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紀鑫
朱熹與紫陽過化(上)
朱熹十九歲考中進士,位列王佐榜五甲第九十名,因成績不是太佳,直到三年后,即南宋紹興二十一年(1151)春,又經銓試,方授官左迪功郎、福建泉州府同安縣主簿。
紹興二十三年(1153)五月,朱熹由故鄉(xiāng)崇安出發(fā),從建溪南下,沿閩江至福州,經莆中、泉州,一路訪學問道。七月,朱熹取道南安縣,經小盈嶺進入同安。
南宋時期,縣主簿官列從九品,據朱熹《建寧府建陽縣主簿廳記》所言:“凡戶租之版,出內之會,符檄之委,獄訟之成,皆總而治之,勾檢其事之稽違與其財用之亡失,以贊令治,蓋主簿之為職如此?!笨梢娭鞑局?,主要是協(xié)助縣令管理簿書、符檄、獄訟、賦稅、教育等事務,位在縣令、縣丞之下,縣尉、主學之上,相當于一縣之管家。
主簿官職雖小,但對從小便具有一種神圣使命感的朱熹而言,顯然提供了初試身手、嶄露頭角的“用武之地”。
朱熹上任伊始,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推行經界”。
所謂經界,指土地、疆域的劃分。推行經界,確定田畝,目的在于整頓賦稅,增加朝廷財政收入。南宋初年,兵火連連,文籍散失,胥吏稅收之時,往往與兼并土地的大戶相互勾結,隱田漏稅。紹興十二年(1142)十一月,左司員外郎李椿年針對這一弊端,上疏條陳“經界不正十害”,首倡推行經界。朝廷采納,頒詔施行,開始了一場全國范圍的聲勢浩大的正經界運動,勘查田畝、丈量土地,扭轉隱田漏稅、賦稅不均的社會弊端。此后,盡管受到地主、官僚的強烈反對,在推行與阻撓之間不斷反復,但這一舉措,作為南宋朝廷清理田賦的主要形式,收到了一定的效果。
李椿年主持經界時,福建的泉、漳、汀三州未曾推行。本來,這三州的經界已“打量”了八九成,卻因福建路提點刑獄公事孫汝翼以山賊沒有平息為由,上奏朝廷,最后取消了。朱熹剛到同安,就感受到了田土兼并及隱田逃稅現象十分嚴重,“細民業(yè)去產存,其苦固不勝言,而州縣坐失常賦?!保ㄖ祆洹稐l奏經界狀》)為調整賦稅不均之弊,增加縣府財政收入,朱熹不顧此前停罷經界的禁令,在縣令陳元滂的支持下,自行清查版籍田稅。朱熹初來乍到,不僅沒有根基,且僅為一介主簿,人微言輕,很快就遭到了同安上下既得利益者的反對,不得不中途作罷。
推行經界受挫,朱熹并未心灰意冷,轉而整頓吏治。聽說永春縣令黃瑀有一套懲處奸吏、督收賦稅的“良方”,朱熹專程前往永春登門求教,然后加以“改造”,作為吏治新法付諸實踐。《語類》卷一百零六便道出了他的追稅及防吏作奸犯科辦法:“昔在同安作簿時,每點追稅,必先期曉示,只以一幅紙截作三片,作小榜遍貼云:本廳取幾日點追甚鄉(xiāng)分稅,仰人戶鄉(xiāng)司主人頭知委。只如此,到限日近時,納者紛紛。然此只是一個信而已。如或違限遭點,定斷不恕,所以人怕……某向為同安簿,許多賦稅出入之簿,逐日點對僉押,以免吏人作弊?!?/p>
朱熹在同安任主簿期間,做得最成功的并非“簿事”,而是“學事”——興文講學、整頓民風、以禮治民。為此,他付出了更多的精力與心血,也更令人所稱道。
此時,秦檜專政,嚴禁“洛學”,學校不得講授“義理之學”,天下學風,江河日下。同安縣學受其影響,學舍破落,藏書寥寥,學生只習科文、詞章,懶散不已。朱熹見此情景,痛心不已,決定破除舊習,建立縣學體系,重振學風。
同安縣學原有四齋,后汰裁兩齋。朱熹恢復四齋舊制,重取齋名,新選各齋齋長,并作《四齋銘》《講座銘》。針對縣學諸生“晨起及學,未及日中而各已散去”的慵懶情形,朱熹又作《同安縣諭學者》《諭諸生》《諭諸職事》等文,勸諭他們以“義理之學”為宗旨。不僅如此,他還親自為諸生講學,聘請徐應中、王賓等當地賢達之士充任職事,嚴罰不遵學則、破壞學風的不肖生徒。
一番整頓,終于扭轉了同安的學風,迷途士子由追逐詞章到精研義理、重回經學。于是,一批有用之才如許升、戴邁、呂侁、林巒、柯翰、陳齊仲、王近思、楊宋卿等,紛紛投入他的門下。他們之中,年齡最小的許升僅十三歲,最大的柯翰已年過五旬。
朱熹發(fā)現,縣學藏書不僅數量少,且所藏之書,大多殘脫。紹興二十五年(1155)正月,朱熹通過關系,多方搜求,共得經書九百八十五卷,在文廟大成殿后新修經史閣予以收藏。他還在明倫堂建了一座教思堂,在此講學,吸取了大批民眾。
