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喜嬌, 劉葉濤
(南開大學 哲學院,天津 300350)
西方哲學中有一個傳統(tǒng)觀點:一個語句是分析的,當且僅當它是先驗的并且還是必然的.克里普克在?命名與必然性?中對分析性有一個論述,但十分簡短:“在哲學中使用的另一個術語是‘分析的’…… 總之,讓我們做如下的規(guī)定,即一個分析的陳述在某種意義上根據其意義就是真的,并且在所有可能的世界根據其意義也是真的.這樣一來,某種在分析的意義上是真的東西就將既是必然的,又是先驗的(這是一種規(guī)定).”[1]39不難看出,在這里克里普克徑直接受了傳統(tǒng)上分析陳述表征必然事態(tài)的看法,認為所有分析陳述都是表征必然事態(tài)的,而且是先驗的.
在其經典論文?同一性與必然性?中,克里普克構建了他的必然同一理論,這一理論的核心就是“同一關系必然性定律”:(x)(y)[(x=y)?□(x=y)],即對于任一個體x和個體y,如果x和y是同一個個體,那么x和y就必然是同一個個體.該定律的意思是說,真正的同一性陳述涉及的是形而上學領域“事物”之間的聯(lián)系,當事物之間的聯(lián)系為同一關系時,表征的就是個體自我同一這個必然事態(tài).本文試圖表明,克里普克必然同一理論中判斷一個陳述表征何種事態(tài)的途徑是合理的,并基于此重新界定分析陳述與綜合陳述所表征的事態(tài).這是判斷克里普克“所有分析陳述都表征必然事態(tài)”這一觀點正確與否的關鍵.
按照必然同一理論,同一性陳述所表征的是必然事態(tài),克里普克堅決拒斥“偶然同一性”的存在.必然同一理論的構建涉及兩部分內容:何謂“同一性”;“同一性陳述”是否表征“必然事態(tài)”?有關這兩部分的進一步分析,對于把握“必然同一性”與“偶然同一性”的對立具有重要的意義.
“同一性”(identity)是哲學和邏輯學中的一個重要范疇.萊布尼茨最早論證了“同一物的不可分辨原理”:“兩個個體互相不可分辨,這種事是沒有的.……設想兩個不可分辨的事物就是在兩個名稱下設想同一個事物.”[2]31-32有關同一性的定義存在兩種觀點:“同一性”是個體與其自身的關系;“同一性”是同一事物的兩個名稱之間的關系.支持后者的認為,人們如果掌握兩個名稱,比如“魯迅”和“周樹人”,并談論魯迅就是周樹人,則人們不可能真正地談論到那個既是“魯迅”又是“周樹人”的個體事物,只能通過“魯迅就是周樹人”這一表達得到這兩個名稱之間的關系,這是一個經驗性的發(fā)現(xiàn).
克里普克[1]107明確指出,“同一性”只能是個體與其自身之間的關系,“同一性陳述”只能是關于個體決不會與其自身不同的陳述.在現(xiàn)代邏輯中,同一性陳述的邏輯形式為“x=y”,這其中并沒有任何名稱出現(xiàn),嚴格地說,“x”與“y”都不是名稱,而是變項.因此即使不存在名稱,同一性陳述依舊是可以被表達的,“同一”不是兩個名稱之間的關系.同時“x=y”也只不過是邏輯形式上的一種抽象表達,是沒有真值的開公式,并不代表兩個不同的個體之間的同一,若x和y是同一個個體,“x=y”就是關于個體與其自身同一的表述,因此“同一”是個體與其自身之間的關系.“同一性陳述”既然是關于個體與其自身同一的陳述,那么涉及的是本體論層面?zhèn)€體與其自身的聯(lián)系,所以屬于實體-實體關聯(lián)(entity-entity connection),而與實體-實體關聯(lián)(以下簡稱Ce-e)相對應的是實體-屬性關聯(lián)(entity-attribute connection).[3]35
