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江濱
自然界的樹木中,槐樹常常被人冠之以“大”:大槐樹。想想看,好像沒有聽過“大柳樹”“大榆樹”“大楊樹”之類的叫法吧?即便格外受人尊崇的松柏也無此待遇。民諺云:“千年柏萬年松,不如槐樹空一空?!彼砂厥怯忻拈L壽樹種,槐樹卻不遑多讓,“空一空”,即歇一歇,緩一緩,看似要枯萎了,卻喘口氣,老樹又抽新枝,生命力極為強韌。故在大地之上,那些散落民間蒼勁蓊郁的老樹以槐樹居多。
中國原生的槐樹稱為國槐,冠之以“國”,這份榮耀不是一般的大。
槐樹,不僅僅是一棵樹。
拉大鋸,扯大鋸,
姥娘門前有棵大槐樹(方言讀作xù)。
你抬根,我抬梢,
壓著誰呀誰彎腰誰彎腰。
拉大鋸,扯大鋸,
姥娘門前唱大戲。
接閨女,請女婿,
小外甥呀也要去也要去。
—這是冀南一帶流傳的一首童謠。從孩子會說話起,大人就會一遍遍在耳邊念誦,以致成為最早的開蒙作品之一。有時候兩個小孩相對而坐,雙手相牽,邊扯來扯去做拉鋸狀,邊朗朗口誦。其中的意思雖不甚了了,但“大槐樹”的意象卻深深烙刻在他們的腦海深處。
槐樹和柳樹、榆樹、楊樹、棗樹、杏樹、桃樹等是家鄉(xiāng)最常見的樹種。作為故鄉(xiāng)代稱的“桑梓”倒比較少見。記得小時候村里只有一戶人家院里有棵桑樹,半個樹冠伸到街里,桑葚紅了的時候,孩子們都跑過去爬高摸低夠著吃。而槐樹村前屋后、田野巷陌到處可見。如果以人做喻的話,棗樹、杏樹和桃樹是結(jié)果抱子的母親,柳樹是風(fēng)姿綽約的少女,楊樹是挺拔直溜的少年,榆樹是壯碩結(jié)實的精壯漢子。那么槐樹呢?樹冠巨大,枝稠葉密,蔭佑庇護,猶如一個可以遮風(fēng)擋雨、托付依靠的家長。
老家的槐樹有兩種,一種是國槐,是中國本土所產(chǎn),亦稱之為笨槐;另一種是洋槐,也叫刺槐,原產(chǎn)于北美洲,19 世紀(jì)后期引進中國并廣泛種植,遍及北方鄉(xiāng)野。國槐和洋槐相貌大體仿佛,略有區(qū)別,國槐的花是淡黃色,洋槐是白色,葉子一個有尖一個是圓,豆莢一個像珠子一個像扁豆。洋槐雖然源自域外,但落戶華夏這片兼收并蓄的土壤,已完全中國化了,就像玉米、西瓜、棉花、辣椒等植物一樣,我們從來就覺得它們是土生土長的。不管是笨槐還是洋槐,在我們眼里都是大槐樹。
家鄉(xiāng)的槐樹以洋槐居多。到了春末夏初,白色的槐花開了滿樹,一嘟嚕,一串串,晶瑩如玉,潔白如雪,空中彌漫著甜絲絲的香氣,有蜜蜂嗡嗡嚶嚶來回穿梭,釀出來的蜜叫槐花蜜?;被ㄟ€是一種食材,洗干凈了,和上白面或棒子面,在鍋里蒸熟了,放上鹽和蒜泥一調(diào),叫作“苦累”,是一道不錯的美味?;被ㄟ€可以直接生吃,嚼在嘴里味道淡淡的甜甜的,滿口生津。
20 世紀(jì)80 年代,我在石家莊上大學(xué),學(xué)校的南鄰叫槐底村,從名字可以看出與槐樹的淵源。這里的槐樹主要是國槐,花期較洋槐要晚一些,是在七八月的盛夏。槐樹是這座城市的市樹,約占行道樹的四成。幾條街道都以“槐”字命名:槐北路,槐中路,槐嶺路,槐安路。大學(xué)畢業(yè)分到邢臺,十幾年后,我又被調(diào)來石家莊工作,剛來的兩年我租住在槐底村,單位背靠著槐北路。整個夏天,我?guī)缀趺刻於即┬性诨睒淞种??;睒錁涔诖T大,枝柯交錯,葉子稠密,仿佛叆叇綠云,遮天蔽日。所以,行走在街道上,頭頂猶如遮著一道天然的遮陽傘,一派清爽?;被ň`放的那段時日,道路上散落著淡黃色的花瓣,好像下了一場花雪,煞是好看,整座城市都彌散著一絲淡淡的香氣。
