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婭
1
盡管已有預(yù)感,但一早醒來,打開手機點開他的微信,從天而降的蛋糕雨,還是讓她哇噻一聲,一腳蹬掉毛巾被,一個鯉魚打挺翻身躍起,忽地又四仰八叉地倒回床上。她被幸福的雨點砸得有點找不著北了。
不會是做夢吧。她顛鍋似地把自己翻了過來,用兩個胳膊肘撐住上半身,再次打開手機——“生日快樂!今晚六點翠竹苑見。”十二個字及一個感嘆號一個句號,確鑿無疑?!靶腋!敝?,她總覺得缺點什么。缺了情調(diào)。干巴巴硬邦邦,像下醫(yī)囑,這可是她四十六年以來的第一個真正的生日,這個生日不是百年也是十年難得一遇,怎么也得那個點。她不滿地噘起嘴,把手機扔到一邊,然后像蝗蟲那樣趴著。
驀地,她想起什么,拾起手機,順勢側(cè)過身子。這就對了,“凌晨五點四十五”,這個點,他該還沒起床,這條微信他是在床上編輯并發(fā)送的。她直愣愣地盯著時間的目光,猶如X 線,清晰地透視出那個點上的他——盡管她的心里相信他是躺在那張小床上(他跟她視頻過,展示柜把他的辦公室像人一樣攔腰分出上半身和下半身,上半身冠冕堂皇,下半身不免陰暗齷齪,窄小的行軍床、以及床邊的椅子凌亂不堪),可是她“看到”的,卻是一張寬大的雙人床,蜷縮一團如一只巨蝦的他,手指悄悄地在手機上滑動。旁邊是他的“糟糠之妻”,從隆起的薄被上看不出女人的身形。兩人雖背靠背,卻背挨背。險惡的環(huán)境,他不得不一板正經(jīng)。只是他被歲月屠戮過的、越發(fā)顯得有棱有角的臉,叫幽藍的鬼魅的手機熒光斷章取義地一照,充滿了魔幻現(xiàn)實主義色彩。
她閉上眼睛,想跳開不堪入目的畫面,再睜開眼睛,他和他的“糟糠之妻”不見了,手機屏幕上是自己的幾綹亂發(fā)。她將額前的頭發(fā)掖至耳后,抬高手,照鏡子般地端詳著屏幕中的她,鴨蛋臉,杏仁眼,蒜頭鼻,櫻桃嘴,倒還是端莊周正,沒有太大走樣,可肌膚卻像將要凋謝的花兒現(xiàn)出敗相——膚色暗黃,毛孔粗大,這還好,無非多刷幾層涂料。但開在鼻翼兩側(cè)的排水溝似的八字型法令紋,印在眼眶下面的墨痕般的黑眼圈,內(nèi)分泌紊亂導(dǎo)致的斑斑點點,以及尚在養(yǎng)精蓄銳的魚尾紋,就沒那么好打發(fā)了。唉,真是煙花易冷紅顏易逝,一張瓷器般光潔的臉,轉(zhuǎn)眼就涂鴉成這樣,他的那位“糟糠之妻”呢……又來了。你當(dāng)他是什么,朝三暮四喜新厭舊見異思遷,還是沾花惹草、采花大盜?無恥、下賤、卑鄙,她用骯臟刻薄的詞語咒罵自己,似乎以此減輕對他的褻瀆,對她和他絕非世俗所能理解的愛情的褻瀆。
他給她講過一個寓言故事。說很久以前,動物們聞言一位“道”人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于是,動物們氣勢洶洶地去找天地理論,怒訴天地不公。天地問,哪里不公?動物們說,別的也就算了,為什么我們一年只能交配兩次,而人類卻可天天尋歡作樂?天地呵呵樂了,說,人在天地間不過一高級動物而已。高級動物自要與“高級”匹配,因此,人類除了肉欲之歡,還有靈魂之愛。只有靈與肉珠聯(lián)璧合,才能享受真正的天地之合。事實證明,真正能享受天地之合的概率不到萬分之一。難道你們沒聽見,人類涕淚交加捶胸頓足地問世間情為何物,問了幾千年。你們問問越來越聰明、越來越自以為是的現(xiàn)代人找到答案了嗎?他們幸福嗎?動物們太了解人類了,一商議,認為還是這樣沒心沒肺地活著不累,動物們就哪來哪去地散了。
你編的?她嗤嗤鼻子,作出不以為然的樣子。
但你和我都屬萬分之一以外,是真的吧?他問她,神情肅穆。
……
她忽然猛地拍了下床沿,一骨碌坐起來。今天是她的生日,也是他的生日,她和他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為給他們首次的共同的珍貴的生日準(zhǔn)備一份盛大禮物,她忙碌了新舊兩年,到頭來兒子生出來了娘倒忘了。
她趕忙點開微信,食指在與他的對話框里翻飛,最后略一思忖,把“親愛的”叉去,只發(fā)送配了三朵花的“生日快樂”。她的語言包括文字語言,比起騷動的心,總顯內(nèi)斂拘謹。
早上好,親愛的。他仿佛守在手機邊上。他的“親愛的”怎么這樣順溜自然?這才是他的風(fēng)格,不失中年男人穩(wěn)重的一點肉麻,恰好是她的刺激閾值。
她臉發(fā)熱了。
沒等她試探性地發(fā)問“是不是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他的“今宵一刻值千金”和令人臉紅耳赤的動畫表情包,一浪高過一浪,像每次幽會的節(jié)奏——和風(fēng)細雨,風(fēng)雨交加,飄風(fēng)疾雨,最后銀河倒掛。但這會兒她必須矜持,因為他們相隔九百公里,遠水解不了近渴;因為重頭戲在今晚,眼下不過是片花。
有禮物嗎?她捂嘴偷笑地改弦易轍。
大禮。他回復(fù),呲牙咧嘴地笑。旋即問,我呢?
