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 健
(中國美術學院建筑藝術學院,浙江杭州 310009)
同樣是疊石造山,今天的城市公共環(huán)境相較于中國傳統(tǒng)園林更具挑戰(zhàn)性,用地周圍環(huán)境有城市高層建筑,也有一覽無余的新區(qū)開闊地,尺度與體量常常是傳統(tǒng)園林的數(shù)倍,同時還面臨著現(xiàn)代工程技術的進步,如大型人工水瀑布運用使疊石造山更易達到真實山林的效果等,這些都給疊石造山理念與技藝提出了新的要求,使其面臨當下現(xiàn)實的回應,面臨著傳承與開拓的使命。從上海鮮花港大型黃石疊山的尺度分析入手,以遠觀與近游兩種方式,分析當代匠師方惠在追求高度、深度、厚度的“三度”目標指導下所獲得的“截溪斷谷”山林真境的成因,嘗試通過現(xiàn)場感知與測繪,解析其圍繞“三度”取向進行疊山實踐的文人思考與境界追求,學習與解析其相石、拼疊及山體造型的技法。這也是對方惠疊石造山理論與技藝的一次印證,期望這門集中國傳統(tǒng)藝術大成的疊山技藝能得以傳承與發(fā)揚,進而對當代造園有所啟發(fā)與推動。
當代;大型黃石疊山;匠師方惠;三度;技藝傳承
黃石也稱堯峰石,是一種江南產(chǎn)地豐富、質地古樸沉穩(wěn)而又剛勁頑獷的重要疊山石材。黃石疊山的興起,與明末張南垣、計成、陳仁錫①陳仁錫是較早推崇黃石的文人之一,他在《無夢園初集》的品石篇中說道:“余游西洞庭焉,石公龍嘴間須風涌,千頃吐吞,然不逮堯峰矣,何以故?開辟有堯峰,而奇堯峰之石自余始,堯峰之示人少矣?!?、文震亨等疊石名家與文人對黃石的贊譽與推薦密不可分。尤其是張南垣張氏一脈,開創(chuàng)性營造出“以真實尺度再現(xiàn)真山大壑的一角”[1]的造山方法,實踐出“平岡小坂”“陵阜陂迤”及“截溪斷谷”具體形式,并疊造了如王時敏的樂郊園等諸多名園假山,據(jù)曹汛先生考證明確的有25處,其中大多應是黃石假山。與張氏同時代的還有周廷策、陸俊卿、陳似云等疊石名家,他們均有黃石假山疊造記載。曹汛認為“明末堯峰石的發(fā)現(xiàn),是造園疊山史的大事”[2],也道出了明末清初黃石疊山的開創(chuàng)性意義,以及因此形成“與太湖石分庭抗禮的風格流派”[3]的事實。
存世至今的園林黃石假山不多,享有盛名的張南垣侄子張鉽改筑的寄暢園,以土石相間的黃石疊山,其中八音澗堪稱經(jīng)典,得張氏“如入巖谷”之真?zhèn)?。此外,蘇州耦園的東園黃石假山、揚州個園的秋山,以及拙政園中園的廳山等,都體現(xiàn)了“大山之麓”“猶居深谷”的境界。
由于黃石疊山的風格鮮明,以及石材豐產(chǎn)而物美的原因,自晚明以來經(jīng)久未衰,至今仍被大量使用在城市公園與公共場所中,尺度與體量也隨著技術進步超過以往數(shù)倍,如上海“東方綠舟”主入口、杭州花圃“水芳巖秀”景點、揚州瘦西湖“石壁流淙”景點、揚州江海學院“諧園”等,但能稱得上精品的極少,其中上海鮮花港大型黃石假山集匠師方惠30余年疊造經(jīng)驗所成,具真山大山之境,遠觀近游具佳,堪當傳世之物②文章基于方惠所著《疊石造山的理論與技法》以及與其的多次訪談,并于2021年兩次實地踏勘與測繪,通過圖文與實景互參解讀分析,印證方惠的疊山技藝,而后形成本文的淺見。。