槐底村往西八公里遠(yuǎn)的振頭村,有座宋代始建的關(guān)帝廟,關(guān)帝廟的后院有棵千年古槐。這個振頭村是石家莊的城市原點—當(dāng)年石太鐵路建火車站,因石家莊是個蕞爾小村,不如附近的振頭名頭響,故而名為振頭站。有意思的是,槐底村雖可謂石家莊槐樹的“班底”大本營,卻古槐無存,振頭村卻為“市樹”珍藏了活著的文物實證。
一天趁著晴天麗日,我去振頭拜謁了這棵千年槐祖。由于新冠疫情,關(guān)帝廟沒有開放,大門緊閉,無法入內(nèi)。還好,這棵槐樹就聳立在院落的西北角,從墻外端詳無礙。樹跟人一樣,老了就有了老態(tài),黑褐色的樹皮粗糙干裂,粗大的身軀被箍上鐵箍,數(shù)根鐵柱子支撐著枝干,其中有一枝已枯死。但從樹冠部分望去卻依然蓬勃蔥郁,枝繁葉茂,毫無衰微頹靡之相?;睒鋼碛袕姶蟮淖陨芰Γ灰钪?,雖身軀蒼老,卻能不斷漾出新枝嫩葉,自我代謝,自我革新,故能長久保持蔥蘢的生命氣象。據(jù)專家勘察確定,這棵槐樹栽種于唐末宋初,距今千余年。這樣的千年古槐國內(nèi)并不少見。甘肅崇信縣有一棵古槐距今三千二百年,被稱為“華夏古槐王”,推算栽種時間應(yīng)為商末周初。想想這是多么遙遠(yuǎn)的事情,歲月不居,春秋代序,人世不知更迭了多少代,一個個化為塵化為土,而槐樹還好好活著,而且還要繼續(xù)活下去。樹比人長久,如同一位看得見的神祇默默注視著人間的滄桑變遷,成為時間的見證,不管經(jīng)歷多少風(fēng)摧雷殛水淹兵燹都屹立不倒,這太神奇了,怎能不令人頂禮膜拜?
為何石家莊獨鐘槐樹?當(dāng)?shù)厝苏f因為祖上來自山西洪洞大槐樹,遷移時帶來槐種,遍地栽植,看見了槐樹就如同看見了故鄉(xiāng)。其實,不只是石家莊,在華北諸多地方包括我的家鄉(xiāng)都流傳著一句話:“問我祖先來何處?山西洪洞大槐樹。”這個地方令人神往,成為中華大地上許多人的一個共同家園,讓人心心念念。
正是槐花盛開的季節(jié),我和妻子專程奔赴洪洞縣,開啟“尋根”之旅。
從石家莊乘坐高鐵到洪洞縣,只需三個小時,坐在軟座上翹著二郎腿輕輕松松就到了。如果回溯一下時光,當(dāng)年那些背井離鄉(xiāng)的先民或徒步或推著獨輪車,扶老攜幼,櫛風(fēng)沐雨,忍饑挨餓,還要忍受著思鄉(xiāng)的痛苦,真的是舉步維艱。
在洪洞大槐樹尋根祭祖園,槐樹可謂脹了眼眶,綠了眼球。遺憾的是,那棵傳說為移民之所的大槐樹早沒了,變?yōu)樵芬婚g屋子里的一個牌位,接受著香火的供奉,周邊有兩棵較老的槐樹被標(biāo)示為二代三代。廣濟寺門前東側(cè),聳立著一棵巨大的用水泥做成的假樹,“樹”上纏繞著繁密的藤蘿,綠色盎然,高高的樹杈上還有一個“老鴰窩”。猛一看,會以為這棵古槐還活著。
樹前空地演出的情景劇,再現(xiàn)了明初移民的悲慘故事。明初由于戰(zhàn)亂,中原人口急劇減少,土地荒蕪,需要從人口稠密的洪洞縣移民。官府在大槐樹上貼出告示,不想遷移的到大槐樹下集合,想遷移的在家等候。不愿離開故土的民眾拖家?guī)Э诩娂娳s往大槐樹下,三天之內(nèi)聚集了十幾萬人。誰料想,這是官府的一個騙局,大槐樹下的這些人被捆綁起來,被強迫遷往外地。有的一家人分散四處。于是,妻離子散,拋家舍業(yè),哭聲震天。大家一步三回頭漸漸遠(yuǎn)去,視野所及只有大槐樹和樹上的老鴰窩。人們在被押赴途中,欲去茅房方便,要請求士兵解開手上縛著的繩索,于是產(chǎn)生了一個詞:“解手”,至今仍在使用。
