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運福
父親老了,我也老了。
父親到了暮年之后,我探望他時,不免給他買些吃的,他總是說:“不要買東西,?;貋砜纯淳托?。”我沒把父親的話放在心上,因為探父純屬找點空閑走走過場,讓父親知道兒子還惦記著他。
直到有一天傍晚,我驅(qū)車回家探父。踏上故鄉(xiāng)路,車走夕陽也走。初秋,橘黃色的夕陽十分壯觀,我不由自主地感嘆著:“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啊!”等翻過一座小山,美麗的夕陽西下了,只剩下一抹紅紅的晚霞。
晚年的父親,不正是掛在天邊的夕陽嗎?
到家時,86歲的老父親坐在炕上獨自喝著悶酒,看到我回來了,醉眼蒙眬的老父親不知如何是好,讓我上炕,讓我喝酒。端起杯來,父親動情地說:“我拉扯的不少,經(jīng)常眼前看不到?!蔽铱纯窗装l(fā)蒼蒼的老父,無地自容。父親老了,感到孤獨,怪不得他常說:“?;貋砜纯淳托小!比欢?,兒女們每天各忙各家的事,有誰理解父親孤獨的心呢?他不用我們供吃穿,有時候他準(zhǔn)備上飯菜也沒人回來和他一起吃。父親今天的話深深打動了我,我當(dāng)即向父親承諾,今后每周回來看父親一次,盡可能多陪陪父親。
從此以后,我遵守諾言,不管公事私事多忙,無論刮風(fēng)下雨,我定時每周回家探父一次。
又過了兩年,88歲高齡的父親日漸衰老,我預(yù)感到父親總有走的那一天,于是,我在探父的過程中設(shè)想:一旦父親走后,我拿什么來紀(jì)念他呢?我想到了寫寫父親晚年生活的片段,以此回報父親的養(yǎng)育之恩。之后便有了《探父散記》。
可憐的老父親,今年正經(jīng)受著身體日漸衰老的折磨。他現(xiàn)在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頭了,各種器官失去了正常功能,進食困難,一點食物在嘴里翻過來倒過去就是很難咽下,大小便經(jīng)常失禁,一生要強愛好的父親,現(xiàn)在動不動就拉在了被褥上和褲子里。
今天下午五點鐘我回到父親家,繼母正給父親收拾褥子上的排泄物,父親手上也沾滿了大便。說實話,這種令人作嘔的場面,讓再孝順的兒女也感到尷尬和無計可施。我壓住惡心地襲擾,在洗臉盆里幫父親清洗臟兮兮的手,洗了一遍,我換了水想讓父親再沖洗一下,父親好歹不洗了。繼母把父親擦完手的毛巾洗凈,放在一邊說,這塊毛巾就等你爹用吧。父親說:今天又“跑外”哩。我心想,這哪里叫跑外?都拉到家里啦。繼母指著剛?cè)麧M衛(wèi)生紙的痰盂說,今天倒了夠五六盆了。
說起父親硬要喝酒的事來,繼母眼里含滿了淚水,父親一天吃飯很少,就是離不開酒,三弟和他妻子,責(zé)怪繼母慣壞了父親,并說:三天不給他喝,看他咋喝!繼母感到冤枉,她不讓父親喝酒,父親自己挪動著下地找酒,因找酒摔倒好幾次,而且繼母一個人又無力將父親扶上炕。繼母不忍心看到父親受酒癮的折磨,就給父親倒半杯酒,摻半杯水,兌起來讓父親喝。
傍晚,繼母為父親炒熟了雞蛋,父親強撐起身子又要喝酒,我讓繼母給父親拿過兌好的酒,我說:讓父親喝吧,人已到了這種地步,想喝就喝吧。我對父親說:爹可以喝,但少喝點。他有氣無力地說:你走了我就不喝了。父親看到我們回來他就高興,一高興他就更想喝兩口,我們再沒辦法不讓父親喝。
十幾天不起炕了,父親的眼皮裹住了眼睛,話少多了,常用手給我們示意,想讓我回縣城了,就把手往門口揮兩下。這時候妹子走進屋來,看見父親睜眼困難,就用父親身邊的一塊軟布給父親擦眼角的眼屎,她還說:昨天,我給咱爸捋肚,肚硬硬的,今天拉了一天,總算是捋開了。這話我相信,雖說她是后妹子,沒有改名換姓,可是她對父親有時比我們親兒女都孝順,今年她常和繼母在一起生活,因此照顧父親的時間就比我們多。她不嫌父親臟,經(jīng)常還給父親擦洗身體,父親從內(nèi)心很感激這個未過繼的女兒,常疼愛地“罵”她“二呆子”。
父親喝完了半杯酒,想睡了,我就扶父親的頭往倒放,后妹子挪到父親腳下,往展里放父親的腿,這時她發(fā)現(xiàn)父親身上又有了大便,她毫不猶豫地拿過紙來給父親打掃,這樣的場面我多次入目,去年父親住醫(yī)院,后妹子和我繼母沒少給父親清掃大小便。我姐、我二妹、三妹同樣也沒嫌父親臟過,她們都給父親清掃過屎尿。我想對我父親說:您是個很幸福的老人。