大禮。她回復(fù),也呲牙咧嘴地笑。
他一蹦三尺高。
她掌聲雷動。
然后他們意猶未盡地互道再見,戀戀不舍地放下手機。畢竟大戲開演前,有很多準(zhǔn)備工作。特別是他,由于兩地沒有直通車,他將要乘坐上午十點半的動車到九江站換乘火車,約摸下午五點一刻抵達她的縣城,再七拐八彎地到達翠竹苑,差不多六點。這是他在長達二十個月的頻繁的舟車勞頓(疫情嚴重時歇了四個月)中摸索出的一條最簡便快捷的出行方式。
她呢,為這份盛大禮物,痛并快樂地準(zhǔn)備了頭尾兩年,即便是昨天,在不確定他的行動的情況下,她下班后仍去那里折騰了半天。盡管如此,她的大腦仍然展開拉網(wǎng)式搜索——天啊,真忘了一件事,一件大事,事大得不亞于幾小時后他們共同度過的第一個共同生日。
她像屁股著火,從床上一躍而起,雙手抱臂,在上世紀末盛行的小四方塊地磚上來回踱步。這是她思考事情的習(xí)慣。踱了五個來回,她驀地收住腳,左手拳頭擂在右掌心上。補救措施有了。當(dāng)然,黃道吉日沒法子挑選,只能擇日不如撞日了。
七點一刻??滩蝗菥?。她導(dǎo)出通訊錄中的護士長的手機號碼,深吸一口氣,食指堅定果敢地摁亮了這串?dāng)?shù)字。她明白她的這一指頭,對于護士長宛如段氏家族一陽指,美好的早晨亦或者是美好的一天即將毀于一旦——正值中考,科室里請假休假的如過江之鯽,留下來的一個蘿卜一個坑……但她顧不得這些。
護士長,碰到一件非常非常棘手的事情,必須今天解決不可,不好意思了,請一天假,明天我會跟你解釋的。她用火燒眉毛又不得已而為之的口吻一口氣說完,說完不由分說地掛掉電話。她了解護士長,豆腐心,刀子嘴,好探秘。因此,她要一劍封喉。
她和他的大好日子需要好口彩。
2
他們是在畢業(yè)二十年的聚會上,知道兩人居然同一天生日。
聚會的發(fā)起人、召集人和策劃人均為楊紅燕。
楊紅燕成績平平,長相也不十分出眾,卻和誰都是哥們姐們,在學(xué)校的影響力和知名度,絕不亞于成績排名年級數(shù)一數(shù)二的悶葫蘆的她。她后來懂了那叫高情商。楊紅燕后來發(fā)達了,沒人感到詫異。當(dāng)然楊紅燕還有一個拿到今天來說太小兒科,但在當(dāng)時足以令她們那個農(nóng)村與平民子弟各半的全班同學(xué)集體眼紅的家庭,父母均為水利系統(tǒng)職工,楊爸爸還是鎮(zhèn)上電排站的頭兒。
有幾年她和楊紅燕是站到了人生的同一高度。她幸運地趕上了國家包分配的末班車,衛(wèi)校畢業(yè)后被分配到縣人民醫(yī)院,當(dāng)了一名白衣天使,一年后與縣一中的語文老師談上戀愛。楊紅燕讀了一年職高,便被水利系統(tǒng)“安排”到一家二級單位上班,不久成為省水利水電職工中專的一名委培生,學(xué)成歸來理直氣壯地轉(zhuǎn)干,調(diào)縣局。一番折騰,最終與本系統(tǒng)的一位畢業(yè)于水利工程學(xué)院的正兒八經(jīng)的大學(xué)生修成正果。語文老師和水利大學(xué)生恰好在同一座城市念大學(xué),于是,四個人兩對情侶玩到了一起,她和楊紅燕由同學(xué)發(fā)展到閨蜜。后來她不止一次地想,如果他們一成不變地順著這條簡單快樂的人生軌道往前走,如今會是怎樣情景?