在整頓民風方面,朱熹采取的一項重大舉措,就是修建蘇頌祠(又名蘇公祠、蘇丞相祠)。
蘇頌,宋真宗天禧四年(1020)生于同安。五歲那年,他隨即將供職汴京文館的父親離開故鄉(xiāng),千里北上,直到逝世,再也沒有回來過。蘇頌高壽,活了八十二歲,從政五十多年,歷經五朝,受過迫害,蹲過監(jiān)獄,政治生涯跌宕起伏。他雖以政治家立身,位居人臣之極——丞相,但其政績平平。蘇頌學識淵博,其功績主要在于科學,在科技領域創(chuàng)下七項世界第一。
朱熹首仕同安,離蘇頌逝世不過五十多年,鄉(xiāng)人已對他知之甚少,“雖其族家子不能言”。有感于此,朱熹建祠紀念,以振興教育,扭轉社會時風。蘇頌雖然沒有顯赫的政績,但他為人正直,恪守法規(guī),不奸不貪,兩袖清風,堪稱楷模。朱熹所看重的,正是蘇頌的道德風范,為此,他寫了五篇文章,對蘇頌的終身節(jié)儉、公正清廉大加推崇,稱他“道學淵深,履行純固,天下學士大夫之所宗仰”,“惟公始終一節(jié),出入五朝,高風響乎士林,盛烈銘于勛府”,“然而始終大節(jié),可考而知,則未有若公之盛者也”,“以是心每慕其為人”。
除蘇公祠外,朱熹還將同安縣城朝天門內的榮義坊改為丞相坊以紀念蘇頌。由于他的大力倡導,蘇頌這位鄉(xiāng)賢逐漸為當地百姓知曉,其學識風范,不斷激勵、鼓舞后人。
朱熹當年所建蘇公祠,或遭兵燹,或遇大火,多次毀棄,又多次重建。如今的蘇公祠修葺一新,位于同安孔廟。進入祠堂,供奉的蘇頌半身紀念像兩旁貼著一副對聯(lián):“存小心與宋千古,識大義唯公一人。”橫幅為“正簡流芳”。正簡,宋理宗朝對蘇頌的追謚。
朱熹剛到同安,在縣衙右邊的主簿廨辦公、居住,這兒離孔廟不遠,前往縣學督導十分方便。主簿廨因年代久遠,“皆老屋支柱,殆不可居”,幸而署內西北角還有一間房子,地勢高曠,前后兩進,敞亮宜居??上驳氖牵輧辱徲幸粋€水池,一座小橋跨臥其上,池邊植有梧桐、楊柳,疏密相間,頗有幾分情致。朱熹與夫人劉氏、長子朱塾搬入其中,將其名為“高士軒”。對此,朱熹在《高士軒記》中寫道:“主縣簿者雖甚卑,果不足以害其高;而此軒雖陋,高士亦或有時而來也?!敝祆渲愠?,對高士軒的幽雅環(huán)境頗為欣賞,情不自禁地吟詠抒懷:“官署夜方寂,幽林生月初。閑居秋意遠,花香寒露濡。”(《高士軒詩》)第二年,次子朱埜在此呱呱墜地。
同安地處偏遠海濱,開發(fā)雖早,但文化教育一直較為落后,“民俗強悍,民風不醇”。朱熹盡管年輕,但已熟諳理學精髓,“其教人無非格言至論”。為“使父子、君臣、夫婦、長幼、朋友各盡其道”,朱熹不辭勞苦,深入鄉(xiāng)村,體察民情,采風問俗。每到一地,都要“敦禮義,厚風俗”,不遺余力地“教化”民眾,貫徹他的“志道、據德、依仁、游藝”四大教育內容。同安多山地丘陵,縱橫起伏,河流切割,地形破碎,交通不便,而他在三年多的時間里,幾乎走遍了同安的山山水水、村莊寨堡,留下了六十多處文化遺跡。
朱熹好山,縣城近郊的大輪山、北辰山自然去得最多。大輪山風景優(yōu)美,有座梵天古寺,隋朝敕建,唐高宗時落成,比今日名氣頗大的廈門南普陀寺要早三百多年。朱熹“登山臨水,處處有詩”,游梵天寺留下了四首詩歌,其二《梵天觀雨》頗具意境,堪稱佳作:
持身乏古節(jié),寸祿久棲遲。
暫寄靈山寺,空吟招隱詩。
讀書清磬外,看雨暮鐘時。
漸喜涼秋近,滄洲去有期。
除詩作外,朱熹還根據大輪山景點特色,題寫了不少言簡意賅的“墨寶”,如“大輪山”“戰(zhàn)龍松”“寒竹風松”“瞻亭”“極目”“偃月臺”“圭石”等,“瞻亭”石刻至今猶存。
梵天寺后的山坡上,聳立著一座修復的文公書院,又稱紫陽書院、大同書院、輪山書院。這座泉州府最早的官辦書院于元至正十年(1350)由同安縣尹、孔子第五十三世孫孔公俊創(chuàng)建,前奉孔子,后祀朱熹。因朱熹逝后賜謚“文”,世稱文公,故名文公書院。書院最初位于同安縣城學宮東邊,明嘉靖年間,在享有“理學名宦”之譽的鄉(xiāng)賢林希元的提議下,依原制遷于大輪山梵天寺后。文公書院屢毀屢建,最近一次于1987年重建。院內有座栩栩如生的朱熹雕像,里面最珍貴的文物,當數朱熹石刻像:像碑高兩米,寬約零點九米,據傳是朱熹對鏡自畫的半身像——頭戴綸巾,身著儒服,袖手而拱,面帶微笑,眉宇間透著一股蘊藉自信的風采。
北辰山離縣城約十二公里,這里怪石嶙峋,風景獨特,最著名的景觀是十二龍?zhí)?。朱熹登臨此山,不僅揮毫寫下“仙苑”二字,還留下了一首長達二十行的五言古詩《與諸同僚約奠北山》。