兒女們和您老伴對您的好,感動了您,感動了我,想必也能感動天下更多的兒女。我在這里必須用感動、感激的筆墨記住大家對您的孝心,我尤其要感謝繼母對您的呵護,沒繼母三十四載的陪伴和精心照顧,就沒您的今天。
我的老父親照顧不了我了,他今天沒讓我喝酒,我看見他這樣,我還哪有心情喝酒?我趴在父親頭前說:“忙過這幾天,我回來跟您住幾天。”父親微弱地說:不用你,你回來沒用,有她倆伺候哩。
我上學(xué)時,父親怕耽誤我的學(xué)習(xí),一般家里的事也不讓我操心,我上班了他更是怕影響我工作,更不許我誤班做家里的活。父親對兒子有多大的期待呢?大事無成的兒子愧對了您的培養(yǎng),但您的兒子,從您身上學(xué)會了怎樣為人,怎樣做事。
二弟這次回家鄉(xiāng)看望父親,一改常態(tài),變得謙虛、和藹、禮讓,基本像個成年人的樣子了。
為什么要這么評價二弟呢?因他自小在我們家調(diào)皮搗蛋,招惹是非出了名。他小的時候父親在外地工作,母親管不住他,他前腳出門去上學(xué),后腳把書包藏到柴房里偷偷玩去了。等孩子們放學(xué)了,他再取上書包回家。即便母親發(fā)現(xiàn)了,也奈何不了他。他帶領(lǐng)一幫和他一樣不想上學(xué)的小伙伴,走街串巷掏麻雀,翻越墻頭偷酸杏,經(jīng)常被人家找上門來告他。他長大了,文盲畢業(yè)了。他在村里勞動彎不下腰,受不了苦,后來到縣城當(dāng)小工,小工也不想當(dāng)了,1981年冬季征兵時,他入伍參了軍。這下我們一家人才放了心,心想部隊里可不信搗蛋的,準(zhǔn)能把他培養(yǎng)教育成人。果然,在部隊他學(xué)會了做飯、炒菜,當(dāng)了炊事員。還有一個最大的收獲,他在部隊駐地——北京門頭溝區(qū)搞了一個對象,復(fù)員后與對象結(jié)了婚,在門頭溝區(qū)建立了小家庭,后來他一直在那一帶找活干。由于入不敷出,日子過得很緊巴。每次回家鄉(xiāng),無一不是笑著回來哭著走。
母親去世后,父親續(xù)了弦,家中矛盾不斷。有一次他跟父親吵架,用拳頭搗玻璃窗,玻璃碎了,他手腕上的板筋也割開了,父親給我?guī)霞抑袃H有的錢讓我租上車把他火速送往大同五醫(yī)院,車上他疼痛得哥呀哥呀地喊叫,我心如刀絞,我抱著他, 哥倆淚流滿面。好在搶救及時,他的右手保住了。
慈祥的父親沒怨恨他,玻璃也沒割斷父子之情,只是付出了血的代價。
二弟有了兒子,兒子也成家立業(yè)了;二弟有了孫女,孫女也上一年級了。在外奔波30多年后,55歲的他才醒悟了,才懂得和兄弟姐妹好好相處了,才懂得孝順父親了。
在剛剛過去的清明節(jié)這天,我們給母親掃墓回來,我把給父親攝制的錄像帶拿出來,在父親小屋里播放,畫面里有父親拄著拐杖上墳的鏡頭;有父親吃飯時念起二弟來,想他想得痛哭流涕的鏡頭;有父親病重住院的鏡頭。面對這些視頻,二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他拉著老父親的手哭著說:老爸呀,兒子不孝,兒子對不起您,您原諒兒子的過去吧,原諒兒子身在外不能常陪著您。聽著二弟的懺悔,我們一家人都滿眼是淚,二弟松開父親的手,雙膝跪在父親面前,邊哭邊說:“您要有個好歹,兒子趕不回來,您千萬不要責(zé)怪兒子,兒子給您磕頭了!”三個響頭磕得父親與他變了臉,父親顫顫抖抖地說:“你這樣做還讓我活不啦!”我們趕緊拽起二弟,都向父親解釋:二弟激動,您不要多心,不要生氣。在我們的勸說下,父親才平靜了下來。
二弟雖有些過頭,但我們都能夠理解二弟滿腔的赤子之情。
父親一生有個早備煤的習(xí)慣。這里藏著一個價格差的道理,夏天買煤比冬天買便宜。一般家里有富余錢的人都要在夏季買煤。
剛?cè)肭餂]幾天,人們還都穿著背心,戴著草帽,攆著陰涼坐街哩,父親就張羅著買煤了。買煤他不發(fā)愁,他早把煤錢準(zhǔn)備好了。他愁的是買上煤沒人給他下,兩噸煤是四千斤,去年硬是他和繼母兩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一塊一塊地把四千斤煤抱進了煤房里。繼母說:你爹抱不動了,他抱一遭,我抱兩遭。要不是今天碰見父親買煤,我怎么會知道父親會為下煤發(fā)愁呢?