正如沒有一條河流是直的,何況人生道路?何況是楊紅燕兩口子極不安分的四條腿的人生道路?進入新世紀,縣水利局為甩掉歷史包袱,相繼出臺了一系列“精簡”“裁減”政策,鼓勵職工自謀出路。夫妻倆對一家瀕臨倒閉的水利建筑公司動了心,但局里約法三章,但凡要從事實體經(jīng)營者,必先辭去公職。兩口子一合計,一馬當(dāng)先地遞交了辭職報告,東借西湊地買下那家公司。兩人不差是財神爺敲門送財,自“九八”大洪水后,國家加大了江河湖堤的防洪減災(zāi)工程的投入,一個抓質(zhì)量一個跑公關(guān),里應(yīng)外合,配合默契,幾年工夫,賺得盆滿缽滿不說,還把公司開到省城,在競爭激烈的省城占領(lǐng)一席之地。
接著,語文老師離開三尺講臺,憑借扎實的文字功底和三寸之舌,在縣政府辦公室公開招考中奪魁,從此踏上仕途之路。從科長到副主任、鄉(xiāng)鎮(zhèn)書記,一路扶搖直上。官場得意,情場失意,這話放在語文老師身上再合適不過。后院起火。放火的不是別人,卻是自己的司機,這事一時間被縣城人津津樂道。已不是普通人的語文老師受不了奇恥大辱,當(dāng)機立斷地結(jié)束婚姻。三年后,被交流到鄰縣任副縣長。語文老師帶走了兒子。
楊紅燕在她單身前的一個黃昏,特意從省城開車過來找她。
兩人在上島咖啡找了個靠窗的卡座坐下,楊紅燕叫了兩杯拿鐵。她對服務(wù)員說,給我一杯溫開水,喝不慣那玩意兒。楊紅燕像看星外來客一樣看著她,你一個潮流前線上的弄潮兒,居然喝不慣咖啡?
她斜睨了楊紅燕一眼,沒有說話。直到點完餐,服務(wù)員拿著菜單走遠了,才幽幽地說,不要含沙射影,你不要忘了這會兒面對面的兩個人是同學(xué)。她知道楊紅燕兩口子跟語文老師已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朋友。
你不會拿我當(dāng)說客吧?楊紅燕往座位后面一靠,選了個舒服的坐姿,歪著腦殼打量她,不是同學(xué),我今天能約你嗎?楊紅燕說著把頭扭向窗外,被人賣了還幫人數(shù)錢。
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她還是一字不漏地聽到心里去了。堆積在她心里的類似的話,差不多一座塔高了,全不及楊紅燕這一句對心靈的震撼。她不動聲色地也轉(zhuǎn)臉去看窗外。結(jié)果和楊紅燕在落地玻璃窗上對上了。不過只短促的一瞥,兩人迅疾閃離。窗外黑透了。黑黝黝的樹葉縫隙間,閃爍著碎金似的橘光。
一陣濃郁的醇香味。兩人收回目光。服務(wù)員端上一杯玫瑰花圖案的咖啡和一杯溫開水。她拿起了玻璃水杯。你說什么是男人的性感?她呷了一口水,把水含在口中品味,聽到楊紅燕莫名其妙的問話,咽下那口溫潤的水,放下水杯,沉默地望著低頭用小湯匙輕輕地攪動咖啡的楊紅燕。可惜了那朵玫瑰花,從此零落成泥碾作塵了。男人的性感不是把你哄得團團轉(zhuǎn)的嘴唇,不是發(fā)達的胸大肌,不是讓你云里霧里快活得找不著北的那個玩意兒。男人的性感是地位和金錢。楊紅燕說著,把小湯匙放在托盤上,右手拇指和食指輕輕捏住杯耳,抬起頭目光亮亮地盯著她。她覺得那張氤氳在裊裊香氣中的臉很生疏。一百個女人,會有九十九個女人這么回答。就像你問男人喜歡什么樣的女人,一百個男人里會有九十九個男人告訴你——年輕、漂亮。說這話時,楊紅燕已啜了一口咖啡。咖啡就是人生,苦與樂都包含其中,因此楊紅燕的表情和語氣,充滿了參透人生的得意。
我屬于剩下的那個傻瓜。她不滿楊紅燕的自以為是,故自嘲道??捎X得胸口堵得慌,便不管送餐服務(wù)員的偷窺了。你是沒嘗到女人孤獨無助的滋味。你眼巴巴地等著出差的男人回家,可那男人半路上接到領(lǐng)導(dǎo)電話立馬調(diào)頭去補三缺一。你病倒在床,痛得哎喲喲地叫,你的男人卻在高干病房幫領(lǐng)導(dǎo)端屎接尿……行了,放這兒,自己來。她對慢吞吞地擺盤弄叉的服務(wù)員發(fā)火了。女孩臉一紅,低頭走了,她趁機抹去臉上的淚水。這個時候,你是要金錢地位還是要對你噓寒問暖端茶倒水的體貼?她的嗓子哽咽了。
我要是對你說,我家老黃一年至少要陪那個管項目的女人出外度假一次,楊紅燕無視她的眼淚,兀自叉起一團意粉,旋轉(zhuǎn)成一個球,優(yōu)雅地送進口中,半晌才漫不經(jīng)心地說,我還得他媽的像個猴子似的上躥下跳,幫他們訂票訂酒店買禮物,你信嗎?