“必然事態(tài)”作為邏輯哲學中的一個重要范疇,與“同一性”密切相關.關于同一性陳述是否表征必然事態(tài),克里普克給予了肯定的回答:“我們已經斷定,當名稱之間的同一性陳述確實是真的時,它就是必然地真,即使人們可能不是先驗地知道它.”[1]108
在西方哲學的傳統(tǒng)觀點中,“先驗的”就意味著“必然的”,相應地,“經驗的”就意味著“偶然的”.同一性陳述如果是人們經驗到的,就可能會由于經驗的不可靠,從而推出同一性陳述之并非必然.但克里普克指出,形而上學與認識論是嚴格劃分的兩個領域,人們經常會混淆這兩個領域的概念,當設想經驗到的事物的反事實情形時,會認為這種認識論上的反事實情形在其本體論上也會發(fā)生.尤其體現(xiàn)在“可能”一詞的日常使用上,人們會用“可能”去講怎樣認識到一個對象的情況,比如我們之后可能證實哥德巴赫猜想為真,也可能證實哥德巴赫猜想為假,這就是后驗的,即認識論上的“可能”;但哥德巴赫猜想無論被證明有什么樣的真值,都會有本體論意義上為真或為假的必然存在狀態(tài),這不會因為我們通過后驗驗證了它,而變成偶然真或偶然假.事物本身可能是真的或者可能是假的問題,這始終是關于事物形而上學領域存在狀態(tài)的問題,形而上學上的狀態(tài)不可能不是什么樣,這就是必然的;而有可能不是這樣,就是偶然的.認識對象的情況和認識的途徑必須劃分清楚,“經驗”到的事態(tài)作為其本身的事態(tài)為真,就是必然真的,不受認識論上可設想性的影響.因此,不能因為認識論上“經驗”的介入而斷定同一性陳述表征“偶然事態(tài)”.“先驗”也不與“必然”所等同.一個陳述如何被認識不能成為判斷其表征何種事態(tài)的依據.
同一性陳述是否表征“必然事態(tài)”,應是圍繞同一性本身的定義展開的,即“個體自我同一”是否為必然真理?克里普克指出:“讓我們在這里對必然性稍作解釋.我們可以將語句視為必然的,如果其中提到的個體存在,那么該語句就是真的.如果我們想對此更加謹慎一些,我們就必須研究存在作為謂詞的問題,并詢問這個陳述是否可以用以下形式重新表述:對于每個x,如果x存在,那么x是自我同一的,且是必然的.”[4]3可以看出,破除與“先驗性”傳統(tǒng)鏈接的“必然性”,從根本上只能是“從物”的必然模態(tài).
對于“個體自我同一”是否為必然事態(tài),也只存在兩種回答:個體必然是自我同一的;個體不是必然自我同一的.后者反對前者的理由之一在于,當設想個體不存在的可能世界時,個體的自我同一無法談論,既不是真也不是假,于是個體必然自我同一就是錯誤的.對于這一爭論,我們認為,后者是沒有理解克里普克對于兩個領域的劃分和可能世界的定義所造成的錯誤認知.克里普克的可能世界并不是依據描述條件給出的,而是以個體為出發(fā)點設想出來的.因此對于個體不存在這一論述,正確的可能世界觀并不是預先設想該個體不存在的一個可能世界,進而無法識別并談論該個體;而是以已經存在的個體為出發(fā)點,設想關于該個體身上可以發(fā)生但現(xiàn)實未發(fā)生的事或者不發(fā)生但現(xiàn)實已經發(fā)生的事,個體本身是可以被談論的,個體本身的自我同一是本體論意義上的“事態(tài)”,并不以可設想性的認識而改變.以個體為出發(fā)點談論可能世界,“必然”就只能是關于個體的,個體的自我同一作為其本身的事態(tài),是真的就是必然真的,“同一性陳述”表征“必然事態(tài)”.