今天回村看望父親,進了村,一輛農(nóng)用三輪車“嘣嘣嘣,嘣嘣嘣”地在我車之前進了父親的巷,又拐彎抹角地進了父親的院,在街上乘涼的父親,拄著拐杖、彎著腰慢慢地往院里走。我下了車,架起父親的胳膊時,他才發(fā)現(xiàn)我回來了,父親已很難打起精神來了,他跟我說:“買上煤了,你看看我就走吧?!蔽覇柛赣H買了多少煤?他說:“買了兩噸?!备赣H接著說:“今年煤賤,三百元一噸。”等我攙著父親進了院,三輪車一撅屁股就把一車煤出溜下來,三輪車走了,我問三弟:“賣煤不負(fù)責(zé)往煤房里抱?”“不出下煤錢誰給你抱!”三弟粗聲粗氣地說。這時繼母一個大老婆子家已開始往煤房里抱煤了,三弟還在正房前忙著他手里的雜活。我說:“老三給我找副手套,走,快先抱煤去。”三弟嘟嘟噥噥地說:“誰知他用誰下煤哩,下煤也不說一聲。”我腦子頓時一熱說:“下個煤還得求你不成?養(yǎng)兒就是為防老!”三弟再沒說什么。我手上套上三弟找來的兩只手套,開始抱煤了,繼母又沉甸甸地抱起一塊煤往煤房走。我說快不用抱了,我們一會就抱完了,她說:“抱吧,抱一塊少一塊?!蔽铱吹贸鋈懿恢驗樯队趾透改隔[別扭哩,但我在家他真不敢和我說一個不字,我今天很惱火,我說:“還用你買哩,下下煤還有啥情緒?!蔽翌A(yù)感到三弟今天挨我的罵呀??珊茫苷f是說,他已找來兩只筐,開始和我們抱煤。他說:“我身上痛了好幾天了。”我說:“那你就抱小塊吧。”他說:“沒事。”三弟種地出身,他擔(dān)三分病也比我有力氣,他每次都挑最大的抱。這時我的火也壓了下去。我們抱煤,父親在陰涼處坐著,父親點著一根煙給三弟,三弟說:“不要?!边@是三弟和父親唯一的一句話。
一大堆煤抱完了,我沒抱多少,全憑三弟抱得多,他今天不知為啥說話態(tài)度不好,但實際干活是搶著干,像個做兒子的樣。我們剛緩了一口氣,拉煤的三輪車又“嘣嘣”地進院了。我說:“還有哩?”三弟說:“一車只能拉一噸,想來買了兩噸呢?!比営志锲鹌ü砂岩粐嵜撼隽锵聛恚灰娎^母從屋里取出六百塊錢給了三輪司機,三輪車一溜煙走了。
抱完一車煤,我已是滿身大汗,心想自己也六十歲的人了,干不了這重活了?;丶业沽藘赏氚组_水,喊三弟讓他喝水,他不喝,還是低頭挑大塊的煤往回抱,我說把那大塊打開抱吧,他說:“還不到一百斤哩,我抱吧?!蔽液攘艘煌胨趾腿芤黄鸢咽S嗟拿憾急нM煤房里。
父親和繼母都上了炕,我坐在炕沿邊上,父親對我說:“跑了幾天肚子,難受的?!崩^母摸著父親骨瘦如柴的腿說,這幾天跑肚子瘦了。我問吃藥沒?父親說吃過了。父親帶著孩子般的委屈說:“你三弟和你二妹這幾天不知又咋了,都不理不看我……怨后娘哩?后娘早就有了,不知都又咋啦?!蔽艺f,父子間免不了,不要放在心上。父親又說:“你三弟今年種著前面那兩處小院,一個綠菜葉也沒給過?!比芤沧龅貌坏氐?。前幾年父親花一千元買了鄰居兩處破院子,經(jīng)過父親整理后,院里能種幾畦菜了,父親就把這兩處院子交給他種,他換了鎖子,再不讓繼母登門,種上菜也有可能不給繼母。父親快死的人了,還跟父親過不去,不知他們這是為什么?父親重病那幾次,看上去他很著急,又是哭,又是提議給父親換好棺材,父親病好了,他們又跟老父親慪氣。我真不明白他們心里怎么想?老人有工資,生活不用我們負(fù)擔(dān),平時有繼母照料,也不用我們操心,父親也不愿意打擾我們,這還不夠省心嗎?我從今天給父親下煤,不難想象出好多孤寡老人艱難的晚年,誰來理解他們孤獨的心呢?
父親問我二弟最近給我打過電話沒,我說,這段時間沒聯(lián)系。父親說:“都是我的兒子,我哪個也想哩。”世上只有不孝順的兒女,沒有不疼愛兒女的父母。我親愛的兄弟姐妹們,好好反省吧,我們也都是爺爺、奶奶輩的人了,當(dāng)我們活到父親這個年齡時,我們將如何面對和接受兒孫們的頂撞與不孝呢?
下午 4 點多鐘,我在工作室剛沏上一杯清茶,準(zhǔn)備看書學(xué)習(xí),度過一天當(dāng)中最清閑的時光。這時,忽然接到三弟打來的電話,他平時說話就不穩(wěn)重,今天說話更急切。電話那頭的他急促地說:“你快回來吧,咱爹病了?!蔽覜]問病情,剛掛電話正要出工作間,三弟又打來電話:“你快回來吧。”我對三弟有些不解地說:“你得等我上車哩吧,我沒說我不回去!”三弟掛斷了電話,我覺得事情并不一定像三弟說得這么嚴(yán)重,但我還是加大油門往村里趕。
路上,寒風(fēng)吹著大片大片的落葉波浪般從馬路上飄過,往日的秋色不再明艷。我想,昨天在縣里見到三弟,問他父親身體怎么樣,他說挺好,每天上街去坐,莫非隔了一天,父親就有了什么不測?