此外,蓮花山、香山、文圃山等地,不僅留下了朱熹的足跡,還留下了眾多“墨寶”及傳說。如朱熹取“華岳蓮花”之義,在蓮花山題寫“太華巖”三字,鐫刻于石,成為廈門境內留存下來的年代最早的摩崖石刻;他登臨香山,順道探訪友人許衍,為許氏家廟撰寫對聯(lián)“千峰起伏奔騰前獅后馬,九水回環(huán)映帶右鵲左鴻”,并在香山寺后山麓手書“真隱處”;當地民間,流傳著“朱熹三探蓮花山”的傳說,游香山時留下了“香香兩兩”的聯(lián)句讓人答對……
同安縣城,是朱熹待得最多的地方,留下的遺跡自然遠甚他處。同安縣城形似銀錠,故稱“銀城”;又因南溪有三塊石頭形狀像魚,顏色似銅,故名“銅魚城”。這“銅魚”之名,便源自朱熹。對此,清人高有繼在《銅魚賦》中寫道:“石系以魚,肖形而號;魚系以銅,肖色而稱。誰其名之,紫陽遠示?!痹跂|溪與西溪交匯處,有“銅魚石”三塊,“金車石”兩塊,南面一塊逆水石上,刻有隸書“中流砥柱”,據傳便由朱熹所題。
位于城東鴻漸門外的東橋,離朱熹住所縣衙不過半里之遙,他常散步至此,寫有《雨霽步東橋玩月》一詩:
空山看雨罷,微步喜新涼。
月出澄余景,川明發(fā)素光。
星河方耿耿,云樹轉蒼蒼。
晤語逢清夜,茲懷殊未央。
古同安縣域,包括今天的廈門市各區(qū)、漳州市龍海角美鎮(zhèn)以及臺灣金門縣。朱熹采風問俗,深入各地,當他來到灌口蔡林社時,被眼前的奇山異水、夕照晚霞、樵歌漁唱等自然、人文勝景吸引,不禁為蔡林社題擬“八景”——圃山夕照、珠嶼晚霞、金龜壽石、玉井泉香、沙堤岸影、漁網蟬影、蓮道樵歌、文江漁唱,每景附七絕一首,道出風光、風情之內蘊。揆諸源頭,同安最早的特色“八景”,便出自朱熹,此后才有“廈門八景”“丙洲八景”及金門的“浯洲八景”等。
廈門(又稱嘉禾嶼)、金門(又稱浯洲嶼)兩島,浮于海中,只能乘船渡海前往。其時,廈門島尚未建城,人煙稀少。朱熹來此,專為探尋唐代文士陳黯遺跡。陳黯才華出眾,但科舉不第,隱居嘉禾嶼金榜山。陳黯自號“場老”,因此金榜山又名“場老山”。朱熹游歷山中,一邊考究,一邊題詠,留下了石刻“迎仙”“談玄石”,寫有詩歌《金榜山》:“陳場老子讀書處,金榜山前石室中。人去石存猶昨日,鶯啼花落幾春風。藏修洞口云空集,舒嘯巖幽草自茸。應喜斯文今不泯,紫陽秉筆紀前功。”還撰有三百來字的《金榜山記》,為陳黯整理遺稿《禆正書》(三卷)并作序。朱熹前往廈門島,不僅探訪了位于二十三都的金榜山,還游覽了其他各地,比如島內的文公山便因他而名:“文公山,在城東二十一都虎山北。相傳朱子嘗游其巔,故以為名?!保ㄇ宓拦獍妗稄B門志》)
金門一直隸屬同安,直到民國四年(1915),才正式設立縣治。朱熹渡海金門,主要是采風、視學、講學,且多次前往。據清光緒版《金門志》轉引《滄浯瑣錄》所記:“朱子主邑簿,采風島上,以禮導民。浯即被化,因立書院于燕南山,自后家弦戶誦,優(yōu)游正義,涵泳圣經,則風俗一丕變也?!庇纱丝梢?,朱熹到金門不僅以禮導民,還創(chuàng)建書院,以文化民,徹底改變當地風俗。自朱熹登島過化,金門民眾,家家詩書,戶戶業(yè)學,薪火相傳,哪怕赤貧如洗,也以子弟讀書為榮。據有關資料統(tǒng)計,同安縣古代科舉共有文武進士二百二十四人,其中金門就達五十名。為感念朱熹的教化之功,金門人專建朱子祠,于每年農歷九月十五日舉行朱子冥誕祝禱、祭典。
與此同時,同安的山鄉(xiāng)、風物、習俗對朱熹也產生了較大的影響。二十四五歲的年紀,其思想正處于轉型、成熟的特殊階段,來同安之前,朱熹受武夷三先生劉子羽、劉子翚、胡憲以及道謙禪師影響,潛心佛教,影響頗深。剛到同安,他寫了《步虛辭》《寄山中舊知》之類的佛老詩歌,大輪山梵天寺是他的佛國勝地,還為泉州名剎開元寺題了一副對聯(lián):“此地古稱佛國,滿街都是圣人?!比欢?,佛老勢力不斷膨脹,已在閩地造成嚴重危害:與同安毗鄰的漳州寺院田產,竟占全州土地的七分之六;僅福州一地,就有大小寺院一千五百多座。面對這一現實,朱熹不斷反思,在繁忙的簿吏事務之余,研讀儒經,重新認識《論語》《孟子》。
紹興二十六年(1156)春,朱熹因公事前往德化縣,夜宿劇頭鋪寺院。寒夜之中,他苦讀《論語》,杜鵑聲聲,思索通宵,終于悟出儒家的真諦就是“事有小大,理卻無小大”,對禪學的“有理一無分殊”不禁產生了懷疑。隨著思索與探討的不斷深入,他對佛老的懷疑與日俱增。