在近代哲學中,還存在大量關于一個對象本質究竟是什么的陳述,尤其是自然種類詞究竟是什么的陳述.克里普克認為,作為科學發(fā)現(xiàn)的這類陳述并不是偶然真理,也表征必然事態(tài),但其所表征是不是個體自我同一的必然事態(tài),是否為“同一性陳述”?還需進一步探究.這類陳述涉及“本質屬性”,對于“本質屬性”有如下觀點:“(1)某些對象具有而另一些對象不具有;(2)具有它們的對象就必然具有它們.”[5]100克里普克探討了個體的本質和自然類的本質:個體的本質是它的起源,比如伊麗莎白女王的本質是其父母的受精卵,一個木桌T的起源是制作它的一塊木料;自然類的本質是其內在結構,比如水的內在結構是H2O,熱的內在結構是分子運動,光的內在結構是光量子流.可以發(fā)現(xiàn),自然種類的“本質屬性”不是先驗認識到的,而是要訴諸科學研究的經驗發(fā)現(xiàn).
在克里普克之前,“自然種類詞”的屬性常被看作其“意義”(或“含義”),并且與“自然種類詞”同義,當找到滿足其所有或大部分“意義”的物質時,對應的“自然種類詞”的指稱存在.而克里普克指出并不是所有的“意義”都是必然的,“本質屬性”是自然種類必然具有的,所以自然不同于“意義”.在形而上學與認識論領域劃分的前提下,才可以正確把握對于“本質屬性”的上述看法,將其與“意義”相區(qū)分.人們可以設想自然種類不具有其本質屬性的事態(tài),如黃金并不是原子序數79的物質,這不違反不矛盾律,因而是邏輯可能的.但這只是認識論上的“邏輯可能”,只能是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種和黃金很像,比如黃鐵礦,但不具有原子序數79的物質,而這種認識論設想并不能說明黃金不是原子序數79的物質或者黃金不存在.因此,本質屬性在兩個領域嚴格劃分的前提下被貼上了必然性的標簽,同時得以與“意義”相區(qū)分:不滿足“意義”的對象不一定不是相應自然種類詞的指稱,如三條腿的獅子存在;滿足“意義”的對象也不一定就是自然種類詞的指稱,如黃色的黃鐵礦不是黃金,但對象必然具有其本質屬性,具有其本質屬性的物質必然是對應的對象.依據經驗事實與本質屬性的看法,關于一個對象具有其本質屬性的陳述,如“熱是分子運動”,“是分子運動”確是“熱”的本質屬性,則該陳述表征的是對象與其屬性的關系,屬于實體-屬性關聯(lián)(以下簡稱Ce-a),只是表征物理-現(xiàn)實必然性或形而上學必然性,而并不是真正的“同一性陳述”所表征的個體自我同一的邏輯必然事態(tài).
但是,若這類陳述中本質屬性詞項的使用并不在于謂述屬性,而是指稱實體,則該類陳述表征的是個體自我同一的Ce-e,被稱為“理論同一性”陳述,其所表征的,最終要歸結為個體自我同一的必然事態(tài).正如克里普克所指出:“不過,我要對一般情況作如下說明.首先,像“熱是分子運動”這樣典型的理論同一性不是偶然真理,而是必然真理……當然不是僅僅指物理上的必然性,而是指最高程度的必然性——無論這意味著什么(物理必然性可能被證明為最高程度的必然性.但這是一個我不希望過早下判斷的問題……).”[1]99
顯然,我們可以從詞項的使用上判定自然種類詞是什么的陳述表征的是Ce-e還是Ce-a.若其詞項在指稱實體意義上使用,則該類陳述表征Cee,且是“(理論)同一性陳述”,表征個體自我同一的必然事態(tài);但若其詞項是在謂述意義上使用,其所表征的就是Ce-a,就不是“同一性陳述”,也不表征個體自我同一的必然事態(tài).
總而言之,依據克里普克對形而上學與認識論領域的劃分,以及其對于個體必然自我同一的邏輯論證,從“同一性”的定義出發(fā),無論是由個體詞構成的“同一性陳述”還是“(理論)同一性陳述”,只能是關于個體與其自身同一的Ce-e陳述.個體與其自身同一是形而上學意義上的“事態(tài)”,與認識論無關.“同一性陳述”為真就是個體與其自身同一,個體必然自我同一,因此“同一性陳述”表征個體自我同一的“必然事態(tài)”,必然同一性理論由此構建出來.