輪到她瞪大眼睛鼓著塞滿飲食的腮幫子像看星外來客般地盯著楊紅燕。你和誰都能哥們姐們,我不行,我親哥親姐才叫得出口。她口齒不清地說。
明說好了,咱倆是道不同不相為謀。
接到楊紅燕聚會的邀請電話,她好半天沒反應(yīng)。楊紅燕一時也沒了聲。不同時期的楊紅燕像電影里的蒙太奇鏡頭,在她大腦中排列、交叉、重疊。當(dāng)楊紅燕打破僵局,說“俗話說親戚越走越親,同學(xué)也一樣,越聯(lián)系越黏稠,看看咱倆當(dāng)年那么鐵的姐們,如今疏遠成啥樣了,拿著手機都不知道聊什么?!彼亩呎胫鴹罴t燕的那句“道不同不相為謀”。
自從上島咖啡廳不歡而散后,她們十年沒聯(lián)系。十年,恍如隔世,又似乎是彈指一瞬間。四個人只有她像是被時光凝成一根木樁,牢牢地戳在原地。楊紅燕的夫妻店在省城風(fēng)生水起。語文老師又換了一個縣城,去了副縣長前面的“副”。
你不知道組織這樣的活動多費勁,幸虧現(xiàn)在我有這樣的空閑……楊紅燕在電話那頭喋喋不休。人到中年的楊紅燕開始回歸家庭,無聊之余,最適合琢磨同學(xué)會。
也只有你有這樣的魄力和能力。她不是恭維,是大實話。她想明白了,她和楊紅燕本就不是一樣的人,楊紅燕生下來就是大雁,又會借風(fēng),所以南來北往,遨游四方。而她便是蝸居在屋檐下的鳥巢里的燕子,過過小日子得了,偏去計較什么香燈半卷、寂寞梧桐,到頭來還不是孑然一身。這是她們的命和運,不存在誰輸誰贏誰好誰壞。
我說了半天,你給個態(tài)度啊。
我要不去,豈不是太不識抬舉。她說這話時,乍然記起昨晚《復(fù)活》里她劃了線的一句話:人人受苦受難,那么最好的辦法是不去想它。
讓她始料未及的是,同學(xué)會竟會饋送她一份……(她一直沒找到合適的詞語)。
同學(xué)會有個重要儀式——向母校捐款三十萬元人民幣。雖說是以初三(1)班的名義,但誰都清楚是以楊紅燕為首的幾名成功人士所為。那天,那幾個人被請上主席臺。除了楊紅燕,醒目的便是她當(dāng)年的對手,對手中考分數(shù)比她低一分,可人家讀的是高中,后來考上上海交大,現(xiàn)為中鐵某局的紀檢書記,官職副廳。還有一個小建筑商、一個村支書記,曾經(jīng)挺不起眼的小人物,如今坐在臺上氣宇軒昂。
剎那間,會場一片死寂。是死寂。直至中午聚餐都沒有緩和過來。中午聚餐安排在鎮(zhèn)上最大的飯店——喜迎門飯店。因校領(lǐng)導(dǎo)要陪突然襲擊檢查的主管部門,靠近舞臺的擺了鮮花的主桌,只坐了班主任、英語老師和主席臺上的四名成功人士,顯得稀稀拉拉。她被楊紅燕死拉硬拽到主桌。落座時旁邊剛好坐過來一位被對手死拉硬拽過來的男生,兩人點點頭便算招呼過了,她甚至沒興趣知道旁邊的尊姓大名。作為當(dāng)年的尖子生、眼下泯然眾人的離異女人,參加聚會又多少有些脅迫的成分。而在同學(xué)們的印象中,她一直都是寡言高冷,讓人望而卻步,如今增添了一絲神秘罷了。因此,她一以貫之地孤獨著。
這一切很快在沉默中爆發(fā)。
事情是這樣的:冷菜上畢,服務(wù)員推來一個五層蛋糕,就在大家面面相覷時,楊紅燕和對手雙雙跳上舞臺,像職業(yè)推銷大師發(fā)表演說那樣激情澎湃。同學(xué)們,今天真是個好日子,我們闊別二十年歡聚一堂,我們敬愛的班主任王老師迎來他七十大壽,讓我們……尖叫聲、喝彩聲蓋住了楊紅燕的麥克風(fēng)。剛才的死寂、壓抑終于有了宣泄口。我要爆料一下,對手接過話筒,今天的酒,是羅軍羅總千里迢迢開著越野送給大家……餐廳頓時如銀瓶乍裂。
她突然被卷入漩渦中。因為坐在她旁邊的、和她一樣沉默的男生就是羅軍羅總。羅軍成了同學(xué)們發(fā)泄情緒的箭靶子,敬酒的一哄而上。她也不能幸免,從來沒有喝過白酒的她,被慫恿著端起酒杯。
趵突泉,入口很辣,眼淚都辣出來了。那辣順著喉嚨而下,變成了火星,頃刻間她寒濕體質(zhì)的血管里,仿佛游動著一條火龍,暖暖得特舒服。
幾杯酒下肚,她的話多了,開始主動出擊。敬過老師,她紅艷艷地來到對手身旁。她討厭對手躲在眼鏡后面看她的眼神。這會兒她索性坦坦蕩蕩地向眼鏡后面的眼睛敞開自己。知道我這輩子最悲催的是什么?對手的鏡片閃著迷惑不解的光。她用對手桌前蛋糕碟里的細鋸齒刀切了一塊叉進嘴里,我最悲催的,是到現(xiàn)在還沒有過過自己真正的生日。我是閏四月二十九出生,我媽去上戶口派出所不讓填“閏”,我媽想起那天是陽歷六月十九號,隨手填了“6月19日”。哪知我媽忘了這茬,此后每年農(nóng)歷六月十九這天,我媽都要往我碗里臥一個雞蛋,直到前兩年我媽才告訴我真相。唉,閏四月的人哪能年年有生日過哩。你說我悲催不悲催?就像穿衣服,第一顆扣子扣錯了,不得整件錯下去嗎?來,干一個,悲催的沾沾幸福人的運氣。
她晃來蕩去的酒杯只剩下半杯酒了,對手執(zhí)意要給她滿上才肯碰杯。兩人碰過后,對手利索地一飲而盡,她舉著酒杯的胳膊,被隔壁蹭地站起來的羅軍絆住了。你真是閏四月二十九出生?羅軍盯著她的眼睛問。
她斜了羅軍一眼,這還能造假?