正是在同安,朱熹進入了“逃禪歸儒”的轉型。這種轉型,并非虛無主義的全然棄絕,而是在吸收佛道精華的基礎上完善理學,由“以心會理”到“即事窮理”。正因朱熹兼收并蓄,“致廣大,盡精微,綜羅百代”,才使得他成為理學的集大成者。面對一套二十七卷的《朱子全書》,我在《朱熹:理學的拓展與困境》一文中曾感慨不已地寫道:“除讀書之多、著書之多、書中所涉問題之多無人企及外,我敢說,朱熹還是中國古代唯一有別于傳統(tǒng)思維模式,將抽象與思辨推向前所未有的高度,并構建了龐大知識結構與認識體系的百科全書式的學者?!蓖沧鳛橹祆淅韺W乃至閩學的發(fā)祥地,享有朱子學“開宗圣地”之譽,可謂實至名歸。
紹興二十六年(1156)七月,朱熹任職期滿。八月上旬,他到泉州等候批書,住在位于南安縣九日山的九日山房,這是泉州知事陳稱為兒子陳瓘建造的一座讀書室。他在這里研讀儒經,開始更深層次的反思與超越。十二月底,朱熹將夫人、孩子送回崇安,第二年春再返同安。因不再任職,他搬出縣衙高士軒,閑居城北名醫(yī)陳良杰館舍“畏壘庵”。又等了一段時間,繼任者莆田人方士端仍未接任,“法當自免歸”,紹興二十七年(1157)十月,朱熹自行離開同安歸返故里。
朱熹于紹興二十三年(1153)七月就任同安縣主簿,紹興二十七年(1157)十月歸去,前后四年零四個月。他任職主簿三年,加上賦閑時間,在同安待了三年半多。
朱熹活了七十一歲,一生擔任地方官員七年多,在朝廷任煥章待制兼侍講四十六天。而同安,不僅是他的首仕之地,且為官時間長達三年多,對當地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民間將他與兩千多年前開疆拓土的許濙相提并論:“許濙開疆二千載,朱熹過化八百年?!痹S濙,河南許州(今許昌)人,漢武帝時任上柱國左翊將軍。西漢建元六年(公元前135),閩越王反叛,許濙奉命入閩平亂,駐扎營城(今同安大同鎮(zhèn))。閩越之亂平定后,漢武帝劉徹敇令他“永駐斯土”。從此,許濙及其士卒在此戍守,繁衍生息,成為中原漢人入閩第一人。據《同安縣志·舊志序》所記,朱熹厲行風教,同安由此“禮義風行,習俗淳厚。去數百年,邑人猶知敬信朱子之學”;《同安縣志》卷四十一寫道:“閩之文學以漳泉為最,而漳泉尤以同安為最。蓋在朱子過化,文風日盛耳?!?/p>
朱熹母親為安徽歙縣人,父親朱松曾在歙縣城南紫陽山老子祠習書,在福建政和縣任縣尉時,自署“紫陽書堂”。受父親影響,朱熹自號“紫陽”,書房也題為“紫陽書房”,人稱“紫陽先生”,學派稱為“紫陽學派”。因此,后人將朱熹任同安縣主簿期間的教化民眾,稱為“紫陽過化”。
朱熹主簿同安,與當地士民建立了深厚的友誼,即將離去,眾人依依不舍,一路長送,一直送到同安與南安交界的小盈嶺。當年,朱熹正是從此進入同安,并賦有《小盈嶺道上偶成》一詩:“今朝行役是登臨,極目郊原快賞心。卻笑從前嫌俗事,一春牢落閉門深?!毙∮瘞X夾于兩山之間,嶺口猶如一個漏斗,東北風可由此長驅南下,當地居民常為風沙所苦,嶺南的地名就叫沙溪。為治風沙,朱熹專來此地考察,認為在嶺口建造一座石坊加以阻隔,可抵御風沙南下。石坊建成,朱熹題匾“同民安”,意為“安斯民于無既也”,還在一旁親手種下三棵榕樹,助石坊擋風。從此,小盈嶺不僅少了風沙,同安一邑也大為受益,以至“井邑平康”。
越過小盈嶺,前面就是南安縣了,同安士民扳住朱熹車轅,希望他在同安再多停留一刻。“同民安”石坊前,至今立有一塊石刻,上書“扳轅石”三個大字?!芭P轍攀轅挽去衣,扶攜追送各依依。亦知舊邑還須借,猶恐鴻飛去不歸?!蓖侧l(xiāng)賢、明嘉靖朝進士洪朝選描寫當地百姓送別縣令譚維鼎之詩,其情其景,與當年送別朱熹當無二致。
石坊幾經滄桑,屢毀屢建,清乾隆朝重建時,改“坊”為“關”。既為關隘,便有士兵把守,設置墩臺,駐塘兵二十名,軍事防御、交通控制、征收關稅三者兼具。
如今,經過重修的關隘,朱熹手書的“同民安”碑匾格外醒目;關隘門后建有一座禪寺,雖是南安地盤,卻歸同安管理;寺院前關隘一側,朱熹當年手植的三棵榕樹,歷經八百多年風雨,蓊蓊郁郁,濃蔭匝地,成為一道別致的風景。