如何從語言層面判定怎樣的陳述才是“同一性陳述”?以威金斯為代表的哲學家認為存在著由摹狀詞構成的“偶然同一性陳述”,而以克里普克為代表的哲學家認為真正的“同一性陳述”只能由“嚴格指示詞”構成;所謂的“偶然同一性陳述”是被錯誤理解的“同一性陳述”,或是“虛假的同一性陳述”:“當然,虛假的同一性陳述是不必然的.”[2]3
真正的“同一性陳述”是表征個體自我同一的Ce-e陳述.關于如何表征Ce-e:“要害問題在于理解指示性與謂述性的根本差異,即前者表征實體,后者表征屬性.”[3]49“在不同語境中,幾乎任何詞項都可以有指示性使用和謂述性使用,尤其是專名、摹狀詞和自然種類詞.”[6]26要在明確詞項使用意義的基礎上,判定一個陳述表征的是Ce-e還是Ce-a.指示性用法直接指示實體,由其構成的陳述才能表征Ce-e意義上的事態(tài),該陳述若包含采取謂述性用法的詞項,詞項就只能謂述實體的屬性,表征的則是Ce-a意義上的事態(tài).
采取指示性用法,直接指示個體的詞項是“嚴格指示詞”;采取謂述性用法,謂述實體屬性的詞項是“非嚴格指示詞”,克里普克對詞項的區(qū)分不是基于語言形式,語言形式為“專名”的詞項,若在詞項使用的意義上采取謂述性用法,就仍不是嚴格指示詞.由嚴格指示詞構成的同一性陳述若為真,其所包含的嚴格指示詞直接指稱的實體就是自我同一的,表征的是實體之間的同一關系,該同一性陳述所表達的命題就是必然真的.“如果一個為真的同一性語句要被運用于一個論證之中,并表示同一符號兩邊的表達式之間的必然的相互替換性,那么必須是這樣一個同一性語句,在其中出現(xiàn)的兩個表達式都必須是嚴格指示詞.”[7]94
在語言層面上,從詞項的使用意義上判斷,采取指示性用法的詞項是“嚴格指示詞”,只有由“嚴格指示詞”所構成的陳述才是真正的“同一性陳述”.在現(xiàn)代邏輯中,形式化為x=x或x=y的公式被用來表示同一性語句.克里普克關于必然同一性的形式證明采用了包含等詞(=)的邏輯形式:“可以提出如下論點,反對偶然同一性陳述之可能:
(1)同一替換律,對于任何對象x和y,如果x與y同一,那么如果x具有特定的性質F,y也是下面這樣:
(x)(y)[(x=y)?(Fx?Fy)]
(2)任一個體必然自我同一:
(x)□(x = x)
但
(3)(x)(y)[(x=y)?(□(x=x)?□(x=y))
(3)是(1)的一個替換實例.從(2)和(3)中我們可以得出結論,對于每一個x和y,如果x等于y,那么,x等于y是必然的:
(4)(x)(y)[(x=y)?□(x=y)]
這是因為條件句的前件□(x = x)因為已知為真而被消去了.”[4]1-2
一個語句能否形式化為x=x或x=y的形式,即能否使用等詞,并非沒有限制,可以這樣形式化的陳述只能是真正的同一性陳述.邏輯形式上能否使用等詞,取決于命題談論的是否為個體之間在形而上學層面的純外延性關系.同一性陳述表達的是本體論層面實體之間的同一關系,因而才可以合法地使用等詞.
