接觸到更多的接受者,進而引起新的模擬、唱和。這對于促進文學的生成而言,是一種良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