媽呀,我也是。羅軍興奮得手舞足蹈,像找到了失散多年的親人,與剛才判若兩人。我一直把六月十九號當(dāng)成生日,但這六月十九號跟閏四月二十九是一回事嗎?我說這一生咋事事不順,原來第一顆紐扣就扣錯了。羅軍說著眼神暗淡下來。
她這才抬眼認真瞧了瞧羅軍。他眼睛里的憂傷、孤獨、落寞,讓她的心怦然一動。
交杯!交杯!這時,周圍響起起哄聲。楊紅燕尖細的嗓門尤其嘹亮。
他們相視一笑,舉著酒杯的手腕往前一伸,兩只胳膊默契地纏繞在一塊。
為閏四月二十九,干!
為同病相憐,干!
她的酒杯在叫喊聲中像緩緩泊岸的船只顫顫巍巍地正要靠近嘴唇,突然,纏繞的胳膊肘猛地一抖,一杯酒全灑了。她疑惑地扭頭看向他,他朝她擠眉弄眼地笑。頓時,她感到有一股電流穿過身體。
3
現(xiàn)在,她騎著愛瑪駛出梳子胡同上了人民大道。梳子胡同是她對姨媽的綠柳小區(qū)的戲稱。小區(qū)只有一條進出的路,路的左側(cè)是三米高圍墻,右邊則是梳齒樣整齊排列的十六棟六層高的樓房。連大門都省略了,僅在梳背和梳柄處做了一間小平房權(quán)當(dāng)門房,門衛(wèi)老頭的飲食起居在過往行人眼里一覽無余。這個建于千禧年初期的小區(qū),建筑理念顯然仍處在溫飽年代。
姨媽姨夫退休后去了南方的兒子家,房子一直空著。她賣掉醫(yī)院的房子,便搬進姨媽的空房子,在這條早晚高峰段便梗阻的梳子胡同奔波了一年多。
一開始并沒打算賣房子,畢竟醫(yī)院宿舍樓住著,地段好,上下班方便。她原計劃是公積金貸款購房,存款付首付,借錢裝修,五年內(nèi)還清借款。總之,一切瞞住他,到時給他一個大大的驚喜。
她把借錢的希望寄托在拔根汗毛比她腰還粗的楊紅燕身上。一是基于她和他的關(guān)系,買房只能悄悄進行。楊紅燕就不一樣——慫恿她和他喝交杯酒叫得最歡;第二天她和他雙雙缺席三清山兩日游,比警犬還靈敏的楊紅燕旋即覺察到異樣,當(dāng)晚發(fā)微信給她“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后面附壞壞的笑。那時她剛聽他講完寓言故事,心里猶如十五只吊桶在打水??赐陾罴t燕的微信,她抬頭迎著他熱辣辣的目光勇敢地承認自己是不幸的萬分之一之外??梢赃@么說,她跨出去的關(guān)鍵一步,楊紅燕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其次,楊紅燕當(dāng)初籌措資金創(chuàng)業(yè)時,她二話沒說拿出了一千元。雖說楊紅燕后來加倍回報了她,但那時一千元的價值,楊紅燕自然心里有數(shù)。第三,楊紅燕借錢給她不會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她的主管護師職稱、固定收入、身體健康等等,都是還錢的保障。
懷揣夢想,她躊躇滿志地坐上去省城的班車(同學(xué)聚會后兩人又恢復(fù)了友好往來)。哪承想,楊紅燕才聽了開頭,便急吼吼地打斷了她,你腦子進水了吧?打打野食也就罷了,還當(dāng)真了?
她羞得滿臉通紅,我們是真心實意的……
好好,你們是兩情相悅,是天造地設(shè),是靈魂的伴侶,那他和他老婆是什么?
紅燕,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那你告訴我你們是哪樣呀?你們就天作被蓋地當(dāng)床,山作枕頭月當(dāng)燈,多詩情畫意啊!買什么房?聽說過溫水煮青蛙吧,愛情就是那只青蛙,房子就是盛水的容器,想必你比我體會更深。
如果不加熱呢?容器豈不是青蛙的樂園了。她說,像突然獲得某種力量,高昂起頭顱。
楊紅燕被她的執(zhí)迷不悟激怒了,冷冷地看著她說,人家開著兩家超市,出進是路虎,你呢?即便要買房,為什么是騎著電驢干著伺候人的營生的你來掏錢買?
