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仙萍
1
我的本命年,大姐總會給我寄來紅色的秋衣秋褲,還有紅襪子、紅絲帶,讓我一定要穿上,說衣服都是洗過的,直接就可以穿了。我總不信這些邪,笑笑不在意,把一大包衣物隨手塞到柜子里。冬天都是裙子、靴子的,誰還會穿臃腫的秋衣秋褲呢?!安宦犂先搜?,吃虧在眼前”,老規(guī)矩和老傳統(tǒng)自有它的道理,中藥一樣,是有講究的。
上一個本命年,我們的多巴胺特別充沛,血脈僨張,精力旺盛,全身有使不完的勁。部門不過七八個人,卻是公司戰(zhàn)斗力最強的團隊,一年業(yè)務量都在幾千萬。那個年代,流行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我們大踏步干事,大嗓門說話,大膽子接單,世界欣欣然蓬勃盛開。
那個時候我三十多歲,是一個女人魅力和自信正成熟的年紀。我?guī)е@批姑娘小伙,有的剛結婚,有的還沒有成家,都是荷爾蒙爆棚。能吃一頭牛,能喝一缸酒,能彎弓射雕,能翻身騎鯨,左牽黃右擎蒼,千里過騎崗。
不喝酒似乎談不了業(yè)務,5萬一杯,30萬一杯,50萬一杯,在人民幣面前,身體的血管像是一條條奔騰的溪流,永遠是暢通的,當它堵塞的時候,人民幣的刺激和誘惑,就是打通我們?nèi)味蕉}的融化劑。我們的生活似乎還沒有被巨大的苦難打劫,臉上還沒有寫滿疼痛和滄桑,欲望和幻想如春天的韭菜一樣,給點陽光就燦爛。香車夜色美人腰,春風酒暖環(huán)佩繞,我們一無所有,我們無所不有。
我們常常去吃大鐵鍋燉的包頭魚,飯店叫大鍋造。一個個包廂中間壘砌了大鐵鍋,松木的柴禾被劈成胳膊粗的整齊條塊,蔚然壯觀,鐵鍋下面是熊熊烈火,紅色的火苗舔得鐵鍋啪啪作響。活魚挑選,現(xiàn)場稱重,殺肚開膛,刮鱗洗凈后整條入鍋,魚眼睛直愣愣地白著,瞪著一桌放肆狂妄的我們。
魚是千島湖運過來的,千島湖的水是做礦泉水的,著名的廣告詞家喻戶曉:我們不生產(chǎn)水,我們是大自然的搬運工。
開大鍋灶的老板叫老戴,老戴看起來像是難民,又像是每天熬夜瞌睡不醒的賭徒。長得精干巴瘦,喜歡套件黑色的大T恤,一雙布鞋,掛個大鏈子,打扮得如港片里面的古惑仔。
除了大鍋灶,老戴還開了兩家戴記土菜餐館。每天從鄉(xiāng)下運過來各式時鮮蔬菜、土雞土鴨和魚蝦。在十幾年前,老戴就是很有想法的一個人,在食材上舍得下功夫。從蘇皖浙贛地區(qū)收來的數(shù)十種野味,羅列在土菜館大門外。這戴記的溪溝老鴨,是從周邊的山野溪澗里捯飭來的,幾個鄉(xiāng)鎮(zhèn)合起來不過500只三年以上的放養(yǎng)鴨,全被老戴悉數(shù)收購。這些老鴨長年累月吸納山野精氣,再加以十多個小時的砂鍋文火燉煮,不可言傳的鮮味,香溢撲鼻。
飯店包廂四周用毛竹原木布置,配以紅火的裝飾,西泠印社的書法家們寫了書法裝裱,食有肉,居有竹,雅俗共賞。一時間,生意火爆,客人都要預訂排隊,拿了凳子坐在走廊里翹首等待,一派“莫笑農(nóng)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的光景。
我們和客戶在老戴這里談了不少合作,老戴只要有空,就會跑過來敬我們一杯,送一兩個小菜,說些笑話,還偷偷地私下“調教”我們這些小伙子:酒喝多了,回到家里,看見老婆一定要義正詞嚴把她推開,就說:“小妹,你給我蕩開,我家是有老婆的?!钡诙?,我看見小伙子半邊臉頰紅紅的,似乎有紅印,一問,他說昨天喝多,回到家,老婆拿來鞋子給他換,他就說:“老婆,你給我蕩開,我家是有小妹的?!苯Y果就挨了一個大耳光。
那幾年,老戴每天睡覺有沒有自然醒不好說,但是數(shù)錢數(shù)到手抽筋,是有的。
有一陣子,我們特別忙,會展啊、下鄉(xiāng)鎮(zhèn)跑基層什么的,就有些時候沒去老戴這里了。忙好一陣子,我們跑過去一看,老戴的店竟然不開了,店門換成了肯德基在裝修。我問朋友,說老戴去上海了,十里洋場上海灘,老戴到上海外灘發(fā)大財去了。
上海灘豈是老戴能殺將出來的嗎?老戴又不是許文強,他難道去上海灘找馮程程?
