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洪濤
深秋季節(jié),是地氣最明顯的時候。早晨或傍晚,你站在湖畔極目四望,或濃或淡的霧氣常?;\罩了整個湖面,整個原野。這不禁讓人詫異,春夏季節(jié),那些氣息都跑到哪里去了?為什么深秋的大地才會如此含情脈脈?那些看不見摸不著的空氣,都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在這片群山綿延的田野,到處是起伏的山岡,山岡上茂盛的莊稼和樹,山岡下蜿蜒的小路,以及牧羊人趕著的一群群白云。每到夕陽西下,飛鳥歸巢,羊群回家,大地就開始縱情地呼吸。那些松軟的泥土,泥土罅隙里藏著的氣泡,因為害怕熾烈的陽光而躲在大豆根瘤里的氮氣,那些三葉草絨毛上掛著的水珠泡里,那些大地深處的呵欠、咳嗽和吞吐,都蘇醒過來。氣溫降下來,陽光被樹林的高大樹冠遮擋,慢慢藏到山坳里。這些隱匿了一天的地氣,才羞羞答答地跑出來。不,擠出來。黝黑的泥土,原來也是多竅而深情的,它們都是會呼吸的。蚯蚓在泥土里活躍著,露水浸下去,泥土蓬松而潤滑,它們像一條條騰云駕霧的龍。有人稱它們?yōu)椤佚垺5佚?。這個名字真好。暗紅色的柔軟的身體,沒有骨頭的皮膚,可以穿透最堅硬的地。它們把一個一個的泥土顆粒喚醒,告訴它們伸個懶腰,深深呼吸。土螻蛄,幼蟬,螞蚱,還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小蟲子,都活動起來了。它們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從深處飄上來的地氣,吞吐著這大地的饋贈。很快,那一絲一縷的氣息鉆出了地面,漸漸濃得化不開,變成了乳白色,在原野上成了一條飄帶。你如果置身其中,側(cè)耳傾聽,甚至可以聽到絲絲的摩擦聲,潮濕的、新鮮的、甜甜的、帶著大地囈語的空氣到處彌漫,把你籠罩起來,你很快就會成為地氣的一部分。
還有那些植物,它們更是地氣的制造者。葉子,根續(xù),粗粗的樹干,植物的每一個細胞都是一個小型空氣加工廠。陽光儲存進去,水分儲存進去,灰塵、尾氣和霧霾也都儲存進去,然后,它們在翠綠的細胞里游蕩一圈,清新、輕盈、飄逸的氧氣就排了出來。吞,吐;呼,吸。地氣是大地的呼吸和吞吐,是大地的一部分,當(dāng)然還有山巒,湖泊,樹林和草地,還包括那些在原野上“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人們。生命,這直立行走的人,只有把腳踩進大地里才會站得牢靠。它們呼吸著地氣,享受著地氣,憑那一口與天地相通的氣,才能無限欣然地活著。
這里還有一座湖。十萬畝的湖面,碧波蕩漾的水,也自然是大地的一部分。那些水用看不見的方式幻化成空氣,蒸發(fā)到天空中。而到了傍晚,那些細小的水分子,更是像“飛天”一般飄上去。湖里本身就是一個世界,水籠罩著整個水世界,水與水之間,那些魚蝦、水草,甚至泥巴,都在氣息里才能活著。很少有人能見到這樣的浩大景象,千千萬萬、層層疊疊的地氣、水汽從地上、湖上升起來,奔赴一場空中的聚會。高挺的高粱和玉米地里,高粱葉子和玉米葉子嘩啦啦地響著,那是“穿林風(fēng)”,白天溽熱的蒸籠一般的密林,隨著太陽落山,熱氣漸消,每一片葉子都開始縱情呼吸,風(fēng)就貼著地面吹起來了。先是微風(fēng),輕柔、溫煦,呼啦一下,呼啦一下;接著,像是吹響了號角,熱騰騰的空氣騰空而起,隨著傍晚到來漸漸變涼,吹過臉頰,辣辣的,黏黏的,涼涼的,還帶著汗味,帶著土腥味,擰成一股風(fēng),沖上去。田地里所有的植物都呼應(yīng)起來,豆田里、桃園里、煙葉壟里,與湖面上空的潮潮的水汽呼應(yīng)、糾纏,像是拉起了天幕帷帳。