咱倆真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她氣咻咻地甩下一句楊紅燕十年前說的話,摔門走了。
回縣城的班車上,她做出了賣掉醫(yī)院房子的決定。
她在一家文具用品店停下,進店后不一會兒拎著一個紙袋出來,又匆匆地跨上愛瑪。左拐,從私建民房夾峙的街道鉆出,縣城仿佛從此破繭成蝶——越過溫飽,一步跨入現(xiàn)代化都市。再右拐,進入濱河大道,她感覺自己是現(xiàn)代都市里的一只翩翩飛翔的蝴蝶。這是縣城標(biāo)志性的街道,筆直寬闊的雙向六車道,綠蔭如蓋的行道樹,花團錦簇的綠化帶,造型別致的路燈,以及錯落有致地個性十足地分散在道路兩旁的體育活動中心、圖書館、政務(wù)中心、新縣委和政府大樓。若是按照十年前宏偉藍圖,如今這里應(yīng)是繁華的政治、文化中心。然而,隨著上上任縣委書記的落馬,項目戛然而止不說,就連業(yè)已竣工的新縣委和政府大樓,像尚未出閣便被拋棄的舊時女子,在孤寂中黯然神傷地打發(fā)時日,更遑論那些未來得及萌芽的高樓大廈。因此濱河大道只空有一副好看的皮囊。這副皮囊卻害苦了大道盡頭的“錦繡江南”。當(dāng)初,開發(fā)商就是看中它的錦繡前程,才在一片荒涼的沼澤地里,建造起東南亞風(fēng)格的現(xiàn)代綜合性住宅小區(qū)。錦繡前程虛無縹緲,“錦繡江南”不得不降尊紆貴,以每平米低于城區(qū)同等樓盤五百元的出血價賤賣。
這一切仿佛是為她量身打造。
買房的念頭從心里冒芽后,她看了不少樓盤,當(dāng)她轉(zhuǎn)悠到濱河大道正值黃昏,她像從喧囂紅塵走進攝影師的取像框。框底是橙紅的天空。天空下面青山如黛。夕陽被遠處的樓群遮擋。那些高矮不一的積木似的樓房,像閃閃發(fā)亮的長短不一的詩句。
順著空曠而幽靜的大街,她走進了她的詩與遠方。
她選下四號樓二單元二十九層,即“閏四月二十九”。
打開大門,望了一眼墻上的鐘,七點五十三,還有二十五分鐘,來得及。她顧不上喘口氣,立刻把剛從文化用品店買來的東西攤開在地板上。是一副對聯(lián)。上聯(lián):家居綠水青山畔,下聯(lián):人在春風(fēng)和氣里,橫批:可心就好。她在一堆富麗堂皇的對聯(lián)中挑選了稍顯清新脫俗的它,這會兒讀來卻覺得對仗不怎么工整。臨時抱佛腳,只好湊合了。她把人字梯在大門口架好,上下爬了幾次,對聯(lián)貼好了。這是她貼得最歡的一次。以前總會情不自禁地想起語文老師,忍不住一陣唏噓。語文老師一年到頭干的唯一的一件活就是貼對聯(lián)。當(dāng)然那是在春節(jié)。
終于,八點十八分,喬遷時辰到了。在老家,這當(dāng)口,禮花鞭炮齊鳴,賀喜的人們說著即興(吉利話),主人撒網(wǎng)似地撒著喜煙和糖果,熱鬧非凡。可她這時卻感到茫然,好半天才想起下一個議程——暖灶。她早上擬定方案時已把繁瑣的喬遷儀式簡化為兩個步驟,貼對聯(lián)和暖灶。城里禁鞭,住在商品房對門隔壁互不往來,過屋也就是個形式,只是不曾料到巨大的冷清,像不速之客,讓她乍然間不知所措。她走進廚房,用水壺接了一壺水,坐在燃氣灶上,啪地一扭開關(guān),藍茵茵的火苗如鮮花綻放。她在心里默念:紅紅火火,平平安安……
辦完“大事”,她松了一口氣,開始履行主婦職責(zé)。從玄關(guān)柜里拿出一個購物袋,把里面的牙刷、刷牙杯、電動剃須刀、毛巾、男鞋拖鞋、男式睡衣,一一拆掉包裝,再各就各位——拖鞋齊整地擺在進門口墊子邊上,牙刷刷牙杯剃須刀放在衛(wèi)生間柜架上,毛巾和睡衣泡在滴了洗衣液的洗衣盆里。幾天前她便幫他置辦好了這些,只是拿不準(zhǔn)他今天來不來。她邊放進柜里邊發(fā)誓,如果他今天不來,她將像扔垃圾一樣扔掉它們。
他怎么可能忘記今天呢?二零二零年將迎來他們?nèi)松牡谒膫€真正的生日,下一個生日則要等待三十八年。這個還是他告訴她的。他給她看手機日歷,恨不得一下跳到今天。她說,該來的總會來,要走的無法挽留。他壞壞的一笑,要看來的是什么。比如,像我們這樣有精神密碼的,一旦接上頭,就像榫和卯,永遠……想這些時,她正在搓洗他的衣褲——前胸后背袖子褲腰褲襠褲腿。她的臉和身子突然著火似的,燙得厲害……她揚手輕輕地抽了自己一耳光,頓感臉頰涼津津濕漉漉,這才意識到一向視手為第二張臉的她竟然忘了戴橡膠手套。無恥!還行路吸風(fēng),坐地吸土了呢。她罵完,又被這句披著文明的外衣卻露骨至極的俗語逗樂了。