朱熹在同安的紫陽過化,使得這里的文化教育水平得到了極大提高,呈現出“海濱鄒魯,文教昌明”的氣象。三十七年后,年愈六旬、思想成熟的朱熹以理學大師的身份又一次來到閩南,出任漳州知事。他采取正經界、蠲橫賦、敦風俗、播儒教等措施,在漳州地區(qū)開展全面變革,以圖“振民革弊”。一年任期內,僅在整頓學校、吏治與民風方面取得了較大成功,其他方面則乏善可陳。他常到州學、縣學巡回督察,親自講授《小學》,出版《四書集注》,創(chuàng)建受成齋,教導武生員,提出“身修家齊,風俗嚴整,人心和平,萬物順治,隆及后世”的辦學方針……于是,體系完善的朱子學作為一種新的理學文化,終于在閩南地區(qū)(今廈門、泉州、漳州)迅速傳播,并扎下根來。
朱熹理學誕生之時,有著一股強勁的生命活力,當其上升為統(tǒng)治者的精神支柱,作為凌駕于一切學問、理論、流派之上的統(tǒng)一思想長達七百多年之久,可以想見的是,會給華夏民族造成怎樣的束縛、狹隘與短視。
伴隨著文明的興盛,朱熹的“三綱五?!薄叭龔乃牡隆币采钊肴诵模}南婦女受害最深,摧殘尤烈。受“朱子家禮”影響,“女子出門,必蔽其面”,遮面的花頭巾美其名曰“文公兜”。據有關學者考證,惠安女今日出門,仍披戴頭巾,就是當年同安風俗在閩南地區(qū)的傳播、影響與留存。在“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的桎梏下,一個個鮮活而美麗的生命以自戕的方式,獲取所謂的烈女、貞節(jié)、節(jié)孝之名,換來一塊塊冰涼冷漠的節(jié)孝匾及一座座死氣沉沉的貞節(jié)坊。
我在研究福建地域文化時發(fā)現,鴉片戰(zhàn)爭之后,同屬福建的廈門與福州作為東南沿海五口通商的其中兩個口岸。近代福州涌現出林則徐、嚴復、沈葆楨、林紓等一大批影響深遠的偉人、巨人與名人,而同樣得風氣之先的廈門卻嚴重缺席,一個也沒有。究其根源,應該說與朱熹不無關聯(lián),正是他在閩南地區(qū)推行的封建理學,長期以來似一道無形的枷鎖,壓抑了當地民眾的鋒芒與激情,束縛了他們的思想與個性,禁錮了他們的創(chuàng)造與活力。
當然,朱熹被歷代統(tǒng)治者作為工具加以利用,并非他本人之過!宋代時期,同安節(jié)婦甚少,主要出現在明、清兩代,進入《同安縣志》者達一千一百五十多人。據顏立水先生《朱熹首仕同安》一書考證,古同安境內有一百一十座石牌坊(不包括墓道坊),其中旌表烈女、節(jié)婦的石牌坊四十座,全為明代萬歷年后所立。
據有關資料統(tǒng)計,古同安現存朱熹遺跡、遺物十七處,紀念朱熹的現存遺物十五處;一些關于朱熹的故事、傳說及體現他具有先見之明的“朱文公讖”,仍在民間廣為流傳;最近,同安呂實力薌劇團根據朱熹為民除害的一則傳說,創(chuàng)作了歌仔戲《朱熹點化鱷魚精》上演;同安縣衙舊址經過改造,朱熹當年辦公、居住的主簿廨,已改建為朱子書院,占地約六百平方米,前、中、后分別為門頭小院、書院講堂、高仕軒館;近年來,同安著力打造朱子文化地標,創(chuàng)建朱子文化品牌,推出了兩條朱子文化旅游路線;金門縣每年都要舉辦朱子文化節(jié),2016年5月21日,廈門同安區(qū)也舉辦了首屆國際朱子文化節(jié)……
回歸理學本義,還原朱熹的個人努力與修為,我們看到,作為一個小小的主簿,朱熹當年的“紫陽過化”,對當地的影響,超過了任何一個所謂的大人物。這種影響,涉及社會、思想、文化、教育、民生等諸多方面,至今猶存,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值得研究的文化現象與人文奇觀。
朱熹的建陽情結(下)
真正研究、了解朱熹的思想與學說,緣于《永遠的驛站》(東方出版中心2006年6月第1版)一書的創(chuàng)作。作為一部描寫福建地域文化的系列散文集,朱熹是一個無法繞開的關鍵性人物。當時,朱熹在閩北的活動區(qū)域,我僅去過武夷山一地。因此,有關朱熹辭世及下葬建陽的描寫,只能憑借資料與想象。對此,我在《多維視野中的朱熹》一文中寫道:
朱熹死時,理學仍被朝廷視為“偽學”遭到禁絕,作為“偽學魁首”的他,在世俗社會特別是勢利者眼中,是一位避之唯恐不及的“瘟神”。然而,他的死卻深深地牽動了遍及四面八方的學徒門生,他們決定聚集在信上之地,舉行一次大規(guī)模的會葬。當權者獲悉,采取種種手段嚴加防范。盡管如此,朱熹下葬于建陽縣九峰山大林谷時,仍有近千人前來奔喪祭奠,《宋元學案補遺》則說“會葬者六千人”。在一個偏遠的山區(qū)小縣的一個更為偏遠的山谷之地,又有統(tǒng)治當局的禁絕與防范,一下子涌出近千人或六千多人,該是一種怎樣的聲勢與威力呵!