朋友很篤信地說,怎么不能,去闖上海灘又不是去登月。他還掰著手指給我看,你看上海灘,和我們老鄉(xiāng)就是有緣份的,當年,我們村里就那個全縣首富,買下上海灘六個店鋪,在全國引起了轟動,像是原子彈爆炸了一樣,一個農(nóng)民在上海灘創(chuàng)造了奇跡,給我們這些鄉(xiāng)下人長了多大的臉?還有,我們老家都是做快遞的,“三通一達”都落戶在上海,都是區(qū)里的納稅大戶。老戴一直想勇闖上海灘,聽說投資了三千萬,拿下了幾千平方的飯店。等著吧,下次我們?nèi)ド虾?蠢洗鳎f不定他張口就是:“阿拉上海銀”了。
日子流水過,老戴再次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時候,是九年之后。我很意外地接到了他電話,說在我單位附近。
眼前的老戴,差點讓我認不出來了。原來的老戴只是消瘦,但是神采奕奕,眼睛發(fā)光、自信囂張,好像全世界都在他腳下一樣?,F(xiàn)在的老戴是一張凹陷塌下去的臉,一身排骨,像從地底下爬出來一樣,臉色黝黑,嘴唇發(fā)白,頭發(fā)短促凌亂,兩鬢都已灰白,如果走在街上,我差點認不出他就是老戴。
“老戴,你怎么弄得像戒毒中心出來一樣?!?/p>
老戴凄涼一笑:“我差不多算是從地獄里回來的。”
我一直覺得老戴的稟性中,有賭徒的基因。要么不做,要么孤注一擲,這樣的性格其實是挺危險的。在過去的二十年中,敢打敢拼,能抓住機會,賭桌上人少,說不定瞅準時機,能撈個第一桶第二桶金。等到大家都守規(guī)矩,經(jīng)濟秩序進入條理,再把所有的雞蛋放一個筐里,還是按照原來的思路出牌,這樣的風險實在太大了。
過于自信的老戴,用不到一年多的時間,把自己前面奮斗了十幾年的老本,全部賠光。上海灘不是每個人都能淘到金的,那首歌“浪奔浪流,萬里滔滔江水永不休”,是不是也是隱晦地告訴大家,一個不小心,也會狼奔豕突呢?