月亮升起來,稀疏的星星爬上天空,山岡上開始有風(fēng)了。湖邊的小舟,隨著湖水的蕩漾來回搖晃,浩蕩的蘆葦叢里,荻花如雪,在晚風(fēng)中左右搖擺。少年時候,在平原故鄉(xiāng),我曾多次夜走原野,從學(xué)校里晚自習(xí)放學(xué)回家,需要沿著一座小湖走一段小路。那湖不如現(xiàn)在的云蒙湖大,湖底很深,水的顏色發(fā)暗。行走在小路上,一側(cè)是幽深的湖水,小浪花拍擊湖堤發(fā)出輕微的聲響,月光下粼粼波光中,魚蝦從水面上跳起來,一閃,又落下去;一側(cè)是高大的喬木林,林邊是長滿的莊稼的原野,深秋季節(jié),涼颼颼夾著果實成熟的風(fēng)吹在臉上,時大時小,偶爾一只野狗或者野兔跳出來,嚇人一跳。那時候,我膽子小。為了給我壯膽,爺爺給我削了一把木刀挎在身上。小學(xué)五年級的夜讀,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常常這樣提刀夜行,有時候是幾個人,更多的時候是一個人。我們村本來有三個同學(xué)一起上學(xué)的,幾年之后,一年一個都輟學(xué)離開了,最后只剩下我一個人獨自夜奔。田野的風(fēng)吹拂著我,大多時候,是溫柔的,是和煦的,有時候,也會狂風(fēng)大作,吹得我趔趔趄趄。我在狂風(fēng)中走得很急,常常不由自主地奔跑起來,為了給自己壯膽,也為了抵御寒冷,我跑得很快。手中的木刀被我攥得汗津津的,奔跑中不斷敲打著我的屁股,仿佛有人跟在身后。那時候,爺爺家距離學(xué)校不遠路,他常會站在湖邊小路上等我。老遠看到他,我會一下子撲到他懷里,帶著一身地氣,一身涼颼颼的風(fēng),被他摟著裹進羊皮大襖里,然后,爺兒倆東倒西歪地朝那個亮著橘黃燈光的蘋果園小屋走去。奶奶也不早睡,在燈底下納鞋底子等我們。我們一進屋,她就會忙活著去爐子上掀開鍋蓋,摸出一塊熱騰騰的地瓜或者黃澄澄的雞蛋油餅給我遞過來。我狼吞虎咽地吃下去,糧食瞬間讓胃飽滿起來,充實起來,一種幸福感把我纏繞,而窗外,呼呼的夜風(fēng)越刮越猛,樹林里呼嘯的風(fēng)聲像哨子,像刀子。
人生也常常會刮過這樣的大風(fēng)。俗話說,大風(fēng)起于青萍之末。但很多時候,你不知道風(fēng)從哪里來,風(fēng)往哪里吹。朋友隱居到湖邊的小木屋之后,就更加深刻地明白了這個道理。他說,這大地看上去異常堅固,這山坡、樹林、湖,還有上面承載的一切,看上去都是不可撼動的,但其實并非如此。以前在城里生活,柏油路、水泥路覆蓋了一切,人感受不到大地的氣息,但自從來到湖邊,日日夜夜守在這里,他才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大地的寂靜和地氣的神奇。就像原野的空氣,一會兒薄得看不到、摸不著,一會兒又濃得化不開、撥不去,濃白得像牛奶;一會兒溫煦如春,一忽兒又狂風(fēng)大作。回想前半生,命途中有過惠風(fēng)和暢、春風(fēng)得意,但也曾刮過怪風(fēng)、黑風(fēng)、狂風(fēng)。他指著湖對岸的山峰說,有時候風(fēng)從山里吹來,連山里鳥兒爭斗的叫聲都聽得清清楚楚;有時候,風(fēng)從腳下升起,順著山谷和湖面又吹到山里去。不知道那山里的人能否聞到魚蝦的味道?但很多風(fēng),都是空穴來風(fēng)。那是妖風(fēng)。妖風(fēng)很邪,裹挾著石塊、利箭一塊飛來,這個時候,你不能退縮,你要挺直腰桿,站直脊梁,蔑視它。哪怕是刀割一般,也要咬牙挺住,終究邪不壓正,它是會敗下陣來的。生命真是奇怪,等你真正通透了、明白了舍得的含義,不再欲壑難填、寸土不讓地汲汲于名利,那風(fēng)就會一下子柔和起來,讓人每天里如沐春風(fēng)。