于是,心中就存了一份念想,什么時候得找機會去建陽朱熹墓看看。直到2014年6月,應邀參加《美麗建陽》創(chuàng)作采風活動,不僅了卻這份心愿,還使我對朱熹與建陽的關系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有關朱熹的一些疑惑也有了明晰的答案。
建陽位于武夷山脈南麓,面積三千三百多平方公里,并非小縣,也沒有我想象的那么偏遠,曾為建陽專署、南平專署治所。南平市行政區(qū)劃近期調整,市政府駐地也由南平遷至建陽。
建陽作為福建省最古老的五個縣邑之一,有著豐富深厚的文化歷史底蘊。
建陽西郊的童游鎮(zhèn)考亭村,聳立著一座高大的考亭書院石牌坊。抵達建陽的當天下午,我們一行便前往參觀。牌坊為四柱三間五牌樓結構,上面刻有麒麟、雄獅、仙鶴、鳳凰等祥禽瑞獸,造型古樸生動;匾額上的“考亭書院”四個大字,相傳屬宋理宗御筆。這里,便是朱熹當年創(chuàng)建的考亭書院所在。
紹熙三年(1192)六月,考亭新居建成,初名竹林精舍,朱熹定居此地。兩年后擴建,更名為滄州精舍。直至慶元六年(1200)三月九日病逝,朱熹大部分時間,都在考亭講學、著述。建陽,是朱熹晚年的定居之所,人生的最后驛站。此時的朱熹,已是理學宗師、學界泰斗,他所置身的考亭,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地方,一時間成為名聞遐邇的理學中心,吸引了無數學子的目光。他們從四川、湖廣、江浙等南方各地負笈啟程,歷程長途跋涉,風塵仆仆地匯聚于此,在朱熹的引導下,研經讀史,窮究性理之學,探求濟世良方,尋找人生奧秘……于是,一個新的學派——中國理學史上著名的考亭學派就此誕生了,且日漸成熟,擴展開來,影響此后的中國古代社會長達數百年之久。
伴隨奇跡一同成長的,是考亭書院的不斷擴建。由朱熹最初“前堂后室”的簡陋居所,經過歷代重建修葺,不僅具有藏書、奉祀、教學三大功能,為諸生肄業(yè)之所,且規(guī)模宏大,占地面積達一萬多平方米,僅主體建筑,就有石坊、儀門、明倫堂、集成殿、啟賢祠等??纪弘m一次毀于洪災,兩次毀于兵燹,但經過重修擴建,一直煥發(fā)著勃勃生機。今日我們還能見得著的,是立于明嘉靖十年(1531)的石牌坊。
夕陽西下,斜暉脈脈,面對巍峨古樸的“考亭書院”牌坊,我的眼前,不禁浮現出隨山勢高低起伏的書院建筑,以及無數學子聚精會神、皓首窮經的情景,與當下社會的喧囂浮躁、汲汲鉆營,形成一種鮮明對比。
朱熹的知識、學說、思想,在書院學習、實踐、切磋而成,也經由書院傳授遠播、深入人心、影響社會。因此,他的一生,與書院有著難舍難分的不解之緣。據有關資料統(tǒng)計,朱熹與全國六十七所書院關系密切,其中,他讀書、講學的書院四十七所,題寫詩詞的書院十三所,修復的書院三所,創(chuàng)建的書院四所。這四所書院,除武夷精舍外,其余三所——寒泉精舍、云谷晦庵草堂、考亭滄州精舍都在建陽。
朱熹一生,輾轉南北,與多地結緣,尤以閩北各縣為甚。朱熹祖籍江西婺源,出生福建尤溪,求學于政和、建甌、浦城、松溪,常于順昌、邵武訪友講學,移居武夷山崇安五夫里長達四十余年,在同安、漳州紫陽過化,前往江西九江、湖南潭州等地為官……所有這些有過關聯(lián)的地方,他對建陽似乎情有獨鐘——不僅晚年定居于此,死后下葬于此,就連年輕時參加科舉考試的戶籍所在地,也是建陽縣群玉鄉(xiāng)三桂里。
朱熹這種難以割舍的建陽情結,其淵源何在?