老戴在上海把底褲都輸光了,投資下去的三千萬全打了水漂,而且還背下了債務。上海灘的餐飲,在沒有足夠資本的情況下,怎么能鋪這么大場面,碾壓式的打法是行不通的。
這個九年,老戴不愿意細說,該吃的苦吃了,該受的難受了,好在人生沒有完全給他關上大門,他對食材上的天賦和敏感,讓他對前面的路還充滿信心,也有合伙人愿意和他合作投資。老戴說,我的舌頭好,我的眼睛毒,什么東西好不好吃,瞞不過我的眼睛和嘴巴。
老戴來找我是想讓我?guī)退鲋饕?,他現(xiàn)在換了個做法,不開大飯店,開了幾家小店,專門做炒飯、米果、玉米餅、粥、小吃等,生意不錯,但他是不甘心蝸居小場面的人,他想把餅攤開,做成一個大盤子。
老戴遞給我?guī)讉€袋子,沉甸甸的,有米粿啊玉米餅啊什么的。米粿的粉是新鮮早稻米磨的,玉米用的是高山上自然種植的,米粿里面的筍、鮮肉、咸肉、豆腐,全部是農(nóng)村里收購上來的食材。即使咸菜,用的也是雪里蕻,是冬季打霜過后,按照土法大缸腌制,就是鮮得掉眉毛的那種。
老戴家有一個黃牛肉炒飯,用的是富春江邊本地放養(yǎng)的黃牛,肉質鮮美緊實,齒唇留香,牛肉用料下得很猛,是肉眼可見的大塊。連贈送的湯品澳豆腐,也是用山坡上放養(yǎng)雞的內(nèi)臟,用鹽鹵豆腐和雞湯做成。
我問老戴,你開四星五星的賓館,卻賣個快捷酒店的價格,想干嗎?他把一顆煙蒂扔到地上,用腳踩了,抿嘴一字一句說,我要在美團和餓了么這里做排名,短時間之內(nèi)沖上排行榜。我要讓每個點了我外賣的人,深刻記住我的食物。
我很擔憂:“老戴,你這樣,會不會又是殺敵一千自傷八百?按照這樣的做法,每賣出一單,就要虧損兩倍,這不是燒錢嗎?”老戴倒是信心滿滿的:“沒事,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p>
老戴是個要面子的人,有些話我不能說得太直接。只能憂心忡忡地看著老戴的外賣每天噌噌地往上漲量,看著同事們每天一大袋一大袋地點單,有段時間,單位吧臺上放的全是老戴家的產(chǎn)品。
這樣的日子沒有維持太久,三個月后,再點開美團和餓了么老戴家的店鋪,顯示的是打烊的信息。
再過一年,老戴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時候,又比原來消瘦一圈,變成薄薄的紙片了。他說現(xiàn)在換了個思路,做食品深加工了,建了自己的冷凍廠,和淘寶這些電商已經(jīng)在談合作,電商要求是每天幾萬個十幾萬個米粿起步。這么大的量,是做不好標準的,那些粗劣的產(chǎn)品,老戴又看不下去。他說:“你知道的,我對食材精益求精,東西好不好吃,我的眼睛很亮的,我的嘴巴很毒的?!?/p>
我說:“怎么辦啊,老戴,你這不是屢戰(zhàn)屢敗,屢敗屢戰(zhàn)嗎?”老戴自信滿滿:“就當我是打不死的小強吧,不作不死嘛?!?/p>
2
我有個師傅,姓方,是他把我從縣城報社引薦到省城來的,在上一個本命年,師傅走了。
第一次見到方師傅,是在一個會議上,扛著一個大相機在拍攝,明明是一個普通的會議,但是他似乎面對的是千軍萬馬,賣力地跑前跑后,左邊右邊,時而蹲時而跪地找角度。
我們的報紙是大開報、大版面,我和師傅負責報社區(qū)域經(jīng)濟的版面采訪和編輯,每周都有一個整版組稿,我們隔個兩三天就要下縣市采訪,溫州、麗水、紹興、湖州等等。溫州的鞋業(yè)、樂清的電器、織里的童裝、義烏的市場等等,節(jié)奏非常快,行程安排得滿滿當當。
