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歡
我稍微大一點的時候,我的祖母已經(jīng)很老了。
她和我去巷口的大石上歇涼的時候漸漸走得沒我快了,她從灶火前的校凳上起來的時候我要費好大的力氣才能把她拉起來,她和我抬水去后園澆菜的時候通常要走幾步就歇一下。
可我還是喜歡跟著她。她做飯的時候,我就去灶前攏火。她去后園澆菜,我就在園子里摘洋柿子吃。她去巷口歇涼時,我就撿起石子扔向那頹圮的院落。如同耶穌門徒跟著耶穌一樣,我像是祖母的另一個影子,祖母在哪,我就在哪;祖母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也不是真做,只是搗亂,可祖母也不惱。
我家院子是很大的。六孔白得發(fā)亮的石窯洞,窯后面是供養(yǎng)全家的菜園。我家的石窯是很實用的,屯著糧食,屯著草料,屯著大大小小的牲口也屯著人。從東往西數(shù),前三孔是敞口子的,第一孔窯洞裝著祖父為牲口們打來的干草,那干草很多,似乎一年四季都那么多,從來都沒有減少過。母雞們把雞蛋下在干草堆里,貓兒在這干草堆里分娩,有時候這草堆還會收留一個愛偷懶睡覺的小女孩。二三孔窯洞里分住著騾牛與羊群,羊糞長久地堆積竟變得和炕一樣堅硬厚實。未經(jīng)裹泥的石縫藏著麻雀窩,雛鳥又引來小蛇在石縫里安家。夏天里取一只長竹竿,梢頭在騾牛的尿渦里攪和幾下,胡亂繞幾節(jié)麻絲在石縫里攪纏。掏不出鳥的時候居多,運背一點還會挑出一條小蛇來,那時候便竹竿一扔,逃之夭夭了。待稍晚一會又半帶驚恐半帶好奇地在窯洞前踅摸。
后三孔窯洞上安著曬褪了紅氣的橙色門窗。祖父祖母住在中間的窯洞里,這屋里的陳設我極熟悉,漆得油亮的桌子,畫著胖娃和蓮花的黑柜子,古樸的水甕與碗柜,積滿薪柴的灶火,老舊的風箱……這屋子里的每一樣東西我都熟悉,每一個故事都讓我長久縈懷。接下來這一孔窯對我有著別樣的意義。那是一個混沌的日暮,羊群歸家,我以哭聲應和山羊的咩叫。
最后那孔窯洞里有個快挨到窯頂?shù)柠渹},倉里麥子也快要挨到倉口。兩口柏木棺材停在窗前。棺材上刻著各樣的人,白發(fā)蒼蒼的老頭,綰著發(fā)髻的童子,各樣瓜果兒不分時令齊整地碼在高高的案桌上。亭臺樓閣,月橋花榭,比我家還要好上百倍。
我問祖母:“這是啥?”
祖母撫摸著透著柏香的、精雕細刻的木頭:“這是給我和你爺?shù)摹!?/p>
“給你和我爺干啥?”
“人老了睡在里面?!?/p>
可憐我這小小孩童,不知“老了”就是身故,便是呼吸也沒有了,又怎么會翻身。
追問祖母:“這房子這么小,翻個身都不行,為啥在這?。俊?/p>
祖母便岔開話題來,“咱去后園子吧?!蔽疫€想問,祖母又說,“你聽母雞叫了,快去收雞蛋吧?!币娢页鰜?,祖母就噠叭一聲將門上了鎖。
我家不止這六孔石窯,院西側(cè)有兩孔土窯,窯垴上交纏生長著著杜梨、柏樹、酸棗刺。窯門前還有一個玉米倉,倉子背陰處的木頭上生著大大小小的木耳。每當秋天倉里就會裝滿黃色的苞谷棒子,引得窯垴上的黃鼠狼蠢蠢欲動。
南側(cè)的院落里東房和西房相向而對,豬槽石甕各自安置,園子里瓜果蔬菜肆意生長……那是二爹爹的家,住著我童年里最親切的堂哥。
我家院子是很大的。里面除了窯洞,房子,還有各式的生靈。脖上綁著鈴鐺的老牛,油光瓦亮的騾子,成群的山羊,溫順的老狗,毛色各異的雞,土窯垴上竄下來偷苞谷的黃鼠狼,豬槽下的潮蟲,西房背陰處的濃綠的苔蘚,玉米倉上勃勃的木耳,長在廢棄陶罐里的仙人掌和太陽花,滿園的蔬果和菜葉上的青蟲、螞蚱、蝴蝶、蜻蜓、牛虻……那生靈多得數(shù)不清。它們夏天里來就會顯示出旺盛的生命力,勃勃地長著。它們的小主人也是這生靈中的一個,和它們一樣勃勃地生長著??伤鼈兊膬蓚€老主人都漸漸衰老了。