上海鮮花港新品展示園位于浦東臨港新區(qū),是一處集花卉種源種植、集散、銷售及園藝人才培訓于一體的基地,也是一處大型的現(xiàn)代城市園林。黃石假山作為園中的主景之一,坐落于主入口對景的中軸線上,與入口處相距約180 m,隔湖相望,山水一體。假山基地面積約4 200 m2,沿湖呈弧形布置,假山主立面寬近150 m,縱深20~30 m不等,主峰高10.5 m,林木天際線高處達16 m,山體連綿起伏,蔚為壯觀。假山用石逾萬噸,無論石材用量還是山體體量,在當代黃山假石中為數(shù)不多。
由于假山、地形是園子的骨架,所以山匠可以說是掌控造園全局的。山匠在設計假山地形的同時,其實就是在對整個園子進行規(guī)劃設計[4]。2004年初,匠師方惠受委托進行了該大型黃石假山的造型設計與施工任務,并于當年10月完成,為東海之濱憑添一座“真山”(圖1)。
圖1 總平面示意圖Fig.1 General layout
作為展園入口的主景,山形山勢是入園的第一印象(圖2)。不同于近觀的傳統(tǒng)園林假山,讓180 m視距的遠觀要有真山氣勢是一種挑戰(zhàn),尤其在空曠地,疊山難以因借,多大體量才能體現(xiàn)出雄渾山勢是匠師方惠首先需要考慮的。經(jīng)多次現(xiàn)場踏勘,依經(jīng)驗確定了主立面山體高約10 m、寬約90 m的體量,兩側余脈寬近150 m。假山主面可理解為5個部分,即三座連綿的大山與兩側的余脈與布腳。左面大山整體逶迤,峰林相間;中間是主峰、次峰與瀑布,山勢雄渾;右面山勢凝重,也與主峰一脈,洞深峰險。
圖2 基地航拍圖Fig.2 Aerial map of base
主峰高10.5 m,位于中間部分右側,兩側次峰在7~10 m之間,瀑布出水口總寬15 m,高6.5 m。隔湖望山,主峰與瀑布占據(jù)中心位置,順勢將山體由高漸低向兩側延伸,次峰一趨一離,右側靠近主山,形成群峰起伏連綿奔赴之勢,左側山峰離散,但總體一脈,頗具山水畫畫面平衡之意,體現(xiàn)了方惠疊山“知夫畫脈”[5]的素養(yǎng),也是對“南垣以畫法疊石”的一種繼承,以及“主峰客脊,大興小磝,咸識于心”的疊石造山總體規(guī)劃的理性思考[6]。
對比2005年建成時,林木初植,山石印跡清晰、磊落渾厚(圖3)。今日再看,植被經(jīng)過10余年的生長,已是林木蔥蘢,山石或隱或顯,與林木融為一體(圖4),如計成所言“深意圖畫,余情丘壑。未山先麓,自然地勢之嶙贈”[7]。
圖3 遠觀主山大面無瀑布全景(攝于2005年)[6]Fig.3 A panoramic and far view of the main mountain without waterfalls[6]
圖4 遠觀主山大面有瀑布全景(攝于2021年)Fig.4 A panoramic and far view of the main mountain with waterfalls
“在空曠之地造孤山,山后無遮無擋,山后無山一目了然堆得再大也是小。”[6]本座假山為“暴露山”“全景山”(圖5),面對這一現(xiàn)實,為使山形成高大厚重之感,方惠采取了簡明的應對措施:(1)山體的后方大量回土,形成與疊石規(guī)模相當?shù)耐辽?,空間上先使山厚;(2)主面壁山呈環(huán)抱形,并增加進退曲折變化,形成幾座山的層次,以及不同向度的山勢,增加縱深感。
圖5 平面圖(王涵路、黃盈盈繪制)Fig.5 Planar graph (drawn by WANG Hanlu,HUANG Yingying)