很多同事是看不上師傅的,甚至,心里有些呵呵。師傅的身上帶著濃重的土味,他是從部隊里出來的攝影記者,吃飯速度快,吃相不好看,會發(fā)出“吧唧吧唧”的聲音。衣服么也不講究,皺巴巴的,有時候外面回來還沾了泥巴和污漬。在師傅這里,拉開相機的鏡頭,就像是戰(zhàn)場上打開了槍栓。只有站在離火線最近的地方,才能拍出最好的照片。好幾次臺風抗洪搶險,師傅總像個勇士一樣,一馬當先,該下水的時候,毫不猶豫地撲通跳下去。
2001年12月,我們?nèi)煾档睦霞艺憬觳稍L竹炭行業(yè),那個時候竹炭在很多人眼中,還說不出一個所以然,大部分是通過外貿(mào)出口到日本,用于水庫清理除污。產(chǎn)品空間小,利潤低,更沒有自己的品牌。我們連續(xù)在遂昌走訪了所有的竹炭產(chǎn)業(yè),晚上把這些企業(yè)召集起來開會。幾天下來,師傅和我說,竹炭產(chǎn)業(yè)會有很好的前景,要為家鄉(xiāng)人民做點事情,要做民族的竹炭產(chǎn)業(yè),要有自己的品牌。他讓我給竹炭品牌取個好名,我毫不猶豫當場就說:“那就取名叫賣炭翁吧,伐薪燒炭南山中,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賣炭得錢何所營,身上衣裳口中食。目前我們的竹炭基本上是出口貿(mào)易,企業(yè)沒有自己的品牌,所賺利潤些微。白居易這首詩的描寫,恰如現(xiàn)在竹炭行業(yè)的寫照?!?/p>
方師傅聽了之后,當場眼睛亮了。遂昌的冬夜,溫度很低,白露漸霜,我們幾個人在屋子里一邊烤火,一邊暢想和規(guī)劃,大家越說越興奮,似乎看到了遂昌的竹炭,已然成為一塊塊珍貴的烏金,銷往了全國各地。第二天一早,師傅就打電話給在北京報社的弟弟,在最短時間內(nèi),注冊了“賣炭翁”商標。
“賣炭翁”商標注冊成功后,一炮打響。未幾,方師傅第一家竹炭專賣店就在杭州曙光路上開出來了,三個月后,衢州政府部門想成立竹炭產(chǎn)業(yè)園區(qū),希望把賣炭翁商標品牌轉讓,開價30萬。我當時就說:“師傅,我?guī)湍闳×速u炭翁的名字,你總得請我吃個飯吧?!睅煾祮栂氤允裁矗课艺f,那總得吃個最貴的,你看現(xiàn)在“賣炭翁”這個品牌人家一開價就是30萬,你要不請我吃個魚翅鮑魚什么的?師傅說:“浪費那個錢干嗎,我請你吃碗面吧?!?/p>
我知道要讓師傅請吃飯,是比較困難的,師傅不喜歡浪費,有的時候,甚至很摳門。
有一次我和師傅從麗水回杭州,二十多年前從麗水到杭州,繞道金華,路上要開七八個甚至十幾個小時。偏偏那天下起了暴雨,一路上雨水鋪天蓋地潑著,我和師傅艱難地開著車,像是汪洋大海里一艘搖擺的小船。雨嘩嘩的像是一盆盆水倒在我們的車上,道路高高低低的,輪胎陷在忽高忽低的坑洼里,前方視線像是被紙蒙著,根本看不清道路,只是憑直覺在行駛。我們開的是一輛很破舊的桑塔納,我都懷疑師傅是不是弄了一輛報廢車回來,車子和老牛一樣呼哧呼哧,偏偏刮雨器壞了不能用。這個瓢潑大雨中,沒有了刮雨器的車,就是瞎子摸象。師傅不時讓我停下來,用抹布把擋風玻璃上的水擦掉。我前面剛擦完,后面玻璃上又布滿了水。雨實在太大,我們打著雙跳,行進在一段偏僻道路上,前不著村,后不著店,連日常小店都沒有,更別說汽車修理店。