寬大的男式衣褲,仿佛飄揚的旗幟,在陽臺上空獵獵作響,如同宣示主權(quán)。她一下子感覺屋子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像真的聞到他的體味,他的荷爾蒙的氣息。
才九點十二分。他該在去往高鐵站的路上。還有八九個小時。等待,是漫長的煎熬。怎么挺過這漫長的煎熬?她聽見肚子的咕咕叫聲。猛然想起還沒過早。這一想,如同扯出蘿卜帶出泥,是啊,他們明天的一日三餐呢?有了屋就有了家,有家的人自然要在家里吃飯。
她關(guān)門下樓了。
在小區(qū)臨街的一家早餐店吃完早餐,她去了旁邊的超市。推購物車的時候,明天的菜譜已然在腦海成形——早餐,自制豆?jié){,韭菜雞蛋餅;午餐,香芋燜雞,蒜香白菜,菌菇肉片湯;晚餐,紅燒茄子,千張炒青椒絲。家常菜,葷素搭配,色彩好看。他在北方多年,其實還是南方的胃。雖說他自己說他南北通吃,但跟他吃了十來次飯,她基本摸清了他的喜好。兩個人的采買,不像一個人那么隨意潦草,一趟超市下來,足足花了兩個小時?;丶乙环須w置,飯點到了。她下了一碗超市買來的餛飩,午餐便打發(fā)了。
下午一點二十五分。她打開手機,察看他的消息。他半小時前發(fā)了一張照片,畫面中央是殘湯剩水的康師傅牛肉面,左上角是被動車窗框裁剪的一塊不規(guī)則的天空和一團囫圇的綠。她強忍著手指的躁動,回了個“耶”的卡通表情。她要親眼看見他第一次走進他們的家的樣子。
困意襲來。睡覺,是打發(fā)時間的最好辦法。這么想著,她一頭倒在沙發(fā)上,兩眼一閉,意識一點一點地漫漶起來……她困在一所房子里,房子晶瑩剔透,閃閃發(fā)亮,像座水晶宮,可怎么找不到出口。她急得團團轉(zhuǎn)……終于,找到了一扇門,一扇粉白色的門,門的凹凸和木質(zhì)紋路清晰可見。推開門,只見一張白色的大床上,躺著一個人,她過去一看,是他。他直挺挺得躺在那兒,任她推搡喊叫,他一動不動……突然,進來了一個女人,女人面目不清,手里拿著類似凈瓶和枊枝樣的東西,對他彈了彈,他竟爬起來跟在女人的身后走了。走得無聲無息,像個幽靈……
她醒了。原來是做夢??伤话驳男膮s跳得越來越快,她都聽見自己粗重的呼吸了。她不敢往下想——夢里那門那床,與她屋里的一模一樣。
他喜歡白色。盡管她對白色膩到乏味,但還是把房子裝成了另一個醫(yī)院。就在下單訂下白色真皮沙發(fā)和真皮床的次日,她卻在白色地磚上鋪了一層深紅色木地板。白色的輕盈和紅色的沉穩(wěn)簡直是天地之合。她為妙手回春的杰作欣喜不已的同時,又為嚴重的超支焦慮不安。
因她是過錯方,離婚時只拿到醫(yī)院的集資房,算是凈身出戶。離婚八年她攢了二十二萬元,本想用這錢付首付,再借錢裝修。在楊紅燕那里碰壁后,她斷了借錢的念頭。醫(yī)院的老房子才賣了十八萬元。她揣著四十萬元的全部家當(dāng),在“錦繡江南”買下八十四平米的二房二廳。每月還貸兩千五百元,剩下的仿佛小一號的衣服,讓人渾身憋屈得難受。剛才在超市付款時,她發(fā)現(xiàn)支付寶余額已不足兩百元。
怪異的夢,像飄來的烏云,使得她燦爛的心情,驟然變得陰郁。人的心情也像多米諾骨牌,一件引發(fā)一堆。一地雞毛里,除了財政的青黃不接,就是她不愿想、即使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卻又時時纏繞在心頭的問題:她和他究竟什么關(guān)系?小三?情人?姘婦?她如此勞心苦骨含辛茹苦究竟是為了什么?為了愛?
她在光可鑒人的木地板上踱來踱去。這紅色,終究沒能壓住白色。
瞥了眼墻上的鐘,她吃了一驚。下午四點半了。他在九江火車站等候四點五十分的火車了。想到蓬頭垢面的自己,她打了雞血似的,重新抖擻起來。
剛剛的不快,仿佛又一個夢。
4
不知他是怎么找到這地兒的。
城北的鐵路橋是縣城的邊界,過了涵洞便是陳麻村。陳麻村分居在公路兩邊。挨著縣城的這段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人居密集、嘈雜,想不到這里竟藏著一個別有洞天的翠竹苑。
下了出租車,沿著鐵路路基坡腳,走過門臉開向公路的私宅,翠竹苑的竹籬笆門就掩映在叢竹后面。四合院構(gòu)造,回廊相連,廊下垂吊著塑料竹葉。中間天井鑿一方池,魚游淺底,池后方立著一塊大石頭,石頭腳下卻是不倫不類的鴛鴦戲水的雕塑。
第一次來這里,她站在青磚鋪就的回廓上四處張望。
怎么找來的?