我笑起來。朋友說的這些,可以說是用生命的失敗與傷痕換來的。幸虧還不晚,一場疾病的痛風(fēng)吹醒了他。從骨頭縫里擠出來的氣息,吹得他寒徹入骨,刮得他東倒西歪,讓他——那也是他身體“領(lǐng)地”的地氣——呼嘯的血液像一條澎湃的河流。他常說人體就是一座站立的湖泊,氣息從血管里滲出來,帶著歡樂、充實、良知、嫉妒、欲望、憎恨……半夜時分,如果你認真諦聽,甚至可以聽到心潮澎湃掀起的風(fēng)暴。年輕的身體,風(fēng)比較大,它催著你奔跑,讓你停不下來;年紀(jì)漸大,河道壅塞,河水渾濁,緩慢流淌且雜質(zhì)甚多,雖然有了更成熟的思想和見識,但是激情、勇氣、沖動、情愛……統(tǒng)統(tǒng)消退了,退潮了,那血液的風(fēng)暴自然也就減退了。
少年不懂愁滋味,小時候我們玩游戲,站在一望無垠的原野,空闊的風(fēng)口里,大口大口地比賽喝風(fēng)——我們都想當(dāng)英雄,哪怕是喝一肚子地氣,看誰喝得多!這種比賽自然會以身體的戕害結(jié)束,大自然的風(fēng)雖然廉價,但那氣息中五味雜陳,直沖肺腑,怎么可以貪婪無度地吞進口中?
過了深秋,白露,霜降,小雪……地氣在寒冷的季節(jié)里,仿佛也變得干硬起來。大地在一片白茫茫中沉睡,寂靜不語。湖面結(jié)冰了,呼吸的通道冰封,一座湖也仿佛進入了冬眠。不光那些水和土,那些小蟲子們,花草和樹木,也紛紛屏住呼吸,像等待一場命運的賜予。
果然,待梅花一開,湖雪消融,春天的燕子銜泥破冰,大地在春雷聲中,又要深呼吸了。祖父曾告訴我,驚蟄這一天,挖個小坑,把一片雪白的鵝毛放進去,時辰一到,你就會發(fā)現(xiàn)那鵝毛被地氣吹得微微顫動,如果運氣好,就可以看到鵝毛從地坑里緩緩升起來,那是大地的陽氣,輕輕吹一口,吐納出蘊藏了一冬的風(fēng),很快會喚醒這一大片原野和湖泊。
如今,祖父早已作古,深埋進泥土里,山岡上。我沒有親自到田野去試過,不知道祖父說得對不對。但我相信,箱子底的皇歷本上,千百年來標(biāo)注的每一個節(jié)氣,不管世事如何變化,都匪夷所思地準(zhǔn)確地契合著大地和星空的變化,從來都不失毫厘。
我相信,很多人,只要身上還帶著一絲泥土的味道,他就會等待一場來自大地的風(fēng)。就像湖冰等待春陽,就像青蛙等待驚蟄,就像板結(jié)的大地,等待滾滾而來的第一聲春雷。
你無法想象那是一種什么樣的寂靜,如果不是在原野的小木屋過夜;如果不是因為夜晚篝火詩會喝了太多的啤酒想要去野地里撒尿;如果不是因為一首詩,想要把它在初冬夜晚的野地里朗誦;如果不是想用一堆火烤熱那一顆已近熄冷的心,你不會見到那樣的景象。
有時候,我于夜晚坐在樓頂露臺的躺椅上,夜色覆身,讓我隱藏,讓我安全,很想像一塊木頭一樣安靜一會兒??墒亲霾坏?。樓與樓之間的路燈,明亮刺眼,每一個窗格子里半開的窗簾后,幾乎都是一個亂糟糟的家庭。女人在呵斥,呵斥孩子,呵斥男人——男人和孩子幾乎做不對一件事,幾乎每一個家庭都在這樣的呵斥聲里入睡。我的內(nèi)心躁躁的,遠處大路上的汽車呼嘯而過,我四處尋不到安靜在哪里。即便拉上窗簾,關(guān)上門,房間里黑沉沉的死寂無聲,但那呼吸卻如雷一般讓我坐臥不寧。我病了。
冬天的夜晚,我到了湖邊。朋友的小房子隱匿在一片樹林中,松樹還綠著,但楊樹落光了葉子,地上有厚厚的落葉,踩上去很軟。我在傍晚到來,他還邀請了幾個朋友——寫詩的,彈琴的,寫字的,他們在空地上壘起一堆木柴。木柴很整齊,有鋸子鋸開的,有斧頭劈開的,像一首首斷章。我知道,過不多久,等夜幕降臨,木柴就會燃燒起來,噼里啪啦,還有肉,有土豆,那些火會炙烤這些油脂和果實,像生活狠狠地炙烤我們,像命運敲打我們。我沒有參與烤肉燒柴的興致,一個人站在山岡上,看地氣從泥土里緩緩升起,從湖面上緩緩升起。乳白色的帶子漂浮著,我的心也漂浮著,啊,太陽慢慢落山了。