師傅看著潑下來的雨,沒有說什么,只是讓我再下車擦玻璃。我仔細觀察,突然發(fā)現(xiàn)刮雨器和底部連接處只是螺絲掉了,那天我正好扎著馬尾巴,扎頭發(fā)的頭圈是很結實的。我擼下發(fā)繩,把刮雨器和底部用頭繩綁定了。
師傅一試,還別說,挺好用的,那刮雨器開始啟動起來,左右賣力地刮著。師傅高興地說:“還是你這丫頭聰明?!边^了半個月,又是下雨天,我和師傅外出采訪,我發(fā)現(xiàn)刮雨器上還是綁著我的頭圈,我很奇怪地問師傅,怎么還沒有去修理,他說:“正要和你說這個事,你去批發(fā)一打這樣的頭圈給我,挺好用的,不用去修理店了,費那錢干嗎?!?/p>
從2002年開始,賣炭翁瞬間成了網(wǎng)紅,身影出現(xiàn)在各個電視臺報紙雜志上,僅僅在廣州,兩年之內(nèi),賣炭翁的專賣店就有48家。賣炭翁一時風光無限,風頭無二。在全國,賣炭翁開出來上千家店,中央地方和網(wǎng)絡各大媒體,紛紛對賣炭翁做了報道。而我們大家,因為報社的變革改版、總部搬遷等因素,原來的同事們紛紛各奔前程,我和師傅也少了聯(lián)系。我投奔了新東家,師傅離開了媒體,到家鄉(xiāng)辦實體做企業(yè),真正的伐薪燒炭做賣炭翁去了。
師傅的朋友圈整日很忙:“到深圳了,參加第五屆中國電子商務十大牛商頒獎典禮。會場陣容強大,約有500多位企業(yè)家朋友到場。將表彰十位年度在電子商務實踐當中卓有成效的優(yōu)秀企業(yè)家,他們是從華中、華東、華北等11個選區(qū),120名大區(qū)十大牛商中角逐勝出的?!薄吧虾P刨J專員來到賣炭翁總部,對賣炭翁財務報表、銀行流水賬等進行了實地考察??吹劫u炭翁對貧困山村一次性15萬元的捐助,以及數(shù)十項專利,上百項榮譽,為我們點贊加油。”
有一天,我突然接到方師傅電話,說在杭州,我開玩笑說,這回是來請我吃飯的吧?你說想吃什么,我說那總要吃個貴的。他說:“浪費那個錢干嗎,我請你吃面吧?!焙髞硎俏艺埧?,喊了一撥帥哥美女相陪。第二天,他還打電話給我:“你們這些小鬼,敢把師傅喝高了,昨天我回去,怎么也打不開門,后來仔細一看,走錯樓層了?!?/p>
沒有想到,這是我和方師傅吃的最后一頓飯,見的最后一次面。媒體人自己創(chuàng)業(yè),畢竟不是寫文章編版面,個中曲折,冷暖自知。在微信上,知道他的企業(yè)很早建立了黨支部,十天半月組織員工學習;知道師傅熱愛上了騎行,經(jīng)常清晨魚肚白就起來騎行三十公里,晚上還要騎行四五十公里。
也許師傅一直把自己當做一個戰(zhàn)士、一個騎士,無畏、勇敢,活著像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那天,他還在朋友圈推送了一篇文章《善待你所在的單位》,豈料兩個小時后,師傅就出事了。當天晚上,天氣陰冷晦澀,細雨飄零,據(jù)說是在遂昌三仁鄉(xiāng)山路上,兩輛貨車相撞壓在他身上,也有人說,第一輛貨車從他身上碾過的時候,司機沒有停下來,趁著天黑開車走了。師傅當時還是有氣息的,只是第二輛碾過他的時候,還是和第一輛一樣,貨車司機沒有施救。
可以想象,在第一輛車過后,師傅的大腦、神經(jīng)是有知覺的,那樣冷那樣暗的夜,你絕望地躺在這么冰冷的地上,血汩汩流著,滲透進了冒著白霜的大地。你是個生命力特別頑強的人,但是現(xiàn)在的你,卻是那么無助冰冷疼痛和絕望,你無法動彈,無法發(fā)聲,你像被判了死刑的囚犯一樣,等待著最后的執(zhí)行。誰也不知道在你生命的最后一刻,你在想什么。幾分鐘后,第二輛車從你身上碾壓而過。