遠距離觀看,山體進退關系要大,否則難免平淺單調。山環(huán)抱總深約40 m,中間山體至水瀑內退約20 m。大弧布局的最大好處是四季從早到晚,都會形成一半的山在陽光下,一半在陰影中的效果,并因進退與山形高低形成陽中有陰、陰中有陽的變化。層次豐富,自然顯出山的厚度。此外,前后峰巒間壑谷夾道的縱向“大陰”有關鍵的作用,又有山腳處的若干山洞增加了“大陰”的深意,“山擁出以谷道,深澗虛之,澗谷處實以飛梁,峰巒奔趨處,虛以山洞,開合虛實對比手法極為出色?!盵8]總體層次變化豐富,彰顯大山之境。
山的深厚,還有賴于背景層次,一座山有了與之相適應的背景作掩護、襯托、呼應、延伸,那么山后有山的深厚境界即出。反之,沒有好的背景、前景、中景的假山層次做得再好、再豐富也沒有用。[6]本座假山前部為石山,后部土山相間相依,土山貼近石山處高達6 m(圖6),隨兩側山體逐漸降低,向后放坡平約達20 m,這使種植有了足夠的厚度。土山降坡后側種植石楠、海桐等常綠小喬木,靠近山巔種植枝干挺拔的松樹或女貞,形成多層綠意。圍抱形的山體,也使植物在主視覺面上有了遠近的變化,山頂松林枝干挺拔,透出天空的底色,密中有疏,天際線形成節(jié)奏,而中層密實的小喬,成為綠色的底景,達到了山后有山、“若有深境”的效果。在石山部分,有山體間的片植,也有石窩種植的點綴,匠師巧構,又有天工造化,石山與土山共同形成了毓秀山林。
圖6 剖面圖(邵麒潤、曲晏嬌繪制)Fig.6 Sectional drawing (drawn by SHAO Qirun,QU Yanjiao)
人工瀑布的運用,是當代園林疊山的一大進步,在當代景園中得到廣泛的運用。大型主題園的入口,常常以瀑布迎人,渲染出園區(qū)躍動歡快的氣氛。鮮花港展園也不例外,因遠觀成勢的要求,大瀑布寬約15 m,高6.5 m,出水時,大水傾瀉從深谷而出,引人入勝;無水之時,蒼巖壁立于湖上,不失雄渾氣象。
泉瀑本是山之氣脈,與山體構成了陰陽虛實的互成關系。宋人郭熙在《林泉高致》中寫下“山得水而活,水得山而媚”這樣山水互成的文意,清人笪重光更為具體:“山脈之通,按其水徑,水道之達,理其山形。”可見疊山,尤其是泉瀑之山,“水徑”已成山石造型的一項重要依據(jù)。據(jù)方惠介紹,疊山雖是“以山為大”,但一定“眼中有水,心中有水”,疊石之時要留出水路,未到山頂之時,并無水可作試驗,一次成形,全憑經(jīng)驗。
本山的瀑布總寬約15 m,左側約10 m,成片狀直落,右側水出山石,呈跌狀逐級離散翻落,總體寬窄高低關系自然,片落、傳落、離落,各有形態(tài)又相互照應,水石相激,渾然一體(圖7),“山崖合一水而瀑瀉,泉不亂流”①王維《山水決》:村莊著數(shù)樹以成林,枝須抱體;山崖合一水而瀑瀉,泉不亂流。渡口只宜寂寂,人行須是疏疏。泛舟楫之橋梁,且宜高聳;著漁人之釣艇,低乃無妨。,深得理水畫意章法。
圖7 瀑布全景Fig.7 Waterfall panorama
本山水瀑雖大,但占假山主面僅十之一二;且瀑頂在山石的3/4處,在山林的2/5處,無論是水口位置還是與山石的比例關系,大體得宜?!八渲┤Q于水落石之寬狹”[9],瀑的規(guī)模與山石比例反過來也襯托出山型之大,暗示著山后有山,“遠望猶似瀑布出自山巖之間”[9],似多重山峽和源口輾轉而來,水源不盡,盡顯“瀑助山勢”之功。
由湖邊過磴道洞隧到達主瀑山腳時,水從高處落下,水石砥礪泊濺,其聲嘩然,更深徹體會到了“水鬧山勢”以及“山得水而活”的淋漓快意。仰觀水瀑,水與天接,出蒼松疊嶂瀑流而下,“亂拋雪玉從天下,散作云煙到地飛”②出自宋人戴式之《括蒼石門瀑布》。,一剎那的恍惚,仿佛人在仙谷之中。