通過對“偶然同一性”陳述的分析,可以更好地掌握對于“同一性陳述”的判定.典型的“偶然同一性”陳述,是威金斯的舉例“美國首位郵政局長是雙光眼鏡的發(fā)明者”,該陳述中的詞項“美國首位郵政局長”和“雙光眼鏡的發(fā)明者”表示人們對于事物屬性的知識,即采取的謂述性用法,不是嚴格指示詞.由此,從詞項的使用意義上判斷,“美國首位郵政局長是雙光眼鏡的發(fā)明者”不是“同一性陳述”,或者說是“虛假的同一性陳述”.該陳述由于無法表征實體之間的關系,就無法形式化為x=y的邏輯形式,從而代入必然同一性的形式證明中.因此威金斯以“偶然同一性”質疑“必然同一性”是無效的,解決偶然同一性爭論的關鍵就在于邏輯形式的刻畫是否合理,能否合法地使用等詞,即“主要問題是邏輯形式問題”[8]4.
“長庚星是啟明星”也被認為是“偶然同一性”陳述:“我們可以用‘長庚星’這個專名來稱呼在某個明朗的夜晚出現(xiàn)的叫做金星的那顆行星.我們還可以用‘啟明星’這個專名稱呼在太陽升起之前的同一顆行星.當我們發(fā)現(xiàn)我們兩次稱呼的是同一顆行星時,我們的發(fā)現(xiàn)是經驗的.而不是因為這些專名是摹狀詞.”[9]101很顯然,其被認為是“偶然同一性”陳述,是由于對“長庚星”和“啟明星”認識的“后驗性”,正如有研究指出的,以往關于“偶然同一性”案例的直覺都源于以下混淆:一是本體論(形而上學)直覺與認識論直覺的混淆,如把“長庚星是啟明星”“魯迅是周樹人”等同一性命題認識論上的“后驗性”混淆為本體論上的“偶然性”.[3]38
我們可能正好在傍晚或清晨看見兩個不同的行星,但一旦發(fā)現(xiàn)本體論上“長庚星”和“啟明星”是同一行星,并且“長庚星”和“啟明星”都是采用指示性用法的詞項,那么“長庚星是啟明星”就是“真正的同一性陳述”,表征的是事物自我同一的事態(tài),只是訴諸認識論時對同一實體命名了兩個不同的名稱,不能以人們獲取知識的經驗性來質疑實體的自我同一的必然性.同樣,對于自然種類詞究竟是什么的陳述,若其詞項是在指稱對象的意義上出現(xiàn),即指涉實體,該陳述表征的就是Cee,是“同一性陳述”,邏輯形式可以使用等詞,或者說是真正的“(理論)同一性陳述”;而如果其包含采取謂述性用法的詞項,即謂述自然種類的具體屬性,其所表達的就是 Ce-a,邏輯形式就不能使用等詞,從而就不是“(理論)同一性”陳述.
顯然,從詞項使用意義上才可以判定怎樣的陳述才是“必然同一性陳述”.只有由“嚴格指示詞”,即采取指示性用法的詞項構成的陳述,表征的才是Ce-e,若表征的確為同一實體,表征的就是個體自我同一的事態(tài),是同一性陳述.而在邏輯形式上,由于其談論的是事物之間在本體論意義上的純外延關系,可以使用等詞.由此可進一步引申,以克里普克構建的必然同一性理論為基礎,可以明確分析陳述與綜合陳述表征怎樣的事態(tài).
自康德以后,對于分析陳述與綜合陳述的區(qū)分并沒有產生太大的分歧,直到邏輯實證主義者對先天綜合判斷提出質疑.艾耶爾在?語言、真理和邏輯?中寫道:“雖然我們具有關于必然命題的先天知識這是真的,但是康德所假定的,任何必然命題都是綜合陳述則不是真的.事實上,任何必然命題無例外的都是分析陳述,或者換句話說,都是重言式命題.”[10]92邏輯實證主義者堅持“可證實原則”,認為命題的意義在于其證實方法,根據這一原則他們拒斥形而上學,但這也導致了邏輯和數學命題這類原則上無法證實的命題依據變成沒有意義的“偽命題”.為了使邏輯和數學真理與經驗論立場相協(xié)調,邏輯實證主義者重新界定了分析陳述與綜合陳述,拒斥先驗綜合陳述的存在,將其歸入不可經驗證實的必然為真的命題行列,也就是分析陳述的行列,以保證在堅持“可證實原則”的立場下,保證邏輯和數學命題的普遍必然性,從而徹底在分析陳述與綜合陳述之間劃出了界限,先驗/后驗、必然/偶然、分析/綜合三組范疇徹底等同起來.