我的“長安面包”停在了父親和鄉(xiāng)親們每天坐街的空地方,忙問坐街的多滿大哥,父親病情如何。他說:“按說沒事,今上午還在街上買了兩桶素油?!蔽疫呎f邊往巷里走,進了院里,我一下傻了眼。父親已被抬到三弟住的正房里,我踉蹌著入了家門,使勁拖著發(fā)軟的雙腿跪在父親面前。二妹、二妹夫和三弟圍抱著父親,鄰居富余雙手揪著父親的耳朵,父親雙目緊閉,雙拳緊攥,雙腿直硬,胸脯急促地起伏。村醫(yī)梁明云隨我之后到來,他上了炕,掰開父親的眼皮,拿起手電筒照父親的瞳孔,父親眼珠未動,但對強光有所感應(yīng),明云說,情況不好,暫時沒事,把他放低些。這樣抱著,氣上不來。原來三弟他們只怕放倒父親沒了氣,在明云的指導(dǎo)下,我們將父親的上身慢慢稍放低了些。二妹和三弟說,已搬開父親的牙齒喂了十多顆強心急救丸。明云說:先讓他緩緩再說。隨后不告而別。我們都明白,醫(yī)生放棄對病人的搶救,意味著對病人的放棄,暗示著病人生命垂危。村醫(yī)走了,揪著父親耳朵的富余也走了。炕上、地下,剩下我們五六個親人。我決不放棄對父親的搶救,我們都相互安慰。父親走是必然的,都應(yīng)做好準(zhǔn)備。不要哭,只要父親還有一口氣,我們就要等奇跡的出現(xiàn)。急忙中我又使出了上次搶救父親的一招,也是唯一能做到的一招。我用左手拇指的指甲使勁掐父親的人中穴,大約掐了三秒鐘,父親緊閉的嘴唇大張,并伴著長長的出氣聲,眼睛睜開了。我們一下子激動起來,但是父親又合上了眼睛,我又掐了一次父親的人中穴,父親已有了疼痛的表情,我們格外高興。三弟媳婦給父親倒上了開水,我們掰開父親的牙齒往父親嘴里灌了兩勺水,父親出氣平緩了許多,痰在嗓子里堵著,父親無力咳嗽,我們只能給父親拍背,毫無其它辦法。
就在村醫(yī)走后,我們搶救父親的同時,分別給家居大同礦區(qū)的姐姐、三妹和遠在北京的二弟打電話,讓他們速歸,想讓他們見上父親最后一面。給二弟的電話是我打的,他一聽我讓他回,就知道事態(tài)的嚴(yán)重性,這時是下午5:20分。我問他上班沒?他說上著哩,我又問幾點下班,他說五點半。我說你能回就一人先回來吧,不要帶家屬,父親病重。他說哥放心吧,我馬上找車回去,我叮囑他路上慢些。二妹、三弟分別撥通了姐姐和三妹的電話,她們也馬上動身。
接下來的時間里,我們一邊觀察父親的病情變化,一邊商量是否應(yīng)該給父親輸液治病的事。到晚上七點鐘,我們根據(jù)父親的生命體征做出了給父親輸液的決定。打消了因怕輸液催動心臟加速跳動而休克的念頭。輸液肯定是讓村醫(yī)輸,遠就醫(yī)是不可能的事,而村醫(yī)明云明擺著是怕?lián)L(fēng)險才走的。我們再去叫他,他會回來嗎?我說我去,我和三弟一起去請他,并與他講明,父親因此出現(xiàn)的一切責(zé)任均不用他負(fù)責(zé),于是我和三弟就向村南頭明云的家走去。
我是長子,孩提時代在家鄉(xiāng)就有好口碑。參加工作后,鄉(xiāng)親們對我也很敬重。因此,在村里說話也有一定的分量。我出面請明云哥給父親輸液,他不能不考慮我的面子。果然,明云哥聽完我們的懇求,同意給父親輸液。
村醫(yī)明云再次來到病危的父親的面前,往葡萄糖瓶里注入了一盒舒血寧注射液,我和三弟把吊瓶子的繩拴在仰層底下。二妹攥著父親的手腕,明云哥將帶藥液的針頭插入了父親手背的血管里,插針的那一剎那,父親抽動了一下胳膊。這再次證明父親有生還的跡象。給父親輸上液,村醫(yī)明云哥再次與我們告別,并留下了聯(lián)系電話。讓有事隨時叫他。我們都心懷感激之情,然而我無比清楚,如果輸完液父親還不蘇醒,我們再也無能為力了。醫(yī)院不能去,父親不能再往外轉(zhuǎn)移。氧氣、呼吸機之類的東西,我們又一時弄不到手。父親已是近 90 歲的高齡。我們等不來父親的蘇醒,等來的將是不可回避的那一刻。
藥液一滴一滴的輸入父親體內(nèi),兄妹們的手機鈴聲此起彼伏,他們疾駛在回家的路上,心早回到了家里,我們每接他們一個電話,都強壓著顫抖的聲音。一個勁兒安慰電話那邊的親人不要急,注意安全。
晚8:30分在大同市的姐姐、三妹風(fēng)塵仆仆地回到了父親面前。我們呼喊父親,讓他睜眼看看誰回來了,他真的睜開眼看了一眼,扁了一下嘴唇。我們都特別的欣慰。又過了兩個鐘頭,遠在北京的二弟經(jīng)過了堵車?yán)@道的經(jīng)歷后,僅用了四個多小時就趕了回來。父親再次強睜開眼睛尋找二弟,二弟含著淚緊緊握著父親的手連喊“爸爸,爸爸”,父親竟然眼角濕潤了,這給了我們很大的驚喜。