古人云:“疊山與理水雖有主次,然并非分而治之,而是互為依存。”水口的營造,也是山根山腳的一部分,布腳以“石之散點”[8]為開法,高低錯落,既與巖面形成呼應,又起伏隱現(xiàn),與水形成虛實關系。石磯、汀步、平岡、石瀨,均可視為山體的自然延伸。理水,也是無法中的有法,看似亂石散落,其虛處、低處已為泉潭溪澗括出形態(tài),泉涌迴流、平溪小澗,各俱姿態(tài)。瀑布片落之下為深潭,水之大面,傳落而下似泉池,淺溢成溪。由汀磯平岡所成“路徑”似斷還連,全由天然,至重要觀賞面的位置,必有平巖可以駐足小憩(圖8)。
圖8 俯瞰溪澗圖Fig.8 The picture of overlooking streams
水之來朧去脈,交待清晰。瀑布谷中陽出,彰顯大山之勢,溪澗洞壑,小水陰出,“掩映其流”,以顯山意幽深。山上瀑水由潭池而出溢流成溪,回旋纏繞,以橋磯分斷,增加空間層次與觀水的意趣。
以上都體現(xiàn)方惠疊石造山繼承了傳統(tǒng)理水的畫理與章法,又開拓了以理水彰顯“三度”營造山林“真境”的理論與技法。
童寯說“傳統(tǒng)園林中,疊石之作,極為精巧,難度最大,已成共識”[10]。其難度主要在于山體造型的拼疊,要求匠師既要懂得畫理文意,又要有大量疊山經(jīng)驗。“歷史中,僅有少數(shù)‘匠師’可以運用自如”[10]。方惠常說“以山為大”,重點也是想表述疊石造山是園林的核心,而疊石的難點是拼疊技藝。
作為園區(qū)入口遠觀主景,決定了本座假山的大體量形態(tài),也因其大,足以讓人行游“山中”,真切體會到大山一角也有萬仞之勢,截溪斷谷仍有大山之境。重要的方法是巧設路徑,使人逼近山體,窺不見其后,仰不見其巔,身臨其境,產(chǎn)生“不識廬山真面目”的渺小之感。
方惠在這方面頗有心得,受山水繪畫“三遠”之法的啟發(fā),運用一系列疊石的技巧,發(fā)展出體現(xiàn)大山境界的“三度”[11]疊石造山技法(表1),追求高度、深度、厚度的無盡體驗的大山真境,“以少勝多”,營造出堂堂大山的境界。
表1 疊山“三度”比較簡表Tab.1 Brief comparison table of rockery making about “three-dimensional”
4.2.1 山腳
山腳,廣義上可理解為大山一角,是疊石造山追求真山境的立意與形式。本文指疊石與地面相接的起腳部分,“看山看腳”足以說明山腳造型的重要,是造出大山的前提?!捌鹉_”主要有三種形式:塊面起腳、連接起腳以及點腳起腳,作用各不相同。本座假山以塊面起腳為主,兼用連接起腳,以彰顯大山的深厚雄渾,少數(shù)地方用點腳起腳,豐富山體的形態(tài)。
大型假山的單塊黃石遠大于傳統(tǒng)園林的假山黃石,其原因是造型上要與大山相稱,也是出于疊山的操作方便。匠師方惠根據(jù)經(jīng)驗多方面衡量,確定假山單石在5~10 t,這樣大體量的黃石起腳,要求墊腳石寬扁平穩(wěn),決定了塊面起腳的疊山方法,“扒根入地”[6],先用小體量的扁平狀黃石墊壓一層,再以大塊面黃石作進退往上拼疊,使起腳生動,又貼實于地面。
連接起腳是基礎黃石水平連接成整體,在觀賞面上要求黃石體量大而中間小,高低厚瘦搭配符合自然山腳之理,山石成相互咬合,順山勢條形折線延展,帶動著主體山形表現(xiàn)曲折、凸凹、進退的變化,有的地方在路面邊緣或水岸再作布腳呼應,增強“行在山中”的體驗。因此連接起腳是山形山勢整體成型的基礎。此山的點腳起腳,都在山洞或縱壑疊造,下小上大,錯疊使之曲折,形成動勢,創(chuàng)造出山的變化與險勢。無論如何起腳,都要求拼疊交待清晰,落點精準,同時對整個山形山勢了然于心,為山體巖面造型打下基礎(圖9)。
圖9 山腳實景Fig.9 Real scene at the foot of the mountain