克里普克必然同一理論中已徹底打破了先驗/后驗與必然/偶然的傳統(tǒng)等同.而蒯因[11]17-38在?經驗論的兩個教條?這篇經典文章中,也論證了分析/綜合陳述之間并不存在邏輯經驗主義基于先驗/后驗所劃分出的明確的邊界,但這兩類陳述仍然是完全不同的,從而打破了分析/綜合與先驗/后驗的傳統(tǒng)鏈接.顯然,三個領域的劃分是明確的,且已經打破三對范疇中的兩對鏈接,但對于分析/綜合與必然/偶然這對鏈接的論說,克里普克充其量只有前文所引一段文字,對于分析/綜合與必然/偶然這對鏈接的考察顯然是不充分的.基于三個領域的劃界,依據必然同一理論和“同一性陳述”的判定路徑,我們可以重新考察分析陳述與綜合陳述表征怎樣的事態(tài),傳統(tǒng)上分析/綜合與必然/偶然的鏈接是否合理.
僅從語言形式上看,“魯迅是魯迅”是典型的分析陳述.傳統(tǒng)意義上,此類分析陳述是先驗認識到的,在“先驗等同于必然”的論斷下,其表征必然事態(tài),但按照必然同一理論,形而上學與認識論兩個領域要嚴格劃分,一個論斷先驗地被認識涉及的是該論斷的認識論性質;反之,一個論斷表征必然事態(tài),談到的是其形而上學性質,由此,傳統(tǒng)意義上依據一個論斷認識論的性質來判斷其形而上學的性質的途徑不可行.而從“同一性陳述”的判定路徑,即詞項的使用意義入手,如果“魯迅是魯迅”中的詞項都是采取指示性用法,是嚴格指示詞,則該陳述就屬于由嚴格指示詞構成的真正的同一性陳述,其所表征的是Ce-e,表達的是“魯迅”所指稱的實體之間的同一關系,也就是表征個體自我同一的必然事態(tài).
從語言上看,分析陳述還包括“亞歷山大大帝的老師是亞歷山大大帝的老師”這類陳述.這一陳述中詞項“亞歷山大大帝的老師”的使用如果采取的是謂述性用法,謂述實體的屬性,它就是真正的非嚴格指示詞.由此,該陳述就不是表征Ce-e的陳述,其中的“是”無法使用等詞加以刻畫,不能合法地改寫為a=a的邏輯形式,因而,這一陳述因無法表征形而上學意義上的實體的事態(tài),也就不能表征個體自我同一的必然事態(tài).當然,如果“亞歷山大大帝的老師”直接指示個體,采取指示性用法,就可以嚴格指示亞里士多德這一個體,“亞歷山大大帝的老師是亞歷山大大帝的老師”就能表征Cee,合法地使用等詞,可以改寫為a=a的邏輯形式,因此就既是分析陳述,又能表征個體自我同一的必然事態(tài).克里普克在?命名與必然性?中指出:“但是,如果我們把尼克松標志為‘在1968年的競選中獲勝的那個人’,那么,贏得1968年競選的那個人贏得了1968年的競選這句話當然是一個必然真理.”[1]44“在1968年的競選中獲勝的那個人”謂述實體的屬性,是非嚴格指示詞,但其若為個體“尼克松”的“標志”,直接指示尼克松這個個體,在詞項使用的意義上,“在1968年的競選中獲勝的那個人”就是采取指示性用法的嚴格指示詞.那么,“贏得1968年競選的那個人贏得了1968年的競選”表征的就是個體自我同一的事態(tài),是必然同一性陳述.