送二弟回來的是他的兩位好友,都會開車,因明天他倆都有公務(wù)在身,簡單吃了晚飯后就踏上了返城的路。這時,父親的六個兒女都到齊了,我們見父親最后一面的愿望實現(xiàn)了,即使父親從此再不會和我們說話,心里也知道我們都回到了他的身邊。守護他的生命直到最后一刻。
石英鐘滴答滴答地將時針指到了2015年11月4日1時,藥物奇跡般地對父親產(chǎn)生了作用,父親雖然不能開口說話,但他發(fā)出了痛苦的呻吟。僵直的右手能機械地抓頭了。我們守護在父親的身邊,目睹了父親堅強地又從死亡線上歸來。
夜很深了,全村鴉雀無聲。熟睡的人們早已進入了夢鄉(xiāng),唯有三弟西房的燈還格外耀眼??粗∥5母赣H呼吸越來越平穩(wěn),我們催促繼母、姐姐、三妹、三弟等都回去休息,今夜由我和二弟、二妹守護父親。每隔十幾分鐘,我們仨相互配合掰開父親緊閉的牙齒,喂父親幾小勺白開水。想喂父親一點罐頭水,三弟家中沒有,我們回來時都沒顧上買。有半瓶飲料,又怕過期不敢喂。二弟要去敲小賣鋪的門,讓我們攔住了,深更半夜不能讓四鄰不安,等幾個小時天就亮了。
時針指向了三時一刻,父親緩慢醒了,但還是不能開口說話。他做出了要大便的動作,我和二弟把父親架起來,二妹找來了臟桶和便盆放在父親臀下。父親想使勁,但力氣很小,折騰了好長時間也無濟于事。在父親急需要我們幫他解除痛苦的時候,我沒有退縮也不能退縮,我讓二妹找來一個塑料袋子,套在右手的無名指上為父親往外摳,可好一下?lián)赋鏊奈孱w干如結(jié)石的便塊。父親長吁了一口氣,輕快了很多,但他自己還是便不下來。我們給父親擦干凈下身又把父親放在炕上。過了沒幾分鐘,父親又示意要大便,我們只好再次架起父親,父親還是便不下來,我只能再摳一遍。這次可能摳疼了父親,他突然喚了一聲“二子”(喚二妹)。父親雖然大便不通,但他能開口說話,這讓我們忘掉了臟臭,頓感興奮。我們再次給父親清洗了下身,讓父親躺下。二妹試探著問父親:“爹難受的?”父親從嗓子里發(fā)出了“嗯……”的聲音,更讓我們喜出望外。二弟又說要去敲村醫(yī)生的門,去買“開塞露”,依舊被我們攔住了。離天明只剩兩個小時啦,讓父親堅持一下,等天明再去買吧。
二妹給我找來臉盆讓我洗手,我?guī)赘种干弦颜礉M了父親的排泄物。說心里話,這不令人作嘔是假的,但面對父親的痛苦,面對兄妹,我必須做出表率來,更何況二妹、三妹都給父親清洗過臟衣服和臟被子。因此,能解除父親的痛苦,再怎么臭我也得做。父親活到89歲,生了病一呼百應(yīng),讓我做兒子的評價他,他真是很幸福的了。為他花錢,兒女們爭先恐后,為他端屎倒尿,誰都不嫌臟臭。我想:將來我老到父親這樣,能有如此孝順的下一代,我能不感到幸福嗎?
雞叫頭遍,父親有些迷糊了,我們仨都很困了,但卻沒睡意,我們守在父親身邊竊竊私語:如果昨天下午父親離我們而去,現(xiàn)在就等于兩天了,想想是多么可怕呀!
今天是11月4日,再過四天就是父親的生日了,我們原打算在父親的生日這天能回來的都回來,給父親過 89 歲生日,誰買蛋糕誰買菜,早有安排。現(xiàn)在父親病危,我們最大的愿望是父親他能躺在病床上接受我們送給他的祝福。至于父親能不能在四天后穿衣、起炕,我們都不敢奢望了。
我們一分一秒地盼等到了天明,繼母、姐姐她們起床后,都來到了父親面前。這時我和二弟再次又去到村醫(yī)明云哥家。一來讓他上午接著給父親輸液,二來是給父親買“開塞露”。
等我們回到家,妹子們已給父親買回了橘子罐頭,開始給 父親喂罐頭汁。父親喝到的很少,但他的嘴唇不像昨夜那么僵硬了,這時,我們兄妹們已做好了全天候輪流守護父親的準(zhǔn)備。
一夜未眠,我感到自己臉上的肉少了許多,帶著倦意我回單位辦妥了休假手續(xù),專心陪陪病重的父親,盡盡自己微薄的孝心。
在我離開父親的這幾個小時里,父親輸上了液,用上了“開塞露”,眼睛睜開了,說話也能連成句子了。我一入家門,二弟就搶先說:“父親大便了很多,我已經(jīng)給父親洗了屁股,你看,現(xiàn)在父親好多了?!蔽遗吭诟赣H面前,父親睜眼用微弱的聲音說:“我的好孩子……”然后又合上了眼。父親的大腦恢復(fù)了意識,他能想象到我們?yōu)樗隽耸裁?。因此他用最樸實的語言褒獎和溫暖著我們。我也從心眼里替父親感謝我的兄弟姐妹們。我們個個都在默默地為父親盡著孝心,我特別感謝二弟,原以為他平素愛干凈,愛講究,沒想到他竟然也不嫌父親臟,竟然也給父親洗了屁股。他還說:“這有什么臟的?我們小時候,不都是父母給我們擦屁股嗎?”