4.2.2 山體巖面與山頂
起腳也是山體巖面的開端,往上層層拼疊逐漸進入山體的塑造,而求高、求深、求厚的三度法則始終指導著巖面體塊凸凹的大勢造型。
在分清遠觀的群組山體大關系后,近觀則需細分巖體的變化層次,通過拼疊“還原”自然的山體,如峰、巒、嶺、壑、峭壁等等。以中間部分主景無水狀態(tài)為例,山體內凹弧形展開,在右段山體以大塊黃石疊筑且縱向寬厚,兼顧橫斜理路,巖勢厚重,主峰聳立;而左段山體黃石立砌,縱壑比肩,樹雜其間,以陰勢擠出瘦峰秀美之姿。中段山體,由右下側厚重疊法斜勢向左上側層層推高,拼疊的黃石大小相雜,橫縱切面錯綜盡顯“皴法”坎坷之美,又有左側山體相鄰的“大陰”壑谷,是一種大山深意,山腳處深淺不同的內凹壁龕與山洞,助取陰法所造之險勢。左中右三段各有特色,大進大出,大開大合,但彼此應和為一個整體,雄渾中不失秀美(圖10)。
圖10 巖面與取陰Fig.10 Rock surface and shady side extraction
左側山體從起腳到山頂,接形合紋順勢向上,“體求其升”一氣呵成,以升勢瘦形顯出山峰的挺拔秀美;中段瀑口平整,頂部以連綿峰巒為背景,一路起伏至右側主峰,分頭石似回首顧盼,是一種回勢,意在聚氣,照應往返的整體山勢氣脈。封頂出頭之石,匠師特意選用有形但體量并不很大的瘦形黃石,以便仰視時加強透視感,使山峰更顯高聳。山體水平向又分為三個層次:溪澗散落的平坂島磯是一個近的層次,瀑口以下峭壁疊嶂是一個中間層次,山頂峰巒之起伏連綿的天際輪廓又是一個層次。加上山頂挺拔的松林,透出天空多一個層次,而緊貼山頂?shù)氖?、海桐密實又是一個層次,遮掩不見其后,使山意無盡。假山層疊的結構與山水繪畫如出一轍,只是疊石造的是真境,難度遠遠大于繪畫。
再看山石的拼疊,許多地方已經(jīng)分不清是一塊整石還是數(shù)塊拼疊,有的更像是一塊有裂隙的山石,充分體現(xiàn)了方惠疊石“同質、同色、接形、合紋”拼整法的要求。即:兩塊石拼成一塊石,數(shù)塊石還是拼整成一塊石,一塊石也是一座山,再到“見山不見石”的高超技藝與境界,此假山確實深諳此道。
4.2.3 洞壑與道路
如同繪畫勾勒山體的邊界,以明暗互襯形成前后層次,欲使畫面層次豐富,墨色濃淡漸次分明。壑谷洞隧猶如畫中重墨,視為“大陰”貼切入理。山洞又常常落在山腳,視線的帶入與人對未知的天然想象,在心理層面憑添了幾分山的深意。
鮮花港黃石假山做洞10處(圖11),其中左面2處,右中部分各4處,有節(jié)奏分布,高低寬窄,形態(tài)各異,有顯有隱。從右側沿湖而行,作為游山入洞的開端,洞1設中流砥柱,洞口兩分,內腹寬敞明亮;洞2為臨水洞,有汀步石相接;出洞3上蹬道,迴轉于山巖與郁密大樹之中;近山頂處便可見洞4,一處洞頂上的單跨洞,過洞至平臺豁然開朗,極目湖光山色。洞1至洞3是一組互通的洞群,洞中套洞。看得出匠師在立基時巧妙安排了山體拼疊的虛實關系。
圖11 立面圖(徐穎菁繪制)Fig.11 Elevation (drawn by XU Yingjing)
中間部分的山洞共4處,設置在主峰與大瀑布之下山體分壑處,相對隱匿。洞5在主峰下,是最高聳的洞,洞口高達4.5 m,是中間山體的入山洞。洞6、洞7朝向相同,但一高一低,一正一奇,洞6低,形似尖葉,需下幾個臺階進入,洞7較高且相對方正,經(jīng)汀步石平入,各有趣味。洞8為側向洞,朝向左側山峰深潭水瀑,正面看與左側內退的山巖融為一體,不易發(fā)現(xiàn)。再向左,是內退較深的大壑谷,顯出山的幽深,極好地平衡了右側主峰,是疊山大開大合的重要一筆。左面部分山脈或隱或現(xiàn),次峰逶迤向左,環(huán)繞其后側的是洞隧與洞橋,洞9開口寬敞,疊石斜向逐漸收窄,內退處洞頂設飛梁石橋,形成橋洞,洞10是左側來路的入山之“門”,高且穩(wěn),與洞9形成一寬一窄的變化。整座黃石假山,還有內退的壑谷數(shù)處,與峰巒陡壁共同匯成山林游徑的蔚蔚大觀。