由此可見,并不是所有的分析陳述都表征必然事態(tài),包含采取謂述性用法的詞項的分析陳述不是表征個體自我同一的陳述,因而不能表征個體自我同一的必然事態(tài).分析陳述如果表征必然事態(tài),對它的形式就有進一步的要求——Ce-e命題.Ce-e命題的條件是其所包含的詞項采取指示性用法,是嚴格指示詞,因此表征個體自我同一的必然事態(tài)的分析陳述所包含的詞項只能是采取指示性用法的詞項,才可以形式化為帶等詞的邏輯形式.因而克里普克徑直接受“所有分析陳述都表征必然事態(tài)”這一傳統(tǒng)觀點是有問題的.但是,其必然同一性理論中對于同一性以及必然性的論述是合理的,只要將其三重領域劃分貫徹到底,則完全可以基于必然同一性理論進一步談論綜合陳述表征怎樣的事態(tài).
基于克里普克的必然同一性理論可以得出,綜合陳述并不一定表征偶然事態(tài),也可能表征必然事態(tài).像“蘇軾是蘇東坡”和“蘇軾是?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的作者”這類普通所講的后驗陳述常被認為表征偶然事態(tài),但如果清楚地劃分Ce-e與Ce-a,就可發(fā)現(xiàn)“蘇軾是蘇東坡”和“蘇軾是?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的作者”這兩個綜合陳述存在一定差異:前者更容易被辨別為表征Ce-e的陳述,而后者更容易被認為屬于Ce-a陳述.但究竟表征哪種關聯(lián),不在于其詞項的語言形式,關鍵在于其詞項采用哪種用法.前者中的詞項若都是指示性用法,其所表征的就是 Ce-e,等詞前后的詞項“蘇軾”和“蘇東坡”指謂同一個體,該陳述就是“同一性陳述”,可以合法使用等詞,表征的是個體自我同一的必然事態(tài);而后者中的詞項若也都是指示性用法,這兩個陳述在表征哪種關聯(lián)上并無差異,都是Ce-e陳述,表征的都是個體自我同一的必然事態(tài),但若詞項“?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的作者”采取的是謂述性用法,謂述實體的屬性,而非直接指示個體,其所表達的就是Ce-a,不是“同一性陳述”,也不表征個體自我同一的必然事態(tài).因此綜合陳述如果表征必然事態(tài),同樣也須是Ce-e命題,其所包含的詞項只能是采取指示性用法的詞項,是嚴格指示詞,才可以形式化為帶等詞的邏輯形式.可見,我們不能僅從語言形式上判定一個陳述是否分析陳述,而是要透過語言把握其背后的邏輯形式.[12]
分析/綜合、必然/偶然與先驗/后驗三組范疇分屬不同的領域,分析/綜合是語言哲學領域的,語言是思想的載體,所以一般談到陳述時應先進行分類,是分析陳述還是綜合陳述;必然/偶然是形而上學領域的概念,我們在談論必然和偶然時,只能是說這個對象必然如何或可能如何,也就是要談論“事態(tài)”;先驗/后驗是認識論領域的概念,是指認識事物的方式是先驗的還是后驗的.克里普克明確談到這三個領域的劃分,并基于形而上學領域與認識論領域的劃分構建了必然同一理論,實際上已經指明了同一性陳述表征必然事態(tài)的途徑:只有由嚴格指示詞構成的表征同一實體的Ce-e陳述是真正的同一性陳述,表征個體自我同一的必然事態(tài).
我們認為,克里普克應在堅持三個領域劃分的基礎上,基于必然同一理論進一步談論語言哲學領域分析和綜合能不能分別和先驗/后驗、必然/偶然去結合.但?命名與必然性?中關于“分析性”的過于“簡約”的談論,反映出他對三個領域的劃分并沒有貫徹到底,而將分析性與必然性的傳統(tǒng)鏈接置入其必然同一性理論中,自然會導出不自洽.本文的工作就是將分析性與綜合性置入必然同一理論視角之下,得出分析陳述不一定表征必然事態(tài)、綜合陳述不一定表征偶然事態(tài)的論斷,也給出了分析陳述與綜合陳述表征個體自我同一這一必然事態(tài)需滿足的條件,即,構成的詞項必須是采用指示性用法的詞項,即嚴格指示詞,只有對于表征個體自我同一的Ce-e,才能夠合法地使用等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