當公雞的啼叫拉開東方天際上的帷幕,祖父和祖母便開始在微光中悉索著穿衣。我早是醒著的,睜著眼靜默地看著祖父,看著他扣好老布襯衫上的盤花布扣,看著他看著他用綁腿把裹腳布齊整地束在覆著行繭的大腳上……直到他把白色的老布腰帶束在夾衣上,一切才算結束。這時候,祖母早就疊好被子下炕去了。睡在他們中間的小小的我坦然的閉著眼睛,聽著祖父疊被子,下炕,穿鞋,劈柴,飲牛……又聽著祖母掃院的刷刷聲。
直到祖母掃完院子開始燒水做飯,我還藏在被窩里。祖母說:“不早了,起吧?!蔽胰鲋鴭?,不起。祖父喂完牲口回來,把冰涼的手放在我的被窩里,我才嚇得躥起來,穿好衣服,胡亂地把被子卷起來,跳下炕去。
我跑到院里,院里能聽見牲口們嚼草料的聲音。我把雙手背在身后,像個小地主一樣緩慢地踱著步,巡查著自己的土地??諝馐乔逄鸬模掖罂诖罂诘爻灾諝?,如同我在菜園大口大口地吃著黃瓜那樣??磯蛄?,玩夠了,我就回到屋里去。
屋里水汽氤氳著。我看不見祖母,只能聽見灶火里噼里啪啦燃著的木柴,鍋內(nèi)沸騰著的水聲,祖母為祖父潑雞蛋時,筷子碰撞洋瓷碗發(fā)出的脆響。祖父用冒著熱氣的毛巾擦臉,擦完又用這冒著熱氣的毛巾給我擦臉。
祖父洗過臉,熱一壺酒,泡一壺濃茶,將茶壺坐在炕頭的火盆里。等到祖父一切就緒,飯早已用盤子端到炕上了。
祖父呷著酒,講著他早些年經(jīng)歷過的世事。我抿著祖父的酒杯,不停問后來呢后來呢?直到盤子撤下去,我還麻纏著祖父。那時候他就不講了,抽一鍋老旱煙,出了門,吆喝著羊群走了。
祖父一走,我又麻纏祖母。她洗鍋,我也吵鬧著要洗。祖母就舀一盆清水讓我洗。她掃地,我就拿著笤帚畫“老爺胡子”。祖母緩慢地一件件做著家務,我就拿個小鐵鍬在院子里轉(zhuǎn)悠,挖一挖院里的草,又挖一挖柴堆下的碎柴渣,又刨刨棗樹下的土……等到祖母做完家務出來院子的時候,我家已和昨日一樣亂了。
祖母罵我:“挨炮子的?!?/p>
我問祖母:“炮子是啥?”
祖母便笑了。我知道,她才不舍得我挨炮子呢,我磕到石頭上,她都會去拍幾下石頭。
我隨祖母去雞圈放了雞,又去菜園子割韭菜,園子里的露水褪盡,蔬菜們勃勃地生長著。洋柿子紅燈籠似的掛在綠葉里,紫茄子吊在茄子枝上,辣子紅的紅綠的綠,黃瓜尖頂著小黃花,馬韁繩一樣的虹豆,肚子滾圓的菜豆,油綠的扁豆都齊齊地垂掛在架上,大倭瓜躺在地上睡了,小倭瓜還頂著花……
我坐在密密的豆角架下,吃個黃瓜又咬個洋柿子,快活地像個小神仙。青蟲趴在白菜葉上,蝴蝶立在茄子花上。風微微一吹,花椒樹葉就開始跳舞。蘿卜纓兒水綠水綠的,胡蘿卜露著半截小身子,我使勁拔一下,那綠纓兒連著小蘿卜就都在我手里啦。祖母又罵我挨炮子的,我反問祖母:“奶奶,炮子是啥?”祖母就不說話啦。祖母拔草,我在園子里和可愛的生靈嬉鬧,好不安詳。
等到我們從菜園出來,太陽早就升得老高,像是就在頭頂上熱烈地炙烤著。母雞咯咯咯地叫著,怕人不知道她下了蛋似的。我跑去第一個屯著干草的窯洞,用衣襟撩出來四五個白花花的雞蛋,小心翼翼地隨著蹣跚著的祖母回到清涼的窯洞去。
屋內(nèi)是安靜的,木柜,老甕,風箱,鍋臺……一切都像靜謐的老者,睿智而成熟地看著窗外勃勃生長的一切。我把門掩著,在透光的門縫看收回來的雞蛋。有黑斑的放在碗架左邊的陶罐里,沒有的放在右邊。左邊積得多了,就拿去孵小雞。因此,我家是不缺雞的。我想吃雞就有雞,想吃蛋就有蛋。想吃蔬菜,就有黃瓜和洋柿子。想吃山果,就有祖父帶回來的蛇莓子,母瓜,杜梨,桑葚,山杏,酸棗……
我家什么都不缺的。
當綠皮火車轟鳴著穿過督河,祖母就開始做飯。我把手洗干凈放在祖母的和面盆里,祖母一邊教我,一邊說著:“女大自巧哩?!比斡晌以谂枳永锖鷣y地翻攪著。等我稍長大點,就真的變得很巧,我可以和面,可以拌拌湯,可以烙雞蛋餅,可以炒各式樣的菜,可以包餃子……一切都從祖母由著我在面盆里肆意翻攪開始。飯快熟的時候,祖父就回來啦。鼓鼓囊囊的口袋里裝滿各種山果與玩物,自然是給我的。