游洞,又是另一番景象。從洞1繞過中流砥柱,轉入幽暗的洞谷,迎面的巨大巖洞,高3~4 m,寬與人比肩,狹道中數(shù)噸的單塊黃石棱角分明,再一次印證了疊石造山的石料實際上又可看作是自然山體巖石層面的一種成塊狀的脫落與分裂[6],其自然山皴野放厚重的力量感十分震撼,遠勝于傳統(tǒng)園林中巧思精筑的洞谷?!敖叵獢喙取痹诙磧人坪跤侄喑鲆恢厣钜狻M镒?,轉折前行或明或暗,洞形也各不相同,有層層收窄的蕉葉洞,有垂直壁立的豎方瓶,有斜勢扭轉如蠶形,也有一線洞天,形態(tài)多樣,饒有意趣(圖12)。洞內雖有險勢,但并無傷人之物,不同坐臥的石家具、壁龕石屋,頗有可居之意。而洞外景致又各不相同,有洞口的波光、垂植的虛掩,有遠處湖上白鷺與垂柳。洞7、洞8晴時可見絕壁蒼松,雨時兼得水簾洞意。如此種種洞景,隨游者心境遐想無邊。洞景,竟然也有童寯所說“曲折盡致”“眼前有景”兩種境界。
圖12 山洞組景Fig.12 Cave group scenery
出洞口,過汀步石磯、石橋,沿湖蜿蜒的是水路;上磴道,曲折迴轉,翻山越嶺是山路。水路貼山壁而行,仰視山巔,不見其后,不見其全,感受山的高聳與厚重;山路幾乎全用黃石,與山腳渾然一體,山路崎嶇,明晦交替;若從右側入山,石峰立于路中,路與山一體,是分路障景、藏景之手法,兼得“讓路”“尋路”之趣。
4.3.1 美學角度的拼疊技法
黃石拼疊首先是一種橫平豎直中求變化的技巧。因黃石質樸、方正、厚重的特性,山石平正易成,錯綜變化則是難點。本座假山橫平豎直有變化,甚至互為轉換對接,“平中求變”“正中求奇”。此外,橫平豎直中增加斜向的錯綜,以獲得大山的自然紋理,厚重山腳與層層出挑的巖面增添了險勢,也體現(xiàn)了局部的律動與總體的平衡。這是一種不對稱的穩(wěn)定,來自于層層山石的重心垂直、落點精準,這也是疊石平衡法的重要技巧。
其次,拼疊講究干凈利落,來龍去脈清晰,“無一暇筆”“無一病筆”,方惠總結為“石石有交待”。在選好有石質滋潤、石形生動的石臉①石臉:一般情況下,人們將石料紋理脈絡變化最為顯著的面稱之為大面,揚州人則稱之為臉,稱呼不同,意思一樣。石料有形無臉,叫做徒有其形,即使拼疊面再好,也只能作基礎石或疊裹在山體之中作 隱蔽石用。所以相石首先要將每塊石料的臉面找出,并使之臉面向上暴露,以便拼疊造型時選用[6]。后,匠師首先在腦海中將大體量黃石各就其位,再考慮中小黃石的搭配,講究主次、大小、疏密、剛柔等形與勢的動態(tài)平衡與疊石的章法?!隘B山造石紋理不清,就體現(xiàn)不出山石紋理統(tǒng)一的組合和山石的結構變化,就不成為疊山造石技藝”。[12]“石石有交待”看似自然隨意,實則需要全局謀篇,深思熟慮,反映出疊石一次成型的難度之高,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很可能前功盡棄,得不償失。因此,“石石有交待”不僅是操作原則,更是巖體美觀安全的保證。
與之并行相隨的,還有“拼整”四原則,此座假山石料來自于一個礦區(qū),因此不存在質與色的問題,只需留意石材裸面或開采面即可。對接形合紋的要求,方惠扼要概括為:兩塊石拼疊,其形如一,多塊拼疊也如同一塊。當然,同樣是一塊,姿態(tài)與形勢也各不相同,但要順勢貫氣,這一點尤難,而此座假山明顯駕輕就熟,其氣勢如方惠所言:“找到勢了,順勢‘放勢’疊石造型,一時勢如破竹,塊塊順手。”[6]