后半夜,我們擁爐而坐,和衣而眠。房間里有火爐,倔強的木柴在徹夜燃燒,我躺在沙發(fā)上,蓋著毯子,一本詩集攤開扔在茶幾上。爐火讓房間亮堂堂的,朋友和朋友的朋友躺在大炕上、行軍床上,漸漸鼾聲四起。在酒精的麻醉下我也很快入眠,不知過了多久,我突然醒來,睜開眼,一時陷入恍惚之中。木柴的沒有燃透的灰燼還透出微紅,房樑和檁條是剝了皮的白白的原木。我這是身在何處?我轉(zhuǎn)過臉,在黑暗中漸漸看清這房間里的一切——哦,原來是湖邊木屋。
困意消散,我起身,裹上大衣,拉開門來,一步邁進了白月光里。
亮如白晝。
只能用這四個字表達了。那一刻我呆若木雞。多少年了,一路奔波在命途前行的疲憊里,沉睡在黑夜的房間里,我都沒有見到這樣白亮的夜晚。那是幾十年前的少年時候,我見到過后半夜的大地景象,但沒有此時原野的白晝讓人震撼。記得那是冬夜,跟著爺爺睡覺,懵懂中起早了,套上衣服抓起書包就往學(xué)校跑著去上晨課。院子里明晃晃的月亮掛在天上,像太陽。月光像水銀一樣鋪在院子里,落光了葉子的梧桐樹的枝柯和棗樹的枝枝丫丫的影子投射到地上,讓我禁不住踮起腳尖,以免踩到它們。我拉開門閂,推開吱吱扭扭的大門,往胡同里跑,往街上跑。走到街心,我才感覺到不對勁,大街上干干凈凈,一個人影也沒有,一點動靜也沒有;爺爺這時披著棉襖趿拉著棉鞋“撲嗒撲嗒”追出來喊道,“這是睡蒙了嗎?才半夜兩點鐘啊!”我回過神來,忍不住笑起來,爺兒倆相擁著再走回家去?!盃敔?,這夜晚咋這么亮?”我問。爺爺說,“這是月亮給那些小野物們和鬼魂照的光,它們只有晚上才能出來逛逛,也不容易,月亮不能虧待了那些小生靈、小鬼魂啊?!蔽蚁嘈帕?,說:“那鬼出來干什么呢?”爺爺說,“鬼也想家,他們白天怕陽光,不敢出來,出來也怕嚇著了小孩子。只有到了晚上,他們才順著大路回家來看看,到村口街頭站站,他們也想家哩?!蔽矣悬c害怕,拽著爺爺?shù)男渥油堇镒?。爺爺笑著說,“不怕,不怕。都是本村本土的鬼,都是好鬼?!焙蟀胍?,我躺在炕上,睡不著,聽爺爺講村上老人的故事。到現(xiàn)在,那些故事都忘了,但那個驚鴻一瞥的夜晚,亮堂堂的如白天一樣的夜晚,我卻記憶猶新,怎么也忘不掉。
這一次,一頭撞進亮如白晝的夜里,我又一次驚呆了。原野的夜與村上的有很大不同,月光下的原野,那般寂靜,那般闊遠。冬天的大地,本身就覆蓋著一層白霜,瀑布般的月光傾瀉下來,覆蓋在白霜上。四野無聲,只聽見湖里水波蕩漾的嘩啦聲。一層一層的波紋、漣漪,銀色的光波隨著湖水的漾動而起伏,與陽光照射下來完全不同,那是一種淡淡的素凈的美,是一種陰柔的凈心的顏色。大地上所有的植物、山巒、道路、湖泊,都統(tǒng)統(tǒng)籠罩在銀白色的月光里,只有那一片小樹林,影子是黑灰色的,投射到亮白的地上,像一片高粱地。楊樹上的鳥巢顯得碩大而蓬松,看不到什么鳥兒,也聽不到一聲鳥鳴,世界仿佛按了暫停鍵。時間停止了。我被這樣的景象驚呆,怔怔地站在木屋前的山坡上,竟然一時淚流滿面。
我想起來遙遠的魯西南平原,想起來那個冬晨早起而見到的景象,想起爺爺。爺爺去世十幾年了,那個夜晚爺爺大襖里暖烘烘的味道還在,我仿佛看到了故鄉(xiāng)的麥田里,松柏樹下的那一個墳塋。今夜故鄉(xiāng)也是這樣嗎?是不是也亮如白晝?爺爺曾說,這樣的夜晚是月亮給村莊的鬼魂們、田野里的小生命們留下的,不知道爺爺是否也會在月色中蹣跚而出,走上回家的路?他會到我們已經(jīng)廢棄的小院子里再去看看嗎?摸一摸那一個老壓水井,看一看那盤老石磨?