謝謝你二弟!你說得對極了!
兩年來,父親一到生日就生病。去年他差點沒熬過自己的生日。今年再過20天就是他90歲生日,父親能不能邁過這道坎,能不能與我們共同歡度他 90 大壽,我們都抱著一線希望期待著。
10月2日,二弟一家五口和三妹趁假日回來探望父親。老父親穿著背心秋褲,勉強靠墻坐了起來。我們圍坐在父親身邊,二弟摸著父親的頭,還在逗父親,他問東父親答西,聽不清他在問什么,看得出父親明顯神志不清了。繼母說:“看樣這幾天你爹沒事,若是不行了,臉就掛灰了,你爹臉色還好?!倍芤舱f是問題不大。
10月4日,二弟一家和三妹又該返程了,在他們走之前,我又回村與他們見了個面。父親躺在床上還一一與我們說了話,讓我們開車慢些。大家說好了,等父親生日都再回來相聚。
10月18日下午,時隔四天后,三弟打來電話,他們看見父親病重,讓我回村。掛了電話,我沒有遲疑,立馬回村去了。坐到父親的土炕上,我掀開父親的被子一看,父親下身的褥瘡已經(jīng)發(fā)紫了。我們抬起父親又給他換了一次尿濕的褥子,父親的表情很痛苦,但他連呻吟的力氣都沒有了。我們不能眼看著不吃不喝的父親離我們而去,還是決定明天再給父親輸液吧,不要經(jīng)過父親同意了。
10月19日上午,當(dāng)我回到父親家時,父親已輸上了氨基酸??吹侥樕n白、心里想說話又無力發(fā)出聲音的老父,我實在忍不住淚水,我摸著老父親的頭抽泣,父親也在心里哭泣。父親輸完液用微弱的聲音吐出兩個字:“工資?!蔽遗吭诟赣H耳朵上說,爹放心吧,都辦好了。父親還惦記著幾個月未領(lǐng)到的退休金。當(dāng)聽說辦了,父親放心地微微點了一下頭。有誰知道父親這癥狀已到了生命的晚期呢?我還以為父親能活多久,我還期盼再過七天就是父親的生日了,村里人們也都說沒事,你爹能過了生日。
10月20日,我照?;卮?,這是我連續(xù)第三天回村陪父親了。父親說不出話來,吃不進東西,我把買回的香蕉用水果刀切成薄片喂了父親三片,還喂了父親兩顆葡萄,看見父親與昨天沒多大變化,下午我又回縣了,讓三弟他們?yōu)楦赣H多操心,我明天有事就不回來了。
10月22日我丟下彌留之際的老父搞婚慶攝像去了,到了下午也沒見三弟打電話,我認(rèn)為老父沒事,也就沒回村去。今天,決定早些回村陪父親。大女兒說她也要回去,讓我等到10點鐘和她一塊兒回。我心里著急,提前坐公交車回村了,回到家,父親還在輸液,明顯說不出話來,神志還清楚。父親睜眼看看我,知道我回來了,好像有話想說,老發(fā)不出音來。幾天來父親有一個令我們不解的手勢,父親老是指窗戶的一角,我們無法理解父親的意思。
我和繼母為父親拔掉針頭,又把香蕉切成片喂父親,他今天不再吃了,喂葡萄也不要了。大女兒回來了,父親也能認(rèn)得出來,他顫顫巍巍地伸出兩個指頭,問女兒的兩個孩子,女兒說沒帶他們,父親點了點頭。女兒也看出爺爺病危,她撥通了遠在太原的妹妹的手機并打開視頻,把手機放在爺爺面前說:“這是二蕾,爺爺看見沒?”父親睜大眼看了看,大女兒接著讓妹 妹喊爺爺。二孫女大聲喊:爺爺!父親答應(yīng):哦!我們都聽到了,當(dāng)再喊第二聲時,父親的聲音就又小了,這時我和女兒都哭了。我流著淚說:“我給爹照相?!备赣H說:“哦!”父親臉上帶著少許笑容。
我們?nèi)ト苷砍粤宋顼?,又回到父親病床前。繼母說給父親熱上牛奶他不喝。昨天父親不喝,繼母說你不喝我扔下你走呀,父親這才喝了幾口牛奶。今天任憑怎么說,父親也不喝了。這時父親顫抖著把左手從被窩里伸出來,拉著繼母的手,又把右手伸出來,雙手握著繼母的手,極其微弱地說:“我走呀!我扔你呀!”這聲音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繼母耳沉,他聽不清父親說啥,經(jīng)過我給繼母翻譯,她才明白過來。父親與繼母說完話臉上掛著淚痕。
我給父親點了一支煙放到他嘴邊,他再也吸不動了,再也不想吸了。這時大概已到了下午3點鐘,三妹一家人從大同回來了,父親意識清醒,他伸手握了三妹夫趙貴春的手。三妹還喊爸爸,父親又睜開眼看了他們一眼。我看到父親暫時無大礙,又有三妹照顧,我喂了父親兩勺白開水,于下午3:30分就丟下父親回縣了。大約5:30分,三妹哭著打電話:“大哥你快回來吧,咱爹不在了!”