那對鴛鴦的造型很美。他指著水中的鴛鴦答所非問。
可惜是對野鴛鴦。
他當(dāng)即沉了臉,扭身走進包廂。她自覺失言,臉紅了,不聲不響地跟上他。一進包廂,他一把拉過她,把她頂在關(guān)上的門背后,兩手按住她的肩膀,目光灼灼,似乎要把她熔化。你糟蹋我可以,千萬別糟蹋你自個兒。我說錯了嗎?她苦笑。他猛然將她攬入懷中,我想把心剖出來給你看。記得有位名人說過,人有三樣?xùn)|西無法隱瞞:咳嗽、貧窮和愛。她的眼淚噴薄而出,它們是一對不見天日的苦命鴛鴦。他捧起她的臉,揩去淚水。如果命運準(zhǔn)許一個人一生能犯一個錯就好了,我一定不錯過你。她就在那一瞬間萌生了為苦命鴛鴦建造一個溫馨的安樂窩的想法。人生苦短,余生不長,不求永遠,不想未來,只要現(xiàn)在——他們像真正的夫妻那樣,依偎在同一個屋檐下,而不是他像個游擊隊長領(lǐng)著她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居無定所食無常處。
他站在石頭旁向她招手。她面若桃花,緊走兩步,又慢下步子,一個問號陡然懸浮在腦海里——他會送她什么生日禮物?還是生日大禮。什么東西稱上得大禮?珠寶?名表?小車?真有可能是小車。記得有一天晚上,醫(yī)院開完會的她騎著愛瑪去酒店約會,半路上下起了雨,等她到了酒店,淋得像落湯雞。她第一眼便看到他眼睛里的痛,無可名狀的痛……她不是物質(zhì)女。但真正的愛,物質(zhì)和精神是高度契合的,就像靈與肉的統(tǒng)一。
她帶著幸福的憧憬,心潮澎湃地向他奔去。
生日快樂!
生日快樂!
他們在悄然合攏的門背后深情對視。眼睛閉上。她順從地閉上眼睛。伸手。她順從地伸出右手。她的手很柔軟,像一彎拱橋。一陣窸窣響過,她感到先是無名指手指關(guān)節(jié),繼而食指掌指關(guān)節(jié)有一種隱約的壓力,兩個翹起的關(guān)節(jié)像兩個支點在支撐著某種平衡。
什么?
你猜。
她的手像受潮的木板,一點點回縮,漸漸地感到了那個物件的面(水平)和質(zhì)地(硬)。接著彎曲的手指鉗住物件的邊緣,是長方形,有一只手大。她用中指指腹輕輕摩挲,有暗紋,摸上去像皮或人造革。有點像她的主管護師資格證書。
她忍受不了猜測的煎熬,急迫地睜開眼睛,立刻,“離婚證”三個字,赫然映入她的眼簾。她以為眼花了,眨巴了幾下,再定睛細看。沒錯,跟她抽屜里的本兒一模一樣,棗紅色,中間國徽,上面“中華人民共和國”,字體均是正楷宋體,燙銀色。她驚愕地望著他。他嘴角咧了咧,卻什么都沒說,只是用眼神鼓勵她打開來看。
她緩緩打開。他真離了。她盯了一眼登記日期:2020年6月19日。是昨天。這就是他送她的生日大禮?
為什么?她咬緊嘴唇,搖了搖頭,關(guān)上小本還給他。他把小本塞進褲兜,拉著她的手坐到桌邊。不然,我如何面對你?他神情凝重又陰郁地看著她說,說完兩手插進頭發(fā),雙肘撐在飯桌上,看起來痛苦極了。
可你如何面對你的心?她望著他凌亂的頭發(fā)說。
他一動不動,像一尊沉思者。半響,直起背,抬起頭,側(cè)身從旁邊椅子上的背包外側(cè)摸出一張折疊的A4 紙,遞給她。我現(xiàn)在窮得只剩下愛情了。
她不解地看了他一眼,接過,展開。是離婚協(xié)議書。她徑直看向“夫妻共同財產(chǎn)”的處理:男女雙方自愿離婚;婚后雙方共同所有的房屋、車輛、名下所有銀行存款,均歸女方所有;男方負責(zé)兒子學(xué)費、生活費直至兒子完成學(xué)業(yè)找到工作。倘若兒子日后買房買車,男方需無條件資助。
她感到大腦像突然黑屏的手機。于是,她愣怔怔地瞅著他的嘴巴一張一合,服務(wù)員進進出出,然后他朝她伸過來一只肥碩的手掌。
什么?她如夢方醒。
我的生日禮物。
晚餐AA 吧。她轉(zhuǎn)臉看到一桌熱氣騰騰的菜,喃喃地說。她的那一份,她的支付寶余額夠嗎?她憂心忡忡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