“老鴰窩”又作“老鸛窩”,因老鴰(烏鴉)被民間視為不祥之鳥,故說成老鸛。鸛是水邊之鳥,洪洞境內(nèi)有多條河,包括汾河流經(jīng),倒也說得過去。但散布在廣大中原地區(qū)的移民,多見老鴰,少見老鸛,故仍多稱“老鴰窩”。
實際上,大槐樹移民只是一個傳說。這件發(fā)生在明初洪武、永樂年間的事情,明清兩季均無正史記載。直到民國六年(1917 年)《洪洞縣志》才出現(xiàn)有關(guān)記述,在《輿地志·古跡》中新增了“大槐樹”條目:“大槐樹在城北廣濟寺左。按《文獻通考》,明洪武、永樂間屢移山西民于北平、山東、河南等處。樹下為集會之所。傳聞廣濟寺設(shè)局駐員,發(fā)給憑照川資,因歷年久遠(yuǎn),槐樹無存,寺亦毀于兵燹。”如此重大的國家移民行動,在一個漫長的時期,正史以及地方志都選擇了無視,的確令人費解。即使上述《洪洞縣志》這一段記載,也有令人疑惑處,《文獻通考》是宋元之際的學(xué)者馬端臨編撰的著作,怎么能記載明代的事情?另外,文中也有“傳聞”字樣,“傳聞”不就是傳說嗎?那么這個傳說源于何時何處?據(jù)學(xué)者分析,晚明已有蛛絲馬跡,到了清代中葉已廣泛流行。它最早出現(xiàn)在“族譜”之中,愈傳愈盛,以至于“但不見諸史,惟詳于譜牒”。正如學(xué)者趙世瑜所說:“傳說進入族譜,便成為可信的史料,族譜所說再被采擇進入正史或者學(xué)術(shù)性著作,歷史就這樣被亦真亦幻地建構(gòu)起來了?!保ā墩f不盡的大槐樹》)
為使這個傳說更加可信,又加了一個生物學(xué)上的印證,大槐樹移民小腳趾甲是兩瓣的。我幼時就看過自己的小腳趾甲,果然兩瓣。想想估計有成千上萬個人捧著腳丫子做過同一動作,呵呵,多么有趣!
園里影壁墻上紅底黃字書寫著一個大大的“根”字,格外吸引游客灼熱的目光。這個字或許反映出移民傳說的潛在文化心理。中國古代是以血緣關(guān)系為紐帶的宗法社會,崇尚祖先崇拜,尋根的意義在于喚起族群認(rèn)同、地域認(rèn)同,進而是家國認(rèn)同。同種同族同一個家,這是一種天然的關(guān)系綰結(jié),“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這個情景劇演出我和妻子看得淚眼婆娑,周圍的觀眾也紛紛唏噓不已,不是演得多么精彩,而是喚起了大家內(nèi)心深處濃濃的故鄉(xiāng)情愫。
大槐樹移民,即便是傳說,也已成為一段抹不去的歷史記憶和族群記憶,深深鐫刻在靈魂深處,一代一代地賡續(xù)下去。
槐樹,成為故鄉(xiāng)的象征和符號。
我曾經(jīng)對槐字中有個“鬼”有點不解,木中之鬼?難道暗喻不祥?專門寄生在國槐上的蟲子尺蠖,俗名就叫“吊死鬼”?!墩f文解字》釋“槐”曰:“木也,從木,鬼聲。”元人吳澄注云:“槐之言懷也。”再想想帶“鬼”的字也不都是壞的意思,比如“魁”,北斗星第一星之謂,還有魁偉、魁梧、奪魁、魁首等,都是好詞,我也就釋然了。
槐樹實為吉祥樹,要不怎么與“國”“大”相配?