4.3.2 安全角度的技法
園林追求可游可居,而可居的首要任務是安全,無論是使用,還是游觀的心理感受,以及造山過程中的施工安全。同造房子一樣,山要疊得高,基礎必須牢固,本座假山最高處10.5 m,基礎約30 t/m2,根據(jù)匠師經(jīng)驗,基礎承受如此大的重量,常會有斷裂發(fā)生,因而采用了分塊基礎,每塊約12 m×6 m,留縫處理,并保證同一塊基礎上均同步施工,不同基礎上以厚實的大塊黃石跨縫壓實,確保水平沉降,不至于在完工后傾斜下沉,產(chǎn)生危險。這也是現(xiàn)代大體量疊山的技術基礎(圖13)。
圖13 瀑布假山基礎平面圖[6]Fig.13 The basic plan of waterfall rockery[6]
本座假山山勢險峻并非依靠突然挑出的塊石,而是由黃石層層漸出而成,因高成勢,因仰觀而成高峻,“漸出法”保證了山體的安全,也達到了高厚之山意。疊山既安全又省料的另一個訣竅是:“主峰處打墩,做洞處成墻”[6],口訣十分形象,仿佛將整座大山的空間透明了:山石的墩即房子粗大的柱,洞為房間,洞壁則是形體生動的墻,山洞的形態(tài)和走向由墩以及受力的“墻”決定。洞墻,也用漸出法收頂,減小洞頂石的跨度,“就近搭頭”使其更加牢固。而洞頂石上,便是平臺或道路,僅供人走動,不可再用大石造型,否則十分危險。墩上起峰,才是安全正確的疊造工法。
此外,本座黃石假山疊石與填土同步,土山與石山相間相依,“用以土代石之法,即成人工,又省物力,且有天然委曲之妙……樹根盤固,與石比堅,且樹大葉繁,渾然一色,不辨其為誰石誰土。立于真山左右,有能辨為積累而成者乎?”[13]以土代山,既在施工過程中有了穩(wěn)定的幫扶,在完成后仍是石山厚實的倚靠,同時土山種植也增強了山林的厚度,一舉多得。
大型黃石疊山是當代公園景觀的一種重要形式,但依然需要遵循傳統(tǒng)疊石造山的“以局部寓意全局”創(chuàng)作手法,在“有限中表現(xiàn)無限”,創(chuàng)造出可游可居的山林意境。鮮花港大型黃石疊山是當代匠師方惠基于30余年疊石經(jīng)驗的一次重要總結,體現(xiàn)了他在傳統(tǒng)疊山技藝上對張南垣“截溪斷谷”“再現(xiàn)真山大壑一角”思想的繼承,以及面對新環(huán)境、新技術、超大體量時的開拓與創(chuàng)新。從鮮花港的案例中,“可以看到,傳統(tǒng)絕不是僵固不變的程式,而是多元并存、流動發(fā)展、具有生長能力的脈絡;方惠正是在傳統(tǒng)的脈絡中,應著新的現(xiàn)實,以創(chuàng)新的方式加以傳承,這才是真正使傳統(tǒng)保持生命活力的要義。”[11]
方惠從繪畫三遠法中演化出疊石造山體現(xiàn)大山境界的“三度”取向之法,“文理相得,以藝馭術”[14],其與時俱進的疊山技藝及開拓的眾多施工工藝與技巧,值得今天的疊石匠師與園林設計者研究與學習,是設計師在一定程度上匠師化[15]的重要路徑,對“當代造園”這一命題也具有啟示與激勵作用。以實踐的匠藝視角來研析疊山造園的技法,才能了知形式背后的門道?!氨貥O工而后能寫意,非不工而遂能寫意也”[16],首先是疊石造山基本功,而后才能達到“有法無式”的境界,并反哺設計,才能創(chuàng)作出屬于這個時代的具有豐富文化內涵的高品質當代園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