我從來沒有感受過這樣的寂靜。我的耳朵在那一刻完全放松下來,一點雜音也沒有,一點噪音也沒有,我甚至聽不到自己的呼吸。那安靜仿佛可以看到摸到,如一層神秘的霧氣,把天地籠罩了。抬頭遠望,天上的月亮在對面山尖上掛著,山谷像一條靜止的河。山尖上的古中山寺也沒有了鐘聲和鼓聲,像一個雕塑,靜靜地佇立在遠方,成了月亮里的宮殿。
云蒙湖變得更加浩大,無邊無際。遠處的堤岸成了一條線,與天邊銜接。水在平面上晃蕩著,讓我想起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的詩句——“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江流宛轉(zhuǎn)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蹦菚r光里堂皇的境界,在這一刻與眼前的景象重合,歷史場景的再現(xiàn)讓我怦然心動。這不是大江,但湖岸也泊著兩只小木船,它們靜靜的散亂地泊在那里,一根纜繩懶懶地松松地拴在木樁上。我走向湖邊,寒夜里空氣清冷,我裹緊大衣。
湖面也是安靜的。初冬的湖還沒有上凍,與冰封隔著一場大雪的距離。但在今夜,似乎整個世界都成了這一片湖。湖中蘆葦已經(jīng)干枯,佇立著像一首首發(fā)表過的詩。整個世界是黑白顏色的,這冷色調(diào)卻讓人內(nèi)心舒暢。斑斕的世界里,那絢麗的色彩讓人眩暈,應(yīng)接不暇,這極簡主義的湖,像宋朝的瘦金體,像元朝的青花瓷,簡單,純粹,澄澈,寂靜。
我真應(yīng)該感謝這一次相遇,感謝這一個夜晚。多少年喧囂的奔波中,腳步匆匆,像無根的草,在風(fēng)暴的裹挾下,漂移。從平原到海洋,從海洋到群山。我梳理自己的位移痕跡,仿佛看到一個魯西南平原上的少年,十八歲出門遠行,到黃海邊求學(xué)數(shù)載;然后,“人生忽如寄”,輾轉(zhuǎn)間像一粒種子被拋撒到了這片莽莽群山里,只是巖石縫里干硬的土地難以扎根,山谷里吹來的風(fēng)又冷又疼,直到十幾年后,漸漸穩(wěn)定下來,安居下來,但直到偶然見到這一片湖,才開始有了安靜的通透感。就像這一粒種子,終于找到了合適的泥土,等來了一場屬于自己的風(fēng),積蓄已久的芽孢終于噴薄而出。這些年,陸陸續(xù)續(xù)讀了很多書,也曾羨慕“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也曾羨慕“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也曾登上高岡與陳子昂同生感慨——“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但此時此刻,與以往都不一樣,有那么一瞬,生命似乎與天地星辰心意互通,肉身化成了與造化自然一體的存在,所有附加在身上的功名利祿,所有的富貴前程,都突然變得輕飄飄的,在大地面前,一切都變得干凈、純凈和素凈。
那是一段無法言說的時間,是一種說不清的感受,索性,讓舌頭失語,讓耳朵失聰,讓文字失色,就只剩下月亮下的身影,融合進大地,和泥土一起,化為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