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梅
也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起,調(diào)皮的男生都開始叫她“苦夏”。
她因生病上學晚,又留了級,于是,我這個小齡生升四年級時,和她成了同桌。她大我三歲,看起來比我成熟好多。她因為出生在夏至日,所以小名叫夏兒,是家中最小的,上面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都很疼愛她,但她生得一臉苦相,皮膚粗黑,臉上還有好多雀斑,身材也不像她的姐姐苗條,倒像她的兩個哥哥,粗壯矮短,上身長。當我們成為好朋友后,我問她:“男生喊你‘苦夏,你咋不生氣呢?”她說:“有苦才有甜,苦的東西好養(yǎng)活?!甭牭梦沂且汇兑汇兜?,以后也喊她“苦夏”。
很多次在校門口,苦夏早到等著我,往我手上塞一小塊水糕或其他點心,催我吃完,再一起進教室,而我的作業(yè)做完了也是主動借給她抄。四年級的數(shù)學應用題難,我卻善解,苦夏特別佩服我。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看電影是稀罕事。帶上同學回家吃晚飯,然后一起看電影成了一股校風。許是緣分,一次,村里放電影,我被苦夏帶去她們家。到她家我發(fā)現(xiàn),二姐也被苦夏的姐姐帶回了家。那一天,我第一次吃油炸的寬面條和裹著雞蛋糊的油炸花生米,又脆又香。我還發(fā)現(xiàn),苦夏家住的竟然是青磚黛瓦的房子,而我家還是泥墻、草頂、大紅洋瓦倒檐的那種土草房。
我們姐妹跟苦夏姐妹都是朋友,兩家就像親戚一樣有了往來。寒暑假,我經(jīng)常被苦夏喊去她家小住。她家坐落在一塊大田中間,只有挨著的兩戶人家。門前有一塊足有一畝地大的圓水塘,水塘深且水是活的,塘南有一條小細溝的水流連著一條與大河相通的大渠。
水塘是我們的樂園。水塘建有水跳碼供兩家淘米、洗菜、洗衣服,旁邊停泊著一只很小的木船。水面上一年四季有水花生、水河蓮,十幾只鴨子在水面優(yōu)哉游哉,苦夏的兩個哥哥時不時用網(wǎng)兜在水草下兜魚蝦給家人打牙祭。夏天,當水面上的菱葉和荷葉間開出漂亮的蓮花時,苦夏就撐著木船帶上我去摘兩朵小花,然后上岸坐在塘邊的草地上互相戴著打趣。我懵懵懂懂地看著苦夏,憧憬當新娘子的幸福模樣,陪著她傻笑。
升初二時,苦夏輟學了。那時,她的二哥和姐姐已結(jié)婚了,她想回家?guī)湍昀系母改缸黾覄蘸娃r(nóng)活。
我考上高中的那年夏天,她家發(fā)生了一件大事。一個大雨后的夜晚,剛有了兒子的二哥去水塘里趕鴨子,失足落水,英年早逝。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她的父母的身體一下子垮了,偏偏這時二嫂急切地讓娘家人將她接回了家,留下了嗷嗷待哺的豁嘴小兒。那天,我和父母一起去她家,看著在父母床前忙前忙后的苦夏,心疼不已。
高一那年寒假,苦夏要結(jié)婚了,她要嫁到鄰縣。同時,她大哥也再娶。她對大哥再娶的女孩兒提出要求,要善待她的侄子。我送她兩塊繡著紅花和“百年好合”字樣的手帕,還有一盆塑料荷花。我知道,她的心中一定很苦。當我目送穿著紅色嫁衣的苦夏坐上新郎接親騎的自行車離開娘家,一剎那,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當年我們一起在水塘邊戴荷花,憧憬當新娘子的幸福畫面,我的心里有個聲音在說:不,她從此不叫苦夏!于是,我追著她的背影默默祝福:“小萍,祝你幸福!”
是的,她的名字叫盧小萍。
再見到小萍,是在今年夏天大姐過六十歲生日時,眾兄弟姐妹到老家?guī)痛蠼銘c生。我與小萍在老家村上的一家超市門口巧遇。三十多年后的再見,彼此都感慨萬分。她到侄子家做客,風風火火的她燙著短發(fā),身材還是那樣,只是皮膚變白了,臉色紅潤,雀斑比之前少了,她已經(jīng)是一位幸福的奶奶。她告訴我,她們一起不但幫侄子治了兔唇,還培養(yǎng)他上了技校,如今有了安穩(wěn)的工作,現(xiàn)已成家有了孩子。
我笑著說:“這一切要感謝你當年的犧牲。”她有一瞬陷入沉思,緊跟著搖搖頭說:“人在苦難的時候少抱怨多堅持,與苦斗,苦就變少了?!?/p>
聞此言,我的腦中靈光一閃,最近讀了馮驥才先生的散文《苦夏》,先生說,“苦夏不是無盡頭的暑熱的折磨,而是頂著毒日當頭默默堅忍的苦斗本身?!?/p>
這說的大概就是苦夏吧!不,是小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