我不知道那天暗黑冰冷的夜,天上是否有星星。但我想那個時候,肯定有一顆流星,從你的目光所及劃過。
送別師傅那天,是臘八。天空已然大雪將至,那幾天正是最冷的時候,原來分散多年沒聯(lián)系的同仁們,組織起來要送師傅最后一程。大家想給他刻個碑文,征求師傅弟弟意見。師傅弟弟也是媒體人,說就不要刻碑文了,錢捐給當?shù)貙W校吧。我知道師傅是同意這么做的,不過憑他的性格,估計覺得能刻個碑文也是不錯的。人生,能上個頭條,想必他是高興的。
他不喜歡享受,也不愿意享受,他總是用力過猛,活得太認真。他想反抗這個庸常無為的世界,想做將軍,他把自己也當成了將軍,但是,商場非戰(zhàn)場,人生非拳擊場,生活多的是云淡風輕、平庸平凡,大部分人更愿意去偷懶去享受去沐浴生活的閑暇。他卻像一只斗牛,總是對命運豎起不甘的犄角。
師傅把自己活成了一顆子彈,義無反顧射向陣地。也把自己活成了一只飛鳥,想飛越高山,不過高山太險峻,河流太曲折,你終究在飛翔的過程中,未抵達你想要的終點。
3
報社旁邊有個胭脂巷,胭脂巷口有個賣報紙雜志的報攤,報攤老板姓濮,這個報攤在這里也有十五六年了。去年12月底,濮老板給大家發(fā)微信:我在這里最后幾天了,你們有空過來瞅瞅,拿點物品做個紀念唄,報攤要關門了。
濮老板是馬云的小學同班同學,不光是同班同學,還曾經(jīng)當過同桌。2014年9月19日,當?shù)氐亩际袌?,出了一個整版《老同桌老同學馬云今天要在紐約證券交易所敲鐘了》,素來默默無聞的濮老板,一下子出了名,國內(nèi)外幾十家媒體都報道了他的故事。
濮老板長得精干巴瘦,因為他戴了個眼鏡,做派像極了紹興師爺。
濮老板小學念中北二小,馬云讀下城二小(后來并入長壽橋小學),小學畢業(yè)升上同一所初中,那時叫天水中學,在耶穌堂弄口。
2011年馬云參加清華大學百年校慶做演講時,提到過這所學校?!啊W我是最好的小學生之一,我們?nèi)⒓又攸c中學考試全軍覆沒,第二年再度全軍覆沒,后來實在沒有中學要我們,就把我們改成杭州天水中學。在杭州歷史上只有一所小學改為中學的,改了一年后實在不行后來撤了……”
天水中學僅存那段日子,濮老板和馬云因為個頭小而坐在教室第一排,同桌。兩人都生于1964年,馬云生日是9月10日,他是11月17日。
回憶起三十多年前那段同桌的日子,濮老板說他腦子里能留下的印象已經(jīng)相當模糊,還能記得清的是馬同學英語特別好,星期天喜歡去西湖邊找老外聊天。后來天水中學沒了,兩人分別去了不同學校,后來在延安中學又遇上,同一年級,但不同班,很少說得上話,留到現(xiàn)在的印象幾乎沒有。
他倆真正分開是1982年高中畢業(yè)。那時候能考上大學的鳳毛麟角,絕大多數(shù)同學一畢業(yè)就開始找單位上班。馬云當年高考落榜,數(shù)學只考了1分,后來他一邊打工一邊補習,考到第三年才總算考上了杭州師院。濮老板報考過幾家國營單位,因為視力不行沒被錄取,后來在武林廣場(那時叫紅太陽廣場)邊擺攤,做起生意,后來還學過駕駛,當過洗紗工,管過倉庫……都沒做長。馬云大學畢業(yè)去了杭州電子科技大學,當英語老師。
1995年6月,這兩個同為31歲的男人先后找到人生新起點。濮老板進入杭州一家本土食品企業(yè)當了銷售員。同一年馬云第一次去了美國,第一次見識互聯(lián)網(wǎng),從此認準了方向,一路披荊斬棘高歌猛進。