朱熹第一次前來建陽的時間,據可考證的文字,系紹興十年(1140)五月。在京城任館職的父親朱松因反對秦檜議和,遭貶回閩,朱熹隨父親從浦城來到建陽,入住大潭山下朱松二妹即朱熹的姑媽家中。這年他虛歲十一,與表哥邱子野相處甚歡。朱松與考亭陳氏家族交往密切,來到建陽,少不了前往考亭拜訪,自然要帶上十分喜愛的兒子??纪け池撉嗌?,距建陽城關大潭山約五華里,清澈的麻陽溪從此經過,山環(huán)水繞,景色十分迷人。對此,朱松在日記中寫道:“考亭溪山清邃,他年可以卜居。”考亭迷住了朱松,想將此作為安居之所,遺憾的是,不到三年,他就在寓居地建州(今建甌)環(huán)溪精舍病逝。但是,這一遺愿卻在兒子朱熹心中播下種子,萌芽成長,直到長成一棵參天大樹——由此可見,朱熹晚年定居建陽考亭,也算水到渠成。
為求生存發(fā)展,朱松病逝前安排后事,將不到十四歲的兒子托付給崇安五夫里的好友劉子羽。于是,朱熹奉母攜妹離開建甌,前往武夷山五夫鎮(zhèn),拜劉子羽為義父,在屏山腳下、潭溪之上開始新的人生。
從此,朱熹在武夷山生活、著述、講學長達四十多年之久,以致著名歷史學家蔡尚思寫道:“東周出孔丘,南宋有朱熹;中國古文化,泰山與武夷?!闭J為武夷山之于朱熹,正如泰山之于孔子,是他們學說的發(fā)祥之地;泰山、武夷山是兩座巍峨的自然山峰,而孔子、朱熹則是兩座高大的中華傳統(tǒng)文化山峰。
當然,這四十多年間,朱熹并非全部待在武夷山,還在外地為官斷斷續(xù)續(xù)七年(一說九),在建陽莒口馬伏寒泉精舍、東山云谷晦庵草堂隱居十年。
作為一名大儒,朱熹身上有著一股難以抑制的隱士傾向。一段時間,他訪禪問學,出入佛老,以心觀心,以心會理,最后又逃禪歸儒,完成了從“主悟”到“主靜”,再到“主敬”的學術歷程。朱熹從政,命乖運蹇。一旦官場受挫,他身上的隱士傾向就“抬頭”了,總是找尋一處山清水秀、風光幽靜之地,一邊舔舐傷口,一邊在學問中找回迷失的自我與自信。
乾道五年(1169)九月,朱熹七十歲的老母祝氏夫人病逝,官場不順的他立即返鄉(xiāng),與擅長風水之學的得意門生蔡元定一同為祝氏夫人尋找安葬的風水寶地,最后選中了建陽崇泰里寒泉塢(今莒口馬伏良種場旁)。第二年正月,朱熹葬母于此,并在墓旁建寒泉精舍,一則守墓盡孝,二則埋頭著述,梳理總結這些年的學術心得。
一直寂靜的寒泉塢,因朱熹的隱居變得熱鬧起來。對此,朱熹在給弟子蔡元定的一封信中寫道:“寒泉精舍才到即賓客滿座,說話不成,不如只來山間,卻無此擾?!?/p>
孝宗淳熙二年(1175)初夏,著名理學家、“婺學”創(chuàng)始人呂祖謙專程前來拜訪朱熹。兩人的弟子也聞訊趕來,各有二十多人,開始了長達一個半月的學術盛會——寒泉之會。這場膾炙人口的研討會,一個最重要的成果,便是在爭論、商榷中達成共識,編撰了一本傳至今天的理學入門書《近思錄》。
一次,朱熹游覽離寒泉塢不遠的云谷山,發(fā)現這里的西山、廬峰等處古木蒼蒼、溪水潺潺、環(huán)境清幽、風景絕佳,正如他在《云谷二十六詠》中的《草廬》一詩所言:“青山繞蓬廬,白云障幽戶?!庇谑?,朱熹又在云谷山建了三間草房,取名晦庵草堂,將隱居之地移至這一更為幽靜的所在。
朱熹自葬母守孝,至淳熙六年(1179)離開晦庵草堂前往江西星子縣任南康軍知軍,這十年期間,除短暫外出,他一直在建陽莒口的寒泉塢、云谷山隱居,專事著述。據《紫陽朱氏建安譜》記載,朱熹在此完成了《家禮》《論孟精義》《資治通鑒綱目》《論語集注》《孟子集注》《周易本義》《詩集傳》《伊洛淵源錄》等著述共計十九部二百六十六卷。
朱熹鐘情建陽,還與夫人劉氏有關。十七歲那年,建陽蕭屯劉勉之將女兒劉清四許配給朱熹為妻。劉勉之是朱熹父親的生前好友,朱松病危之際曾致信訣別。劉勉之原居崇安五夫里白水草堂,后遷建陽蕭屯(今考亭破石)。由此可見,朱熹也屬建陽女婿。就在朱熹隱居建陽莒口的孝宗淳熙三年(1176),與他相伴三十多年的夫人劉氏病逝。朱熹悲慟不已,葬劉氏于建陽黃坑后塘大林谷。
大林谷位于建陽西北,離城區(qū)八十多公里。那里山高林密,十分偏遠,我們乘車前往,在路上行駛了約一個半小時。當年山路崎嶇,若從考亭步行而去,得一兩天時間才行。朱熹對風水之學頗有研究,他母親下葬的寒泉塢,附近有座太平山;山北有片樹林,名“寒泉林”;林中有個湖泊,曰“天湖”。朱熹母親祝氏夫人墓,就葬在寒泉林中的天湖之側。曾有風水先生對朱熹道:“龍歸后塘,乃先生歸藏之所?!绷碛幸徽f,是朱熹在睡夢中神人對他言“龍歸后塘”。不論何種說法,都將朱熹的最后歸宿之地指向黃坑鎮(zhèn)后塘村。經過一番考察,朱熹發(fā)現黃坑(舊名唐石里)九峰聯(lián)峙、層巒疊嶂、古木參天、一溪穿流,是塊難得的風水寶地。“山分羅帶天風靜,地抱金沙雨露深?!庇谑牵祆渚螂p穴葬妻于此,為自己與劉氏合葬后塘埋下了“伏筆”。