在督河,午飯后會有片刻的寧靜。太陽總是不吝于他的恩澤,可他對川道的偏愛似乎更多,將大量的光熱都施與洛河兩岸青青的玉米大豆,施與厚重沉穩(wěn)的柏山,施與柏山下這個寧謐的山村。這樣的時刻,南風吹動著莊稼葉子,葉片摩擦,發(fā)出沙沙的聲響,下店河唱著歌兒匯入滔滔奔騰著的洛河,老牛和騾子藏在窯洞用尾巴驅(qū)趕著牛虻,夏蟬兒藏在綠蔭里扯著嗓子吶喊……勤勞的農(nóng)人們吃過午飯總會躺在炕上歇一歇晌,待到日頭稍稍偏西,才扛著鋤頭往地里去。祖父和祖母也有這習慣。他們睡了,我百無聊賴,玩著祖父帶回來的玩意兒,累了,就躺在炕角聽我家那只有年頭的不太準的老鐘表走路的聲音,聽著聽著也便睡了。
我醒的時候,祖父祖母早已不知去向。院子的一大半都被日影覆蓋。我沒靈醒,混混沌沌地走著尋找我的祖母。我走到土窯,窯門上搭著大鎖。我走到菜園,菜園靜謐著。我走出荊條扎的柴門,走過柴門前白的發(fā)亮的大碾盤,走到那坍圮的院落前就看見祖母和兩個與祖母一樣蒼老的婦人。涼風從巷子南邊吹來,竟將混沌中的我吹醒了。
我醒了,我的世界就醒了。
我聽到夏蟬在榆樹上聒噪,我聽見南風吹動樹葉發(fā)出動人的聲響,我聽見火車穿過村莊發(fā)出的轟響……
婦人的談話是了無趣味的,所說無非是誰家多了幾頭豬仔,誰家從山里套了幾只兔子打了幾只野雞,誰家小子晌午不睡覺跑到下坪摘了半袋子青皮核桃,誰家孩子又在火車梁子上壓出一個精致的核桃刀之類。
我是不喜這樣的談話的,我喜歡不顧祖母有長蟲的恐嚇翻進那頹圮的院落去。那是一個全新的世界,那世界比我家更荒涼,蒿草長過我的頭頂,幾孔石窯搖搖欲墜。石墻壘起來一個不大的園子,那園子和我家不同,我家園子長菜,那家園子長草。高高的荒草竟掩蓋住一棵梨樹的主干。我羨慕那荒院,因為那里有我家沒有的梨樹。
這梨樹沒人管,沒人除草,沒人施肥,沒人澆水,沒人疏果也沒有人采摘。它自由地長著,沒人在意它開了幾朵花也沒人關心它結了幾個果。它唯一的朋友就是翻墻到這院子里的我??晌业呐笥巡恢顾粋€,我家的每個生靈都是我的朋友,我和他們說話,和他們玩耍,有時還捉弄它們。我是對不起這梨樹的,因為它認為唯一的朋友看它的次數(shù)太少太少,還只是關注它的花朵和果實,從不和它聊天,從不和它嬉鬧。
梨樹生長的那院子也是荒涼的。可后來聽說人們竟在那荒院里挖出來兩瓦罐金燦燦的銅錢來,那是那家祖上留給子孫的饋遺??墒亲嫔狭粝碌哪窃郝洌K究是荒蕪了。
我就這樣玩著,一會兒抓個螞蚱,一會兒采朵花,一會兒又把碎石拋進那院落里。直到太陽終于完全墜落在西方,老人散去,祖母才帶我回到屬于我的天地。
屋外的鍋臺還存留著日光留下的余溫。祖母生火燒湯,我咬著黃瓜在院里歡蹦。直到羊群踏進巷口,群羊發(fā)出咩叫。
我是喜歡羊叫聲的。母親告訴我,我來世上就是這個時辰。頭羊踏進院落,發(fā)出一聲咩叫,我就開始啼哭,因此我天然地對羊叫聲有種親切感。
祖父回來,我就不期待晚飯啦,那些藏在祖父衣兜里的山果成了我的晚飯。有時祖父還會帶回來黃蒹,祖母燒湯,他坐在院子里綁笤帚。我蹲在祖父身邊唱著歌兒看著他忙。成群的麻雀落在土窯垴的樹枝上,喳喳地叫個不停,記憶中那是我唱歌引來的。
暮色終于消失,月亮升起,雞鴨牛羊回圈,生靈們都將要歇息了。
鋪好炕,我睡中間,長長的燈繩壓在我的枕下,火燿子在黑暗中一點點燃著,梢頭亮著靜謐的紅光,屋子里彌漫著艾草的清香。
一切都歇下了。
躺在炕上,能聽見風吹白楊發(fā)出的嘩——嘩——聲。
洛河自遠古奔騰而來,濤聲陣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