建安時期,曹丕、曹植和王粲曾分別作《槐賦》,稱槐樹為“美樹”“良木”“奇樹”,不吝贊詞。歷代文人對槐樹多有吟詠,有人統(tǒng)計,在中國古典文學(xué)作品出現(xiàn)的喬木類觀賞植物中,槐排在第四位,前三位是柳、梧桐和楓。
宋代大文豪蘇東坡對槐樹青眼有加,不僅作有多首槐詩,還在知定州期間親手在文廟種下兩棵槐樹,至今仍郁郁蔥蔥,被稱作“東坡雙槐”;石家莊封龍山一棵古槐旁邊留有他的碑刻“槐龍交翠”。蘇東坡膾炙人口的名篇是《三槐堂銘》,系應(yīng)朋友王鞏之約為他家的“三槐堂”寫的銘文。王鞏,字定國,詩人、畫家,其祖父王旦曾做過宋真宗朝的宰相。蘇東坡的名句“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便與王鞏有關(guān)。受蘇東坡“烏臺詩案”牽連,王鞏被朝廷貶至賓州(今廣西賓陽),家奴歌姬紛紛散去,只有柔奴一人愿陪伴王鞏遠(yuǎn)赴蠻荒之地。后來,蘇東坡問柔奴:“嶺南應(yīng)是不好?”柔奴從容答道:“此心安處,便是吾鄉(xiāng)?!睎|坡極為贊賞,于是填詞《定風(fēng)波》,便有了這樣的句子:“萬里歸來年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yīng)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薄端问贰ね醯﹤鳌酚涊d:“旦父祐手植三槐于庭曰:‘吾之后世,必有為三公者,此其所以志也?!蓖蹯柕脑嫱醯v曾在庭院里種下三棵槐樹,堅信自己的后人肯定有位列三公的,槐樹可以作證。沒想到他的預(yù)言很快就得以實現(xiàn),他的兒子即王鞏的爺爺王旦做了宰相。世人稱之“三槐王氏”,并有了“三槐堂”這個堂號。王鞏請好友、當(dāng)時的文壇領(lǐng)袖蘇軾撰寫銘文,自是情理中事了?!度碧勉憽酚性疲骸拔汗畼I(yè),與槐俱萌;封植之勤,必世乃成。既相真宗,四方砥平。歸視其家,槐蔭滿庭。……郁郁三槐,惟德之符?!边@里將槐樹的繁茂蔥郁和王家的功德、繁盛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
“三槐”喻“三公”,其來有自?!吨芏Y》云:“面三槐,三公位焉?!蓖醢彩屧疲骸盎比A(花)黃,中懷其美,故三公位之?!卑凑罩艹亩Y儀,大臣上朝時需先在宮外列隊等候。宮廷外種有二十一棵樹,其中左右各有九棵棗樹,中有三棵槐樹,大臣官員按照職位品級分列于棗樹和槐樹之下。三棵槐樹下的位置是太師、太傅、太保,從此人們以“三槐”代稱三公。
中國古代文化向來有賦比興的傳統(tǒng),草木植物從來就不是單純的自然物,而是被人植入了不同的情感、心靈和文化,譬如梅蘭竹菊被稱作“四君子”。所以,槐樹有“三公”之喻,自然受到人們的尊崇和垂青?!蛾套哟呵铩份d:“齊景公有所愛槐,令吏謹(jǐn)守之,植木縣之,下令曰:‘犯槐者刑,傷槐者死?!凶矶鴤闭?,且加刑焉?!边@個齊景公簡直視槐為國家神器,不可冒瀆侵犯,如此愛槐可謂無以復(fù)加了。