淳熙六年(1179)冬,朝廷詔命朱熹前往江西知南康軍。臨行之前,朱熹趕往大林谷告別亡妻。正值大雪,道路難行,不禁賦詩一首道:“春風欲動客辭家,霖繚縱橫路轉賒。行到溪山愁絕處,千林一夜玉成花?!保ā短剖┲小罚?/p>
宋光宗紹熙二年(1191),朱熹長子朱塾在浙江金華病逝。其時,朱熹正在漳州知事任上。中年喪妻,老年喪子,悲痛欲絕的朱熹葬朱塾于建陽大金山(今莒口鎮(zhèn)社州村)后,決意辭官回鄉(xiāng)。
日暮鄉(xiāng)關何處是?此時的朱熹,不禁有點發(fā)愁了。他首先想到的自然是崇安五夫里,那里尚有一座故居紫陽樓呢。但是,經過一番抉擇,他將晚年的安居之地最終選在了建陽。不回五夫鎮(zhèn)的原因,可能與夭亡的長子有關,那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留下了父子間的美好回憶,觸景必然生情,晚年生活在一種悲傷壓抑的氛圍之中,實非朱熹所愿。他定居考亭后,在給陳亮的一封書信中寫道:“五夫所居,眼界殊惡,不敢復歸,已就此卜居矣……其處溪山卻盡可觀,亡子素亦愛之,今不及見此營構,念之又不勝痛也?!?/p>
建陽葬有他的母親、妻子、長子;后塘大林谷是他理想的歸葬之地;考亭“溪山清邃”,“卻盡可觀”,是父親朱松“可以卜居”的地方,也是亡子朱塾平素喜愛之地;朱熹年愈花甲,著作等身,理學思想已然成熟,考亭離建陽城區(qū)較近,且環(huán)境清幽,鬧中取靜,是一處建立書院、傳授學問的好所在。在古代,學說、思想的主要載體是文字、書籍,而建陽作為中國古代三大雕版刻書中心之一,印書業(yè)十分發(fā)達,被譽為“圖書之府”。建陽刻印的“建本”,與浙江臨安的“浙本”、四川成都的“蜀本”齊名。朱熹在《建寧府建陽縣學藏書記》中寫道:“建陽版本書籍,行四方者,無遠不至。”建陽書坊,為朱熹印刷書籍頗多,如《近思錄》《南軒集》《二程集》《二程外書》等,還出版過不少其他儒學、理學著作,并為書院生員提供大量教材……諸多因緣湊在一塊,使得朱熹不再猶豫,將人生最后八年時光,定格在了建陽。
因為朱熹的存在,建陽考亭聲名遠揚,影響超越閩北,超越福建,成為南宋學術研究、書院教育的中心,就連金人也知朱熹大名。于是,天下學子紛紛前來求教,諸多名流慕名拜會切磋。紹熙三年(1192)春,著名詩人辛棄疾赴福建提點刑獄任,專程來到建陽考亭拜訪朱熹。他認為“歷數唐堯千載下,如公僅有兩三人”,對朱熹推崇備至。當年六月,朱熹新屋落成,辛棄疾又趕來慶賀。
晚年朱熹,除以“天下第一大儒”的身份舉薦入朝為皇帝講學四十六天外,其余大部分時間,都在建陽教學、著述。至今仍留有姓名、生平、履歷可考的建陽考亭朱門弟子,共有二百一十五人。這些學生,都是當時的社會精英。而因各種原因被歷史風塵埋沒的考亭朱門學子,更是不計其數。朱熹在考亭完成的著述,主要有《孟子要略》《周易參同契考異》《韓文考異》《楚辭集注》等。他經數十年精力撰著的《四書集注》,在建陽書坊也有刻本問世。朱熹臨終之時,已經重病纏身,還為學生授課,撰寫未完稿《詩集傳》。死前三天,他在家人與門人的攙扶下,仍手握毛筆,顫巍巍地修改《大學·誠意章》。
慶元六年(1200)三月初九,朱熹辭世。辛棄疾聞訊,揮毫寫下挽聯(lián):“所不朽者,垂萬世名;孰謂公死,凜凜猶生?!笔辉?,朱熹石槨從考亭運至后塘大林谷,長長的送葬隊伍走了六天,才抵達目的地,與夫人劉氏合葬一處。當年留下的“伏筆”,此時得以“照應”。就當時的人口、環(huán)境、交通等情形而言,前來奔喪、送葬的門生、親友、同道等數百人乃至近千人并非虛言,而《宋元學案補遺》所記“會葬者六千人”,就有些夸張了。
在建陽的三天采風時間里,我們游覽的朱熹遺跡景點,除考亭書院石牌坊外,還有朱熹母親墓,朱熹與夫人合葬墓,其得意門生蔡元定墓,建陽書坊古跡書林門牌坊,潭山公園門外廣場新塑的朱熹大理石雕像等,甚至還抽暇去了鄰近的武夷山市五夫鎮(zhèn),觀賞朱熹故居紫陽樓及興賢古街。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朱熹墓、朱熹母親墓、蔡元定墓等建陽古墓葬,饅頭狀的土堆上,密密麻麻且極有規(guī)則地砌滿了光滑的鵝卵石,顯得十分別致,與我此前所見的純土堆墳墓或水泥砌筑墓葬迥然有別。
朱熹與建陽,實屬相得益彰。建陽美麗富饒的山水,為朱熹提供了適宜的生活講學之所,為他的著書立說帶來了充沛的靈氣,他的思想學說在不斷的錘煉中走向成熟,走出福建,走向全國,乃至超越時空。朱熹創(chuàng)作了歌詠建陽山水的詩歌近百首,他在建陽的足跡遍及城關、莒口、麻沙、界首、崇雒、書坊、徐市等11個鄉(xiāng)里,他的血肉之軀最終也與建陽大地融為一體。朱熹在建陽的活動,有力地提升了當地的文化品位。
建陽過去立有“南閩闕里”“文公闕里”牌坊,如今享有“朱熹故里”之稱,可謂實至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