過了12年,四十出頭的濮老板又開始打零工。那年11月,他的初一同桌馬云帶領阿里巴巴B2B在香港證交所上市,募集資金14.9億美元,創(chuàng)下中國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融資之最。
2019年9月10日,是中國的教師節(jié),阿里巴巴成立20周年紀念日,也是馬云55歲生日。那天聚集了3萬人的杭州蓮花碗,被稱為有史以來規(guī)模最大的年會,是杭州的奧斯卡狂歡,分散在全球的阿里人都回到杭州,見證了阿里重要的歷史時刻。馬云含著熱淚發(fā)表了卸任董事局主席的演講,高曉松抱著吉他,甩著像當年一樣的長發(fā),唱起了《同桌的你》:“明天你是否會想起,昨天你寫的日記。明天你是否還惦記,曾經(jīng)最愛哭的你。老師們都已想不起,猜不出問題的你,我也是偶然翻相片,才想起同桌的你?!?/p>
第二天濮老板報攤生意比以往好一些,攤位上所有報紙版面,都是他的同桌飽含熱淚的照片,標題幾乎是:“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江湖再見,后會有期。”
江湖上有再見,后會卻未必有期。紙媒最好的那幾年,杭州的零售報攤就有三四百家,現(xiàn)在留存的不到十分之一。不知道是我們改變了歲月,還是歲月改變了我們。上一輪本命年,我們在攻城略地中不斷擴張著自己,風蕭蕭兮易水寒,留下壯士未酬的惆悵,也有媒體人最后的狂歡。我們喜歡《南方周末》的那首新年獻詞:“總有一種力量,讓我們淚流滿面,總有一種力量它讓我們抖擻精神,它驅使我們不斷尋求正義、愛心、良知?!?/p>
那時候年輕,我們的臉上少了些歲月的滄桑,陽光打在你我的臉上,我們印制的海報,上面是一隊小伙伴奔跑的樣子,文字寫著“那是我們的青春”。公司的墻上,印著一行閃閃發(fā)光的字:草原上,羚羊不斷地奔跑,否則就要被獅子吃了。
我們一直在奔跑,在陽光里,在正午里,我們跑過了一個本命年,有的在不斷進步,有的在原地踏步,有的另尋出路突圍,有的跑到了岔道上,還有的跑得不見蹤影。報社每年都陸續(xù)離開很多人,有的到房地產(chǎn),有的做電商,有的做自媒體。極少數(shù)混得風生水起,更多的是隱匿于人民群眾的汪洋大海里,平靜平凡,不痛不癢。
所有命運的饋贈,其實都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很多時候,我們覺得自己都沒有真正融入社會的海洋,只是海上漂著的一塊碎片,就像咖啡上面一點奶油泡沫,那點甜味,還是別人賜予我們的。
最激烈的掙扎和咆哮,都是發(fā)生在溪流奔騰向前的時候,披荊斬棘,勇往直前,真正匯入大海的時候,反而顯得平靜平穩(wěn)和自然。風吹過我們的窗,我們是否還記得當初的夢想,還有沒有詩和遠方?走出來,外面卻是一地碎了的月光。
生活很多次對我們舉起了屠刀,但我們還是不甘命運的安排,不想束手就擒。老戴也好,方師傅也罷,明明知道自己是推著石頭上山的西西弗斯,哪怕被碰得頭破血流,如果生活允許重新來一遍,我相信大家還像個勇士一樣,會義無反顧再出發(fā)。
米蘭·昆德拉又在諄諄告誡了:這是一個流行離開的世界,但是我們都不擅長告別。是的,這一輪本命年的時候,該聽聽老人言了,得穿一點紅的內(nèi)衣內(nèi)褲紅襪子,手腕上綰個紅繩子紅鏈子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