科舉乃古代士子的進身之階,是登上“槐鼎”之位的敲門磚。故科舉也與槐樹相勾連,考試的年頭叫作槐秋,舉子赴考叫作踏槐,考試的月份叫槐黃。唐代李淖《秦中歲時記》謂:“進士下第,當(dāng)年七月復(fù)獻新文,求拔解,曰:‘槐花黃,舉子忙。’”唐代的科舉制是考試與舉薦相結(jié)合,考生考前將自己所作詩文呈給達(dá)官顯貴過目,以博青眼,求得推薦,叫作“行卷”。因此,當(dāng)年科考落第之后,考生大都滯留京城,借住在廟院閑宅等僻靜之所,精心寫出新文章,七月后或請人出題私試,或獻給有關(guān)官員名流。這個時節(jié)正值槐花盛開的季節(jié),蘇東坡也有《殘句槐花黃》云:“槐花黃,舉子忙。促織鳴,懶婦驚?!秉S庭堅《次韻解文將》云:“槐催舉子著花黃,來食邯鄲道上粱?!狈冻纱蟆端蛣⑻魄洹吩疲骸盎秉S燈火困豪英,此去書窗得此生?!?/p>
宋代孔平仲的筆記小說《談苑》講了一個宰相呂蒙正頗為傳奇的故事:呂蒙正參加科考那年,曾借住建隆觀,后赴洛陽應(yīng)試,鎖門而去。歷冬至春方回,打開房門一看,床前居然槐枝叢生,高二三尺,呂蒙正恰好可以環(huán)抱住那些鼓蓬蓬綠瑩瑩的嫩葉。當(dāng)年,呂蒙正登科,并成為狀元,十年后拜相。還有更玄乎的,五代筆記小說《玉堂閑話》說唐代孫家有一老宅,住了幾輩人了,有一天堂前的一個柱子忽然長出了槐枝,并且越長越茂,柱子變成了槐樹,以至于把屋子都頂壞了。這樣的奇事吸引了大量人群前往參觀,把街道堵得水泄不通,大家都以為這是要出了“三公”的征兆。果然,后來孫家的孫偓不僅高中狀元郎,還當(dāng)了宰相。
石家莊的槐安路原叫槐南路,與槐北、槐中對應(yīng),不知為何改為槐安。這倒讓人想起了“槐安國”,想起了“南柯一夢”。它們源自唐代李公佐的傳奇小說《南柯太守傳》,講述了俠士淳于棼的故事:淳于棼住宅南面有“大古槐一株,枝干修密,清蔭數(shù)畝”,淳于棼天天和朋友們在大槐樹下喝酒。有一天他喝醉了,身體不適,被兩位朋友扶回家,在廊檐下躺下休息,朋友喂馬洗腳,想等他好些再離開。他在迷迷糊糊中被人請到槐安國,做了駙馬,當(dāng)了二十年的南柯郡太守,生了五男二女,享盡榮華富貴,又嘗盡人間冷暖。最后從夢中驚醒,見童仆在打掃院子,朋友還在洗腳,夕陽斜照在墻上,杯中剩酒還放在窗臺上。他向朋友講了夢中經(jīng)歷,又到大槐樹下找到了螞蟻洞口,他就是從這里進入夢中的槐安國的。這個故事和唐代另一個傳奇、沈既濟所著《枕中記》之“黃粱一夢”如出一轍。
“南柯一夢”常用來形容空歡喜一場,實際上夢中的故事并非只有歡喜,也有父子離散、妻子亡故、戰(zhàn)敗遭黜等悲切內(nèi)容。夢中世界與現(xiàn)實人間并無甚區(qū)別,是百味人生的一個縮影,說明人生不過就是一場夢罷了。耐人尋味的是,虛擬的槐安國卻是螞蟻的世界,這豈不是說人和螞蟻原本沒有什么兩樣?元代詩人元好問據(jù)此留下“枯槐聚蟻無多地,秋水鳴蛙自一天”的詩句,當(dāng)代學(xué)者錢鐘書從中取“槐聚”二字作為其號,且作詩《睡夢》:“睡鄉(xiāng)分境隔山川,枕坼槐安各一天。那得五丁開路手,為余鑿夢兩通連?!碑?dāng)是蘊含了他的一種人生認(rèn)識。
李公佐想象出來的“槐安國”,不禁讓人想到陶淵明的“世外桃源”。同樣是虛擬,前者是一個夢幻的世界,后者是一個理想的社會,二者相較,如軒如輊,高下分明,前者顯然遠(yuǎn)未達(dá)到后者的精神境界。不過,大槐樹庇蔭下的國度有一個“安”字,也充分寄寓了作者的美好愿景。不管何時何代,國泰民安,安居樂業(yè),從來都是黎民百姓不變的夢想。
又值盛暑,走在街頭,只見槐樹葉綠花黃,縱橫連綿,郁蒼蒼,勢莽莽,有參天之巨,橫亙之闊,亭亭如蓋,蔭庇一方。這是一棵散發(fā)著植物氣味和文化氣息的樹,自古及今乃至未來,“托靈根于豐壤,被日月之光華”(曹丕《槐賦》),巍魏然挺立天地間。