三妹的哭聲如晴天霹靂,我雙腿發(fā)軟,自己開不了車,這時女兒也收到了家人的信息,他和女婿過來接上我和妻子,我在車上分別給二弟、大姐打了電話。霎時噩耗傳遍了家庭圈。我們以飛快的速度往家里趕,我心想,怎么也能見到父親最后一面,但三妹說得很清楚,父親走了!我怎么能相信呢?我只離開父親不到三個小時,咋能這么快呢?在入村口時,我坐在車上控制不住感情,拖著哭腔說:爹讓我再咋回這個村呀!讓我回來看誰呢?這時女兒也哭了,我們下了車,走到大門口,問三弟的二兒子二磊:把你爺爺抬到正房沒?二磊說:抬過去了。一入家門,我的腦袋快要爆炸了,模模糊糊看到父親身穿紫色裝老衣,面朝上直挺挺地躺在炕上,頭上蓋上了麻紙。我不顧一切地跪在父親面前,掀起蓋在父親頭上的麻紙,摸著父親尸骨未寒的老臉,我哭喊,我嚎叫,無論怎么喊叫父親再沒反應(yīng)了,家里哭聲一片。我又去摸父親的手,他手伸得很展,他走完了 90 歲的人生之路,永遠離我們而去了。此時,離父親90歲生日只剩五天時間,他無論如何也沒等到他生日這一天。
老父親與我們永別了,我雖然盡了最大的努力探望他,陪伴他,還是沒有陪他到終,我好后悔?。∥椅垢赣H的那兩勺開水,竟然成了最后的一點孝心。老父親啊,兒對不起您……兒的心好疼好疼啊……
父親去世的第六天,農(nóng)歷九月二十七,這天是父親九十歲的生日。我們?nèi)胰似诖c父親共度他 90 歲生日的愿望徹底破滅了,我們守候在父親的靈前除了淚水和嘆息,再無話可言。中午,我們把提前定制的生日蛋糕擺在父親靈前,含淚為父親點燃了生日蠟燭。往年唱給父親生日快樂的歌聲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淚水和默默的祈禱,祈禱駕鶴西去的老父親,一路走好。
不知是父親的大恩大德感動了蒼天,還是蒼天為父親的辭世而悲慟,一場沒有雷電的大雨不期而至,雨水將黃土墊平的土院變成了泥濘灘、沼澤地。雨天直接影響到了喪事活動的正常進行,為不影響墳地施工,我們在午飯前冒雨去墳地,在碹墓的上方搭建起了塑料大棚,保證了碹墓的正常進行。經(jīng)過幾天的忙碌,父親喪事的各項準(zhǔn)備工作也基本就緒。今晚,因雨取消了許多活動,我們也難得有一個清閑的夜晚,安排好兩個弟弟為父親守靈,我就回到縣里平素看書學(xué)習(xí)的小書屋,趁夜深人靜為祭奠父親寫悼詞。當(dāng)我鋪開稿紙拿起筆時,淚水、墨水與窗外的雨水俱下,淚水灑滿了稿紙,灑滿了我的書屋,這時我才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孤獨,從此以后我們就是沒了爹娘的孩子,我的喜怒哀樂再無處訴說。
悼詞就是祭父文,父親從參加工作就未離開供銷系統(tǒng),25年的工齡,他經(jīng)過了無數(shù)次運動,他雖然在每次運動中沒犯過一點錯誤,沒受過一個處分,但他畢竟是平凡崗位上的一名普普通通的職工,寫他多么熱愛工作,多么敬業(yè),我覺得無法寄托我們的哀思。想來想去,我還是從父子之情入手寫吧,寫他善良、清貧、儉樸和勤勞的一生。
回憶著往日的父親,一生穿著舊衣服,喝著散裝白酒,抽著劣質(zhì)紙煙的可憐的父親就浮現(xiàn)在眼前。一個個難忘的故事隨著我的眼淚躍然紙上。從凌晨兩點到四點,我寫完了一千五百字的悼詞,這個晚上我任憑眼淚流淌,任憑思念無疆,我痛痛快快地獨自哭了一宿。
天亮了,把寫好的悼詞送到復(fù)印社打印,回到村里,籌辦晚上送路的事宜。傍晚我們所有孝子都穿上了統(tǒng)一制作的白衣服,一種悲傷離別的氣氛籠罩了整個院落,隨著廣靈大號的哀鳴聲,我們穿白衣服的男孝子們,排著長長的隊伍,為父親舉行了送路儀式。送路完畢,就意味著距老人上路的時間越來越近了。
父親去世的第八天,是父親喪事活動的重中之重,這天中午要舉行傳統(tǒng)的祭奠儀式。父親去世后,我們就商定在傳統(tǒng)的祭奠儀式前為父親開個簡短的追悼會。這遠比傳統(tǒng)的祭奠有時代的氣息,有新的含義。追悼會上由我這個長子致悼詞,為此,鼓匠班把音箱搬到院里緊挨父親的靈棚。上午11:30追悼會準(zhǔn)時開始,這時停放父親靈柩的院里已站滿了前來祭奠父親的親朋好友,追悼會由我的好朋友,曾任縣委辦公室副主任的李晉春老哥主持,他用悲哀深沉的聲音宣布陳連生老先生追悼會開始時,悲沉哀婉的哀樂漸起,頓時院里數(shù)百人都靜靜地低了頭為父親行三鞠躬禮,禮畢,哀樂漸弱,我一手握著話筒,一手拿著悼詞,雙膝跪在父親靈前,未曾開口淚先流,一千五百字的悼詞,我是一字一句哭著念完的,父親艱難的身世、勤勞的故事、養(yǎng)兒育女的恩德,感動著在場每一個人,聽著我的哭訴,大家都在默默落淚,跪在我左右的姐姐、弟弟和妹子們都已泣不成聲。我大女兒哭著不時給我擦著鼻涕和淚水。老父親??!我們思念的淚水為您而流,然而流盡淚泉也洗不凈我們不忠不孝的懺悔,老父親??!但愿有來生,我們懇求您還做我們的父親!
父親去世的第八天。按照故鄉(xiāng)千年不變的習(xí)俗,下午要去墳地為亡父掃墓。掃墓時,兒子、兒媳和長女必須到場,其余不限。
我肩扛鐵鍬,妻子拿一把撣子,姐姐拿一把笤帚,弟弟妹妹還有我們的孩子們緊隨其后。
到了墳地,兩米深的坑內(nèi)就是為亡父碹的磚碹墓。磚碹墓既像一個地窨子,又像是建在地下無窗戶的窯洞,既干凈又寬敞,如果建在地上面這就是一間很好的房子。把父親安葬到這里就像他的一個家,掃墓就是在父親“入住”前給他打掃打掃家。二弟一米七二的個頭,他跳下去還能直起腰來,幾天來,少見笑容的二弟看了磚碹墓十分滿意,他笑著對他的兒子小偉說:我走了,你也給我這樣搞。我們大家也都笑了。
明天,父親就要上路了,今晚是我們在這個世界上與父親相守的最后一晚,家人們休息了,我和兩個弟弟誰都不忍離開,都要為父親守靈。
深秋的夜晚,寒風(fēng)吹打著窗戶,父親靈前的孤燈輕微地?fù)u晃著,閃爍著清涼的白光,我們幾人都沒有睡意,輪番為父親敬香點煙。二弟穿一件棉大衣,坐在父親靈前,拿起酒瓶給父親斟了一杯酒,也給自己斟了一杯,眼含熱淚與父親對飲。然而,無論我們再怎么珍惜這最后的夜晚,時鐘都不會因我們的不舍而停擺。
不知不覺時針已指向了四點三十分,我們該移動父親的棺材了。三弟點燃了一支煙,拿著事先準(zhǔn)備好的麻炮去院里響炮,這響在半夜三更的炮聲是約定俗成的。全村人一聽到這麻炮聲,就知道不是死人入殮便是死人移材,這就叫信號炮?,F(xiàn)在這炮聲就是提醒我的老父親將要動身了。老父親啊,此時此刻您知道我們做兒女的有多么不舍??!在您即將永遠離開我們的這一刻,兒子肝腸寸斷,兒子恨不能將你再多挽留幾天!
2016年10月30日,農(nóng)歷9月30日,這又是一個令我們終生難忘的日子。今天,父親將與我們告別了,早晨7點30分,父親的棺材就要釘蓋了,村里的一個木匠,手持斧頭在陰陽先生的指點下做釘蓋的準(zhǔn)備,幾個幫忙的親朋將蓋在父親棺材上的冰蓋抬了下來,我們所有孝子們圍在棺材的周圍,與父親的遺體做最后的告別。我伸手去摸父親,他的臉凍僵了,但鼻子還是軟著的,父親整個人像睡著一樣,面目未改??粗赣H的遺體,親人們已泣不成聲,陰陽先生和木匠讓我們離開棺材,他們開始釘蓋。釘蓋的咔嚓聲重重地?fù)舸蛑覀兊男姆?,姐姐和二弟都已開始嚎啕大哭,老姐姐已是65歲的人了,看她哭得傷心,我們更加傷心……
上午8點鐘,我穿著孝衫站在父親棺材前,拉著系在棺材上的一米長的白布,眾人用麻繩挎著棺材小心翼翼地把父親抬出了他親手建起并住了大半生的老屋子。兩名吹號手朝天舉起廣靈大號,這大號以它特有的渾厚低沉又有些悲催的長鳴聲將父親送上了街頭。為父親送葬的隊伍排得很長,長孫小偉抱著爺爺?shù)倪z像,緊跟在吹鼓手的后面,緩緩而行。全村父老鄉(xiāng)親們也盯著父親的遺像默默地在與他們熟悉的好村民、好鄰居作最后的告別。
父親的柏木棺材重量不輕,一般的棺材有八個人抬就行了,今天抬父親用了十二個人,盡管多了四個人,距墳地不到二里的路程,他們走走停停,中途歇了十幾歇。
上午十點鐘,十二名抬棺材的親朋終于艱難地把父親抬到了墳地,大家休息了片刻,開始往磚碹墓里送棺材。因村里人去世后都是土葬,所以凡是抬材的人都對下葬有經(jīng)驗,只見他們撐緊麻繩,不慌不忙就把棺材送進了墓里,然后下去一個人,開始用備好的磚塊封墓門,我和二弟親眼看著父親被磚墻堵在了墓里,又眼看著親朋們將土回填到墓里,并壘起了墳堆,墳堆上面插上了白色的紙幡,紙幡隨風(fēng)飄起,好像父親在招手與我們作最后告別。
從此,敬愛的老父永遠地離開了這個讓他熱愛和眷戀的世界,永遠離開了不舍離別的親人。父親入土為安了,留給我們兒女們的是流不完的淚水和無盡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